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之前我从不饮酒

任旧日路上风声取笑我,任旧日万念俱灰也经过,在日后淡淡一生也不错。

1

那实在是个太漂亮的男孩子。

我认识他的时候只有十五岁,念初三年级,临近中考。成绩好的同学被班主任嘘寒问暖,确保升学率;像我这种差生则被安排了政治任务,在即将到来的五四青年节晚会上表演节目。

那年我刚迷上陈慧娴,但她唱的几乎全是粤语歌,我模仿得还不太像,得找个练歌房再练习一下。我生活的小城市有一条娱乐街,遍布大大小小的练歌房,它们是KTV的前身,我推门进去的那一间,名叫卡萨布兰卡。

不久后我看了同名电影,听到那句著名的台词说:“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市,城市中有那么多的酒馆,而她却偏偏走进了我的。”

人们总会给相遇编排出命中注定的说法,谓之缘分。但我选它,只因为它门前有一大棵树,开着小小的白花,显得很沁凉。直到秋天时,我才晓得它是柿子树,红彤彤的果实像一盏盏的灯笼,我和谢繁星总坐在树下吹着风谈天说地。

很多年后,一个很偶然的场合,别人问起时,我说,吃烧烤喝啤酒,我的摩托飞车男朋友,迎风敞开三颗扣,看一眼就昏了头,只想跟他走。闻者无不拍手大笑,可我真的没开玩笑,我毕生都只被那类江湖气十足的男孩子所吸引,我没爱过别的人,装都装不像。

2

谢繁星的练歌房门面不大,门口挂了一串玻璃风铃,里间烟雾缭绕。但那样昏沉的光线里,仍能一眼看到他,红衬衫,牛仔裤,长腿宽肩膀,趿着一双大拖鞋,将一张红桃老K叼在口里,正得意洋洋地瞧着下家,侧面很有几分张国荣的意思。

后来许多时光里,他总说我是他的红桃皇后,尽管当时我不过是白衬衫红裙子的中学女生。他问清我的来意,把陈慧娴演唱会的碟调出来让我唱,牌局移到楼上。当他和牌搭子们活生生听我将一首《千千阙歌》来来回回唱了十几遍后,终于有人忍无可忍,跳出来说:“姑娘,做人不好这么一根筋吧?”

“要你管?我包了场的。”

谢繁星笑笑走过来,给我换了碟,是张国荣1989年的告别歌坛演唱会,他翻唱过这首歌。谢繁星说:“这个版本配了粤语发音,你学起来方便点。”

然后他和我合唱《千千阙歌》,它是我们那时代的骊歌,在毕业前夕响彻校园上空。我爱慕着那些老派的情份,红颜和浪子心心相印肝胆相照,彼此之间很讲义气。告别时,谢繁星塞给我一张歌词,上面是他标注的粤语发音,奇怪的拼音,但很有用,我试着念出来,喜上眉梢。

我将《千千阙歌》唱得烂熟,仍常去找谢繁星,也许只为了那双星子般的眼睛,也许只为了他总给我端来新鲜的橙汁,也许只为了暗暗享受牌搭子们的起哄:“你们两个是不是在谈恋爱啊?”

说了太多次,我们两个真的谈起了恋爱。他打牌时,我搬只小板凳观战,当他赢得盆满钵满时,我就在耳边唱张国荣的《风继续吹》,让他见好就收:“我劝你早点归去,你说你不想归去……”

他不想归去,于是就输得好惨,连宵夜都要赊。父母对我早恋痛心疾首,都来反对:“你才多大?你跟个游手好闲的男人有什么前途?”

