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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地很美。方娟离开汽车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孤立的江湾,一片不大的沙滩延伸到江心,上下游都是高高的悬崖。她走到江水的边缘,发现江水是如此的浅而清澈。沙滩边除了很少的赭色破木块,几乎没有其他生活垃圾,比如废弃塑料制品。最近几年,辰河市有许多条河流因为受到严重污染而禁止了挖沙作业和渔猎。挖沙船通常被认为是破坏河道及水质的罪魁祸首。

她在沙滩上欢喜地转圈,长裙像花一样绽开,直到发现男人们全都直直地盯着她,才羞涩地停下来。在以男性为主导的禁毒支队里,方娟是参加这次聚会的唯一女性。支队本来还有两名女警,但她们都有孩子需要照看。

她回到男人聚在一起的地方,禁毒办主任乔军拿给她一瓶椰奶。她其实想喝矿泉水,或者像男人一样喝啤酒。清早出来得急,昨晚倒好的凉开水忘了喝,喉咙干渴了一上午,她不想拂乔军的意。

最近,乔军十分关心她的感情生活,时不时地问她找到男朋友没有。她总是说正在找,但还没确定,这是给人机会的意思。她想既然乔军关心,想必是想介绍一个什么人。

“有没有一个标准?总不能寻找一辈子吧!”

“寻找到最好的那个呗!”方娟调皮地回答。

“那你如何肯定你找到的这个就是最好的呢?”乔军继续问,“我老家有个典故,叫作‘猴子掰苞谷’,你只能一路穿过玉米地,不能回头,但你希望找到那个最大最好的玉米棒,你怎么办?”

方娟思索了一会儿。“猴子掰苞谷”的故事,她从小就听老人说,但从未仔细想过。

那时,方娟正在乔军办公室呈报社区自愿戒毒管理中心年终总结。乔军把总结看完,刚想说行,方娟抢先告诉了他答案。

她说:“我把玉米地划成两半,前半块地只观察、比较,找到玉米的平均水平,之后,在后半块地里看到超过平均水平的玉米时,就把它掰下来。虽然它未必是最好的玉米,但肯定是一个相当不错的玉米。”

乔军听到这个答案,痴了很久。方娟是用理性的计算来分析猴子掰苞谷的,融入了博弈论的观点。她不知道乔军对这个答案怎么看,但很长一段时间,他没再问她。

江边的阳光清澈而柔美。男警察们有的在钓鱼,有的在打牌,有的在弄烧烤,有的直接躺倒在沙滩上晒太阳。乔军在沙滩上铺上厚厚的报纸,邀请方娟坐下。

“你还记得上个月卧轨的瘾君子吗?”乔军说时双手放在颈后,“后来查明,那家伙竟然是想在铁轨上睡觉。”

“他不是死了吗?”她盘腿坐在他身旁,“这人我印象不太深,但记得他来过两次管理中心,想拿替代品。”

“他家人要闹事,关局长头痛得紧。你知道是谁平息的吗?”乔军继续说,“政法委的毛南葵。因为警察赶到铁路现场时,死者已被轧成碎片,尸体的大部分都被狗咬烂了,只得任由狗在那里吃他。”他大笑起来,凸起的腹部跟着抖动。“他家人想要尸体,毛主任让几个瘾君子去处理,他家人再也没出现过。”

方娟微微笑了下,但她实在不知有什么幽默或赞许之处。刚参加工作那会儿,她在派出所值班接待群众来访便不知所措,有老民警告诉她如何做。

“南葵才二十八岁,已经是维稳办副主任,前途无量,而且他父亲是人大常委会主任,真正的官二代。在辰河,没有比他更优秀的男子了。”

原来乔军介绍的人是毛南葵,方娟见过,印象不错,给她高攀不上的感觉。但乔军讲的故事太煞风景,让毛南葵的形象直接跌到谷底。

她注视着涌向岸边的江浪,深深地呼吸着清新芳香的春风。妈妈说过,找男朋友也好,找丈夫也好,最重要的是善良。她前面谈过几个男朋友。特别是大学谈的男朋友迪,他们的关系一直很完美,可是他去了澳大利亚,再也没回来。

她闭上眼睛,想起了迪。迪是个注重实际又喜欢体育活动的人。他说话轻柔,脾气温和。两人心心相印,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时刻守在她身边,倾听她的烦恼,为她买饭、送水。特别是,他在吃穿方面不太讲究,舍不得花钱,但对街头艺人、乞丐都很好,从不吝啬。

