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杯

[慢火车要开进有你的长沙,路边开着小白花,酒吧里有人在跳伦巴,属于我们的舞蹈是恰恰。亲爱的人啊,请你为我再弹一弹那把好吉他。].

十年前的长沙不像现在这么喧嚣混搭,校园里开着蔷薇,来来回回的都是朴素规矩的学生。教学楼是老房子,春末夏初雨水充沛,满墙爬山虎,课余时在走廊上谈天说地,吃一盒酸奶。

那年的乔和乐念初二,白衬衫,红裙子,蓝色书包上有只傻笑的米妮。晚上还要上自习,很多人的晚饭就在校外的小饭馆解决,三五个人一桌,点两菜一汤,分量大,油水足,吃得眉开眼笑。

几个要好的女生都住得近,纷纷回家吃饭了。乔和乐照例是一块面包一瓶水,坐在单杠上慢慢吃完了,掏出物理书预习,她的成绩不够好,得加把劲。不远处的操场上有场足球赛,没什么人看,男孩子仍然乐此不疲。

春天太阳落得早,暮色降临,转眼课本上的字迹模糊难辨。乔和乐合上书,有人远远地跑过来,皱着眉,劈头就是一句:“喂,别乱动,我在画你!”

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穿件蓝衬衫,戴顶手工帽,帽檐拉到眼睛上,洋洋得意地将手中的画纸递给她看。她伸手去接,少年江嘉良存心逗她,飞快地在她眼前亮一亮,嬉皮笑脸:“还没画完呢。”

乔和乐决心也逗逗他,她听江嘉良的话,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坐好,安静地让他继续画。天色愈发暗沉,江嘉良画下最后一笔,抬头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乔和乐不做声,在笔记本上龙飞凤舞地写下名字,拿给他看,舔舔嘴唇,笑了笑,俯身去看那幅画。

画中的少女很入迷地读着物理,额前的发垂落下来,春天的蔷薇刚开,像一盏一盏的小灯笼,她就坐在灯中央,周身明亮得让人几乎要盲掉。乔和乐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他会把自己画得这样好,江嘉良犹豫了一下:“好的,送给你。”看样子他还挺舍不得,摇摇头,自言自语道,“难得画了一幅世界名作。”

乔和乐笑,从书包里掏出两只苹果,随手抛给他一只,像干杯那样,碰一碰,喀嚓喀嚓吃掉它。从一开始,她半句话也没有说,只肯点头和摇头,江嘉良以为她不能言语,心里惊讶,就生出惋惜之意,把画递给她,局促歉疚又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是哪个班的?”

上课铃声在这时响起,散落在操场的同学潮水般向不同的教学楼涌去。乔和乐匆匆收起课本,走了两步,回头看着江嘉良。江嘉良跟上她,又问:“你是哪个班的?”

乔和乐遥遥一指,抱起书包,向那端跑去。江嘉良在原地站了片刻,注视着那女生的背影,嘴角慢慢弯起一个笑容。

那夜空气清朗,天上一轮好月亮。而他日后再也没有见过那么亮的月光,白花花的,盐一样,一层接一层,致密地撒在谁的心口。

[我翻阅了整本诗集,想把我们的恋爱,冠以更好的形容。后来我找到了一个词,它叫做情有独钟。]

当天晚上下自习时,乔和乐跟几个顺路的女生并肩向校门口走去,聊几句八卦,笑得前俯后仰。猛地看见暗影里站着一个人,和乐的笑声便嘎然而止,那人推着一辆单车,一下一下地摁着车铃,丁零零,丁零零。

和乐走到江嘉良跟前,他拍了拍后座,她咬着嘴唇,听到女生们哄笑起来:“乔和乐,你谈恋爱啦?”

和乐不说话,江嘉良也不说话,接过她的书包,往单车前框里一扔,跃上车,双腿撑地,笑嘻嘻地望着她。

笑声更响了,和乐的脸红到耳后根,想了想,还是坐上他的车。

为什么不呢,她喜欢他。十五岁的少年,面孔黝黑,爱玩爱笑,她珍藏着他的画,画中的她,多么优美。

校门往右,是一条笔直的大道,江嘉良也不问她家住在哪儿,一径向前。他的车技不错,左冲右突,仿若轻舟已过万重山,眨眼就将那帮同学甩在身后。和乐伸出手指,在他背上轻轻写着字,他痒痒,边笑边躲,问她:“喂,你写的是什么字啊?”

