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下起了暴雨,天空变得沉重而阴森。

郑航和方娟一直坐在咖啡馆里,等待刑侦的勘验结论。虽然方娟指认了死者的身份,但要获得法定认可,还要结合DNA和指纹的比对鉴定。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方娟看着窗外的狂风夹杂着暴雨;郑航的思绪随着风雨,到了一个极其悲伤的地方。

不知沉思了多长时间。方娟说:“我知道了你的身世。”

这话一下子控制住他的整个身心,好像体内的另一个郑航在不经意间悄悄冒了出来。他的全部思维都随着这个郑航的出现而被调动起来。他想到了母亲。母亲的忧郁不是一天形成的,父亲的死只是一颗种子,时间才是化雨春风,慢慢地发芽,抽枝长叶,最终茁壮成参天大树,把母亲带了去。

这感觉让他惶恐。

“你觉得每天接触凶杀案会改变你吗?”郑航捏了捏眉心,答非所问地说,“我是说,一方面你是个女孩,以后会结婚,会生儿育女,但是另一方面你得出去逮捕杀人犯,包括伤害妇女儿童的杀人犯,或者是处理绑架妇女儿童的案子、连环性侵案、纵火案,或者别的有关妇女儿童的案件。你感觉会怎么样?”

方娟小声地说:“你怎么突然这样想?”

“我觉得你是个感情丰富的女孩。你在外面办了那些案子,然后回到家带儿女,给丈夫做饭,你觉得能洗掉那些案子带给你手上的气味吗?更不用说抹去脑海里的印象。”

“我想,我能。”

“女人真能这样完成角色转换吗?”

“家庭会给我带来无穷的乐趣,儿女更能让我忘掉其他的事情。”

郑航皱眉看着方娟,显然不想接着讨论下去,接着看暴风雨。过了一会儿,方娟凑过来,拿起郑航的手摇晃。“你在想什么呢?这个案子吗?”

“是的。”郑航缩回手,“我觉得你既做得对,又不对。刑侦部门是关键。你以前听说过‘平庸之恶’吗,方娟?”

“‘平庸之恶’?”

“也有人称之为‘平庸之罪’。”

“你说的是那个德国纳粹分子阿道夫·艾希曼?”

“是啊。犹太裔著名政治思想家汉娜·阿伦特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关于艾希曼审判的报告》里描述审判席上的纳粹党徒艾希曼‘不阴险,也不凶横’,完全不像一个恶贯满盈的刽子手。‘他的一生都是依据康德的道德律令而活,他所有行动都来自康德对于责任的界定。’‘他所做的都是当时国家法律所允许的;作为一名军人,他只是在服从和执行上级的命令。’阿伦特据此提出了著名的‘平庸之恶’概念,认为这种恶是不思考人性,不思考社会。恶是平庸的,因为你我常人,都可能堕入其中。”

方娟嘟囔了一句:“它是相对于极端之恶说的。”

“它其实揭示了人类的本性。这样的恶是不曾思考的结果,像覆盖在毒蘑菇表面的霉菌那样繁衍,可以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比如在这系列案件中,刑警可能就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失去了自己的判断能力。”

“你这是拐着弯儿表扬我呢!”

郑航耸耸肩。“谁说我在表扬你了?这是生活的真相。在体制中,每个人都在附和它,仅仅是因为不想与他人不同,只想做个顺应他人的‘好人’,所以每个人都可能犯‘平庸之恶’。恶是不用思考的,只有善才有深度,才是本质。”

“实际上,我只想当一个理想的警察。我会在地铁站台上扶起摔倒的乘客,也会在街头救助不幸走失的小孩……我想,用勇敢的举动,应对人生中随时可能发生的残酷事件,这也是人类的本性。”

郑航看着窗外渐渐小起来的风雨,说:“你让我看到了阳光。”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郑航。”不知不觉中,他们彼此直呼其名了。

郑航脸红了。他有点儿不知所措。方娟的话是针对他的身世说的。他觉得方娟小看了他,说他不够坚强。他应该说些什么,挽回自己在方娟心里的形象。但是他没有说,看着方娟富有女性特征的脸,他的手指在大腿上不停地摆弄。

郑航猛地意识到,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平庸之恶”,不就是说的现在坐在这里的自己吗?不加思考地跟着别人的想法走,不加思索地赢得同情。如果时机合适,不论那些想法正确与否,都会随大流地去做。因为在很久以前发生的家庭灾难,受到的伤害,或者是心底的愤怒,自己无能为力,只能舔舐自己的伤口,所以内心充满深深的、无止境的、希望得到别人认同或者同情的渴望。

郑航吓了一跳。他感到害怕了。他想起一本外国著作里的话:“大部分人根本用不着陌生人做出残酷的事来打乱他们的生活,他们自己就有毁灭自己生活的能力。”

方娟转过身,盯着郑航,乌黑晶亮的眼睛让人读不懂。郑航能感觉到她的真诚、紧张,还有一往无前的执着。

雨还没有彻底停,太阳就出来了,照得窗台亮晃晃的,停车场外可以看到彩虹。这时,方娟的手机响了。齐胜来的电话,告诉他已经确认了刘志文的身份。

“调查刑警准备去走访他家,你有没有时间?”

