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婆住在鹦鹉镇

1

我总被那人的咳嗽声吵醒,凌晨四点,他一再走过我的窗前。

牙牙照常睡得熟,她怕热,一进入五月就把门窗都打开,迎接偶然路过的风。我们的屋顶除了不掉馅饼和金币啥都掉,连电扇都买不起,成天希望老天爷开眼,打个喷嚏赏点儿风,但千万别落雨。

我想我们需要一台电扇,从我学会写字那年起,每个夏天我都会给镇长县长市长省长写求助信。电视上风度翩翩的公仆们握着灾民农民贫民难民的手,和蔼可亲地给予弱势群体以亲切的关怀,但我的信无一例外石沉大海。

牙牙说,政客的承诺和浪子的誓言都是用来听的,不是用来信的。这句话什么意思我不清楚,不过老天爷有时是比长官仁慈得多。比如今年夏天吧,动不动就风雨大作,我和牙牙都很感恩。

我们在天花板上糊了一大块塑料布,保住了睡床的干燥。牙牙最爱盘腿坐在**看雨水漏下来,摇头晃脑地说:“坐拥360度观雨台,尊享天然好景观。”我欣赏着她在手边点燃一支檀香闭目念念有词的模样,一个炼长生丹的岛主跃然眼前。

念经也就罢了,牙牙吃斋是被迫无奈,反正我们一年到头都吃不上几回肉,顺势不吃了还显得很虔诚。只可惜鹦鹉镇太小,傍晚时分常常飘来各种味道的风,我和牙牙并排趴在窗口陶醉地嗅着探讨着,啊,茄子!嘿,扁豆!哇,土豆牛肉味!太过分了吧这也,样样都比食堂的大白菜炖豆腐好吃啊!

只要床没事,我就对下雨没意见。瓶瓶罐罐都拿来蓄水,用来给我养的小鱼儿洗澡。牙牙说这是天体浴,这句话什么意思我也不清楚,但她比我大,懂得多是应该的。

漏雨的地方太多,所以每个器皿里只养一尾鱼儿,它们有吃有喝,自成一国,活得比我气派。特别馋的时候,我也动过歪脑筋,可我又不是猫,我讨厌猫,不可以吃小猫爱吃的鱼儿。再说,把它们吃光了下雨天我就没事做,我既不喜欢吃斋念经,也不喜欢看书识字,牙牙没少骂我不学无术,但会写字有什么用,长官们还不是不理我。

2

牙牙作息规律,入夜就睡下了。我总清醒得像只鬼,睁着眼听雨滴答滴答地落,间或听到小鱼儿的摆尾声,哗啦一响,准是在挠痒痒。

牙牙说我很会苦中作乐,我说你个文盲,那个字念乐,快乐的乐。她反唇相讥,你个笨脑瓜,音乐的乐!你不正在听雨水唱歌嘛,这可是仙乐飘飘!

好吧仙乐飘飘,可我怎么连续几晚都听见咳嗽声?这晚再也按捺不住,起身走到窗边,往外一看——

是个黑眼睛黑头发的漂亮少年,正把自己挂在我们那扇颤巍巍的红色窗户上,看起来像串风铃,风一吹就唱歌,不,是咳嗽。

我和牙牙一穷二白,竟也有人前来行窃,还冒死翻上四楼,怪不容易的。我顿时产生了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负疚感,和颜悦色道:“少侠,你看上啥随便拿,不用客气。”

鬼头鬼脑的帅小偷又是一通咳嗽,弯着腰拉着窗户好像很难受,我怕他掉下去摔死闹出人命,试图去拉他的手,却扑了个空。咦?他已直起身,面无表情道:“我找你。”

半个小时后,我和这个自称少年阎王的家伙达成了协议,他多给我七天时间,让我实现惟一的心愿:帮牙牙成为有钱人。不然我会是个不开心的鬼,终日披头散发地爬到他座下泪流满面,要求投胎,要求轮回,要求来世貌美如花,生在富贵人家。

