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看护猴

不过短短几日,久永笃二看上去就像变了一个人。

“您的身体还好吗?”

听到纯子的话,他依旧不为所动。此刻的久永面色暗沉,眼窝凹陷,双目无神,而且嘴角有些下垂。

“您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是警方的询问态度过于恶劣吗?如果您有什么想说的,请尽管跟我说。”

依然没有回答。

纯子暗叫不好——莫非拘禁反应出现得比自己预料的早?无缘无故被人安上罪名,紧接着就被逮捕、拘留,不管是谁都会遭受很大的打击。更何况,久永被怀疑杀害的是那个他忠心跟随了四十多年的人,是那个在他心中甚至可以说是神一般存在的人物。

“夫人也很担心您的身体。”纯子觉得还是暂时不要告诉他夫人倒下的事为好,“夫人反复叮嘱我,一定要让您保重身体。真弓小姐也说她相信您是清白的,会一直等您回来。还有翔太……”

听到孙子的名字时,久永终于有了一些反应,眼皮微微颤抖了一下。

“翔太说他很想爷爷,还说在爷爷回来前,一定会乖乖听妈妈的话,会好好念书,希望爷爷快点儿回来。”

久永轻声说了一句话,但听不清楚具体说的什么。

“啊?您说什么?”

“已经结束了吧?”

“什么?”

“一句话,有一句话我一定要说,这是我最大的心愿。”

他的低喃让纯子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刚塞综合征!这是心因性解离反应导致的退行现象,常见于处于拘禁状态下的人,答非所问就是这种病症的一个典型特征,即常说的假性痴呆。虽然自己从未见过这种情况,但从律师界的前辈那里听说过。莫非,他的心也开始被侵蚀了?

久永看着纯子,语气中的坚定出人意料:“我说的是葬礼,葬礼是不是结束了?”

“是的。”只有近亲参加的告别式,已经在菩提寺举办过了。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无法参加社长的葬礼。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哪怕缠绵病榻,就算爬也要爬到葬礼上。我要对着社长的遗照说,公司的事就请放心吧,我一定会秉承社长的遗志,带领公司走向辉煌的未来。社长对我恩重如山,至少我也该在他灵前表明自己的决心……”

久永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透过透明的隔板,纯子看到他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

“还有机会的。”纯子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什么意思?”

“他们似乎提到过,下个月要在公司里举办追悼会。”

久永突然瞪大了眼睛:“追悼会……是啊。要的,当然要的。”

“所以只要在那之前洗清嫌疑,无罪释放,您依旧有机会送别社长!”

自己给他的也许只是个不切实际的希望,毕竟在那之前获得释放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如果连追悼会都赶不上,他会变得更绝望吧。

但现在,一定要让他看到希望。即便是个清白的人,在没日没夜被审讯人员严厉追问“人是你杀的吧”后,也可能会给出假口供。

如今,所有的证据都对他很不利,要是撑不住认了罪,就坐实了杀人的罪名,那可就真的完蛋了。

“久永先生,我能再问一次案发当天的情形吗?”

“您问多少次都不要紧。问题是,我什么都……”久永无力地摇摇头,似乎在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您说过,吃完午餐后突然觉得很困,对吧?”

“是的。就像脑子突然被抽空了似的,眼皮不受控制地打架。”

“这种情况,以前常有吗?”

久永思考了一会儿:“没有,从来没有过那么困的情况。”

“久永先生,您睡眠质量如何?比如会不会失眠,或是半夜醒来?”

“为什么这么问?”久永突然尖锐地反问。

“如果前一个晚上没睡好,第二天就会昏昏欲睡……”

“你也打算将我认定成神志不清时杀害社长的凶手吗?”

“啊?”纯子后背一阵发凉。自己的确想过,最差的情况就是将辩护的目标定为神志不清,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等等,为什么他会说“你也打算”?