他的车骑得歪歪扭扭,在寂静的路上放声唱起了歌,却只会唱,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咦,他唱歌跑调呀,要留神听,才辨得出是《春天在哪里》的旋律。他知道吗,她写的是,春风沉醉的夜晚。

这里有红花呀,这里有绿草,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滴哩哩哩哩,滴哩哩哩哩,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于是她在心里偷偷叫他黄鹂,就是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上的阿黄和阿鹂,阿嘻阿哈地笑话人。

街灯亮着,不多时便到了湘江大桥。黄鹂浑然不觉自己多了一个绰号,正正经经地向她伸出手,自我介绍道:“我是江嘉良。”

长沙最美是深夜,桥上有风,桥下有船,远处是万家灯火,烁亮如黄金。江嘉良自顾自地说着话:“我是北京人,上星期才转学到长沙,我爸是画画的,所以我自幼学画,不过——”他顿了顿,不好意思似的,到底还是说了出来,“我爸不是什么画家,或美院教授,他画的是赝品,也就是……临摹大师的真迹。这些伪作几可乱真,获利也不少。但我要画的是别的,别的,你明白吗?”

少年江嘉良将两手插进迎面而来的浩**风里,意气风发地重复着:“我要画的是别的,马蒂斯那种……乔和乐,你就是我的模特。”

十四岁时,乔和乐是个牙套妹,并且有些近视,又嫌戴眼镜不好看,总习惯性地眯着眼。她并不算是美丽的女孩,班里的无聊男生评选了十大美女,她不在其列。然而在江嘉良的画笔下,少女低眉颔首,是她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美。

城市灯火婉转,江水波光潋滟,江嘉良趴在大桥栏杆上,衣衫被晚风吹起来,他有双清亮得如同暗夜晨星的眼睛。大概就是在那时,乔和乐开始试图和自己对话。我是个怎样的人?我想要怎样的人生?我的未来和什么相关?

一张白纸,一支笔,就能涂抹出那样的气象万千和崭新梦想,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让自己舒服地呆着的世界。

她决定跟着江嘉良学画。

[群起聒噪,美人赠我微笑,功名丢在九天云霄。]

捶他两下,是向左拐,三下,是向右拐,拍拍他的头,就是停下来。

得儿驾,得儿驾,吁——

乔和乐坐在单车后,打着拍子,乐不可支。江嘉良不时回过头看她一眼,也笑着。路边有一家很大的游戏厅,乔和乐拍拍他的头,车停下。

游戏厅里很吵闹,欢呼声和骂声交汇,烟味和汗味并存,灯光五彩缤纷,明明灭灭,不是一个整洁清爽的地方。乔和乐从没来过这里,但她想带他来。往投币点唱机里扔三枚游戏币,音乐响起,是她很喜欢的老歌,“人海之中,找到了你,一切变了有情义。”

游戏币还多了几枚,就去钓娃娃。江嘉良的运气出奇好,一直在赢,乔和乐抱着大大小小好几只娃娃,他还在赢。她差点叫出声:“够了的啦,抱不动啦。”想一想,她在他面前是噤声的,便住了口。

从识得他伊始,她就变成了一个哑巴,听取他,顺从他。她抱着一堆娃娃,江嘉良左手臂里夹了最大的一只维尼熊,缓缓地推着单车和她并肩走,语气遗憾:“可惜十二生肖里蛇和马被人钓走了,不然我们可以凑齐一整套。”

所有的好东西,他都想一股脑儿地全堆给她。她不要都不行。真的,她不要都不行。他把她送到那一大片小区门口才分手,目送着她离去,夜色如水。

那天之后,一放学江嘉良就来找她。好友早就打听到他的资料,江嘉良,身高一米七八,初三(七)班的转校生,极度偏科,前天的月考中,他物理九十七,外语五十四,位列全班第四十三名。