谢繁星那一年十九岁,和几个兄弟合伙开了卡萨布兰卡,刨去房租水电等成本,每个月节余有限。他总和我说,要考察新项目来做,为此夜夜睡不好觉。我拉着他的手,对总算站到了同一战线的父母说:“你们是失败者,没资格教训我。”

我十一岁时,父母离婚了,分别再组建家庭,把我扔给独居的奶奶抚养。他们很快都有了新的孩子,似乎忘记人间还有个女儿,连家长会都是奶奶出席,这让我很是松了口气,变本加厉地贪玩,能及格也就算了。

理所当然,中考成绩揭晓后,我没考上任何一所高中,连职高的分都不够。我也乐得无拘无束,踌躇满志想和谢繁星捣鼓点新名堂,开个夫妻店。结果我爸拎起我,硬是把我塞进了城郊的一所技校,理由是人总得混个一技之长,不然跟小混混早晚会饿死家中,双双被猫吃了脸。

可惜他得知消息太晚了,技校只剩电工专业没招满,像美容美发和烹饪之类早就挤爆了,不得不加开了三个班。电工就电工吧,我爸早年的战友在本地某区电力局坐办公室,他答应等我毕业再想想办法,所以从十六岁起,我就以拿一张变配电工的上岗证为奋斗目标。

3

我整个初中都是混的,理科很差,学电工很吃力,加上学校在郊外,得住读,一星期才能和谢繁星见上一次面。但每次见面都有橙汁喝,有笑话听,有暖洋洋的怀抱,我挺高兴。

那几年经济大发展,城市陆续开了好几家娱乐城,对练歌房的冲击很大。谢繁星和朋友们的生意日益萧条,他们将铺面改成书吧,无济于事,又换成小吃店,仍然不景气,只好关张,转租给别人。

有人撤了资,另找他人搭伙;也有人拿了为数不多的钱买了一张火车票南下,发誓要混得人模狗样再回来。我和谢繁星在深夜的烧烤摊为他饯行,喝的是冰冻啤酒,却逼出了男孩子们的热泪,只有谢繁星没哭,他只是把头偏向一边,在渐渐涌起的风里,不为人知地叹一口气。

许久后,在深圳一家海鲜酒楼里,我和谢繁星的朋友不期而遇。年少时,我们都叫他洋子,他叫我嫂子,但重逢时,我并没有和这位被人称为刘老板的商人相认,端着酒换了个座位,避开他那桌的视线。所有曾经和谢繁星有关的人和事,我都不想再看到。

这年我三十二岁了,身边所有人都喊我连姐,没人喊我嫂子,即便总有人传我和老陈有些首尾。空手出来打天下的女人,难免会听到点风言风语,但我和老陈倒也算不得是那回事,反倒和明仔更亲些。

我离开故乡,是在二十四岁的本命年。只有技校文凭,外加一张初级电工证,谋生好艰难,卖过保险,当过按摩技工,仗着从前练歌时学会的广东话,下班后在蛋糕店做兼职。和明仔就是在那时认得的,他是隔壁桂林米粉店的外送小弟,跟我算是患难之交。

明仔总喊我阿姐,我也由得他这么喊,虽然细算起来,他比我还大半岁,但T恤板鞋一穿,照样像个后生仔。要说他也不太像谢繁星的,但总忍不住想起来。

我陆续换了几份工,但跟明仔的交情没变过,他是潮汕人,在深圳有他的兄弟圈子,但凡有人来闹事,他总第一时间带人杀到,处理得也利索。要不是有他帮衬,老陈也不会太痛快就把客家菜馆交给我来做。

当时我刚失业,玩具厂碰上金融危机,倒闭了。我找了大半个月工,在老陈的饭馆当了服务员,同事告诉我,那位常来吃饭的香港人就是老板,要小心伺候。

老陈总在靠窗的位置看报,喝茶,点的菜是最固定的菜脯蛋,像要吃到永生里。他寡言少语,有一回罕见地发了脾气,我去问,原来他嫌今天送的小菜分量太少,这会让熟客心生不快。

饭馆的蔬菜是农户每日提供的,他事必躬亲,会一一确认,对别的食材也都了然在心。但别看我只是跑堂的,可比他有数多了,我学电工出身,修电子秤、电子报时器和手机都不在话下,一早就看出称重用的秤被采购部的主管做了手脚,今天昧二十块,明天昧三十块,长此以往,私房钱了不得。