这是他轮岗成为阎王的第一单,不想惹笑话,遂翻了翻掌心的生死簿,把我的名字涂黑了,又思索了半天:“你的阳寿在前天就已用尽,肉身留不得,大热天的得尽快收殓。”

我抬起手,抬起胳膊,抬起腿,挨个把自己嗅了一遍,没闻出气味不对嘛,一会儿回房间摇醒牙牙问问,顺便帮我收个尸。少年阎王眼里盛满了笑意,小月亮似的,金黄色,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我用了三天才适应了你家的檀香,你这会儿才死。”

“哦。”我人都死了,心也只好死了,灰溜溜地回到房间盯着牙牙的脸发呆。阎王把我从生死簿里叉掉了,这世间再也没有我了,这个万物生长的世间再也没有我了。可我还想再逗留七日,给她弄一座金山银山,好让她无忧无惧,余生喜乐。

我对阎王说:“生死有命我信,死就死;但富贵在天我不信,给个机会吧大人,要不一颗贼心不死,老蹦达着找你麻烦,影响你工作。”他好说话,赏了个脸,我连忙大夸猛夸,“你比财神爷可爱多了!人也年轻睿智,体恤民情,才貌双全!”

最后四个字尤其是心声,我本以为阎王是个胡子拉碴的黑壮汉子,但这少年阎王生得朗眉星目,赏心悦目的一张脸。我越看越心花怒放,死得早也死得巧,做鬼也风流,我运气不错。

原来阎王是职位,是会有换届和轮岗的。上一任阎王兢兢业业地工作了两千多年,日思夜盼总算等到新上任的雨神赤松子哭丧着脸找他:“咱俩换换行不?”

赤松子成为雨神之前,在昆仑山修行,山上花粉多,灰尘也大,久而久之患上了鼻炎,找太上老君都没治好。太上老君也愁啊,别以为当神仙多好,说是长生不死身,但人人都有无法根治的顽疾。拿他自己来说吧,法力无边要啥有啥,奈何只能顶着一张老脸走江湖,碰到美貌的神仙姐姐也不好意思下手。

二郎神和哪吒也不约而同找他喝酒诉苦,哪吒说,天天踩着风火轮,脚底板全是厚厚的趼子,连足浴都不敢做,郁闷哇;二郎神说,开了天眼遭罪啊!王母偷偷喊我去家里做客,小戬啊,帮舅母看看,我前几天不在家,你舅舅没找嫦娥谈心吧;太上老君长叹一声说,想想历任阎王老兄吧,谁不是得了肺气肿抑郁症啥的才换下来的?

年轻人就都沉默了。论惨烈谁敢跟阎王比啊,手下一个比一个长得狰狞丑陋,一视察工作就是在看血腥场面,连吃个饭都听见惨叫声不绝于耳,处理公务再英明神武也只有骂名,尽管年年都被天宫评为楷模标兵,却没人想当他的王妃。

老阎王找不到接班人,辞职信打了一封又一封玉帝也不批,罔顾他的多愁多病身,照样称赞他老当益壮,弄得他恨不得徇私枉法把自己从生死簿上涂掉。但他是神仙,压根死不了,烦。

赤松子来访,把个老阎王激动得涕泪长流。两人快人快语,当天就换了岗,老阎王捞了个快活的差使,成了司雨之神,腾个云,驾个雾,下个雨,悠哉游哉;赤松子则当上了新晋阎王,凡间没有供奉阎王牌位的习俗,他终于摆脱被香烛熏的生涯了。真搞不懂,凡人供神干吗要上香,不晓得鼻炎患者会呛得喷嚏咳嗽不断,有损仙家威严啊?!

