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巧儿送灯台

一个人干什么去了，老是不回来，大家就习惯了这么说：

赵巧儿送灯台，

一去就永不来。

说是这么说，哪里晓得这话里头包含着教训呵！

赵巧儿是鲁班的徒弟。鲁班就是最巧的人了，赵巧儿自认为比他还要巧。

据说有一回，鲁班用木头做了一条狗来代替真正的狗，模样儿完全和真正的狗一样，还会跑，会咬人，见了熟人还懂得摇头摆尾地讨好。它不仅是能够代替一条真正的狗，比起真正的狗来，它还要逗人喜欢些：它不吃东西不拉屎，也不洗了澡把脏水抖到人身上，进屋不带跳蚤来，颈子上也不长狗蚊子。应该这样说，它只有狗的优点，没有狗的缺点。

赵巧儿也用木头做了一条狗。他这条狗，个儿比鲁班那条大，样子也比鲁班那条凶。它也是和真正的狗一模一样。他做这条狗的时候，是没有向他的师傅—鲁班请教的。他向来不愿意当面去求教师父。他愿意偷手艺，不愿意学手艺。因为他不虚心，他讲面子，他不服输。学手艺是要谦虚，要把自己不懂的地方说出来的。偷手艺呢，就不然了，那只有显得自己聪明。他把狗做成了，他不虚心的结果也暴露了，—他的狗不会动。

怎样让他的狗能够动呢？怎样去学师父这个窍门呢？他还是不愿意当面求教。他找师娘去了。他甜言蜜语地向师娘讨好，向师娘献小殷勤。他要求师娘去问师父，还要求师娘替他瞒住，不要露出口风是他要她问的。师娘说，问是可以问的，只是，她不懂这些手艺上的事情，就是师父说了，她也不能再原原本本地说得出来。赵巧儿就要师娘把他关在柜子里，然后再把师父拉到柜子跟前来套他的话。师娘依了他的，他也就这样偷到了这个窍门。这只是他偷手艺的办法之一。把窍门找着了，他连夜动手改他的木头狗，做到天亮，他的狗也活起来了。

这条狗比鲁班那条要大得多，见了面就打架，三下两下，把鲁班那条狗按在地上，咬了个半死，又衔起来在地上摔。鲁班听见狗打架，跑来看，他的狗已经摔得稀烂，成了一堆木渣了。

描写赵巧儿耍小聪明的故事很多，这里不去一一说它。这里要说的是，尽管赵巧儿聪明，但他不把他的聪明用到正路上。

鲁班不光是一个木匠，还是一个石匠。鲁班有一个古怪的墨斗，拉伸墨线一弹，石头就齐墨线裂开，整整齐齐，就象切糕一般。鲁班还有一个赶石头的办法，把石头弹开了，手一挥，就象我们赶猪一般，让石头随他的意思走。就这样，鲁班到处为人们铺路，修桥，造房子。

有一回，鲁班看见一座石岩的石头质料很好，岩又大，有几十丈高，几十里长，就想把它雕刻成为一件艺术品。他对赵巧儿说，他要抽空，拿一个晚上，把它雕成一个千佛岩，上面要雕一千个小佛像、三十个大佛像。赵巧儿不相信，说这是办不到的。鲁班说，不光是他办得到，等赵巧儿精通技艺的时候也办得到。赵巧儿问鲁班，按他现在的技艺，他一晚上能雕多少？鲁班说，加点劲儿，可以雕两个大佛像。这么一说，赵巧儿觉得鲁班太看不起他的技艺了，他就向鲁班说，如果师父一晚上能雕个千佛岩，他可以和师父竞赛，他一晚上可以雕三个大佛像。

后来他们就竞赛了。那是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他们确定的是以鸡叫为限。

赵巧儿雕了半夜，只雕了一个，眼看自己要失败了，他不加紧自己的工作，倒跑去看鲁班进行得怎么样了，想从中捣乱，也造成鲁班的失败。一看呀，鲁班的技艺的确又快又好，一千个小佛像完全成功了，三十个大佛像也完成了一半！你看这赵巧儿打了个什么主意？他伸手一摸，把那一千个小佛像的脑袋全摸掉了，然后，他又趴在山上学鸡叫。鲁班以为真正的鸡叫了，应该遵守竞赛的信用，就歇手不做，睡觉去了。赵巧儿又急忙赶回去做自己的。因为跑来跑去耽误了，下半夜，他也只能再雕半个大佛像。