主管姓张,笼络了几名亲信,大家沆瀣一气,只把老陈糊弄得团团转。但这老陈活得也难,早些年他赌马,买六合彩,不想输到倾家**产,只得在大厦做看门人,攒了点钱,到深圳开小饭馆。

合起伙来坑这么一个人,当面唯唯诺诺,背地里没少笑话他,我觉得有点难看,有天就给他留了个小纸条,他却跑来找我讨主意,我看了他半天,打电话喊来明仔。

4

十八岁的夏天,我技校毕业,谢繁星张罗着给我搞了个庆祝会。他朋友阿杰在娱乐城当差,给我们开了最大的一间包厢,打了最高级别的对折,还送了两只张牙舞爪的豪华果盘。

谢繁星的兄弟们要了几扎啤酒,唱歌猜拳玩骰子,他就去点歌,唱我很喜欢的《侧面》:“你清楚我吗,你懂得我吗,你有否窥看思想的背面?说爱说天,偏偏讲得太浅,你是你吧,我是我吧,这是爱吧?”

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的侧面是真的好像张国荣。他自己也知道,1997年,张国荣在广州天河体育场开演唱会,他连看三场,回来就发了疯,几乎学会了他所有歌。好些年后,阿杰还很可惜地说,那年月不兴模仿秀,不然我们繁星准会拿第一。

张国荣过世后,我参加过几次纪念活动,也结识了唱歌很出色的男孩子,但他们谁都不是当年的谢繁星,因为只有他待我很好很好过。我读技校时,他开了烧烤摊子,兄弟们都来帮衬他,生意倒不算坏,但为了离我近点,他把摊子开到了我学校门口。我一下课就来当帮手,他却总嫌烟熏火燎的对我不好,把我赶到一旁,只做点冰镇果汁之类婆婆妈妈的小事。

我在技校交了几个好姐妹,她们都劝我说:“你打算当一辈子的烧烤西施?”

但谢繁星总把我抱到躺椅里坐好,给我橙汁和小面包,趁无人时就喊我红桃皇后。我所求的,也只是这样的认同感,有人将他最安稳的一方天地给我,并且在我目之所及,伸手可及的范围内。

姐妹们恨铁不成钢:“你铁了心和他在一起?他有什么呢,只会让你吃苦。”

“可我有什么呢?”我爸的战友肯帮忙,但我学历低,最终被分配在城西小镇的供电所当临时工。我们所里的人很少,我既是所长的秘书兼出纳,晚上还得值夜班,谢繁星就买了一辆摩托车,一趟趟地赶来陪我值班,待到天光再回城里。

烧烤是做晚上的生意,收摊通常是后半夜,天色最混沌时。山路不好走,他又急,摔过好几回,我抱着他哭得语无伦次:“等以后好一点,我要对你好一点。”

可我想不出来“好”的可能性,生活在那时候已无可奈何地流露出惨白的底子,但我拒绝接受。谢繁星比我辛苦得多,夜里摆烧烤摊,白天在娱乐城的台球室给人看场子,也有小钱进账,他仍想再做点什么,但积蓄少,赔不起,我爸没少骂他:“我女儿是不会嫁给一个混混的!”

可我嫁定了谢繁星,一到二十岁我就嫁他,一天都不多等。从家里拿了户口簿出来,跑到民政局登记结婚,他的兄弟们在大门口站一排,齐刷刷地鼓掌,带我们去江边吃船菜,最新鲜的鱼和虾,还有极其香醇的酒,是用梨花酿成的,很好喝。

吃完饭,我和他到寺庙里还愿,对着四大天王的佛像认认真真地磕了头,它们寓意风调雨顺,我希望我们的生活也能好起来。其中我最喜欢广目天王,别看他长得凶,但谢繁星对我说,金刚怒目,菩萨心肠。我们刚谈恋爱那阵子,他就带我拜过他,他说,广目天王什么都看得明白。

5

在广目天王的庇佑下,我也什么都看得明白。我妈知道我结婚了,二话不说就甩我耳光,一迭声骂:“你怎么好嫁他?他连名字都取得不好,繁星谢了,天上一片乌漆麻黑,你跟了他,要摸一辈子的黑!”