听说在这之后,民间吃斋念佛的人多了好几倍,他们认定了这是长寿的秘诀之一。但没人知道,阎王多留你活了三天是被你家的檀香熏得犯了鼻炎,杀人需要体力,他不急于一时。

更叫人捶胸顿足的是,新任阎王没几天就启用了老阎王的旧部。黑白无常丑是丑了点,但胜在经验丰富又不怕檀香,雷厉风行来索命,绝不留你到五更。

3

“牙牙,牙牙,你看得见我吗?”

牙牙果然看不见我了,她睡醒了想和我说话,我睡眠浅,风吹草动就醒,可这下她唧唧呱呱说了一大堆我也不理睬,连她推我都没反应。她急了,飞快地坐起来又推了我好几把,哦,她推的是我的尸身。

我跺着脚,伸手去抓她的胳膊,她无知无觉。可能是陡然想起了传闻,牙牙抖着手探了探我的鼻息,脸色大变,拼命晃着我,声音都变了:“麻雀!小麻雀!”

麻雀就在她身边,可她看不见她。我急得哇哇叫她都充耳不闻,拉着我的手哭:“算命的说你活不到十七,我还骂他,呜呜呜,早晓得上星期那只咸蛋就给你吃啊,呜呜呜呜,大前天我还比你多吃了三颗葡萄……”

我看着牙牙,又看了看自己。多年来,我俩穷得魂不守舍,连一块糖都要你谦我让,每每以猜拳决定归属,不过一般都是我输给她,她总说我脑子笨,那就笨下去吧。可眼下不行,我只有七天,在这七天里,我要策动一出高智商犯罪,让她拥有泼天富贵,好把我没能享受到的养尊处优的日子,一并好好过下去。

我的魂魄和肉身相对,当天光快亮时,我想出了法子。一宿风雨,糊墙的报纸被雨水泡得稀巴烂,只有床头的一块儿幸免于难,我拿起笔写字,对牙牙细说我和少年阎王立下的黄金盟誓。他是阴间的君王,君无戏言,我信他。

报纸上可供写字的空白处不多,我写得东一句西一句的。前几天牙牙热感冒了,我气得大发脾气,把给长官写信剩下的那一小沓都叠成了纸飞机,现在可真后悔。

一夜之间,生死永隔,牙牙说话我听得见,但我和她已不能对话。我好歹读过几年书,知道声音是由振动的物体产生的,我……我已非物体,只能手写。当然,冥界的交流另有介质,彼此之间沟通无碍,可我和牙牙毕竟人鬼殊途。

想不到会写字还是有好处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沾沾自喜地写了好几行字才把牙牙的视线引过来,她瞪大眼看了又看,一拍手:“你成笔仙啦!”

仙个头啊,我是鬼。好在是阎王特许,大白天我也能如常出没,脚也还在,我爱不释手地摸了摸,别提多自在了。我虽然不好看,但也看了自己16年,若是少了点零件,心里会硌应。

阎王对此很不开心:“是谁在以讹传讹说鬼没有脚?难道我还得安排几千号精壮劳力,每天挥舞着斧头砍人的脚丫子,攒成一堆文火慢炖?热油爆炒?隔水清蒸?人的脚丫子又不比猪蹄鸡爪鸭脚鹅掌熊掌营养价值高,我手下清一色公务员,收入高福利好,想吃什么都能弄来吃个饱,犯不着省钱。”

我听得脸上挂不住,人啊,最爱自作多情,总以为自己什么都好,连脚也是最好吃的。结果人家说了实话,公务员财大气粗,吃东西绝不退而求其次。孤老们吃饭时会争吵,你又多吃了一勺肉丝!其实碗里分明是辣萝卜条,我看着他们吵得津津有味,想起牙牙说她经过的大城市对素宴很追捧,鸡鸭鱼肉蛋全是用豆腐面粉做成的,人们花更多的钱自欺欺人地吃着以假乱真的食物,好可怜。

“啧,你们地府是不吃,也许天宫吃呢?”我是没看过无脚鬼,但每个人都那样说,脚丫子总得有个地方去吧,我猜测道,“大概是人的脚丫子比动物脂肪低,还富含胶原蛋白,值得以次充好当成代餐饼干吃吧。”

阎王用一句话就秒杀了我:”你认为神仙姐姐们有必要追求不老传说?”