鲁班醒了之后，好好地责备了他一顿。他如果真正受到教育也就好了。

当时，除了鲁班和赵巧儿，还没有别的石匠，鲁班也还没有收别的徒弟，所以他们忙得很。不管天晴下雨，他都带着赵巧儿在山上工作。从大块的岩石里，用墨线弹成一些石板或者石条石块，然后再把它们赶到需要的地方去，铺起来，砌起来，按他们的心意修建。一条百来里的石板路，或者一座城墙，要费他们一天一夜的工夫。一座石桥，最低限度也要花费一个整天—半天开石头，半天赶石头和砌石头。当然，从我们手工石匠看来，这是快得不得了啦，但是，从人们的需要来说，这还是太慢了。你想，要把所有的道路都铺上石板，要把所有的河流上都修上桥，要把所有的城墙修好，还有，例如每一家人都要有一座石头房子，那要多少石头，多少开石头、赶石头、铺石头、砌石头的时间呵！

一天，天气很热，鲁班和赵巧儿在一个高山顶上开石头，太阳把墨斗晒干了，他叫赵巧儿拿起墨斗到山下的河里头去灌水。赵巧儿走到半山，自个儿又埋怨起来了。他说他这个师父太蠢了，这么大热天也不晓得休息。你这个老牛筋不怕累，也不想想人家是年轻人。再做得多些，又有什么好处？修那么多石板路、那么多桥，怕就只有你和我才走它么！越想，他越觉得师父愚蠢。又想，这么高的山，一上一下，怕很有好几里，单单去灌这么一墨斗水，也不想想这是多么累人呵。想来想去，他的巧主意又来了。他说，我何不如给他屙一泡尿进去呢？只要把墨线打得湿就行了。我还可以抽个空，找个荫凉地方睡他一个觉，就说我是拿河水灌的，他又哪里晓得。

可惜，他不晓得，这么一来，那墨斗的墨线从此就只能弹出一条黑线，再也弹不开石头了。等他睡了一个时辰，回去把墨斗交给鲁班，鲁班一试，看见糟了，只好叹了一口气，对他说：

“你以为你巧，这一下，你才笨得多嘞！从此以后，我们要用钻子和铁锤才把石头奈得何了！”

工作比以前要吃重得多，进展要慢得多了。过去，石头在他们手里象豆腐，现在，两只臂膀累得又酸又麻，双手磨出血泡，又磨成茧巴，浑身大汗出了一阵又一阵，还开不出一块象样的石板来。鲁班晓得现在只有经过这么艰苦的劳动才能开得出石头来，所以，再不言语，再不叹气，只埋着头打石头。他的心思只是用到怎么快些和怎么得力些上头去。他一面工作，一面还要教赵巧儿。赵巧儿现在完全吃到他的小聪明所给的苦头了。一天到晚，他都在唉声叹气，埋怨这样，埋怨那样，对于他自己的弄巧成拙，倒一字不提。

终于到了这么一天，他又耍起他的小聪明来了。鲁班赶石头的办法，他是晓得的。他想，把这些该死的石头都一齐赶到东洋大海，再找不到一块石头打，师父也就不会再带起他打石头了，打石头这门该死的活路也就完蛋了。他以为他这个办法最彻底，也最好办。晚上，等到鲁班睡了，他就爬起来赶石头。他只有一个人，不能把普天下的石头都一齐赶走，他只能赶他看得见的石头，所以，只能赶那么一股。他说，赶一股就算一股，多赶几趟也就行了。还有，今天晚上赶不完，明天晚上再赶，总有一天，要赶得干干净净。

鲁班正在睡觉，听见石头走路，爬起来看，一大股石头都叫他赶到夔府以下去了。这是一件大祸事，天下没有石头，这简直等于人身上没有骨头。这还了得！他连忙把石头停住。—据说，这就是现在夔府以下宜昌以上尽是石头山，然而有些地方却连一块大点的石头都没有的原因。

赵巧儿就是这么样一个不成器的家伙，一辈子干的尽是些弄巧成拙的把戏，到后来，还因为耍弄小聪明把自己的命都丢了。—这就要说到他送灯台进龙宫的故事了。

有一条很宽很深的河。人要过河，非坐船不可。龙王在这里勒索老百姓，你不给它烧香磕头，不给它冷猪头肉吃，它就兴风作浪，让你翻船。鲁班想在这里修一座大石桥。有了大石桥，龙王再有威风也使不出来，那风浪也不起作用了。他仔细看了地势，算计了算计，就带起赵巧儿到山上去打石头。

