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西庄村边去看羊

第二天天明,日本鬼子没出发,人们都在山上瞅着西庄。平常吃早饭的工夫儿,打西庄村里出来了羊群,在河滩里撒开。那羊,远看尽是白点,在绿色的庄稼地里钻进钻出。山上人们眼都红了,说:

“谁家的羊给日本鬼子抓去了?好肥的白绵羊,撒那么一大片!”

又有人说:“嗨,那庄稼嘞!”

又有人说:“真是鬼子鬼啊,拿咱们的羊糟蹋咱们的庄稼!”

这里个个人都心疼,不用说他。

在挺矮的一个梁岗上,趴着贾希哲和贾希顺。他们瞅了一阵子,议论了一阵子,叹了一阵子气。

贾希哲说:“哥,我下去了!”把枪交给贾希顺,拍了拍衣服就要下去。

贾希顺说:“可别。”

贾希哲说:“我先看看去。”

贾希顺说:“小心啊,别给日本鬼子敲死啦!”

贾希哲说:“不要紧,我看看就上来。”

下了山,隐隐藏藏,到了西庄村边,走进渠道,直向羊群走去。渠道转弯了,他进了庄稼地。两手扑拉[3]着庄稼,抹[4]着腰儿走。也不知走过几个庄稼地了,他听见有人说日本话。他轻轻儿扑拉开庄稼细看。原来是一个日本鬼子在那儿弄倒庄稼,作个窝儿,脱条裤子来作枕头睡觉。

远远儿,有个日本鬼子吆喝,这个睡觉的日本鬼子在答应。好象那边在叫他干什么去,他不耐烦了,叽里咕噜说些什么,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回头要来拿裤子,弯腰下去,又咕噜了几句,生气了,就重重地迈开步子走出去,边大声说着日本话,边往外走。裤子还摆在那儿,好象他还想返回来睡。

贾希哲在心眼儿里都笑开了。

“哈,你再别想在这儿睡了!”

伸手把裤子拿过来,系在腰上,又扑拉着庄稼往前走去。

走了一阵子,听见羊叫唤的声音。蹲下,扑拉开庄稼看去: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坐在那儿,羊,近处儿才好看嘞,又白又胖,差不离一个样儿,站了一片,咬庄稼,下雨似的!放羊的也向庄稼地外边吆喝日本话。贾希哲待了一阵子,这么盘算:

“他是日本人吧?样儿又不象,还穿的中国衣裳。又说日本话。脸蛋上就一股傻气!”

呃,他低着脑瓜儿在哼《光棍哭妻》嘞!贾希哲说:

“这是他妈的什么怪玩意儿呀?”

他又抬起脑瓜儿来了,大声吆喝日本话,拍拍地打开羊鞭,贾希哲想:

“捉他吧?捉不了羊。不赶羊吧?又舍不得。一根指头按不住两个狗蹦子[5]。”

他后悔没有多带几个人来,回去又太迟了。

呃,过河吧,过河找得着河南边的游击组。

扑拉着庄稼,到了河边,脱了裤子,过了河。

河滩里没有人影儿,在山上找着个游击组,和那中队长商量。

那个中队长说:“你没长眼睛了,河滩里有人家的军事哨。”

贾希哲说:“我,我就,就打河滩里过来的嘞!”

那个中队长说:“不要冒险!”

贾希哲说:“那,那,你们歇着吧!”

差点儿急得他倒地。说罢,不服气,又翻回到河边,趴在那儿。望望河北边山上,又望望河滩庄稼地。西庄村里,日本鬼子弄了不大点子一股烟,日本鬼子山上的军事哨,立着象死了似的,河滩里的军事哨也一样。那羊群,撒在庄稼地里,安安静静地吃着庄稼苗儿。只可惜只自个儿一个人,赶不了那羊群。太阳当顶了,晒得他直流汗。唉!一个巴掌拍不响,一根竹竿容易弯,贾希哲要急死在河边上了!

忽然,他看见从北边小山坡上下来了四个人。那身架儿,那服色,那走动的样儿,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心里说不出的欢喜。他们走路,尽钻的是死角,不是待在河南边,他自个儿也看不出来。贾希哲说:

“这些人们真行啊!”