她们本来就是不老传说,永远青春貌美身段曼妙。我颓了,阎王踢了踢我的脚:“凡事多用眼睛看看,再用心判断判断。既然你的脚还在,我也没长三头六臂,就别对你没见过的事信以为真啦,那叫愚昧,显得你很没脑子。”

“我的命都没了,哪会有脑子。”我涎脸笑,“我以为是你对我网开一面,放过我的脚。”

少年的黑眼睛宝光流动,扬起宽大的披风,消失在风中:“我若对你网开一面,就会放过你的命,再见。”

4

时不我待,我和牙牙立刻动身前往上海。上海是大城市,富人多,机会多。我们走得匆忙,只把尸体挪到门边就算完事,我估计到了白天就会被发现,当天就能得到妥善安置。养老院里对操办后事很有经验,往民政局打个电话就行了,各环节办事效率都很高,令人对公务员们刮目相看。

少个人就少了张吃饭的嘴,老人们都高兴;哟,人又少了?真是不幸哪。空出房间了?那就租出去当桥牌室嘛,亏本了不要紧,养老院为政府分忧的自主经营意识肯定会被认可,既得了口头表彰,钱财又安稳入袋,院领导也很高兴;养老院又有床位了?最近床位太紧张了,费用得提高点儿,民政局同样很高兴,上上下下皆大欢喜。

只有我不高兴,我的躯壳跟了我16年,总归有一定感情,说没了就没了,说烧了也就烧了,但烧在肉身,疼在我心啊。

鹦鹉镇是小站,只停三分钟,我和牙牙没钱买票,努力挤了上去。一上车我就在车厢乱窜,迅速锁定了一个男人,他在抽烟处打了个漫长的电话,我计划找他练练手。

十分钟后,牙牙按我的指令来到这节车厢,走到男人面前打量着他,若有所思地嘿嘿笑。男人被她看得毛骨悚然,没好气:“你看我干吗?”

牙牙神叨叨:“这位先生的语气可不怎么友好啊,你们生意人不是最讲究和气生财嘛!”

男人愣了一下:“你咋知道我做生意的?”

牙牙诡谲一笑:“看面相,先生是要去上海谈事?约了好几家吧?”

这下不仅勾起了男人的好奇心,连一旁抽烟的人都围上来了。牙牙继续忽悠着:“我猜您是做水产的吧?”

男人大惊失色,牙牙趁机再下一城:“我自幼研究命理,虽然不甚精通,也算略知一二。刚才无意和您打了个照面,惊觉您印堂发黑,想来此行堪虞,不得不过来提醒提醒。”

“哦?有这事?”男人见旁边有空位,忙让牙牙落座,牙牙摆摆手,直言不讳,“先生是想和星级酒店谈熟食合作?只怕会有困难。”

男人肃然起敬:“我确实是到上海谈熟食小龙虾生意,大师,您觉得会有哪些困难?”

牙牙和我都不懂水产,但男人在电话里清清楚楚谈到了他的担忧。牙牙沉吟半晌,不说话,男人是生意场上的人,眼力劲儿是有的,见她说中了困局,多少也有几分信服:“还请大师指点迷津!”

接下来,本笔仙闪亮登场,在众目睽睽之下手书寥寥几行字,换回了男人心悦诚服的五百块钱。

议论声四起:“真神了!请得动笔仙啊!”

“神婆,给我也算算吧!”

“我也想算!”