乔和乐不在意地听着,有什么关系呢,数据大约能够概括一个人,但她只晓得,他是她喜欢的人,这就够了。周末时,她对父母谎称学校要补课,整天和江嘉良泡在一起。他带她去买碳笔,磨圆了笔头给她用,画布很贵,那就去批发市场淘吧,蹲在地上一匹匹地找,和摊主讨价还价,以尽可能低廉的价格买到白色的大厚布,拖回他外婆家。

江嘉良借居在外婆家,外婆每周六都要去教堂做礼拜,到夜里才回。乔和乐就在下午潜入江家,常常一画就是几个小时,饿了就去楼下吃牛肉粉,加两大勺辣椒。江嘉良吃不得辣,乔和乐将牛肉都丢给他,再把他碗里的酸豆角拣出来,呼哧呼哧喝掉辣汤,嘴唇辣得红通通都不顾。

自然,江嘉良也会画乔和乐,当模特是件辛苦事,一坐就是两三个钟头,她坐不住,没一会儿就浑身不自在,呵欠连天。那时节夹竹桃开得好,他顺手给她摘了几枝,插在她手里,她就把花朵一瓣瓣地掰下来,扔到他的杯子里,一个人玩得愉快。

江嘉良瞧着她,默默地取了一管排笔,蘸了橙色的颜料,细细地涂满了整只右手,再用左手拉过她的,两手击掌相和,她的左手印满了同色颜料,被他抓过,猝不及防地,往白墙上重重一扣。

墙壁留下两个橙色手掌,恰好是十指相扣的姿势。是他在说,执子之手。当初他被她吸引,源于她的淡静,那是极动人的意味。但好的恋爱,总是让人心旷神怡,她活泼了,快乐了,他看在眼里,怎样都是好。走在校园里,忍不住拉着她的手,眼角眉梢都是笑,根本藏不住。

她解下脖子上挂着的玉观音,示意他弯下腰,帮他戴上。这是有一年她大病一场,奶奶去开福寺给她求的,高僧开了光,而今她要送给他,予他好运,佑他平安。

恋爱太招摇,难免会遇上劲敌。有老师分别找他们谈话,都是十几岁的人,眼里揉不得沙子,信奉的就是一个光明磊落,江嘉良梗着脖子,满口承认:“对,没错,是这样。”

再说,要瞒也瞒不了。同学都知道,江嘉良与乔和乐在恋爱,天天见面,还天天思念,上课时,信手在纸上画一个线条,便是他的侧面,又或是,课间十分钟,都要从这幢教学楼跑到那幢,只为看她一眼。

周末时照常相见,窗台插着夹竹桃,画布干干净净,笑容也干干净净。乔和乐安坐着,走了神,有一部电影《白色夹竹桃》,说是艳毒的女子把它浸泡在牛奶中,谋杀了薄幸的情人,故事很凄美,很痛快。正想得高兴,江嘉良冷不丁地开口了:“你在看夹竹桃?它有毒呢。”

她没吭声,他邪恶地吓唬她:“传说砍了它的枝条,穿成羊肉串,用小火细细地烤,汁液渗透到肉里,可以杀死负心人。”

“如果你辜负我,我就这么做。”这是乔和乐对江嘉良所说的第一句话。坦白说,她憋坏了。

江嘉良一怔,大笑道:“乔和乐,我老在想,你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看来,你还是怕死呀,我一吓,你就投降了。”

死有什么可怕?拉丁语说,死是到众人中去,听来很温暖。最可怕的是没完没了地活着,就像被剜却心脏的比干皇叔,走在人群中,心死成灰,却还拖着那个不死的信念,苟活在世。乔和乐把脸贴在江嘉良的手掌中,含糊不清地说:“我只是没有想到一个足够好的开场白。”

“那想要杀掉我,就是你的理想对白?”