“上次来过的那位律师,好像叫今村吧。他根本不在乎我说自己没杀人的事,只是不停地问我刚刚那个问题。”

“是吗……”纯子感到很失落。今村从未向自己透露过这件事。具体的辩护方法应该还没确定才是啊,难道只有自己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我重申一次,我从来没有得过梦游症。我也非常清楚明确地告诉过你们那边的律师了。”

“明白了。”

“如果一定要用这种方法,那就请恕我……”久永说着就准备起身,纯子连忙拼命拦着他。

“您先别急。梦游症这件事,我之前从未听过。今村律师之所以这么问您,应该只是为了排除各种可能性。”

“是吗?”

“不过案发当天您的身体状态,可能会成为破案的关键线索。您平时的睡眠时间规律吗?”

久永冷静地答道:“我每晚十点上床,沾上枕头后不到十秒就能入睡。每天早上都是五点整醒来。”

“平时午睡吗?”

“嗯,我不像社长那样每天都午睡,只是偶尔会在吃完午饭后睡个三十分钟左右。”

“三十分钟吗?不过案发当天,您好像睡了很久,是吧?”

“是啊……怎么碰巧那天就那么困呢?我一直想不明白。”

纯子的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久永先生,您吃安眠药吗?”

“不吃,我哪里需要什么安眠药啊。我刚刚也说了,每天晚上都是倒头就睡,不需要任何助眠措施。”

“从来没吃过吗?”

“从来没有。”久永不假思索地答道。

如果有人为了把罪名嫁祸给久永,偷偷让他吃了安眠药,又会如何呢?又或许,社长和久永都被下了药?

“那天的午餐吃的什么?”

“外卖便当,以前也常吃的店。”

“有没有感觉味道不一样?”

“呃,不太记得了。”

“还吃了其他的东西吗?”

久永歪着头又想了想:“饭后喝了咖啡。”

“味道如何?”

“这个嘛……”

“除此之外,还吃过其他东西吗?我说的不是饭菜,就是比如维生素药剂之类的……”

“非必要的情况下,我是不会吃药的。除了那些,我那天在公司吃过、喝过的只有茶了。那天进入公司后河村小姐帮我泡了茶。”

如果安眠药是早上吃下的,应该不会中午才见效。若久永专务真是被人下了药,那应该是加在外卖的便当或是餐后的咖啡里了。

“到时间了。”接见室的门被打开,是警员的声音。

“我还会来的。久永先生,请您一定不要放弃自己,好吗?没做过的事,绝对不能胡乱认下来。”

警员用力地咳嗽了一声。

“我找了个专家,正在寻找其他人犯罪的可能性。”

“专家?”

“人称防盗顾问,在室内潜入方面十分精通。”

“室内潜入?”

“嗯,您也可以把他想象成一个小偷。”

纯子原是打算让气氛变得轻松一些,哪承想竟然适得其反,久永的脸上浮现出不安的情绪。

“那个人……”他的目光在空中犹疑不定,看起来十分不安,“去社长室看过了吗?”

“是的,刚才征得副社长的同意,进去稍微看了一下。”

“有什么发现吗?那个……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特别的东西?到底指什么?

“没有。”

“这样啊。”不知为何,久永似乎松了一口气。

“时间到了。”警员催促道。

纯子一边往外走,一边琢磨刚才的事。接下这个委托后,她第一次对委托人产生了疑惑。

“先不提动机这件事!”榎本说道,“那方面你最专业。我只想和你讨论物理层面上是否具有犯罪的可能性。”

“那如果从客观的角度来看呢?久永专务显然没有杀人动机吧?”

纯子将手动变速箱的排挡杆推入“+”,踩下油门后,奥迪A3立刻冲了出去。

刚才坐在贴有“F&F安保用品店”标识的吉普车里时,光是周围人的目光就让纯子感到了很大的压力。现在终于可以毫无负担地飞驰了。

“不好说。这家公司的利害关系可没那么简单,若不仔细调查,根本看不出社长死后的真正受益者。如果背后还夹杂着恩怨情仇等其他动机,那我们就更没办法了。”

“你之前认为副社长不是头号嫌疑人,是因为没有考虑杀人动机吗?”