我写的是男人自己准备的解决方案,但我写出来就成了和他不谋而合,比如大军出征时会喝御赐美酒,酒还是往日的酒,意义却不同,很能鼓舞士气。

有男人的事例活生生摆着,请牙牙算命的人络绎不绝,但她一概高深莫测地推掉了:“俗话说,佛渡有缘人,我虽不是佛,但也只渡有缘人,请大家见谅。”

“神婆,你这可就有点不够意思了哈?十年修得同船渡,火车和轮船都是交通工具,性质也差不多,咱俩也修了十年,不算有缘人?”

“对神灵要恭敬,别乱说话!”有个老婆子朝他儿子背上拍了一掌,恭恭敬敬问,“大师从哪里来?”

神婆笑:“我从地狱来,要往天堂去,我正路过人间。”

牙牙说过,这句话在她年少时很流行,到今天竟还屡试不爽。照我看,这跟一千多年前,有个唐朝和尚说的异曲同工:“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去往西天拜佛求经,途经宝地……”

嗯,上海就是我们的宝地,我们此去寻宝。

5

一战扬名,牙牙把500块揣进兜里,我激动得想和她击掌。可我竟又忘了,她看不到我,也感受不到我。

我默默地靠在乘务员休息室门边哭,可是没人能看到我的眼泪。到这时我才知道每逢养老院有人过世时,牙牙念叨的那句诗的真义,死去元知万事空,千年前的诗人这样说,千年后的我这样想。

我的手,空空如也。

当我还是婴儿时,就在鹦鹉镇惟一的养老院里生活了。某个大雪纷飞的清晨,我的父母把我搁在养老院门口,然后早起的老人们看到了我。

作为一个盛产奇情、畸恋和鬼故事的小镇,此地经济相当苟且。理所当然了,养老院分外寒酸,只能算是孤寡残弱集中地。牙牙是异乡人,谁也不知她打哪儿来,也没人在乎这个。但多了个人分口粮,老人们都不乐意,纷纷讨伐说:“她凭什么进养老院,她还有牙!”

“就是!她满口牙!还和我们这帮老掉牙的人争食!”

此后那个时常咧嘴大笑的异乡女人被人称为牙牙,她的本名、来历和往事根本无人问津。或许,这正是她喜闻乐见的。

老人们都太老了,只关心温饱,对周遭漠然处之。但他们不算排斥我,一个小孩子又能吃多少?养个几年就能打发出去干活赚钱,衔食反哺了。不过这事儿又有谁说得准呢,老人们当中颇有几个也是有子女的,想一想……唉,算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人生说穿了真能指望谁,又真的指望过谁。

把婴儿遗弃在养老院门口……呵呵,我的父母真是匠心独具,他们一定以为老人都慈悲为怀,可惜只有牙牙肯收留我。鹦鹉镇没有孤儿院,院长想将我送人,她执意留下了我,任我分食她的口粮。在我长身体的那几年,没少让她挨饿,但我当时哪里懂得。

最初的年头里,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并被算命老者断言活不到十七岁的弃婴始终活得面目诚恳。我对世事和旁人有孜孜不倦的好奇心,对牙牙也是:“你的家乡在哪里?”

牙牙转过头微笑着看着我,微笑着说:“忘了。”

“他们每天只是吃喝拉撒睡,晴天就晒,下雨就宅,不闷吗?”

牙牙仍然微笑:“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是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热衷打探说明对这尘世还有好奇,还有眷念。而贫穷和孤苦会让一个人的生活迅速地退至纯简,且不再生机勃勃。可我是多么留恋这个不美丽的不许我停留太久的世界……