“那是个意外。”啊,遇见他又何尝不是意外,却带来难得的精彩。乔和乐抬起头来,江嘉良怔怔地看着她,她的脸上沾满了他手上的油彩,眉毛是淡金色,嘴巴是嫩绿色,睫毛一眨一眨,滑稽而可爱。他的心被温柔牵动,情不自禁地把她拖到怀中,亲吻她。

生平第一个吻发生在金黄的阳光中。只听见心跳如鼓擂,轰隆隆,轰隆隆,越来越响。除此之外,什么动静都听不见。

连提前回家的外婆掏钥匙开门的声响都没有听见。

[棒打鸳鸯,鸳鸯离散,离散时光梦一场。]

眼睛,四面八方都是眼睛。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斗争,乔和乐的父母被请去了学校,呆若木鸡地听着教导主任的训斥。回家后,暴躁的父亲就把和乐打了一顿,从此每个晚自习都去接她放学,杜绝她和他见面。

校园里早恋的并非只有他们这一对,可他的外婆是个信赖学校的人,她不依不饶地将这一切捅到学校来,请老师协助教育,学校恰好需要杀一儆百,他们撞到了枪口。

镇压会令感情更加悲愤,因了这悲愤,反而生出无穷尽的斗志。不能碰面,那就用书信的方式吧,托了要好的同学从中周旋,捧着他的信一遍遍地读,在课间操上,隔着黑压压的身影,踮起脚向彼此张望。

最难过的时候,乔和乐想过私奔。像旧时的大户人家的小姐,看上了落难书生,在某个月黑风高夜,拎着一包金银细软,踉踉跄跄,奔向新生活。

她是不怕的,她以为,一杆画笔,三管颜料,便足以衣食无忧,画出一个漂亮的未来。而他和她的爱情必然得以成全,且以风雅的方式存在,像卓文君当垆卖酒,司马相如挥毫作出千古诗篇。

乔和乐几乎就要这样做了,和他约定时间,怀一腔悲壮,一腔不舍,作别这天地,这故乡,这亲人。若干年后再衣锦还乡,求得父母原谅,共叙家常。

别笑青春傻。当我们初次爱慕一个人,何尝没有想过地老天荒,岁月深长。

放学前夕,乔和乐收到了一只羽毛球盒,边角磨损得厉害,里头是一枝夹竹桃,附的小纸条写着,我会再找你。显是匆忙中江嘉良来不及写上更多,但乔和乐已然明白。

他想告诉她,他愿意把生命交付于她。爱到极致,是想用到最极端惨烈的诺言的,你举身赴清池,我便自挂东南枝,你宛转娥眉马前死,我便对此如何不泪垂。

没有人教给我们,应当怎样对待初恋。我们从书籍影视里寻求的答案,全在诠释同生共死。可父母师长却苦口婆心,忧虑重重:“爱情不该这么早。”

黄鹂黄鹂你在笑我,葡萄成熟还早得很哪,现在上来做什么?

阿黄阿鹂你呀不要笑,等我爬上它就成熟了。

江嘉良此后再无音讯。乔和乐央求朋友去打听,却得知,他已回北京。他的父母为离婚闹得不可开交,不想影响到他,才将他送到长沙这所教学质量好的中学来。不料他在这儿成绩越发一塌糊涂,父母焦头烂额,只好又把他接回去。

再然后,乔和乐也被父母安排到另一所中学,接着就是高中,大学。起先她还让好友留意,帮忙代为转达江嘉良的来信。她总深信,他会写信给她,一定会。

她没有等到江嘉良的来信,甚至厚着脸皮去求过他的外婆,还换了要好的男生去问,老人家大义凛然,一概推说不知道。

他短暂地出现在她的人生里,之后就是长久的远离,当中堪堪一个多雨的春天。在想念他的时候,她就会画画,从握笔的姿势,到上色的要诀,一点一滴,全是他教于她。她不能忘却。

三年里,乔和乐画掉了几百张画布,三大箱碳笔。在一次全国大赛中,她获得唯一的一等奖,但获奖名单中,她找不到他的名字。高考填志愿时,她义无返顾选了北京的大学,专业是设计。

北京是他的家乡。

当她认识他那年,何曾想过绘画将是毕生职业?他在湘江大桥上,对她说过他的梦想。那么他实现了吗?

