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跟我亲热有那么恶心吗

“他们这次惨啦,蛮牛撞进瓷器店。”在机场,父亲让秦琪别忘了做好本职工作,但电影也别丢下,答应了别人就得做好,可她仍玩世不恭。

母亲被她逗笑:“在小林面前也是这样说话?”

小林是秦琪的男朋友,用“前男友”称呼他更合适,两个月前他们分了手,但秦琪没告诉父母。她不想母亲又会忧心忡忡,在电话里唠叨个没完没了。这次她回来,母亲又问起他,秦琪只得硬着头皮往下编,说羊毛衫就是小林买的,两人前几天一起去商场挑的,他眼光不大好,但她尊重他,当场没说什么。

“妈,我是临时休年假回来给你过生日的,他说请假陪我,我没让。”一个谎言总要用一百个来圆,她计划回到北京,正正经经谈场恋爱了,总不能把谎言当肥皂泡泡吹吧,一个接一个。

但这么些年来,她谈过的恋爱不在少数。男孩子来了又走掉,她几乎做到了“不错过任何挑逗,也不为任何人等候”,但她没法让自己的心安静下来。

小林是她的同事,戴眼镜的技术男。有时她忙着,他去食堂打饭时会给她打一份,然后再打电话喊她去吃,省却了她排队的时间。

公司的食堂很大,有点像大学时她最常去的韵苑食堂。她总和小林相对吃饭,总被人说是一对。小林腼腆内向,没向她表白过,只有一回,熬夜加班时,她撑不住,身上搭了条小毯子,手机定了闹钟,想小睡半小时。可一觉醒来已过去了三个多小时,闹钟没响,小林帮她把剩下的活儿干完了。

她四下摸手机,小林说:“在我这儿,我怕吵醒你,一响就摁掉了。”

小林坐在她左手边的第二个格子间,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她笑了,起身把毯子还给她:“你们男人的毯子有烟味,不好闻。”

小林给她加了一条毯子,他们加班是家常便饭,到了后半夜撑得难受,没毯子会睡感冒。她是女人,比男人讲究些,洗漱用品一应俱全,连拖鞋也准备了一双,趿着走来走去。小林接过毯子,脸很红,小声说:“你们女人不帮忙洗吗?”

“好。”她把毯子拿回来。

周末时,小林期期艾艾地问:“我的毯子呢?”

“你带着水果上门来拿。”她干脆利落地挂电话。

小林恨不得把水果摊上的水果全买来了,装进一只硕大的纸箱里,哼哧哼哧地抱上来。秦琪被他震住了,他放下纸箱子说:“你没告诉我你爱吃什么水果,我没敢问,我猜你可能是在考验我。”

他把苹果、荔枝、芒果、火龙果,李子……一样样地摆在茶几上,抹一把汗珠说:“这样,下次就知道你爱吃什么了。”

谁说技术男不懂浪漫?他们有自己的一套。但越是这样,秦琪越心虚,小林低着头捡水果,她清清嗓子说:“林伟杰……”

小林惊愕地抬起头,她从来没喊过他大名。可她好严肃,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直视着他说:“林伟杰,如果是为了开心,那就在一起;如果是为了感情,那就退回去当同事。”

“啊?”小林被秦琪的语气吓住,她剥开荔枝,递给他一颗,自己也拿了一颗,哧溜溜地吃着。他想,哦,原来她最爱吃荔枝,首先抓的就是它,我记住了。她扯过一张纸巾擦手,笑了笑说,“我不喜欢吃荔枝就是因为总搞得手上黏答答的,多吃几颗搞不好还上火,副作用太大,麻烦。”

小林说不出话,秦琪又说:“我不急,你想清楚。”

把丑话说在前头倒是坦**,但感情,感情中谁想听实话?她大可什么都不说,可她容不得自己心里藏奸。小林和她相对吃着水果,他发现她没骗他,挑着吃的全是简单明了的水果,比如火龙果,一剖两半,用勺子舀着吃;比如西瓜,又是一剖两半,再用勺子舀着吃;比如猕猴桃,一剖两半,还用勺子舀着吃;比如苹果,洗洗就啃;比如香蕉,剥皮就咬——她吃的清一色是这些。

他发指地看在眼里,将荔枝剥好,丢进盘子里,光溜溜的一颗颗,推到她面前,他说:“这些事我都会做,你也能用勺子吃,不会弄脏手,吐掉核就行。”

莹白如玉的一盘子荔枝,像玉体横陈的美人儿,只等她一一宠幸。她看了看它们,又看了看他,叹口气说:“林伟杰,你会后悔的。”

“愿赌服输。”

他说的时候很忠贞,但他果然后悔了,一年半他就后悔了。他说对不起,秦琪,新公司有一个女孩,她……

“她说爱你,对不对?”