七岁时,我的心脏病第一次发作;十二岁时,我长了一脸小雀斑。

我欣欣向荣地死于十六岁的尾巴尖。

关于我一生的故事,三言两语就能说完,可我总错觉不止这么简单。

6

在省城转车前往上海时,我们又弄到了两笔钱。

老话说,穷算命,富烧香,但这年头未必如此,只要有棘手难题和不如意,谁都想听听天意。

当然了,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所以说算命这行一本万利。

抵达上海是清晨,我在纸上给牙牙写了八个字:闯大上海,宰小肥羊。她心领神会,回赠道:十里洋场,黄金万两。

路过银行时,我的心动了一下,又一下。为此还特意走到自动柜员机处照了照,唔,在摄像头里也找不着我。

得意洋洋地在大堂观察了一刻钟,我默然离场。存钱的人是不少,但抢国家和抢平民是两回事,这点觉悟我有。伟大祖国兴旺发达繁荣昌盛,不怕抢,亏得起,可是他大爷的,柜台的玻璃真厚啊!

我是能隐形,但锤子不行。半空中若突兀地出现一把锤子正一下下地砸玻璃,真是咄咄怪事,保安必定会上来夺走。

我贵为鬼魂,竟也没点真才实学,飞檐走壁、穿墙术和缩骨功统统不会。若能变个形状也好啊,一缕烟雾或薄如蝉翼都不赖,咻地一声从接收票据和钱币的孔里钻过去。大大方方地拎着一箱子钱,走到后门交给接应的牙牙,她用个半旧不新的行李包一裹,从容地和门口保安说再见,再见,我要拜访的张先生不在。

完美吗?不,它是有漏洞的。我拎钱时得避开所有人的视线,想想看,一箱子钱自行跑路也蛮恐怖的,我没有把握全身而退,顺利地走到后门处。我失手了没关系,但不能连累牙牙。

入宝山而空手归,呜呼哀哉。出了银行大门,牙牙抱臂在胸,笑吟吟地站在阳光下。她看不见我,可她在看我。我心一暖,暗自寻思着不如打劫押款车,但不想把她卷进来的话,得手的可能性为零。

黯然销魂,惟离别银行矣。

牙牙坐在街心花坛吃面包,我用笔和纸完成了和她的交谈,悻悻然地得出结论:俺无色无味,气体也。

气体走不了抢银行的路线,我写给牙牙看:“银行是国家的,但钱财是老百姓的,我放弃。”

都说贼不走空路,但我踩了银行的点之后,还能意识到舍小家顾大家,从而悬崖勒马,这情怀倒也有些动人,对吧。麻雀是小人物,死不足惜,但她也是有志向的,要留清白在人间。

牙牙说:“嗯,能力不够,但咱胜在境界。”

事实上,哪有那么多黑白分明斩钉截铁,万事不外乎权衡二字。

遂下定决心,一不偷,二不抢,我只算计。在古代它被称为“术”,又好听又高尚,是很有技术含量的。牙牙总说我脑子笨,我要一洗前耻,以正视听。

我们走回老路,专挑有钱人算命,这叫劫富济贫。但牙牙更正我,她说这是心理辅导,把他们心底的困惑和怕都挑到明面上,迫使他们直面、担当和放低——她应该是对的吧,但她本人呢?

到底发生过什么,迫使她没法直面和担当,只能选择放低,只身远走他乡,在偏远小镇终老呢。唉,我真是一只有好奇心的鬼。

7

十六岁一过,我很守信用地挂了,一如众人窃窃私语的那样。

我曾经总以为会有什么不一样。可我按照少年阎王教给我的方法,凡事多用眼睛看看,再用心判断判断,于是逐渐发现,无论是鹦鹉镇,还是大上海,所见的人本质上都挺像。

我没有正式的名字,大家都喊我小麻雀,盼着有一天我出息得飞到枝头做凤凰。但我不成器,一辈子都是个瘦巴巴的麻雀,跳来跳去飞来飞去也只捡着一点儿碎谷粒吃吃,而且还得提防着鹰、顽童布下的捕获陷阱和自制气枪,吃东西时东张西望提心吊胆,样子很难看。