都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可是,江嘉良,我宁可用这满城葱绿,换回东边那小小一隅,你我相对静坐,身旁桑树摇晃,榆树芳香。

春天永远地过去了,夹竹桃谢了。

[谁此时孤单,就永远孤单。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阴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

北京太大了,要找到一个人谈何容易。她没有他的地址,他也没有她的,失散是轻易的事。大学时,乔和乐在一家公司做兼职,专给**用品绘制图案,她常被要求绘一些碎花和小动物,理由是看上去温馨,消费者喜欢。

公司的同事很好相处,领薪水当天,关系好的几个会聚在一起吃烧烤。北京是很流行吃烤串的,他们一要就是好几十串,但乔和乐从不肯吃它。几年了,那少年的声音好像还响在耳畔:“传说砍了它的枝条,穿成羊肉串,用小火细细地烤,汁液渗透到肉里,可以杀死负心人。”

那年月的她活得多兴兴头头。那个人,他到底在哪里?她在他的城市了,可他在哪里。

有个夜里,加班到很晚,乔和乐刚赶上最后一班地铁,踏着清冷的台阶一步步走上去,看到街心花坛的夹竹桃全开了,风来,枝桠上蒙了一树薄薄的灰。行人三三两两地走过,通宵营业的小馆子里传来一首歌。

一城乱雪的街头,乔和乐在路灯下听完了它,忽然就想在这夜,跑去喝一瓶放怀大醉的好酒。是十来岁吧,早春,站在夹竹桃的树阴下等他把单车骑过来,一道去吃牛肉粉,相视而笑。

这里有红花呀,这里有绿草,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滴哩哩哩哩,滴哩哩哩哩,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多欢快的歌,路人从旁边走过,轻声说:“你跑调了。”

简单极了的歌她都跑调了,真糗。更糗的是路人走上前,和她搭话:“你怎么哭了?”

半年后,路人不再是路人,他叫夏家宁,北京人,建筑业,乔和乐的男朋友。乔和乐已不是牙套妹,考上大学的暑假就做了近视眼手术,夏家宁很喜欢这个明眸皓齿的湖南妹子,春节就带她见父母。

她做得一手好菜,照顾北方人的口味,少放了辣椒,她把家里收拾得整洁爽净,夏家宁的父亲是大学教授,用了书面的词语评价她:“宜室宜家。”他的母亲则夸她皮肤白,眉眼精致,是山清水秀的南方姑娘。

北京人待人客套有礼,但他们是不大乐意接纳外地媳妇的,乔和乐看得出他们掂量和盘查的眼神,仍礼貌地道谢。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想要浪迹天涯,四海为家,而她最美是在十四岁,在那少年的眼中。他想要看顾她,收藏她,请动诸天神佛来护佑她。

然而她找不到他。

她永远不知道,分别后,他给她寄过很多信,无一例外地被班主任扣留,想等中考后再交给她。但中考结束后,班主任要处理的事情太多,这些信就搁置下来,辗转中,便不知去向。

他找过她,她不知道。她找过他,他也不知道。只有长沙的春天,夹竹桃仍一年一年地盛开。

乔和乐的毕业聚餐上,夏家宁去了。女孩喝醉了酒,拿根筷子,打着拍子,又在唱《春天在哪里》。满地狼籍中,男生女生胡乱地抱着哭着,倾吐着深藏的爱意。餐厅里响彻慷慨激昂的《毕业歌》,和乔和乐的节奏格格不入:

今天是桃李芬芳

明天是社会的栋梁……

春风一杯酒,夜雨十年灯,少时的自己就此远遁。

[林中幽静而深邃,但我还要赴许多约会,还要赶好几里路才能安睡。]

乔和乐是在十月的时候,打算回一趟家。秋天是北京最好的时节,有回和夏家宁在长安街上走,天下着细雨,夜街如水,明灯闪耀,和乐忽然就想起江嘉良,想给他写信,告诉他,有这样一个夜晚,有这样一副景象,令她觉得北京烟雨凄迷,其实很美。

画给他看也行啊。但事实上,她再也画不了画。近视手术给她留下了后遗症,从前年秋天起,她渐渐不能准确地分辨颜色,起初是搞不清深蓝和黑,粉红和白,两年后,世界在她视野中,只有鲜红漆黑和纯白。当中层层次次的灰,湖蓝,墨绿……统统退让,隐形,成为远古遗迹,一如楼兰,一如巴比伦。

