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牡丹

据说,以前有两姊妹,是一胎生的,长得一模一样,—如果她们把衣服交换穿了,外人或者就是一个见面不久的人吧,就会分不出谁是姊姊,谁是妹妹。她们都长得很美丽,站在一起,就象两朵花。她们都很灵巧,挑花绣朵,绩麻纺纱,织布裁衣,烧茶煮饭,没有一样能考得着她们。

故事是发生在两姊妹出嫁以后。

姊姊嫁到了有钱人家,女婿是个游手好闲的子弟。妹妹嫁到了做庄稼的人家,女婿是个勤快的青年。

本来就装腔作势的姊姊,这下子认为自己是世上的贵人,是生来享福的,是比别人要高一等的人。至于妹妹呢,这个原先和她一胎生,一起长大,又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妹妹,因为嫁的人家不象她嫁的那家那么有钱,既然穷一些,那在她看来,就要下贱得多了。本来她就是嫌贫爱富,爱在穷人面前摆架子的,见了妹妹,她认为特别要显出她们的区别来,那架子也就摆得更大了。和妹妹说话,她都要微微把头昂起,眼睛望着天,故意装起好象不屑于和她说话的样子。既然要摆架子,也就不能谈知心话;既然不谈知心话,也就没有那么多闲话给她认为的这个没出息的货好啰嗦的了,一定要说几句,那也一定要伤着点这个没出息的货的脸皮和心才好点。如果妹妹忘记了身份和她说话了,就象出嫁以前那样和她说话的话,她就要大发脾气,教训她不晓得礼节。吃饭的时候,她是绝对不容许妹妹和她同桌的。

但是,事情变化的结果,却给这个姊姊开了一个大玩笑。突然,不知什么原因,姊姊的那个有钱人家一下子倾家**产了,她的那个女婿也一下子病死了。她变成了一个孤苦伶仃的乞丐,住到一个冷庙子里去了。她气坏了,坐在冷庙子里骂了那个不长眼睛的老天爷,又骂那些和她倾家**产有关的一切。原先她还只是看不起她妹妹,讨厌她妹妹的,这时候,她倒恨起她妹妹来了。恨她还是那样照常地过日子,没有马上倾家**产。她认为她都这样了,她妹妹还应该比她更惨一些才公道。至于去求妹妹的帮助么,她觉得,她放不下那个架子。

她妹妹听见她遭到了这样的变故,可怜她,为她惋惜,为她痛苦,认为不帮助她是自己当妹妹的人的不对。姊姊过去对待她的一切,她全把它忘了似的原谅了她。于是她犯了一个她再也失悔不转来的错误,她看她姊姊去了。就在冷庙子里,她找到了她。

姊姊假装认不得妹妹,故意把脑袋车转过去不看她。妹妹喊她了,把她抱在怀里哭啼,安慰她,而且告诉她说,要把她接到她家里去。她详详细细地说她女婿和她怎样好,怎样一个心眼,怎样和她一样同情这个姊姊。

姊姊完全相信妹妹的话是真的。妹妹是个老实人,从来都不扯谎的那股劲儿,感情又那么真诚,她不能不信。她懊悔了,—早晓得这样子,她还不如嫁给妹妹那一家嘞,叫妹妹嫁给她这一家来倒她这个霉好了。妹妹的话都没有说完,她已经打了一个极坏极毒的主意。等妹妹的话一说完,她倒在妹妹的怀里痛哭,说她怎样没有脸见她,以前她多么愚蠢,认不得她是一个大贤大德的人。妹妹也更加感动了。两姊妹哭一阵,说一阵,又哭一阵。当到妹妹催她起身跟她走的时候,她就说,她要去收拾一下她的东西,叫妹妹等她。你听她说得多好听呵!

“我是经过患难的人了,再破烂再不值钱,究竟有用的总比无用的好呵!到了你家,你的家还不是就成了我的家了,多花费一个钱,你不心疼,我也心疼嘞!”

妹妹要帮她去拿,她说,她一个人就拿得了。她到后面一间空房子里去了,说是她的东西放在那里。

进了空房子,“砰”的一声石头响,她在里头“哎哟”了一声。妹妹以为她出了什么事了,赶忙跑去看。妹妹一进门,冷不防,一块石头向她头上打来,她倒在地上了。姊姊赶快摘她头上的首饰,脱她身上的衣服。把该摘的摘完,该脱的脱光,然后把她拖到庙后头,推到古井里。

她把妹妹戴的戴起来,把妹妹穿的穿起来,大大方方地出了冷庙子,到她妹妹家里去。

这样,她把妹妹害死,要全部占有她妹妹的一切。

妹妹家的人果然把她当成了她妹妹,问她:

“怎么没有把你姊姊带回来?”

她这样答复他们:

“到处找都找不到,不晓得她跑到哪里去死去了。”

她妹夫也以为她就是他妻子,也对她说:

“你该多打听打听,找到她才好。”

她这样答复他:

“她长着两只脚,哪个晓得她会朝哪里走;找不到,也就只有心到神知了。”

大家都疑惑:怎么她的心变硬了?要是原先么,没有找着她受苦受难的姊姊,她该头都抬不起来,说话都没有气力,一说,眼泪花就滚出来了。走的时候,她那么哭了又说,说了又哭,为她受苦受难的姊姊焦心嘞!

她也看出大家的疑心了,就说:

“哪个晓得她那么无情无义嘞!她自己倒了霉,还在咒人家!她跟人家说,她唯愿我们也跟她一样才好,在咒我们雷打火烧,一家死绝嘞!所以,我说,我这条好心算是冤枉的啰。她都无情,我还讲什么义,算啰,算啰!”