我捂着脸跟我妈说:“我的事不用你管!”

谢繁星的妈妈姓樊,他原名叫谢樊心,他嫌女气,自己改了。他爸是跑长途货运的,在他9岁时就出车祸去世了,他妈寡母熬儿把他拉扯到18岁,也因病不在人世了。

在这世上,谢繁星只有我,我也只有他,纵然是摸着黑,也会手拉着手,走到光亮深处。结婚前,他特地到银行打印了一份清单,连同银行卡一起给我说:“连翘,我攒了三万多,你是再等等呢,还是……”

“现在。我不要什么盛大的酒席,去看场张国荣的演唱会就好。”

那天是2000年7月29号,两天后,张国荣将在香港连开13场热?情演唱会。谢繁星订到了11月4号深圳那场的票,第三排的位置,我们都很高兴。

2010年11月4号我在深圳,跟明仔吃砂锅粥。他叫了几瓶青岛,缓缓说起所有的积蓄,不多,但足够回潮州老家盖一幢小洋楼,生两三个孩子,种些小菜和花,日日聊天喝老酒。

我嫁给谢繁星,就在于他一五一十地想娶我。而明仔,也一五一十地将家底告知于我,明明白白地看进眼睛里,第一次不喊阿姐,只说:“小翘,你看……”

我说:“你喝醉了。”

他笑一声:“我的酒量,你又不是不清楚。”

我又说:“你喝醉了。”

他是聪明人,便不再多说。那顿饭吃过,如同寻常告别,各自回家去。再听到明仔的消息,是第二年春天了,老陈告诉我,他回老家结婚了,新娘是两个月前的相亲对象。我突然就焦躁起来,跑去吃了一锅砂锅粥,恶狠狠地叫了两斤虾,壳子扔了一桌。

想起明仔,我是惋惜的。但说不上为什么,热情早就淡了,丧失了兴冲冲和谁结识的兴致了,对老陈也是。姓张的主管被老陈扫地出门后,他把采购部交给我来管,说是涉及到钱财进出的环节,尤其要有自己人。

但在我,无非是食人之禄,忠人之事罢了。这年头饭馆要做得好,关系称王,此后老陈主内,我主外,这一家单位的小头目,那一处利害关系的头头脑脑,生张熟李称兄道弟,背靠大树好乘凉。

转眼我和老陈搬到一起住已有几年了,他是港人,吃惯了西式早餐,每天我都陪他到楼下的港式茶餐厅吃饭,他吃法兰西多士配火腿通心粉,我吃蛋白炖鲜奶,有点腻,但一直吃了下来。

老陈有时也会去风流,我其实都晓得。他不见得中意哪个女人,但她们纷纷和他缱绻于床榻,这使我和他做不了一对凡夫俗妻。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各自牢守着心的城池,他的心里有谁,我不得而知,而我心里……

我心里千千晚星,光耀四野。

6

但我应当是恨谢繁星的,从许久以前就是了。

结婚第三年,我们的情况仍无好转,但只要我和他还在一起,房子旧一点,钱少一点……又有什么关系。我不介意,可谢繁星很着急。他朋友阿杰娶了娱乐城老板的侄女儿,被赏了些股份,拉他入伙,他越发忙个不停。

我只要有休息日,就跑回城里找谢繁星,可他总醉醺醺的在陪酒,政府官员,国企一把手,党委副书记,事业单位的局座,主任……往来皆大爷,谈笑俱白丁,一个也得罪不起。我心疼他喝得太多,伤肝,总想替他挡一挡,他却只许我喝橙汁。我去抢酒,他把我摁在沙发上坐着,很慢很慢地说:“酒不是好东西,如果有男人让你帮忙喝几杯,那是不心疼你的表现。不管他平时说得有多情深意重,也不能当真。”

我冷着脸问他:“你什么意思?还会有哪个男人?”