见他们进了河滩地,他就过河去迎他们。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哥哥贾希顺,和贾希贤、贾国才、陈国儒。原来,打从贾希哲下山,贾希贤、贾国才也到那梁岗上趴着,商量要搞那群羊。正商量嘞,陈国儒在远处儿割柴火,这个庄稼汉要利用这个日本鬼子不“扫**”的工夫儿弄几天烧的,看见了,把柴火捆上,提溜着镰刀也跑来。

别人还不吃紧,那贾希贤就禁不住了。立起来又趴下去,大声说话:

“毬,赶去!出了河滩地,就是我们自个儿的!”

就恨不得变个老鹰,飞到羊身上,把羊抱回来。看见众人不吭气,吐泡哈喇子[6]在地上,又笑嘻嘻地说:

“不赶了它,真可惜!不知道是哪家人遭殃了!这一河滩地也得给糟蹋得百么不是[7]!”

贾希顺说:“贾希哲下去了。”

众人的心思活了,都把脑瓜儿偏过来看贾希顺,问:

“真的呀?”

贾希顺说:“骗你?”

贾希贤说:“走吧!”

就立起来。

贾希顺说:“怎么赶法呀?”

贾希贤说:“找贾希哲商量去,这群羊,还叫它飞开了去?”

贾希贤就是这么一个小伙子,黑红黑红的脸蛋儿,粗粗的眉毛,猪肝子颜色的厚嘴唇,脚宽手大的高个子,有劲儿,那宽肩膀又担得抬得。这个人,胆儿大。这还不忙说,再说贾希顺。

他见大家要去,就把那条破枪送到老父亲手里去,跟着下山去。他不放心他老二。再说,见蛇不打三分罪,袖手旁观不是人,谁还不想去嘞。

在河滩里见了面。贾希哲问:

“有法儿没有?”

众人说听他的。贾希哲又问:

“带家伙没有?”

只陈国儒带了一把镰。大家都闷住了。

陈国儒低着脑瓜儿把镰刀把颠过来倒过去。贾希贤坐在那儿不动,歪吊着嘴皮,口里没说出来:

“嗨,这怎么办?”

贾希顺双手抱着膝头,放下脸,象生了谁的气似的。贾国才愣着一对亮亮的眼睛,看看贾希哲,又看看贾希贤,又偷偷看看大家,又转过眼睛看定贾希哲。

贾希哲低着脑瓜儿坐着,突然叹一口气,双手一伸,在地上一只手拿起一个碗大的石头,尖着嗓子,小声说:

“看我的!我得了手,你们就,就上来!”

贾希贤说:“好!贾希哲!”

贾希顺说:“对,我们大家都去,不要只管自个儿的啊!”

陈国儒说:“给你镰刀!”

贾希哲说:“不,你拿着。”

说罢,贾希哲扑拉开庄稼进去啦。贾国才挺快地看了大家一眼,抹着腰,也钻进庄稼里去了。接着,贾希顺、贾希贤抢着往前走,贾希贤抢先了,腰没抹好,太高,贾希顺在他背上打了一巴掌,说:

“矮!”

贾希贤唔了一声,矮了些。贾希顺进去了。陈国儒也一声不响进去了。

在那庄稼地里嗦嗦前进。这工夫儿,前边就算是刀山,他们也是要过去的。那快法儿,长虫[8]似的,刮风似的,下雨似的。过了一个庄稼地,又一个庄稼地。

只消一会儿,贾希哲钻到羊群里。羊见了这样的人儿,就窜,就叫。放羊的也看着羊群发呆,有一句没一句地哼《光棍哭妻》:

四月里来四月八,

奶奶庙上把香插;

人家插香为儿女,

光棍插香为什么?

贾希哲到了放羊的跟前,只离三步远,放羊的也没看见他。庄稼又深,羊又岔到庄稼里,又叫,又跳。贾希哲一下子直起腰来,一石头打过去,打在放羊的头上,放羊的倒了。贾希哲扑上去,就卡他的脖子。放羊的给卡住了,叫不出来,双手抓住贾希哲的手,要打滚。贾国才扑上去了,要帮忙,下不了手。

贾希哲说:“塞住他的嘴!”

贾国才急着找不到东西。贾希贤扑上去,捡起石头要砸。贾希顺扑上去,抢在贾希贤前面,抓下头上的手巾,卷成一团,就按进放羊的嘴里。

贾希哲说:“贾国才,架住他这只胳膊!”