他红着眼圈点头:“我总以为你那些话都是在考验我,我想着我能改变你……可我没想到……”

“你又不是待证明的公式,需要我一遍遍求证。”秦琪说,“我早就说过,别和我谈感情,我承担不起,我也不太信。”

她诚诚恳恳、有言在先,他们都当她在装腔作势、扭捏作态,可这真是她的肺腑之言。但说给导演听,他都不要信的:“你还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很无辜对吧?分明就是浪子心声!他们怎么会信?你又不是男人!”

“浪子不是男人的专利,虽然我的确没长一张**脸。”秦琪回北京当晚就请导演吃饭,她想通了电影进展不顺的症结所在。打蛇打七寸,得先找到七寸,再一剑砍下去。

导演吃不了辣,秦琪定了后海附近的一家港式茶餐厅。那家经营非常美味的腊味煲仔饭,美中不足是要等许久的位。好在他们都不急,等待也心平气和,一人一只凳,坐在吵嚷的店堂里大声聊着天。

“我父亲说,咱们的戏抓住了人性共通的东西就会成功。”

导演笑着环顾吃吃喝喝的人:“食色性也?”

“未尝不是。”还在高中的时候,1999年快到了,末日流言不绝于耳,朋友问,“只剩一天好活,你会做什么?”

秦琪最爱吃豆沙馅的面包,一气买一兜,上课饿了就摸一只偷着吃。她被问住,想了一想才说:“去吃平时舍不得吃的,统统吃个遍,你呢?”

朋友哈哈笑:“去吃平时最爱吃的,统统吃个遍。”

父亲让她想清楚几个问题,为什么这么贵的房子还有人接手,温州炒房团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在回来的飞机上,她想了许久,无非是有近乎末日的怕吧,不知道怎么办,所以要贪婪地吃,凶残地吃——用吃来顶住惶恐和茫然。落实到经济上,那便是赚钱了。

生而为人,本质上会有很多共通的东西,即使出身不同会造成际遇不同,但某些情绪总不会有太大差别。父亲对她说:“越看古人写的东西我越发觉,人都是一样的,有钱人和穷光蛋一样都会寂寞、失望、伤心和恐惧,漂亮不漂亮,正直不正直,都一样。”

她翻着《杜甫诗选》,父亲笑道:“会觉得几十年前几百年前上千年前的人说的话,到今天读起来也还很有道理吧?那是因为大家都是人,是人就会有相似点。”

秦琪吃着清炒菜心,喝着热腾腾的茶,导演坐在她对面,凝神想了一阵:“《绝望坡》要表达的是众人对当今社会的茫然和惧怕,看不到方向,只得拼命弄钱来维持安全感……没错,阿琪,我要的就是这种直见性命的东西。”

秦琪舒了口气,讨论电影不如她的程序更让她有自信,但它是有好处的,她惦着这桩事,回到家也丢不下,拿出来和文人父亲商讨,得出的全是最质朴的感悟。往常不在意的事也因此体味到了温馨,她和父亲从机场大巴下车,拖着行李箱在路上走,小区的人都来和父亲攀谈:“老秦的女儿回来了?”

“老秦,等你忙完了,再来打牌!”

“老秦家的女儿越发糖像起来了。”父亲和秦琪都听到这话,互相看了看,秦琪讪讪地低下头。从20岁起她就常听到父母的熟人这么赞美她,是说她越长越标致了,到了准备嫁人发糖的年岁了。可她都27了,糖都化成了糖稀,软塔塔的流了一地,很恶心。

再一望,母亲正在四楼阳台上浇花,她名字里含了“红”字,一生都爱红色的花。春天是杜鹃,夏天是茶花,秋天是菊和月季,到了冬天还要寻来发财树养着。

行李箱不重,可父亲一径不要她搭把手,哼哧哧地扛上楼,而母亲已打开大门,站在台阶上等待了。秦琪的双眼润湿,她在家只待了两个晚上,但都和父母一同散步,明知无法把分别八个多月的苦乐数清楚,也尽量抢着把大事拿来讲。

她突然知道,往日和父母任意闹别扭发脾气多么可恶,连电影里阿川那样的人,她都晓得要为他设计一颗孝心,自己何以做不到呢?