扯谎扯得圆,把他们都哄过去了。只是她妹夫倒越来越觉得奇怪。

尽管她两姊妹外表上怎么相象,实质上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人。姊姊的性格和妹妹的就完全不同。姊姊狡猾,妹妹忠实。姊姊冷酷,妹妹热情。姊姊凶恶,妹妹善良。姊姊粗暴,妹妹温柔。她们说话的语气不同,她们动作的姿势不同,笑的样子是两样,哭的样子也是两样。在最熟悉最亲近的人面前,性格上的特征比面貌上的特征还更重要。随便她怎么解释,他总觉得不对头。如果他过去的妻子是仙女,那么现在这个却是魔鬼。尽管她怎么讨好他,向他献殷勤,他总觉得感情上融洽不过来。她说的好话已经难听了,她还说一些他妻子从来不说的恶言恶语。家庭间,人的关系也突然变坏了,谁都觉得不象过去,难以和她相处了。她又不象他原先那个妻子那样肯做下力的事。大家叫她下力,她总是推,不是说不舒服,就是说身子不好;推不过去了,也显得那么勉强。他也把自己的疑惑向她说过,说头一回,她还东支西吾地答复他;说第二回,她就显得不乐意;说第三回,她就又吵又闹的了。从此,他只好闷在心头。

他以为他原来的妻子已经不存在了,现在在他面前的是个不相干的人。他和他原先的妻子的感情那么好,生活那么甜蜜,现在一去不复返了。他现在只有怀恋过去的日子了。

不久,一只鸟飞来了。这只鸟,说它象杜鹃不象杜鹃,说它象画眉不象画眉。这只鸟,就是那个被推在古井里头的妹妹变的。传说中这样说,它悲悲切切地叫着:

“姊姊心狠,姊姊心狠。”

飞来了,它就不飞走,不在屋前,就在屋后,飞着,叫着。

这个声音,他听得懂。他对它说:

“你说清楚点呀!”

它又悲悲切切地叫:

“我死得苦,我死得苦。”

眼泪从他眼里流出来,他倒在**病倒了。请来了医生,吃什么药也不见效。她也着忙,来服侍他。他见不得她了。看见了她,他就心痛。闷在心里的悲痛,太深沉了,又不能宣泄。要说眼前的这个妻子不是自己的妻子,要说自己的妻子遭到了什么意外吧,谁能相信他?他妻子不是原封原样地在他面前么?他试着向他妈说,他妈说他疯了;试着向爸爸说,爸爸说他胡思乱想。他的病越来越深沉了。他天天叫人把他扶到阶沿上来,听那只鸟的悲悲切切的叫声。

姊姊恨死了这只鸟,对它说:

“该遭瘟的,快走不走,我收拾你!”

它就这么叫着:

“对不起我,对不起我!”还是不走。

她趁他躺在**发昏的时候,拿起弓箭,躲在它看不见的地方,比得端端地,向它一箭射去。正射着了它,它落下地来了。她这么想:如果它真是妹妹变的,我把它做成菜哄他吃了,他们的情义就断绝了。你死缠他吧,他连你的肉都要吃的。

她把它剁成了肉酱,做了一碗汤给他端去。嗅着了它的味道,他就心痛,说什么也不肯吃。

她气了,把它拿到屋后头,挖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坑,把它倒了进去,还咒骂着:

“贱胚子,你死了嘛就算了嘛,还来闹得人家不安生。我给他当妻子总比你强呀!一家人都哄过去了,连他都没有什么说的了,你还要来!”

撮上土,死死地把坑填上。

过了一夜,在这个坑上,长起了一根竹子。这根竹子,很秀气,凄凄惨惨地垂着枝叶。风一吹,竹叶里悲悲切切地响出这么一个声音:

“姊姊心狠,姊姊心狠!”

隔着一堵墙,他听见了这个声音。他叫人把他扶到竹子跟前去,对竹子说:

“你说清楚点!”

风一吹,竹叶里又响出悲悲切切的声音:

“我死得苦,我死得苦!”

她在一边听见了这个声音,恨死了它,就说:

“这根竹子长在这里很讨厌,该砍了它。”

风一吹,竹叶里又这么响:

“对不起我,对不起我!”

听见了这个声音,又看见她这么说,他昏过去了。她恨得咬牙切齿,恨它死死地阻碍她继续占有她妹妹的一切。等人把他扶进去了,她拿了一把柴刀,跑去狠狠地砍倒了它。竹叶上滴下了眼泪,竹根里冒出了鲜血。

她把竹子抱到厨房里,塞进灶里烧了。她等它完全变成了灰,再把灰撮出来,倒到菜园子里去。

过了一夜,从灰里长出一株小树来。这株小树,垂着碧绿的叶子,十分好看。

他叫人扶他到菜园子里去。看着这株小树,他哭了。风一吹,在它的枝叶间又发出这么个声音来:

“姊姊心狠,姊姊心狠!”

他对它说:

“我都懂得了!”

叹一口气,他死了。

在那株小树上,开出了一朵红花。这朵花就是他变的。他们合成一个生命了。花红得好看,叶绿得好看,人们叫它牡丹花。

这个害死了妹妹,想占有妹妹的一切幸福的姊姊,也马上死了。她倒下去,变成了一株草花,花也红,但是臭得很,人们叫它臭牡丹。

没有一个喜欢臭牡丹的,见了它,就锄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