他说:“我是说假如。”

“我最讨厌假如。”我甩了手走开了。

当我在深圳陌生的饭馆里,仰脖灌下一杯又一杯时,老陈默默地看着,给我倒杯葛花茶,我不期然又想起谢繁星的话。吃江湖这口饭,有什么好多说,我遭遇到的屈辱,想必不到他身受的百分之一——总要等到时过境迁,才能体会到他的力不从心,可当年,我只一味和他赌气。阿杰跑出来劝我:“嫂子,他也够吃苦,你不体谅他,还有谁体谅他?”

他宁愿和娱乐城的公主们搂搂抱抱,齐齐劝酒,也不推我出去,我明白他是为我好,但很无力。不是说好了吗,要同甘共苦的吗,我也是讨生活的穷家女,不娇贵,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

我盼望的转机迟迟不来,倒是谢繁星又找着了新门道,他在酒桌上结识了移动公司市场部的副主任,职位不高,但颇能捞点小油水。在他牵线搭桥下,有大人物投了点钱,以谢繁星的名义注册了小公司,成为移动公司的手机供应商之一,专门为预存话费送手机的服务提供手机。当然,以他公司的资质,只能打打擦边球,赚点儿小钱。

如此一来,他就更忙了,业务最兴旺时,他需要亲自去南方提货,贩回被称为香港行货,简称港行的手机。这些都是私下操作的,有风险,但利润也高。我读技校时,维修手机是专业课之一,供电所的工作之余,我帮他打点售后之类的破事儿。

我记得当时有一款手机用来听歌不错,我干活时,他就给我听歌,从陈慧娴到张国荣,听得我脚尖点地,摇头晃脑,总想跳舞。那是记忆中最美妙的时光,张国荣还安在,少年和姑娘说过永远不分开。

2012年5月,我在深圳参加张国荣的纪念活动,有些同道中人得知我听过他的现场,都很羡慕我,认为我很幸福,我乐得很。那个11月4号的晚上,我和我的心上人坐在第三排,从第一首歌跟着唱到最后一首,唱《风继续吹》时,我被张国荣好温柔地看了一眼,千真万确。

也许,有一些怀念秘不可宣,所以另一些怀念,正大光明。人生在世,谁没点风雨往事呢,和谢繁星分开以后,我始终很难过,但渐渐学会了不再多说,也不再热衷唱歌,常常一个人待着,一支曲子一支曲子地听。老陈有几回从我房间门口经过,听我反反复复地听张国荣1989年的告别演唱会,咳嗽两声问:“……你还好吧?”

我还好,但我不信任他。大概是从他让我帮他应酬开始,我对他总有几分警惕,谢繁星的话到底还是影响了我。阿杰结婚当天,谢繁星帮他整理领结时说:“小子,你放松点,女人是很简单的,要求也简单,第一,别让她捱饿受冻,第二,凡事多替她想着点。”

明仔结婚我没能去观礼,但我给他发了这条短信,他没回复我。老陈在一旁说:“阿明走前约我出来喝酒,他说,有人在她心口插了一刀,云淡风轻扬长而去,我是帮不了她了,你要对她好些。阿翘,我以为我做得到,但你心疼,我也只能看着。”

那把刀一直都在,拔出来见风就死,所以我让它一直都在。少年的我,是多么的快乐,美丽的他,不知怎么样——但所有的思忆都是令人恼怒的,当我在风里雨里奔波,一个人苦捱时,他流连于哪个怀抱,或是,哪些怀抱?