奥迪A3在风中飞速驰骋。低速行驶时感觉悬架似乎有点儿硬,不过速度上来后,感受到的就只有风驰电掣的痛快了。

“考虑到动机的话,他的嫌疑的确是最大的。”榎本表示了同意,“因为社长死后,作为女婿的副社长自然就会成为月桂叶的掌权者。”

“应该是的。”

“而且,若犯人真是副社长,那安排这一切就轻而易举了。给社长下安眠药自然也不在话下。”

纯子一边握着真皮方向盘,一边思考着。

法医解剖后,在颖原社长的遗体内检出了一种名为苯巴比妥的安眠药。这是一种强效安眠药,通常情况下只有凭借医生的处方笺才能拿到。但警方在社长室办公桌最下方的抽屉中发现了这种药物的铝箔塑药板,里面部分格子已经空了。

但是,谁又会在困得想睡午觉的时候吃安眠药呢?

“我觉得凶手一定是将安眠药放入饭后的咖啡里了。有机会这么做的,就只有和社长一起吃午餐的副社长、久永专务,以及三位秘书吧?”

“现在下结论还太早哟。”

“但是,第三者应该无法提前将安眠药放进咖啡壶吧?”

“是啊。”

“况且,如果真是第三者下药,那么安眠药同样也会作用于喝了同一壶咖啡的副社长吧,但副社长却毫无困意。如果副社长是凶手的话,就可以趁社长和专务不注意,偷偷往咖啡壶里投放安眠药了。”

“可惜,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虽然正在开车,纯子还是下意识地望向榎本。

“秘书们在吃完午饭买了蛋糕回来后,把剩下的咖啡都喝了,却没有人觉得困。”

“这样啊……确实如此。”

看样子这个案件很是棘手。

“那先不说安眠药。对于谋杀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副社长在社长遗体被发现的约两分钟前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虽然时间很短,但杀个人应该还是够的吧?”

“这也不可能。”榎本语气冷淡。

“你先回忆一下遗体被发现时的情形。擦窗的年轻人发现遗体后,通过对讲机将这件事告诉了他的同事。同事身上没有万能钥匙,无法从内部楼梯进入十二楼内部,只能先乘坐电梯到一楼,再向保安说明情况。接着,保安打电话到十二楼的秘书室。从遗体被发现到秘书室接到电话,至少也需要三四分钟的时间,实际上应该花了不下五分钟。也就是说,遗体被发现的时间,是在副社长回到办公室之前。”

“但是,所谓的副社长回到办公室到遗体被发现之间经过了两分钟,也并非确切的数字吧?也许其实经过了更长的时间呢?”纯子仍在做最后的抗争。

“擦窗的年轻人还提供了另一份重要的证词。”榎本唤起了纯子的记忆,“他在擦拭社长室的窗户前,先擦了副社长室的窗户,他说当时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也就是说,当时副社长还没回到办公室。”

看样子,副社长是凶手的假设被彻底推翻了。

“好吧,那就暂时排除副社长的嫌疑吧。可就算是这样,最有嫌疑的也不该是……”

两只猴子的行为,让所有人都惊叹不已。

坐在轮椅上扮演被看护者的女性一喊,它们马上就从粗木上下来,或是帮忙系上睡衣的扣子,或是帮忙拿来电话子机,或是从冰箱中拿出哈密瓜。

“太厉害了。难以想象,这么小的猴子居然会做这些。”纯子啧啧称奇。

“这是原产于南美洲的卷尾猴。虽然体态娇小,但从猿猴智商测验的结果来看,它们的得分甚至能比肩黑猩猩。据说还有人称它们为新世界类人猿呢!”

安养寺开心地说着。虽然他挂着月桂叶看护系统开发课长的头衔,但实际上更像一个独立研究所的职员。

“安养寺先生,您在研究这种卷尾猴吗?”

听到榎本的提问后,安养寺笑着答道:“是的。除此之外,我也正在对导盲犬、助听犬以及辅助犬等做一些研究,在动物疗法方面,也有一些涉猎。”

“动物疗法,是指把狗带进养老院之类的吗?”