江边掠过几只水鸟,“嘎嘎”的叫声惊醒了她。她张开眼,猛地抬起头。在她周围的都是男性警察,他们的嬉闹她插不上嘴,水里有好几个警官就像十几岁的孩子一样在激浪中嬉戏打闹。

他们太需要放松一下了。执法成了一种生活方式,它可以极容易地使人达到废寝忘食的境地。很多警官可能随时都要面对死亡,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发现谈论一些生活中的小事很困难。他们可以对捡尸体碎片这样的事开个玩笑,然而对于大多数人感兴趣或觉得可笑的那些普通事情,他们却认为很一般,很无聊。

警官之间建立亲密关系是十分必要的。不仅仅因为他们有共同的工作,而且你被逼得受不了时,就可以依靠他们。

方娟听见身边的李成警官在谈论急救。他是侦查大队的副大队长,教师转行进来的,整个禁毒支队只有他的办公室塞满了各学科的书籍——科学、文学、哲学。他生活十分俭朴。辰河的生活费用很高,公安是一桩苦差,特别是要靠警官的工资来维持生活不容易。大部分警察冒着生命危险却过着穷酸的日子。十几年前,警察还受到为之服务的社会的很大尊重。今天的社会就不这样了。方娟在社区自愿戒毒管理中心上班,很少有哪一夜没有遇到别人伸出指头以示蔑视,或者对她叫喊侮辱人的话。

几个警官从水里出来,大头短裤包裹的臀部和下身“原形毕露”。方娟转过脸。看到分管侦查的副支队长童文独自在清静的悬崖口钓鱼,她走了过去。

“是什么让我们美丽迷人的警花眉头紧锁?”

方娟把目光从童文脸上移开,盯着钓竿。“您碰到过令您寝食难安的那种案子吗?”

“那种融入你骨髓,时不时闪现在你脑海,让你感到遗憾、愧疚、疑惑,几年,甚至十几年后仍让你半夜尖叫着从梦中惊醒的案子?没有,我们谈到过,但没接触过。”童文掐灭烟头,伸手找烟的手跟随着他看方娟的目光停了下来。

“没事,”方娟诚恳地说,“我吸惯二手烟了,有时我自己也抽。”她掏出打火机,看着他用专注的眼神评价似的看着自己,直到帮着他点燃香烟。

童文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慢慢呼出。他突然说道:“工作中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她把报纸铺在一块石头上。“没有。但接到两个骚扰电话,我怀疑与某个案子有关。”

童文好奇地打量着她。“现在真是恐怖主义盛行的时代啊,连我们的小姑娘都受到威胁了。会不会是某个仰慕者干的?”

“不是,绝对不是。”方娟羞涩地说。

他笑了笑,身体往后一仰,摊开一双古铜色的大手。“找个男朋友保护你,或者你把电话号码给我,我去查一查,一定给你抓住这个恐怖主义者。”

“我查过了,两个电话是两个不同的号码,分别只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而且是无记名的。我怀疑他还会换另一个号码给我打电话,仍然是不记名的。”

“你向乔军报告过吗?”童文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说过,但他不相信,反而告诫我不要再告诉别人,说什么会影响我的名声。”

乔军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一个未婚女孩经常接到陌生电话既正常,也不正常,接了便接了,让它过去是最好的。“你向刑侦支队的领导寻求过帮助吗?”

“我没有熟悉的人可以请教。烦死了,童支,真不会跟我的私生活有关。虽然我不是管理中心的主要负责人,他讲的事也跟管理中心的管理无关,但跟管理中心涉及的人有关。”

童文一边思考一边又慢慢地吸烟。社区自愿戒毒管理中心是个半政府、半民间性质的机构,方娟只是代表公安机关禁毒协会在那里协助管理和实施监督,挂副主任,其实什么级别都没有,也不对管理中心负责。也就是说,方娟与管理中心没有权和利的争夺关系。童文想想他了解的方娟,为人处世都圆润细致,难得与人发生纠结于心的事情。但她如此郑重其事地寻求内行人的建议,心里一定有非解不可的疑惑。

“我到管理中心才两年多,”方娟继续说,“但电话涉及的案件应该是从四年前就开始的。前年我便对某起案件有疑问,去年上半年引起了我的关注,结果今年他把电话打到了我的手机上。”

“我每年都去你们那里检查,管理中心能有什么案件?”童文嘴上表示反对,但口气中已表现出对方娟所谈之事的兴趣。

“不是毒品案,也不是涉及管理中心的案件,是刑侦办的案。”