这是一座特别大的石桥，要用很多很多的石头。鲁班和赵巧儿一连在山上打了三个月，才把石头打好。

鲁班和赵巧儿把石头赶到河边来，要动手修了，鲁班又才发现要修这座桥还有困难。这困难就是龙王捣乱：水冲激得太厉害，动**得太厉害。野性的水会把下水的石头冲走。龙王非常不乐意人家在这儿修桥。

赵巧儿问鲁班怎么办，鲁班说，他有个灯台，只消把它点燃，拿到龙王的水晶宫里，龙王看见灯，就会规规矩矩，水就稳了，他就可以下石头修桥了。赵巧儿听说，觉得很好玩，要求鲁班派他去。鲁班答应派他去。

鲁班拿出了灯台来。这灯台，是木头砍的，很粗糙，模样很难看。鲁班拿出油罐倾了一灯盏油，再拿一根灯草穿在一个铜钱里，放进灯盏，用火点燃，又对赵巧儿说：

“我晓得你的脾气，爱耍点小聪明。这一回倒不是好耍的呀！你拿起这个灯台往水里走，那水就会分开，只要灯不熄，那水就合不拢来。到了水晶宫，龙王见了灯台，它一定欢迎你，你给它说，我要修桥，叫它规矩点，它也会规矩听话。桥一修好，我会放鞭炮的，听见鞭炮响，你再拿起灯台回来。”

说一句，赵巧儿应一声。说完了，鲁班把灯吹熄，叫他好好休息一会儿，他自己还要去预备鞭炮，等他回来，他再走。

鲁班走了，赵巧儿再拿起灯台来看了看，就说，这灯台并不难做，他做起来准定比它还要好看些。他也不休息了，拿起斧头来砍灯台。他砍了一个灯台，比起鲁班这个灯台来，果然要漂亮得多。他不愿意让鲁班看见，又来东指点西指点，于是顺手把它揣在怀里。

鲁班拿起鞭炮回来，看见地上的木渣，以为赵巧儿又是做了什么小玩具来，也没有问他—赵巧儿总是爱在休息的时候做些小玩具来玩，如象木头砍的小鸟呀，石头雕的小狮子呀，玩一阵也随手丢了。—把灯点燃，对赵巧儿说：

“你就去吧，看见水稳了，我就晓得你到了水晶宫了，我就动手。”

接着他又把已经叮咛过的再叮咛一番。

赵巧儿答应了一声：

“是，我都记得了！”

他端着灯台往水边走。到了水边，据说，水让开了。灯光照多远，水就让多远。他一直向河底走去。他走远了，这边，灯光照不到了，水又合了拢来。他回头一看，水合拢来了，他也不怕，因为手里的灯明晃晃地燃着，他周围都没有水。他也不管水晶宫在哪里，只是朝低处走。走了一阵，他觉得已经到了很深的水底下了。尽管他周围没有水，他听见他头上以及他前后左右，水在忿怒地吼着，象要把他所在的这一个没有水的空间翻过来似的。他还是不怕，还是往低处走。走来走来，据说，他真的到了水晶宫了。

龙王果然来迎接他，把他恭恭敬敬地迎进水晶宫里。他照鲁班说的，对龙王说：

“鲁班师父要修桥，叫你规矩点。”

龙王“唔唔”地答应了。那在他头上，在他前后左右吼着的水声突然停止了。龙王眼睁睁地看着他手里的灯台，非常恭敬地请他朝上坐了，又用非常恭敬的口吻向他说起鲁班师父。接着龙王的话，他用夸张的语句谈起鲁班师父，用更夸张的语句谈到他自己。据说，他吹牛吹得这样漂亮，龙王完全被他哄住了。

他看见龙王怕灯台，便拿出了自己的灯台，想把它点起来，让龙王更加害怕他一些。他这个从来不认真学只是在一边偷手艺的家伙，以为他这个灯台是一定比鲁班那个还要好的，顺手就把鲁班灯台里的油倒进他自己做的这个灯台里来，把灯草和镇住它的铜钱也移了过来。油，马上干了—他这个灯台是漏油的。突然，灯熄了。

龙王把他摔出了水晶宫。

水又照样地吼起来，冲激起来，动**起来。鲁班晓得赵巧儿又坏了他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