“是的。除此之外,最近还出现了海豚疗法。一个自闭症孩子仅仅体验了一星期,就出现了明显的变化,真是让人感到欣慰啊。多和动物接触,人真的可以得到治愈。”

“不过,看护猴算是个新领域吧?”

“不是的。它们在美国等国家早已被广泛使用,只是日本社会还不太了解罢了。我希望它们将来能够拥有与导盲犬、助听犬相同的地位,问题在于日本政府的思想太顽固,根本说服不了。许多地方政府到现在还将卷尾猴视为危险动物,要提交申请才能饲养。”

“真的危险吗?”

“毕竟它们长有犬齿,原则上来说确实有咬伤人的风险。不过它们的性情要比大型犬等动物温驯得多,真的完全无须担心。真想不到这个连毒蛇和毒蜘蛛都允许作为宠物出售的国家,居然接受不了看护猴。”

安养寺走到两只猴子旁边,爱抚着它们的小脑袋:“我们研究的东西会更先进一些。在有人需要被照顾的家庭中,看护猴会遵照人的指令来行动。那么我们能否提供一个猴子也能轻松使用的机械系统呢?也就是人猴交互界面(Human-Monkey?Interface)。”

“人给猴子下指令,让猴子操作机械的意思吗?”榎本问道。

“可以这么说。”

“但我觉得,人直接通过语音操纵机器不是更方便吗?在人和机器之间加入猴子,是有什么其他的考虑吗?”

听到榎本的问题后,安养寺的脸上仿佛写着“你可真是问到我的心坎上了”。

“好问题。如果是人直接命令机器就能做到的事,自然无须多此一举。但是,各位刚才也看到房男和麻纪的表现了,如果连拿个东西,或是移动个东西这种小事也全部依靠机器来做,那可就要花费巨大的成本了。虽然社会福利相关的机器人技术已经得到了飞速的成长,但想要造出卷尾猴般大小且能力也与之相当的机器人,或许还得再等上个五十年。即使是看护辅助机器人鲁冰花五号,也只是在力量方面表现优异,但在操作的灵活性方面仍旧存在壁垒。”安养寺话里话外都透着对看护机器人的敌意。

“此外,正如我刚才所说的,在与动物接触的过程中,人的心灵可以得到治愈。所以对于残障人士而言,看护猴不仅是单纯的劳动力或宠物,更是生活上的伴侣和朋友。”

“原来如此。”

“卷尾猴的感情也很丰富吧。”纯子看着两只猴子问道。

“是的。就这方面而言,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它们和人没什么差别。”安养寺微笑地看着始终和猴子保持一定距离的榎本说道。

“对安养寺先生的所有指令,这两只猴子都会无条件服从吗?”榎本问道。

“当然,如果下达的是没有事先训练过的指令,它们做起来可能会有些费劲,不过大部分情况下都能完成。”

“那么,如果让它们记住三维空间里的迷宫道路,然后往返一次,能做到吗?”

“这种难度连非哺乳类动物都能学会,房男和麻纪更是不在话下。”

“那么,如果您命令房男咬我,它会照做吗?”

安养寺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我从未训练过这种指令,它们又不是用来看门的。”

“我是说,假如教过它们,会出现什么情况?”

安养寺的表情越发严肃:“我不知道。如果非要教,它们应该也能学会吧。但卷尾猴的天性并不好斗,而且它们一直将人类视为自己的朋友。如果真要这么做,恐怕它们内心也会觉得很煎熬。”

提问的内容似乎正在不断逼近核心,纯子看了看榎本。

“它们的臂力如何?”

“……怎么说呢,如果从体重比例来看,它们的臂力应该算是十分惊人了。”

“依它们的臂力能否举起几千克的重物,然后再扔下?”