小时候,父亲最不乐意带秦琪看电影,每出现一个人物她必然要问:“好人?坏人?”那年代多半是战争片和武侠片,父亲哭笑不得地和她讲,“没有坏人和好人,他们在各为其主。”

她听糊涂了:“那你支持谁呢?”

中学时她才晓得这叫“立场”。好人也会有犹豫、阴暗和内心斗争,坏人也会有友爱、信任和忠义。她为那保护主角而骤然身死的黑帮马仔哭泣过,便能明白她塑造的阿川也该有深情的一面,否则观众不会关注也不会心疼。

导演说:“电影里的子女和母亲让我想重点着墨,像你说的,强盗也有亲人,也有羞耻心,也许会成为顺民,也许会以死谢罪,阿琪,我对《绝望坡》有自己的想法,但你的故事我仍然很愿意听下去。”

当夜他们聊到很晚,茶餐厅打烊了又步行到南锣鼓巷找了间酒吧聊。那是秦琪和她在北京最要好的三个女朋友定点聚会的场所,入夜会点起小煤油灯,小时候她总在灯下写作业。有一年在旧货市场看见了她还买了两盏,她念小学时,奶奶病体沉重,为她续命的医药费很惊人,在她临终前的半年还添上了一大笔电费,她变得怕黑,灯火彻夜不熄。

秦琪在奶奶那间充斥着药味、咳嗽声和浓痰的房间待不住,被发配到厨房,在煤油灯下写作业,眼睛被熏得通红。母亲对父亲很有意见,父亲说:“她说她摸了一生的黑,她快死了,还在摸黑。”

奶奶睡着后,父亲换灯泡,母亲帮他扶凳子,压低声音问:“老人不都畏光吗?”幼年的秦琪听不明白,见头顶灯光暗沉,说了声,“好暗。”

“电费太高了,我换成15瓦了,省些。”

奶奶去世时死不瞑目,父亲大哭着帮她阖上眼帘:“那边全是黑的,她不想走的啊。”

那年秦琪刚念小学,她拉一拉父亲的衣角说:“我们不会一生都摸黑。”她爱数学,爱物理,也爱……偷电,可能也仅仅因为,她不想一生都摸黑。

煤油灯伤害了秦琪的视力,但隔了光阴闻起来,是她熟悉的气息。导演和她已成了好友,说话也不拐弯抹角:“这次你回家,我在想,你的家庭会不会和琪琪的家庭……”

这间酒吧的柠檬水里加了新西兰产的蜂蜜,卖价比别处贵,但分外清甜爽口,秦琪很爱喝。摇椅也很舒服,桌上点了一盏小煤油灯,像童年岁月,衬得导演一双眼睛黑而幽深,她很感慨:“不,那不是我的经历,甚至也不是我周边的人的经历。”

“嗯?”导演很讶异。

“不是我,2002年我念大二了,但那年琪琪念高一,她需要上海户口方便考大学,我不用。”秦琪抿着嘴一乐,“从交朋友的角度来说,我喜欢分享彼此的往事;从搞创作来说,不想。我不喜欢怀旧,也不认为有质感,我更好奇的是人们如何和当下抗争或妥协的命运。”

导演拊掌而笑:“你越来越进入状态了!阿琪,再考虑考虑吧,正式加入我的团队。电影业是富有挑战的,你也有体会了,不如?”

“偶一为之可行,当成工作的话……很痛苦。”

导演反问:“你的程序不让你痛苦吗?”

“我学了四年,又为它卖了五年命,痛苦成了习惯,就不痛苦了,不值一提。”秦琪喝尽柠檬水,在灯光下和导演并肩走出门外。春宵苦短,明日又得早朝,痛苦,很痛苦。

导演开车把秦琪送到楼下才走,夜已深,小区已进入梦乡,电梯也很安谧,但走到楼道口时,秦琪听到有人在哭泣。是女孩,抱着手机边哭边说话,声音颠三倒四听不清,她的脚下有秽物流淌,气味很难闻,一看就是喝醉了,秦琪吸了吸鼻子,没有理睬。