童文点点头,却说:“你在公安机关,接触的都是最底层群众,有人利用案件搞恶作剧,骚扰你在所难免,慢慢你就知道了。”

“仅仅如此,我就不担心了。”方娟说,声音里充满怀疑。半个月前,接到第一个电话,她就是这样想的。该死,她真希望没有听出电话里隐秘的阴谋。那个阴谋并没有涉及她,但因为接听了电话,她已与那个阴谋有关。

正是晚餐后,她在大院里散步的时间,电话响了,她优雅地拿起手机。想必是闺密约她逛街,或者K歌、泡吧,聚集了一大群同龄男女青年,意图加深了解,寻找恋爱对象。这种聚会,方娟并不拒绝,毕竟比相亲好得多。

她看了一下屏幕,是个陌生号码。“喂,你好,哪位?”

“时间迫在眉睫,公道自在人心。拯救吧,他又准备动手了。”

电话使用了变音器,听不出年龄和性别,但声音里有一丝压抑的焦虑。她以为是邪教宣传,刚想挂掉,却又引起了她的注意。“只有你看出了过去四年里案件的玄妙,发现了其中的谬误,赶快行动吧,只有你能揭开谜底,制止杀戮。”

“你是什么人,说的是什么案件?”方娟大声质问。

对方却没再口若悬河地说下去,挂了电话。

方娟惊疑了好一会儿,但因为接着就跟闺密泡吧去了,便很快忘了这事。她以为这是别人打错了电话。现在串号、错码的情形多,相似电话拨错更是家常便饭。

第二个电话在几天后。也是傍晚,她在办公室整理资料,手机就摆在办公桌上,铃音响了一声,她便飞快地看了一眼:陌生号码。

仍是变音,背景声音清静,应该是在车里或封闭场所。

“时间迫在眉睫,公道自在人心。你是不是觉得他的作为正好帮助你减少了管理对象,是不是觉得减少了对社会的危害而准备放任不管?……”

“你是谁?我又不是刑警,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我能做什么?”

“因为只有你看出了案件的玄妙,只有你相信凶手另有其人。”

“什么案子?”

“你知道的。去做吧,公道自在人心。生命是平等的,并不能因为他们的弱小和卑微而任人宰割,他们罪不该死。”

这个电话让她真正惶恐了。她立即将情况向管理中心主任,向乔军做了汇报。可他们并不相信这件事情,更不相信四年来有什么案件跟管理中心有关。他们不仅不想去做什么消化工作,还安慰她,劝她不要把事情嚷出去。

从乔军办公室出来,方娟仿佛一个人在与浩瀚无边的大海战斗,她立于一个忽高忽低、起起伏伏的浪尖上,在巨大的浪峰与波谷之间不断被覆灭,不断被呛水,却看不到海岸和船只,甚至没有一根救命的稻草。

“会不会就是经常去管理中心的瘾君子打的?他们之中精神有毛病的多,说些胡言乱语,吓唬你,令你不安……”

“我去吃烧烤了,你要送些过来吗?”方娟一下子站了起来。

“心放宽些,在公安搞久了,什么事情都可能碰到。我在刑侦十几年,不仅是信件、短信、电话威胁,死猫、死狗、刀具、子弹的包裹经常收到……”

她笑了笑,眼睛在他饱经沧桑的脸上停留了一下,眼神里透露着悲伤。

走到沙滩上,烧烤的燃气炉掀起一股热浪,唤起她脸上的微笑。原本黯淡的眼睛再次闪烁快乐的光芒。自从上次接到那个电话后,已经过去两周了,她开始怀疑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她只想让这一切尽快过去。

正想着,衣兜里传来一阵振动。她低头看了一下手机,一种不祥的预感渐渐从身体里升起。屏幕上,十一个冰冷陌生的数字在召唤她。

愤怒地滑开接听键,她还没来得及招呼,对方便说了起来。

“你以为我是开玩笑,在逗你玩儿?这么久了,你竟然没做任何努力。”一个刺耳扭曲的声音在她耳朵里响起。男的?女的?管他呢,科技混淆了视听。

“我一介女流,又不是刑警,我能做什么?”方娟厉声回答。她走到远离男性警察的沙滩空旷处,停下脚步,向高远碧蓝的天空仰望了一眼。这次是白天,而且还是中午。她以为精神病只会在发病的夜晚才会骚扰人。

“你能做的。你终归是警察,而且与吸毒者密切相关。”

“那你不要再跟我绕圈子了,告诉我真相吧!”方娟烦恼地踢了一脚沙砾。

“我已给你打过两次电话,可你没有反应。”那个变音的声音叹息着说。

“你想想你说了些什么?兄弟,我要的是有用的信息,不是那种空洞的说教,或者谜语。”

“你想看着他们死亡,再看着无辜者接受审判?”