他的世界莺莺燕燕依红偎翠,却将我留在漫长的黑暗里。为此我恨他,离乡后再也没回去过,一晃已是八年。

但八年后,辗转听说奶奶病体沉重,我终将归去。

7

送行的是老陈,深圳是穿薄袄的时节了,故乡已落了茫茫大雪。他没见过雪,很想和我同行,但何必呢。在机场他说:“阿翘,你会回来吧?你要是不回来,我在深圳简直没法过。”

他惦记着的,始终是他的需求。这里何尝不是我的异乡,但我不会挟此卖乖。最难忘是那一天,供电所的线路停电检修,而恰好某单位有几百名退休老职工在体检,所长让我和另外一个工程师扛着发电机和柴油送电上门。大雪纷飞的黄昏,结了冰的山路很难走,我摔得鼻青脸肿,最后一跤跌进大雪里,柴油泼了一身,而我只想就此睡过去,再不用醒来。

所长给本地晚报记者打了电话,因此我们上了报纸,第三版的右下角,半个巴掌大的位置,刊登了我和工程师的照片,很狼狈,但据说很感人。谢繁星看见了,把报纸撕得粉碎,想去找所长算账。我扯住他说:“再忍忍,明年有转正指标呢。”

“再给我一点时间,你就在家里待着,我养你。”

誓言言犹在耳,谁知有女孩子堵上门,递上一份手写的离婚协议书说:“他开不了口,但我等不及。连姐,你也懂的,强扭的瓜不甜。”

年轻的女孩子请我让一让位,在我堪堪二十四岁的年纪。我看了看离婚协议书,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是谢繁星的字迹不假。难怪已有三天不见他的人影,连手机都打不通,我问遍熟人,都说一无所知。我对着谢繁星的字笑了又笑,原来,转正指标是给别人的呢。

女孩子眼里竟有同情:“连姐,我也清楚你的难处,但谢哥这个人,决定了的事……”我打断她,“让他来找我,当面一刀两断。”

谢繁星没有来,我等了两个月,他再也没出现过,像消失了一样。连他的兄弟们看到我都一脸尴尬,全都推说找不到他。可他能在哪儿呢,不外乎是十八岁女孩子的怀里。我心如明镜,若我不是他的谁,就跟他们就毫无关联,他们不欠我的,用不着对我坦坦****。

两个月后,我辞职,南下深圳。走前只找了阿杰:“离婚协议我撕了,他一向大大方方,这次为什么搞得遮遮掩掩,这点胆子也没有?”

阿杰半天不吭声,推过一张银行卡:“这里有两万块钱,他暂时就这些,密码是你们结婚纪念日。嫂子,繁星他也有苦衷,把人家肚子搞大了,交不了差,你看……”

“他凭什么觉得我会大人大量高抬贵手?他对不起我,我干嘛要成全他?他会尊我一声圣母娘娘,好吃好喝的供着我吗?告诉你阿杰,我不放过他。”

要死一起死,我不放过你。他日江湖再见,你等着瞧。

8

暌违八年的故乡,除了楼盘多了些,变化不大。路过谢繁星的手机维修部时,仍忍不住张望几眼,但那儿已被改成服装店,物是人非事事休。

都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别看世界这么大,他要找我的话,想点儿办法,总是能找到的,可是,他没有,那我也不去找他。当我在异乡艰辛求生时,他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当我强忍孤寂落魄时,他在高朋满座吃吃喝喝,我有一万个理由恨他。

我想我是恨他的,并为我居然还爱着他,而加倍恨他。这种恨意,让我没办法再爱上别的什么人,明仔也好,老陈也罢,在我的南方岁月里,他们很重要,但我绝无半点染指的心思。有些人也没什么不好,然而我不想要。

只有谢繁星。纵然从此以后,我心里装进了很多很多的惶惑,不再对属于我的物件抱有安然笃定,夜来睡不安稳,经常要思索一会儿,才能弄清此身何在。

那不仅仅是一段感情一场婚姻,它差点要了我的命。在最艰难时,若不是碰到明仔,我连饭都吃不上,他没有趁机占便宜,已是仁人君子,我因此一辈子都感激他。对老陈也是,他亏怕了,迂腐得很,又不谙浑水摸鱼,是我四处打通关系,呼朋引伴觥筹交错,他期期艾艾:“阿翘,这不好吧?”