她爱酒,但极少醉,没办法,很难有让她放心醉的人。同事不行,失态不体面;朋友不行,笑笑闹闹恰到好处,缺乏酩酊大醉的氛围;亲人不行,谁知道她会说出什么胡话……所以她是不肯让自己醉的。尤其是发生过那样一件事后,更加警惕。

那也是在冬夜,在武汉,单位有派驻到印度两年的指标,她想争取。不是新德里,是班加罗尔,去过的人都叫苦不迭,城市不方便不繁华,饮食不习惯,想家,诸如此类。但她很想去,一共6个名额,在选拔考试中她排第4,看起来是板上钉钉的事,可其他人都在办手续了,也没人通知她。

秦琪急,跑去人事部问究竟,对方装模作样看着文件说:“哦,考虑到环境太艰苦了,选拔全是男同事,小秦,你就安心工作,啊?”

“我不怕艰苦。”冲着二十来万的年薪,她能忍,谁料人家闷声不响不给她吃苦的机会。

人事部主任是个四十来岁的眼镜男,放下文件试图对她推心置腹:“小秦啊,班加罗尔的条件我们都有数,也理解你想做出成绩的心情,这样吧,明年还有派到新加坡的名额,优先考虑你。”

她很想恶狠狠地说:“你丫闭嘴!”可还是缩了缩肩膀,走了。

若我考第一,会有底气拍桌子说,吃苦就吃苦,姐愿意嘛,可她才考第4,被替代的可能性太大了。单位在金盾酒店包了场,为那几个言若有憾心则喜之的男人们送行,她也去了。不知何故,那天的枝江大曲特别难喝,席间有夜店爱好者跑到便利店买了几瓶龙舌兰,说还是洋酒最过瘾,要跟大伙不醉不休。结果呢,一桌倒有大半桌醉得滑到桌子底下休息去了,其中就包括她。

洋酒是很阴险的,初入口比糖水更不像酒,一大意就轻敌,喝上几大杯才察觉了后劲,但已然来不及了。况且他们都嫌加柠檬和盐的喝法太做作,省却了婆婆妈妈的步骤,基本都是一口一杯的野蛮劲头,醉得更加轻易,秦琪滑坐在靠背椅上,站都站不稳,还抱着空酒瓶傻笑着说:“来,喝!”

失意的人醉得飞快,又或者是情境太相似,让她想起了大四。那是她人生中最致命的滑铁卢,从此她成了拿破仑——别人都有车,她却拿着一只破轮胎在高速公路上滚啊滚,还得告诉自己说,嘿,天道酬勤。

跌跌碰碰,夜夜加班,看长夜变蓝。她只依稀记得有人把她塞进了出租车后座,对司机说了一车轱辘好话,气喘吁吁地背她上5楼,后面的事就不记得了。第二天中午她才醒,床头柜上搁了一杯水。她挣扎着去上班,男孩子黑着脸敲她的桌,她不明所以地跟出去。

在抽烟室他说:“你不停要酒喝,我没见过比你更馋酒的女人,你是在为哪个人伤心吧。你喝了太多酒了,别的人都起哄让我去照顾你,说女人醉酒最脆弱,很好上手,我就大着胆子过来找你。”

几年后,男孩子技术移民去了德国,在西门子总部做事。她已忘了他的姓名,脑中仅存大概的印象,头发自然卷,皮肤很黑,个子很高。秦琪很尴尬,可男孩子存心要她尴尬似的,径直说下去:“你喝醉了,我抱你亲你,你也没推开,我心里很高兴,觉得自己守得云开,哪晓得你转过身就去吐。吐得我伤心,跟我亲热就有那么恶心吗,就是那一下,我决心放下你。”

男孩子说完就走,秦琪发呆,一百人喝多了有九十个要吐,你真没常识。她想说,但她没说。一个人不够胆做某事时,总要推诸到大大小小的借口上去。她醉了,很难看,很丢脸,她发誓此后不再让自己醉,喝酒不再毫无节制,虽然因此少了一点乐趣。不过还好,她的酒量就和中国足球黑幕似的,深不可测。

有一句话她始终没对那男孩子说,不,我喝醉不是在相思,而是想死,你不懂的,错失发财良机是多么让人想死的事,你不懂。

但说不说有什么所谓呢,一生之中有太多话都被堵在嗓子眼,锁在唇齿间,藏在心窝里,没说出口的话太多了,这句话远不够分量,不说也罢。

导演问过她:“大多女人都情爱至上,你却不是……似被前缘误?”