“我正等着呢,还有辖区派出所的郑航副所长。”

刘志文的家离咖啡馆不远,在临津门二号巷。说是家,其实只是两间煤房。正式的住宅早在八年前就卖掉了,那时他正吸毒。

方娟没有取她的摩托车,而是与郑航步行过去,这样更节省时间。打老远,她就望见那幢房子。后面响起停车声,是两名调查刑警。

这里是辰河市印刷厂家属院,大概修建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工厂早于八十年代末倒闭了,院里的住户也换了几代人。四层小楼,赭色的墙,黑色的瓦,很破落的样子。

楼前一排加修的煤房,有个火柴棍似的男人在房前烧火,大概是想把煤炉点燃。他吃惊地看着身材窈窕的方娟,慌忙站起来,点头哈腰地招呼。

“方……方主任,您有事?”

方娟迟疑片刻,然后介绍了两位刑警,并直截了当地问:“你跟志佬住在一起?”

“志叔收容了我。”“火柴棍”说,“不仅我,还有计伢子、黄毛、爱军、莫爷,都住在这里。你不是教导我们要抱团取暖吗?这个冬天我们就是这样做的。”

他大约四十岁左右,瘦瘦的个子,脸上布满皱纹,两只灰灰的眼睛带着探询讨好的神情,望着方娟和两名刑警。

这时,从屋里走来一个拄拐杖的男孩,右脚重度残疾。

方娟思索着该说些什么。她走在路上时就在考虑,但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是不是找志叔有事?”那人问,又探询地望着方娟。

“除了你们,志佬还有没有其他亲人?”方娟问。

男孩走到“火柴棍”前面,抢着说:“权哥,这个我知道。我跟了志爸几年,从没看他去看望什么亲人,也没看到有什么人来看望过他。”

“这是计伢子,以前总在街头乞讨过活。志叔看到后,把他带回了家,照顾他。”

“志爸出什么事了吗?”计伢子问。

“昨晚志佬去哪儿了?”刑警问。

权哥看了计伢子一眼。计伢子说:“没去哪儿,一直跟我们在一起。”

“昨晚在哪儿过夜?”

权哥慌慌的,十分害怕地问:“为什么问这个?他怎么啦?”

方娟俯下身,对计伢子说:“他昨晚的活动很重要,因为他被杀死在橘树林里。”

计伢子一动未动,一直站在柴火前面的男人也僵住了。方娟看到计伢子苍白的脸上一下子渗出了汗珠,直往下淌。她真想避开目光,可是她被这张脸,被这汗珠吸引住了。他们就这样站着,直愣愣地面面相觑。

“志叔被杀害了。”方娟听到一个毫无同情的声音,这使她很生气。

“这不可能,”权哥低声说,“不会有这种恶人的。”这时,点燃的木屑正在冒烟,他双手的颤抖正好助燃。

郑航直直地望着煤房顶,破碎的思绪里满是零落扭曲的影像。

“这种恶人是有的。”方娟声音低沉地说,“志佬死了,警察希望你们有人去看看。”

权哥呆呆地看着她。

“我要去看看我的志爸。”计伢子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脸上全是泪水。

方娟摇摇头。“我们只能让说真话的人去看他。说假话的人只会再一次害了他,害他报不了仇,害他九泉之下不得安心。”

计伢子走近方娟,两个人眼对眼地站着。

“我要去看他。”他吼了起来。

方娟没有回答。

煤房里又挪出两个人来,两腿全无、靠轮椅滚动的莫爷和混血儿爱军。莫爷手里的柴刀晃了晃,好像要朝方娟砍去。但他扔下刀,转过身,朝计伢子滑去。计伢子仍站着,一动不动,默不作声。

郑航站在那里注视着这一切。他猝然意识到,他可能永远忘不了这个场面。莫爷紧紧地抱住计伢子,一下子低声抽泣起来;计伢子的脸埋在他的怀里。而他两眼直瞪瞪地看着苍天。

“你们都可以去看志佬。”方娟慈悲心大发地说,“但你们必须把昨天各自的去向讲清楚,把你们知道的志佬的去向和他接触的人和事讲清楚。”

这时,莫爷突然开口说话。但他不是冲方娟,而是冲站在方娟旁边的郑航说的。

“凶手是谁?”他问。声音沉着而坚定,使郑航感到吃惊。

“我们一定会查出来的!”郑航坚定地说。

莫爷以威严而逼人的目光看着他:“你是警察吗?”

“他是城矶派出所副所长。”方娟说。

“好。这是你的诺言吗?”

“是我们的诺言!”郑航说。他这是代刑警说的,说得有些心虚。

莫爷的目光丝毫没有放过他,再次逼过来。“我看到过你们的口号‘有求必应,有难必帮’,是你们的诺言,对吗?凭着你的良心发誓?”

郑航愣住了,他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但他没有退缩。“我发誓。”别的话他什么都不能说。

“好。”莫爷放开计伢子,抹掉眼泪,以命令的口气对他们的人说,“那我们跟警察走吧。他们会给志佬报仇的。”

方娟还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不知道说什么。

郑航和方娟他们几个人转身往前面走。背后突然传来悲不可遏的嘶叫声,是莫爷他们四个抱在一起,集体发出如此悲痛的号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