安养寺思考后说道:“这大概有点儿难吧。房男的体重是3.6千克,麻纪则只有2.8千克,如果掌握不好张开双腿保持重心的技能,它们可能反而会被重物弹起来。不过,如果是带把手的重物,也许可以依靠身体借势用力,举起来一瞬间。”

“谢谢。请允许我提最后一个问题?——?案发当日,您为什么把房男和麻纪都带进总公司呢?”

“想必您也听说过,我们的总公司月桂叶计划于今年上市,那就需要举办IR活动。社长作为主要负责人,需要一家一家地拜访包括各大银行、保险公司在内,所有有可能购买我们股票的投资机构,并做产品展示。”

“案发当日是休息日,但社长他们还是来公司了,就是为了准备这个活动吧?”

“是的。之前有一个方案,就是带着我们公司的房男、麻纪,或是鲁冰花五号,到各大投资机构去展示。这应该会比单纯说明或是幻灯片演示更有说服力……”说到这里,安养寺的脸色突然暗了下来,不知是否因为想起那起案件。

“那天,您带着猴子到达公司的时候,大约是几点呢?”

“应该是早上刚过八点吧。我来得确实早了一些,主要是考虑到中午前要演示,就想着早点儿到公司让它们适应一下。”

“在十点左右被社长叫过去之前,你们一直都在等待吗?”

“我们一直待在十楼的会议室,里面的观叶植物可以稳定它们的情绪,太过空旷的环境会让它们感到不安。”安养寺一脸宠溺地用食指挠着房男的下颚。

“果然,又是毫无进展。”纯子在走出位于幕张的研究所大楼时说道,“房男和麻纪,都不具备作案的可能性。”

但榎本的脸上不见一丝笑容:“很可惜,我觉得暂时还不能下这个结论。”

“可是,那只猴子的力量……”纯子想象起房男如大猩猩般以神力举起玻璃茶几猛击社长头部的场景。

“我说说暂时不能排除看护猴作案的理由吧。”榎本语气阴沉地说道,“这个案件的一个谜团在于凶手使用的凶器。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玻璃茶几和烟灰缸是最有嫌疑的凶器。玻璃茶几上虽然沾有被害者的血迹,可是如果结合具体的犯罪过程来看,就无法做出合理的说明了。至于烟灰缸,既无任何血迹,又没有出现在案发现场,看起来是个很勉强的假设。也就是说,这两样是否被当成凶器使用过,目前仍要打个大大的问号。”

“不过,就算另有凶器,比起凶手究竟如何在潜入密室后顺利逃脱的问题,其实算不得什么吧?凶器的话,可以假设凶手离开时把它带走了。”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榎本目光犀利地看着纯子,“为什么凶手一定要带走凶器呢?如果想要嫁祸给专务,就算把凶器留在现场也没什么关系啊。不,应该是必须将凶器留下,因为如果现场没有凶器,认为久永专务就是凶手的猜测难免遭人质疑。”

“可是,凶手应该是一开始就打算让别人以为玻璃茶几就是凶器吧?比如说,久永专务顺势推倒社长,导致其死亡这样……”纯子用遥控锁解锁了停车场内的奥迪A3。

“好,那就先顺着这个思路。”榎本一边钻进副驾驶座,一边继续说着,“那么,凶手是如何让玻璃茶几沾上血迹的呢?”

“嗯……”正在发动引擎的纯子歪着头思考,“把遗体抬起来?”

“嗯,如果是微量血渍,可以先用别的东西沾点儿血,然后再抹到玻璃茶几上去。”

“也可能是把玻璃茶几放倒。”

“也有这个可能。但你不觉得这些都是十分费时且风险极高的方法吗?如果通过其他物体转移血迹到茶几上,以如今的刑侦技术而言,是很难做到瞒天过海的,倒不如直接使用普通的凶器来得省心。杀死社长后,只要将其放在原地就好了。”

纯子踩下了奥迪A3的油门:“……嗯,这些我都能理解。那可不可以这么假设?——?凶手虽然打算嫁祸给专务,却又想尽量不被当成凶杀案处理。这中间的过程虽说有些微妙,不过总之,凶手是打算设计成一场意外事故,所以使用了玻璃茶几作为凶器。这样说得通吗?”