早年我嫌谢繁星太拼命,他总安慰我说:“世路难行钱作马,没家底的人,混这社会不靠点歪门邪道怎么活?等熬出头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连翘,你等等我。”

我等到的结局,却是我那在风月场中厮混的男人,免不了俗的堕入另一个女人的温柔乡。她年少轻俏,巧笑倩兮,仗了他的喜爱,赤手空拳来挑衅我。谢繁星,你让我输人又输阵,我真的有一万个理由来恨你,明白吗?

那漂亮的男孩子已不在风里啦啦啦唱歌吹口哨,那姑娘却发誓不和有家室的男人逢场作戏,让另一个女人伤心。她照镜子时发觉自己当真老了,但孤独终老,想想也没多可怕,怎样的一辈子不是一辈子呢。

我回到奶奶身边,早睡早起,一盅汤,一条鱼,一把小青菜,日子过得慢条斯理。晴好的傍晚,我总推她到公园散步,她患上了老年痴呆症,思维明朗的时候不多,有时我们闲话几句家常,有时不。老陈夸过我巧言令色,但事实上我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只有在谢繁星身旁,才有那么多话可以一直说,一直说。

我爸也常来看奶奶,但我和他没话说。他一开腔我就打断他,他老了很多,讪讪地说:“小翘,你几时能不负气呢?”

我看向他:“我心平气和。”

“那就听爸爸说一句,就一句。”我爸说,“你在那边找了人吧?你以前那个男人常来看奶奶,你回来这些天他倒没来了,你们……”

我一听就炸了,跑到阳台往下望:“谢繁星,滚出来!”

怪不得这几天总感觉有人在暗处晃悠呢,果然是他吗?我去找阿杰,八年不见,他靠了妻子的家世翻了身,名下有娱乐城和足浴城,连本地惟一一家影剧院也投了股份,我问他:“阿杰,那年的两万块钱,是你贴的吧?他进手机压了货,欠了不少债,哪还有钱给我当遣散费?”

他不说话,我拍他的桌子,他只得说:“繁星交待的事,我办砸了,没脸见他。当时我也只有那点钱,又不晓得你要走,赶到你家里,只剩你奶奶了,我……”

那一次,我把银行卡砸到他脸上,要到这时,才能和他说一声对不起,他却笑着摆摆手:“繁星是我哥,你是我嫂子,哪能见外?再说他不是没说过,我有心理准备的。”

“他说了什么?”

他挠挠头,且笑且不好意思:“他原话说,连翘脾气不大好,你别见怪,她走过的路不容易。”

那些说来清浅写来肤浅的苦,你却都明白,那么,苦,也不足成为苦了吧。老陈在诉说他的往事时,有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他说:“阿翘,人活一世,谁都可以不认,命要认。”

年轻时我不懂,所有人都来反对,但我偏要嫁他不可。婚后他对我很好,我以为我赌赢了,谁知最狰狞的变故来得那般猝不及防。我承受不住,只好一走了之,音讯全无。我哪是我爸口中的坏脾气,我是胆小鬼,搞不定,只能躲起来。

一躲就是八年,他呢,他如今过着怎样的生活?那年我没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但今时今日,我修养好了点,何苦再计较?我问起谢繁星,阿杰却笑了,边笑边摇头:“嫂子,你们这对别扭的夫妻,假装互不理睬,竟然还是很相爱。”

“嗯?”

他愣一下,问:“你爸没对你说过?”

“他捞不着和我说第二句话的机会。”

9

二十岁时,我嫁与谢繁星为妻。婚礼很朴素,但他所有的兄弟都到场了。迎亲的那辆婚车是大伙儿凑钱租的,车头缀满了香槟玫瑰,穿婚纱的新郎新娘小偶人是比照着我和谢繁星的照片做的,惟妙惟肖,我很喜欢。

按照故乡的习俗,婚车要绕城一圈,经过连心桥时,我问谢繁星:“以后会好吗?我们会过得更好吧?”