导演在谈恋爱,神采奕奕,散发着无上的活力,她反问:“你呢?”

“我啊,越挫越勇。”

“我呢,虽败犹荣。”秦琪做了个饿虎擒羊的姿势,“我没能去成加州留学,但专业基础打得还好,这几年安身立命全靠它。”

导演说:“啊,你说的不是感情。”

“感情是彩虹和蝴蝶,美丽,但是会消失不见,会飞走。”秦琪按着心口夸张道,“孙大圣,百无一用是爱情,家有恋人,不如一技傍身。”

第三次拒签后,她义无反顾找工作,阿米劝她再试一回,但她的斗志被打垮了,千年道行做一挥,还是工作吧。得不到她最想要的,余下的其实也都差不多,犯不着精挑细选,几天后她就跟武汉光谷一家企业签了约。

对工作她都不挑三拣四,感情就更不必了。跟谁都能谈恋爱,真的,跟谁都可以。但不是每个行当都能得心应手,它们不同。像导演吧,秦琪才感叹过恋爱的魔力真大,让人焕发,可隔几天再见,他就颓得紧。她一推门,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动画片《喜羊羊灰太狼》。

信宇他们都躲到书房讨论工作,沙发茶几上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秦琪问:“怎么了?”

“对方说,像我这种人,应该绑起来架在火堆上烧死。”

“啊,你爱上的是食人族。”

导演不响,全神贯注地看喜羊羊灰太狼,他紧闭嘴唇,脸色坏透了,眼皮都肿着。秦琪抬高声音:“孙大圣!麻烦你振作点,你垮了大家吃什么?”

导演闻声看向她,双眼闪着泪光,亮得犹如两颗红宝石,但他并没有流下眼泪:“阿琪,我想你可能是对的,人要学会控制感情,别把它太当真。”

“我以为你早就能做到。”秦琪给他泡了杯胖大海,“烟抽多了,润润喉,你不能这样。”

导演一气将茶水喝完,放下杯子咳嗽,悲哀地说:“阿琪,我也以为我可以,但身不由己。”

在猕猴桃、小甜饼和柚子茶的灌溉下,导演恢复了点元气。秦琪说:“我晓得你不好过,我大学时也有过这样的情景。胸口像塞满了石头,吃不下东西,眼睛痛,但睡不着,脑子也发涨,孙大圣,这种日子,我是怎么捱的?我根本没在活着。”

“为了谁?”

“我总强调感情不如事业牢靠,那是因为我大受打击,灰溜溜,尝过在命运之神面前汗流浃背说不出一句话的滋味,那才是我最怕的。孙大圣,世界太大了,上帝忙得很,地球村的七十亿二百五,他老人家哪能一一照拂,我们只能靠自己。”

导演嘶声说:“你从不为感情烦恼?”

“人都差不多,若不是你想要的那个人,谁来就抱着谁,走了就目送,为何要烦恼?”

但导演的那个人不同,正巧是他想要的……他十七岁时的遇见。他得不到,避走美国,在洛杉矶玩得开,也谈过很快乐的恋爱,如此二十多年过去。虽然恋人们如落花远去,他撑一支长篙,泛舟于流水上,倒也意气风发。天长地久这件事,他是要不起的,心态也平和,只当观赏清明上河图,卷卷都精彩。

谁知造化弄人,他在北京重遇了十七岁时的心结。一对眼他就晓得完了,就算是有十架大炮对准他,他也是要去争取的。接着他就以故人的身份叙旧,谈天,没忍住,表白了。一表白,就悲剧了,人家说要把他架起来烟熏火烤,导演颓然道:“阿琪你看,十几岁的事我还历历在目,二十多年来刻骨铭心,可我再伤神再用心也没用,人家啥都不记得,更不晓得转变了我一生的命运。”

“失去了一个人,但拥抱了全世界,你要不要?跟你不太在意的人在一起只会有好处的,你会精力饱满的做事,生龙活虎,舞着金箍棒虎虎生风,比被压在五指山下强。”

“我失去的是一颗心。”导演缓缓说,语气凝重凄酸,秦琪听得难过,但仍硬起心肠给他打气,“失去了一颗心没人看得出来的,走出门还是社会精英一条好汉,你失去一只眼睛一条腿试试?”