也一如爱情。她只能区别最强烈的那种。

十几岁时,他们都钟情于马蒂斯,对野兽派这个名称很着迷。是到了此刻,她才晓得,也许这便是天意。没有人觉得吗,马蒂斯的画总和色盲似的,大红大绿。

她本来以为,能在北京生活一生一世,但还是不行。秋意深浓时,她便回了长沙,把旧友都约出来,吃饭聊天,讲起中学时的趣事,旧磁带,老书信,围棋子,五一大道,橘子洲头,都笑成一锅粥。

没有人提起江嘉良,也没有人提起他们那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在苏荷酒吧,乔和乐喝到好滋味的龙舌兰。酒很烈,她喝得猛,醉得快,头脑昏沉,口齿却伶俐,提着酒瓶和人说:“黄鹂你知道龙舌兰的花语吗,它说,为爱付出一切。”

“黄鹂你知道吗,龙舌兰是多年生草本植物,栽培多年才能开出花朵,结了果实就会枯死。黄鹂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真矫情,可她当真这样想。她不够好,她做不到像龙舌兰那样全心全意,十全十美。她也做不到像夹竹桃那样爱恨分明,睚眦必报。

她连他的梦想都坚持不下去了。因此她告别北京,回到长沙。和夏家宁的分手没有想象中的难,他和他的家庭需要一个平和宁雅的女孩,但她不是,她心里有别人,她时常恍惚,不专注,凭他的家境和自身条件,他完全能有更好的遇见。他们吃了好聚好散的饭菜,她头一次不必顾及他的口味,点了赤油重酱的湘菜,吃得满头汗。

许多年来,她念及的都是他的梦想,从而搁浅了自己的那一份,是时候将它打捞上岸了。十四岁时她是个清清净净的女生,幻想将来可以和心爱的人远走高飞,但她和江嘉良走散了,找不回来了,那就不如独自归去。这几年来,她自食其力,攒了一点儿小钱,足够去某座欧洲小城租小公寓楼,教孩子学中文,关于那些美丽洁白的誓言和爱。

日头亮堂的天气,她要到广场上晒太阳,草坪开阔,白鸽低飞。再去买几块花布做窗帘,花好长时间做一顿饭,汤水鲜美,菜肴可口。如果运气不坏,挣到一些钱,她想买一座靠近湖泊的房子,度过整个春夏。

这才是她的梦想。有没有爱情,她都会把生活铺排得很像样,如同课本里描绘的晚年幸福时光,她不介意,半点儿不介意。

赶到黄花机场是夜里九时,乔和乐抬腕看表,还有四十七分钟,即将进入安检。她将从这里飞去北京,再转去意大利。行李寄存处人很多,她忙着办手续,填写表格,将身份证递给工作人员。

在她所看不到的出口处,北京飞长沙的夜机于一刻钟前降落,熙熙攘攘地涌出几十名乘客,乔和乐的江嘉良便夹在中间。多年后,他是个英俊的寸头,穿黑T恤,脖子上系一根红绳,坠子是再普通不过的玉观音,并不够闪亮,也不值几个钱。他怀抱着几个月大的婴儿,正和别人谈论起什么,仰脖笑着,快步向厅外走去。

高考志愿表上,他填的皆是长沙院校,长沙是她的家乡。他没考好,念了一所民办大学的专科,荒废了绘画,泯然众人。在这里,他遇到了一个女孩,几年后,她嫁给了他。他们合资在河西开了一家餐馆,生意不错,颇多回头客。逢上节假日,客人格外多,他得客串跑堂,端茶倒水,好不殷勤。

盘点一天的营业额通常是深夜,妻子专心地对账,摁计算器,他端给她一杯水,站在窗前抽一根烟,外面路灯昏黄,行人寥寥。有一年,他在湘江大桥上立誓说要“画不一样的画”,那是哪一年?不,他不记得。

那天,她坐在蔷薇花架下,深红的花朵落在她的长发上,她十四岁,穿白色的薄衣……十年了……还好,他如今这个样子,她看不到。

这一生,在人潮涌动的闹市,在她进他出的超市,在同一阵风里,在同一片天空下……他们原可有很多重逢的地点,但事与愿违。没有谁是负心人,只是命运已不给他们任何机会。

她东奔西走,无人伴她以诗,伴她以酒,亦不能再和意中人共白头。

他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