“的确,这个假设很合理。如果凶手既想杀害社长、嫁祸专务,又想尽量避免对公司造成损失,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如此一来,你猜测的凶手人选也就显而易见了。”榎本微笑着,“那就又回到凶手究竟是如何潜入密室的问题了。”

“关于密室的问题,你应该还有其他假设吧?”

“嗯。有没有一种可能,凶手之所以必须带走凶器,是因为这个凶器不能被警方看到,即这是个极为特殊的东西?”

“我觉得这个可能性很高。但是,什么样的凶器算特殊呢?”

“例如,一种被设计成看护猴也能使用的杀人工具。”

纯子哑然:“那怎么才能拿到这种工具呢?”

“那家公司做的不就是这方面的研究吗?他们正在开发的东西,就是人与猴子都能方便操作的工具和系统。根据猴子的体格与臂力,量身定做出理想的凶器,对他们来说不就是小菜一碟吗?而且他们公司有两只猴子,这种作案方法可能需要两只猴子合作才能完成。”

“等等,这就奇怪了。如果真是这样,那血渍是如何沾到玻璃茶几上去的?总不会是猴子杀完人后,抬起遗体沾上去的吧?”

原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破绽,谁知榎本依旧面色如常:“也许,玻璃茶几上的血渍并非凶手的障眼法,单纯只是偶然间沾上的。”

“偶然?”

他不会想说猴子脚上沾了血迹,又不小心踩到玻璃茶几上了吧?刚刚见过房男和麻纪的纯子完全无法信服。让看护猴杀人,这根本就是异想天开。

“我觉得不可能。安养寺先生刚刚也说过,那两只猴子非常聪明,就算主人下达了指令,它们也不可能对杀人这件事一无所知,所以内心一定很抗拒。”

“关于这个问题,稍微花点儿心思就能解决了。”榎本的语气十分冷静。

“将凶器设计成特殊的形状,猴子可能就意识不到自己在攻击人了。如果事先使用假人等物体,以游戏的方式对猴子进行训练,猴子可能就意识不到这是杀人行为了。”

“等等,你刚刚说的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如果是猴子作案就能解开密室之谜这一前提下的,对吧?”

“是的。”

“那么,猴子又是如何出入社长室的呢?”

“我想,应该是利用了天花板上方的空调风管。”

纯子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

“我看过社长室天花板上的出风口,大小刚好够猴子进出。”

纯子下意识地看着榎本:“要是杀人的真是看护猴,那凶手不就是安养寺课长了?”

“是这样的。退一步说,即便凶手不是他,他也不可能对此毫不知情。”

纯子沉默了一会儿:“……我还是不相信。”

“说实话我也一样。只不过,可能是偶然,我发现了一个太过巧合的事情?——?凶手击打社长头部的力道,其实是很微弱的。”

纯子顿时想明白了。

“社长的头部在半年前接受过手术,无须用力击打也能让他毙命。犯人对此应该也有所了解。不过既然是蓄意谋杀,控制力道就显得有些奇怪了,即便用尽全力也没什么关系啊。”

“会不会是为了嫁祸给年老体衰的专务?”

“专务的体力很差吗?”

“……并没有。”纯子不得不承认,专务虽然已经步入老年,但从小就练习剑道的他,如今依旧身姿挺拔。案发前一天还去打了高尔夫球,可见他的体力足以杀人。

“我反复琢磨了击打力较弱的原因,只找到了两种合理的解释。一种是,凶手在下手时出于对被害人的感情而出现了瞬间的动摇;另一种是,受犯罪手法限制,凶手无法完全施力。”

“嗯,第二种解释倒是符合……”

“这两种可能性都能成为凶手没对临死的社长下狠手的理由。不过,若是第二个理由,而且是指示看护猴杀人,那就可以解释刚才的那个问题?——?为何现场没有留下凶器。因为若是人直接下手,想在现场留下些迷惑人的假凶器应该并非难事。”

这让纯子想起学生时代读过的那本最古老的密室推理小说?——?小说里描写的进入人无法潜入的房间里行凶的凶手,居然是猩猩……

话虽如此,纯子依旧无法接受。这个男人该不会为了成功拿到报酬所以随意编个故事,然后声称自己已经解开密室之谜了吧?