大上海的人们不是我所熟知的养老院孤老,别看他们把自己打扮成老鹰孔雀天鹅丹顶鹤之类,看起来很上等,但活得跟麻雀没两样,觅食时虚张声势外强中干,吃食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牙牙以前就说她万水千山走遍,没见过几个内心强大的中国人,全都是大同小异的惊弓之鸟,原来这是真的。

惊弓之鸟需要帮手,我们需要钱,一拍即合,一拍两散,很清爽的业务往来。

有时也会碰到难啃的骨头,吃顿饭一掷千金,但讹他钱可真难。比方说我在梅陇镇广场阿玛尼专柜碰到的那个暴发户,一进门就把脚往沙发上一翘,鞋底脏兮兮,售货员劝阻他,他还以上帝自居,颐指气使要求小姑娘为他脱鞋换鞋,临出门了还嫌服务不周到,扬言要投诉到法国总部。

暴发户刷卡签名时,我看清他姓李,不由想,究竟是什么让他误会自己还生活在开元盛世,具有国姓爷的资格,嗯?连阎王都通情达理有商有量,何况人家手里还真有对人命生杀予夺的权利。

去他妈的有钱的傲慢的无礼的男人,他是上帝?幸会幸会,我是女娲,女娲决心敲他一记大竹杠。

李某很蛮横,对我和牙牙的双簧不屑一顾,牙牙既费口舌又费体力跟他说了一大通,结果他依然是铁公鸡,还污蔑她是在玩气功。最后我烦了,弄了几块转头砸了他的汽车玻璃,他才对牙牙说他即将祸从天降的预言半信半疑,抱着随便听听的态度跟她去了广场楼上的咖啡座。

趁李某喝咖啡,我果断地向他展示了甜品的小刀叉接二连三直飞他眼球的高危动作戏,嗯如你所料,多亏牙牙眼疾手快地推开了他。同时我避开了她有可能出手的角度,洗刷了她的嫌疑,若有慢镜头回放分解,一千次也不穿帮:刀和叉在李某的眼皮下猛然飞起,就像电影的特技,似魔似幻,存心逗得他风中凌乱。

我用强权镇压了李某,他这才不罗嗦了,掏出钱包问牙牙:“真能买命?多少钱?”

牙牙很厚道,一串进价几百块的绿幽灵手串以区区5万就卖给他了,谆谆教导他视之为护身符,并一日三省,修身养性化解戾气。

5万来得很轻易是吧?他竟也上钩?那得看我们喂他的是什么饵嘛。牛羊逐草商人逐利,总有他非要不可的东西。他怕死,他要保命;他怕牙牙再烦他,他要清净……随便他要什么,都得破财消灾。

若他不给呢?好说,那我就再为他表演几场才艺。政权都是从枪杆子里出来的呢,况且勒索恶人乎?惹急了他会把牙牙扭送到公安局?罪名是妖言惑众魔教中人?拜托,如今是法制社会,崇尚科教兴国。

还有,警察叔叔若不为草民撑腰,我会让他们见识什么才叫英姿飒爽霸王花的,真的,不要不服。

8

连皇帝老儿都要拜天神,将军也下马问前程,古往今来,无论贵贱,人类一旦心里没底就都想寄望于神灵护佑,我和牙牙自然不愁客源。余下的几天,我们又痛宰了几只肥羊。有李某这根大标杆作对比,钱赚得也不太艰辛,有钱人对世界索要得多,担惊受怕也多,我们连恐带吓,屡屡得手。

我对牙牙说:“便宜你老人家了,早知真能弄到钱,就该把我的躯壳送冰库多留几天。回鹦鹉镇对我风光大葬,极尽哀荣。”

她慢慢地回我:“到了我这个年纪,没什么想要的了。但我要的话,你会走得放心些,那就陪你来玩玩吧。”