导演背转身,又抓了烟来抽:“阿琪,我喜欢你就在于你身上的刚性,能中和我太泛滥的情绪化,你比我像铁打的汉子。”

“阿邦是纯爷们,你怎么不和他中和中和?”

“我这种人,不用太硬朗。阿琪,别笑我,老男人竟在为感情伤神。”导演将面孔深深掩进烟雾里。秦琪真有些羡慕他,活到四十多,最大的困顿仍是情爱,多幸运。

情爱于她是来得不算太早的,大三之前,秦琪没谈过恋爱。她留短发,爱喝酒,成天和男生混,一度被人怀疑是同性恋。连阿米都没礼貌的问过,她憨厚地说:“谁说我是同性恋的?美味那么多,只拣一种吃,不合算。连我妈都说我色令智昏,我啊,是美人就想掳走。”

她没说实话,她有她的算盘。功课重,不大认得别的系的男生,可是本系就算了吧,工科女被本专业的男生拿下就惨了,等同于从今往后要写两份作业,风险太大,遂作罢。

她又给导演泡了杯胖大海,他一生中有两次都和同一个人擦肩而过,实乃福气。当你的克星不接受你的挑战,放眼望去,世间便只有你的手下败将了,你见谁灭谁,不亦快哉?起码秦琪是这么过来的,人们跟命运死磕够费劲了,何苦再给自己惹事,非得挑个对手决一死战不可呢。

“孙大圣,冠盖满京华的,你有脸独憔悴?”秦琪喜欢导演,像导演喜欢她那么多。她拍着导演的肩膀道了别,从和平里回来的路上,又买了一兜猕猴桃。这次买的猕猴桃十分好,刚买回还硬邦邦的,一个个码到窗台上,每天早晨挨个捏过去,挑出最软的那个剥了皮吃,比吃维生素片美味多了。

江川总叫她毛球,看到猕猴桃也说,看,你的家族世代金戈铁马,忠心守卫人类健康。他碰到好的也会买上几个,每次到301,秦琪都有得吃,她一吃,他就啧啧叹:“相煎太急。”

“相奸当然要急。”她年轻时什么话都瞎说,等到真正通晓男女之事了,反倒正经起来。

江川笑,揪一揪她的头发:“你这张嘴。”

张乐也说:“你这张嘴。”头天秦琪才和导演碰头,次日他就又召唤她到和平里陈定邦家,说有要事相商,秦琪好容易有天不用加班,又泡汤,裹进羽绒服里,在小区门口找黑车。

天太冷,黑车都躲起来,张乐还在,她下班那会儿他就在,老远就问:“回了?咱爸咱妈都还好吧?”

“谁跟你‘咱’了?”

“嘿,你这张嘴。”张乐不生气。这下她出来,小子又迎上来,一身酒气,大着舌头说,“姑娘,我打听到你没男朋友,想追你!”

几个黑车司机都乐了:“乐子你小子有种嘛!我就说,灌点酒就没什么话开不了口!”

秦琪侧过身,避开了小张伸过来的手。他可能是装醉,仍不退缩,试图去揽她的肩,喷着酒气说:“你跟我谈恋爱有啥不好?连班都不用上,天天吃香喝辣,美!”

秦琪瞪着他:“靠爹妈攒下来的资本泡妞,出息!”

张乐不以为然:“我的原则是,不给社会添乱就算做贡献了,对我爹妈也是。”又想去拉秦琪的手,学着小沈阳的腔调说,“人生最不幸的就是人死了,钱没花完,我帮我爹妈的积蓄有个着落,哪不对了?”

黑车司机当中一个中年胖子笑道:“姑娘,跟张乐好,省心!起码不用买房子,赚的钱全是净赚,生活有质量!你们外地人不就图房子嘛。”

“我嫁人又不是嫁给房子。”

张乐急了:“我祖上可是旗人!”

他是在抖家底呢,暗示他家绝不止房产,秦琪戗他:“我倒觉得你祖上是韩国人。”

张乐很困惑,秦琪说:“韩国人和喜欢韩国文化的人都有强大的精神力,擅长意**,能把所有事都自我催眠成对自己最有利的那一套。所以长白山成了他们的,造纸术成了他们的,曹操也成了他们的,而你父母的也成了你的。”

她已不是十九岁时的她了,勒令男人要有很强的事业心。但男人总得有钟情的事在做着吧,可吃喝玩乐算事吗?不。秦琪扒开挡道的张乐:“我贪得无厌,你给不起,不必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