正想反驳,大衣内袋里的手机传来了Killing?Me?Softly?with?His?Song(轻歌销魂)的铃声。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喂?”纯子单手握着方向盘接起电话。

“喂,青砥吗?”是今村的声音,“事务所说你让我回电给你。”

“是的,有事想问问你。”

“什么事?”

“刚才我去见了久永先生,听他说了上次的事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律师团确定要以神志不清为理由了吗?”

“……那倒不是。只是目前的情况对他十分不利,所以我们打算将这个理由作为一个预案。”

“预案?你没跟他说其他事情吧?”

“现场的情况已经无须再和他确认了。再说见面时间那么短,只能先针对梦游症的可能性听听他的看法。”

“……这是藤挂先生的意思?”

对方迟疑了几秒:“不是。”

“我知道了。七点左右我会回事务所,到时再和你谈吧。”

“嗯,再见。”

挂断电话后,纯子的脸色依旧很不好看。榎本似乎有些迟疑,不知自己此刻开口是否合适。

“不好意思。团队工作不比自己单打独斗,沟通起来总是一大堆问题。虽然这么说,其实我们的律师团也就三个人。”

榎本笑了笑:“大楼的设计图拿到了吗?”

“是的。问了好多人,结果发现设计图自始至终都存放在那栋大楼里。”

“好的。如果先去新宿的店里一趟再去六中大厦,还能进得去吗?”

“……从时间上看,应该没问题。”纯子看了看时间,“不过,这次打算看哪里呢?”

“总之,先去看看是否能洗清看护猴的嫌疑吧。”

六点刚过十分,十二楼的高管楼层已是一片寂静。

“都走了吗?”

纯子问后,忍点点头:“一般来说,社长、副社长和专务是最后离开的。只不过今天副社长好像和银行的人去吃饭了。”

没人在,岂不就没有阻碍了?真是个绝佳的机会。

“不过,现在社长室禁止出入。”忍有些为难。

“没关系,我们想去其他地方看看。”榎本看着设计蓝图说道。

“你先看哪儿?”

“先看看男厕吧。”

大概以为榎本在开玩笑,忍轻笑了一声。谁知榎本真往厕所去了。

“我们就在这里等吧。”忍对纯子说,大概觉得榎本只是去上个厕所。

“好的。”

正准备走进厕所的榎本突然转头:“青砥律师,你也过来。”

“什么?我也进去?”没办法,纯子只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看得忍都惊呆了。

这还是纯子此生首次走进男厕,好在这层楼的高管全都下班了。她战战兢兢地走进厕所一看,榎本已经在正中间架好了梯子。厕所内右侧是小便池和水池,左侧则是一排隔间。

“准备检查哪里?”

“天花板上方。”榎本指着天花板,只见上面有个边长四十五厘米左右的正方形维修口。

榎本坐在梯子上,拿出一字形螺丝刀,旋开了一个螺丝状的金属件,接着打开隔板观察天花板上方的状况。

“难道,可以通过天花板爬到社长室的上方?”纯子的脑中突然出现了忍者和“天花板上的散步者”[11]的形象。

“可惜啊,应该是爬不过去的。不过,我还是上去看看吧。”

榎本说罢,将两手插入维修口,轻轻松松就撑起了整个身子,接着把头伸进维修口。他身手之矫健,丝毫不亚于一个拥有丰富攀岩经验之人。不过就是个防盗顾问,至于锻炼到这种程度吗?要说是小偷……

“我过去看看。”话音刚落,榎本就如同被维修口吞没了般消失不见了。

四周恢复寂静。纯子认真地听了好一会儿,却连个脚步声也听不到。

纯子焦急地等着榎本,越来越觉得自己站在男厕里呆望着天花板上的正方形维修口,就跟个傻瓜似的。

她突然想到,河村忍应该还在外面等着呢,她可是亲眼看着自己和榎本一起走进男厕所的,不知道会不会误会自己……

纯子越想越担心,打开厕所门一看,忍果然还站在电梯厅里。她背对着自己,看不到脸上的表情,但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不好意思,马上就好。”

听到纯子的话后,忍回过头,似乎松了一口气:“真的在查看洗手间啊!”