是,云过天青,我很尽兴。梅陇镇七日,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我对人间是还有留恋,但我更厌恶苍老、衰弱和枯萎。这是连太上老君都无能为力的事,他得到了长生,可是,长生不老和长生不死是不同的呀。亲爱的阎王大人,所幸我还有机会告诉你,命运安排我早早死去,我不反对这个结局。

不打鬼主意时,我和牙牙会在广场玩魔术,魔术是快如闪电的障眼法,但我用不着对观众耍花样,本色出演即可。不一会儿就有很多人围拢来,津津有味观赏牙牙手心的玫瑰离奇地飞到了头发上,路人甲的帽子自顾自跑去了乙手中,而玻璃杯里的果汁莫名其妙空了——对,那是我渴了。

我和牙牙心照不宣,谁也不提离别。我只记得有一个傍晚,上海天空出现绝美的夕阳,她安静地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夜街明灯璀璨。

在回旅馆的路上,她说天边夕阳像她年轻时生活的北方,那座城市终年烟尘漫天,但每到秋天残阳如诗如画。她常在阳台上向它张望,猜想天尽头是否就是梦寐以求的远方。

从前,我总想搞清楚她有过怎样的往事,何以会流落到了鹦鹉镇。但在告别前夕,我似乎有一点点知晓,人生如寄,身在哪里都一样,不可能会有两样,什么都不用问,什么都不要问。

我只想云淡风清地陪她在星空下走一段,听她笑着唱起少女时最心爱的歌。

似水年华,活在当下,我已心平气和,嘘。

9

经济自由了,做人才更硬气。来上海时我们逃火车票,归去时是乘飞机,黄金万两的目标是句说笑,但收入不菲,确实不虚此行。我虚度了十六载光阴,却用了七天就实现了遗愿:她养我小,我养她老,于是对这人生,我也能由衷地说上一句,我不虚此行。

牙牙以前很爱说穷生奸计,富长良心,但这话只能听一半。我们自认的确是奸诈之徒,可哪只肥羊是有良心的主儿?连她都快被同化了啊,真让我痛心疾首,是夜机,前前后后都有空位,我和她笔谈得起劲,她冷不丁挤兑我:“气体,把你塞进立方体,你会不会变成方块七?”

空姐分发饮料时,看了她好几眼,这个小老太一上飞机就在自言自语嘻嘻哈哈,奇怪。

“嗯,把我夹进书页里,还能给你当个书签呢,打蚊子也很趁手。”我在纸上刷刷写字,人有钱就变坏,果不其然。

回到鹦鹉镇已是午夜,我把头靠在牙牙肩上悄然睡去。自始至终,我都未对她提起,这一路上我都看见过我的同类。人类的传言果然是谎言,他们统统有脚,有坐在树梢上晃**着的,有在月夜的天台徘徊的,还有在车祸发生的一刹那,钻入伤员躯壳的——他的亲人会彻夜不眠守在急救室门口等他脱险,再哭着庆幸他劫后余生吗?是他,却也不是他,但就算看破,也别说穿,嘘。

窗外风雨琳琅,牙牙的睡颜沉静,她把闹钟定在了三个小时后,她不知道我故意把时间说得迟了些。那时我想要给她弄座金山银山,好让她无忧无惧,然而上海之行使我明了,有情皆孽,无人不苦,穷人富人谁都逃不掉,大家各有各的忧惧和孤独,金钱并不会使人幸免于难。

可是牙牙,锦衣玉食虽然不能和幸福快乐划等号,但它们之间的距离会更近点,至少比饥寒穷困好得多,也近得多,对吧。我不贪心的,知道从此你将冬暖夏凉,酒足饭饱,并且常有漂亮的衣裳穿,我很知足。

吉时已到,那少年阎王披一身烈如刀锋的黑袍君临天下,语声里有空蒙蒙的雨意:“我来接你。”

是耶非耶,化作蝴蝶。我愉快地站起身,看他大步走在一天一地的雨水中,他的黑眼睛那么亮。

2011年7月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