“会的。”他摸摸我的头。

我说:“谢繁星,我真幸福啊。”

他又摸摸我的头,三个月后,我们搭火车到深圳看张国荣的演唱会,听他唱到“我已令你快乐,你也令我痴痴醉”时,谢繁星俯身在我耳畔说:“皇后,我们请他喝顿谢媒酒怎么样?”

可我们没机会请他喝一顿好酒,但是所幸,还能坐在一起,喝一顿重逢的酒。我的所爱,竟从未背叛过我,相反,在分离的岁月里,他吃尽了苦头。用阿杰的话来讲,做上港行手机的营生后,谢繁星就过上了朝不保夕的生活。在行业内,像他这种把香港的货走私回内地的人,是被称为水客的,他总对我轻描淡写,但每次往返,阿杰等人都捏了一把汗。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终至一次,水客谢繁星失了手。行李箱里被查出装有近百部手机,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但他咬着牙,没供出幕后大老板。阿杰等兄弟和他联系上了,想方设法都没能凑够罚金,又正赶上严打,他被判了五年监禁,心灰意冷,不忍让我守下去,便合计了一则谎言,想让我趁年轻另谋出路。

没了你,我只剩末路穷途,哪里还有路可走。我气得笑起来,去死吧谢繁星,你觉得我当犯人家属会吃糠咽菜,让我改吃苍蝇才是对我好?

八年来,那只苍蝇让我不得安生,去死吧谢繁星。

阿杰说:“他进去后,很消沉,身上背了案底,怕日后出来了,状况也好不起来,会拖累了你……”

我最烦放手也是爱的说法了,牵了手,就要牵一辈子的。我的人生是好是歹,过成怎样我都认。谢繁星,我要我们皆大欢喜共同渡过,我非要不可。

我问阿杰:“那他现在呢?我不放过他的。”

阿杰笑:“他很好,但你爸说你早几年就在南方又找了人……没有就好,嫂子,没有就好,我这就带你去见他……嫂子,那个女孩子是娱乐城刚来的公主,她见了你之后,回来就哭了。她说巴不得自己真是繁星的新欢,因为没人保护过她,像繁星保护你一样。”

幕后大老板承了谢繁星的人情,他出狱后,那人刚打通了关系,拿下了高速公路上一段绿化带施工的政府项目,便带了他做。发了一笔小财后,他包了一片山头种连翘,春天时赏花,等到果实成熟时卖给药厂制药,一举两得。阿杰说:“这小子滑头,在里头学会了叠纸盒,出来后找我合开了个加工厂,一边卖药材,一边做药盒子,里里外外的赚钱。”

“简单地说,他比以往发达了。”

“境况是好了些,但他不知足,去年就在四处活动,想当个公务员啥的。”阿杰摇摇头,“他有前科,有点难度。可他说啊,钱来得快,不踏实,哪有公务员好,收入高福利好,还稳定,这样你就不心慌了……嫂子,他就怕你为他担心。”

10

我说过,不惧孤独终老。或许,是我的潜意识分明一早就知晓,有一个人,他不舍得让我独自老。

他在前路等着我,路的尽头是漫天红霞,苍苍白发。

阿杰有他住处的钥匙,说要给他惊喜,我们悄然接近临湖轩26号楼。夜里九点半,我加快了脚步,谢繁星,我厌恶人为的误会和悲情,只信奉有商有量把事情摊开讲清楚,你怎么忍心在我们的故事里,生硬地编排背信忘义的情节呢。不就是区区五年吗,这点义气我有。

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他坐在沙发上抽着烟,烟灰积了那么长也不弹一弹。阿杰拧开了壁灯,幽幽蓝光拍打在他脸上,他发胖了些,不再是十几岁时让女人想为他去死的美少年,可是,只有眼前这个人,才是我今生今世的初心和归宿。我确定。

他站起身来,望着突然造访的我。我走上前,接过他的烟,用力吸一口,呼出重重烟雾,迷住他的眼睛,像十七年前初相识那样。

那暖暖双手最后可永远伴我,何用再得到更多。

2012年5月23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