“你也不比我高尚。算了,现身吧,不要再站在幕后,赶快做点儿正事。或者你想从中得到什么,你跟我直说,我尽量满足你。我们联手或许能取得更好的效果,怎么样?”

对方沉默了。她明白这世界充满了恶毒和功利,但如此没心没肺的直言,说不定会捅到对方的痛处。她紧紧抓住手机,使劲儿凑向耳边。她不能让电话就这么断了线。领导越是不相信她的说法,越是激起了她的斗志。该死的,这电话太可恨了。

去年以来,她一直在搜集那些案件。四月到七月,所有案件都发生在这段时间。现在正是春风浩**的四月。从接到第二个电话起,她便很紧张,非常担心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春意越来越浓了。”对方的声音变得舒缓。

方娟狂躁地扯着长势茂盛的水草。“你是谁?”她试探地问,“兄弟,快跟我说。”

“他按捺不住。”他答非所问地说,“他认为,生机焕发时,丑恶和腐朽的东西必将消亡,就像绿叶生而黄叶落,所以必须掀起一场杀戮。”

“那就把他的名字告诉我。我让警察去把他抓起来,这样就没有杀戮了。”她眼珠一转,想到另一种可能。“你怕他?对吗?你不敢说!你既然给我打电话,就知道我一定可以保护你,使你免受伤害,使你脱离苦海。”

“我劝过他,但他觉得那些人该杀,他控制不住自己。”

“但你知道他们罪不该死,知道杀了他们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会害了他的。如果你关心他,担心他的安危,那就请告诉我,告诉我他是谁?现在在哪里?下一步准备干什么?我来帮你解决困难。”

“我并不知道你问的问题的答案。”对方声音听起来似乎无比悲伤,“如果你能帮我,去年或许就能把他缉拿归案。可是为什么你们找不到他?”

“我们一起合作就能找到他,既帮了我,也能成就你。”

“努力吧!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春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对方说,“时间迫在眉睫,公道自在人心。”

电话挂断了。方娟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荒滩上,用力握着手机,心里喊出一连串平日听着都脸红耳热的脏话。她点击回拨键,铃声响了一下,便传出秘书台的声音。再回拨,已经关机。除非对方主动联系方娟,否则不会有人接听。

迎着清凉的江风,方娟冷静了一下。回想起对方最后说的那句话,似乎十分耳熟,好像是一句诗。对,是海子绝笔诗《春天,十个海子》里的一段:

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就剩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打电话的是一个有一定文化素养的人,一个文青。他把海子诗里的冬天改成春天,便为他所用,十分贴切。

这已经是第三个电话了,可她什么事都没有做。“时间迫在眉睫”,方娟心里很清楚,嗅到鲜花的芳香和绿叶的清新时,她感觉到的是死亡的气息。她得去找刑侦支队的破案专家们说说,把这几个电话的内容告诉他们,把她的怀疑告诉他们,好让他们去思考、分析、复查……之后就只好等他们做出决定,或者立案侦查。这么长时间以来,除了从怀疑到观察再到搜集案件,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她再次仰望了一眼蔚蓝的天空,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又想起去年冬天参加的那次庭审。因为被告人吴平凡曾是他们的管理对象,她很熟悉,不相信他会杀人,他们管理中心的人都去了。吴平凡一直喊着冤枉,法律援助中心律师庄枫以被人栽赃嫁祸为由做了无罪辩护的发言,但检方提供的证据链条明晰,确凿无疑,令庄枫和吴平凡无法反驳,最终判处了死刑。听到法槌落下,吴平凡瘫倒在地,昏死过去。

事后,律师庄枫到管理中心调查,跟方娟谈到那起案件,说法官和检察官其实都对吴平凡杀人有一定的怀疑,但落在吴平凡身上的那些证据太完美了,不判死刑,简直就是对法律的侮辱和讽刺。

她不能怀疑公安的取证。

春意很浓了,时间迫在眉睫。社区自愿戒毒管理中心不是流浪人员收容救助所,也不能要求强制戒毒所把所有瘾君子都关进去。吸毒的,正在自觉戒毒的和已经戒毒的人,你们保重吧,不要遭到杀害,然后杀人证据又全部落到另一个同类身上,让他成为罪案嫌疑人而接受最严苛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