贾国才伸手一提溜,放羊的还挣扎,两只眼睛愣得怕人,眼珠要跳出来似的。贾希哲松了手,架住一只胳膊,说:

“走!把他架到河南去。哥,你们赶羊吧!”

也不管他愿不愿,抹着腰儿就往河边拉。到了河边,放羊的把住脚,就不去。

贾国才说:“他不走啦!”

贾希哲说,“不走?哼,由得了他,到了这地势儿!你走不走?在这儿砸,砸你的核桃仁儿[9]!”

贾希哲把手一挥,脖子上青筋鼓起来,眼睛红了。放羊的腿一松,给拉下河。过了河,三个人下半截都湿了。放羊的浑身软得象没长骨头似的。也不管他能走不能走,他们把放羊的架到山上,水滴滴地见了区长。

区长叫把放羊的嘴里的手巾掏出来,问他,他不言语,吓得在那儿直打哆嗦。

贾希哲说:“他是个日本人。我听见他尽说日本话,只会唱《光棍哭妻》,不会说中国话。”

听见人家说他是日本人,放羊的就更怕了,连说:

“不是日本人,是中国人。”

问他为什么说日本话。他说:

“日本鬼子住常了,你们也得学。”

贾希哲说:“学!我打,打,打死他狗,狗日的!”

放羊的原来是敌占区的,不明白边区情形,见贾希哲这股劲儿,话都说不出来,就更吓得不行,眼珠子转来转去看人家。区长问他西庄村里日本鬼子的情形,他就说不出一句话来。问了半天,他说:

“夜儿黑间,日军军事哨上正烤火嘞,响了一枪,打死一个。日军说:‘红匪’打死的!今儿正在后山上用火槓嘞。叫我们小心着。”

贾希哲听见这个,心眼儿里痛快透嘞,他就一五一十把村里人不叫打,中队长不管,他夜儿黑间偷着和哥下山打枪,全告给区长。区长奖励了他,说,叫大队部去他村里整理中队部。

再说河滩里赶羊的人。贾希贤拿起羊鞭,贾希顺、陈国儒哄羊,把羊往东赶。这群庄稼人,谁个又没赶过那羊?你瞧,赶得好红火!

贾希贤摔起羊鞭,拍拍响,脸上流着汗,陈国儒捡土块,抹着腰儿,边打边钻。贾希顺走几步又吆喝:

“贾希贤,矮一点子,矮一点子,别暴露目标!”

贾希贤就顾不得,一会儿又忘掉了。贾希顺吆喝急了,率性直起腰来,瞅了瞅,说:

“毬!日本鬼子军事哨在做梦嘞!”

贾希顺就生气了,说他:

“矮一点子不就得了,还管做梦不做!”

贾希贤就不理,说:

“怕个毬!”

陈国儒也说话了:

“你矮一点不行了!”

贾希贤也明知自个儿不对劲儿,他只好说:

“真稀松!”

边说边抹着腰儿,掉转羊鞭打羊。

那羊,在庄稼里窜,象流水似的,规规矩矩,朝着一个方向。贾希贤在前,陈国儒在当间,贾希顺在后,打得那羊,一只羊跟着一只羊,五六只羊一并排,跑得射箭似的。那庄稼一排一排倒了,拉开几里长一条河儿。

贾希贤他们,这时候儿么,你就认不得了!一个个拿出劲儿来,挥着胳膊,抹下那虎背狼腰的身子,蹿着,蹦跳着,浑身汗湿了,谁也没有抹汗,眼睛发亮,眉毛飞起来,浑身的劲儿都涨了,人象高大了。

羊,哄到东边,赶下渠道,痛痛快快向东庄赶去。三个人都直起腰来,声音也大了。

到东庄村边,贾希顺说:

“把他娘的赶到山上去!”

转眼间,进山沟,山把他们堵住,看不见了。

日本鬼子那边,后晌还不见羊回来,到河滩里找,不见;又吆喝,没有人应。问军事哨,哨上说:

“没见。”

问自个儿打敌占区带来的民夫,民夫说:

“没见。”

问那在搜山时候儿抓来的老百姓,也说:

“没见。”

下个结论说:“红军赶去了。”

从此以后,日本鬼子再不把羊把牲口往村外赶,糟蹋庄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