“他在查看天花板上面,或许能解开密室之谜。”纯子总觉得自己在找借口。

“密室?”忍惊叹道,仿佛在问“那是异次元空间吗”。

“嗯。如果久永专务是被冤枉的,那么社长室就是个密室了。所以我委托刚刚那个人调查外部潜入的可能性。”

“专务是被冤枉的。”忍斩钉截铁地说道。

“是的,我们都相信他不是那种人。”

“不是……当然,他的确不是……”

纯子总觉得忍还有些话没说出来。

“您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纯子温柔地问道,“可以告诉我吗?哪怕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也没关系,说不定能帮久永先生洗清冤屈。”

忍点点头:“是因为毛毯。”

“毛毯?”

“那天中午,专务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所以我帮他盖了一张毛毯。一开始盖不住,老是滑下来,后来我索性把毛毯固定住了。”

“怎么固定的?”

“专务那把椅子的靠背和扶手间只有一条缝隙,我就把毛毯的边缘塞进那条缝隙里。不过,这需要点儿技巧。”

“明白了,不过……您为什么要提到这一点呢?”

“社长的遗体被发现后,副社长进了专务办公室,当时专务身上还盖着毛毯,和我固定时的状态一模一样。”

若果真如此,说不定这可以作为专务入睡后就没有离开过椅子的旁证。

“会不会是专务后来自己盖上的?”

“很难。因为他的双手是放在身体两侧,也就是盖在毛毯下面的。”

纯子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当然,这也不能说绝对做不到……

“您跟警察说过这件事了吗?”

“没有,我当时被吓坏了,完全忘了毛毯这回事,过了很久才想起来。副社长揪着专务领口的时候,那张毛毯都还原封不动地在那里,一直到专务被副社长拉起来的时候才滑落。”

说不定这个线索能对辩护有帮助。虽然不能作为重要证据,但至少在法官的主观印象上,不会处于不利位置。

“如果有需要,可以请您出庭做证吗?”

“可以的。”

纯子并不认为重新盖好毛毯是那个老人耍出的小伎俩。虽然毛毯盖在身上并不能证明专务就是清白的,但反过来说,即便毛毯滑落了,也不能证明人就是专务杀的。

虽然这个证据很薄弱,但更让人相信专务是无辜的。人果然不是专务杀的。

“此外,还有一件严禁外传的事情。”说完毛毯的事情后,忍似乎轻松了不少,不知不觉就说漏了嘴,“其实,社长在不久前被人恐吓过。”

“恐吓?什么人干的?”

“不知道。但是……”

“我们的看护服务中心发生过死亡事故。虽然并不构成刑事案件,但关于赔偿的问题好像闹了好一阵子呢。死者的几个家属特别凶悍,跑到总公司闹了好几次。不过最后似乎达成和解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两年前吧。”

“您知道具体恐吓了些什么吗?”

“不知道。我听到的是他们打算放火烧了公司,还有让社长的家人也尝尝相同的滋味等。我也都是听别人说的,好像有一次还惊动警察了呢。不过,那只是开始……”

忍犹豫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去年的秋天,社长室的窗户遭到了枪击。”

“枪击?是步枪之类的吗?”纯子愕然。

“不是,据说用的是气枪。那天早上伊藤到公司后,发现社长室西侧的窗户上有个洞,正对窗户的房门上还嵌着弹丸呢。”

“弹丸?”

“据说就是气枪用的子弹。”

“报警了吗?”

“没有。当时正在筹备上市,不想因此导致公司形象受损,就对外封锁了这个消息。不过自那以后,十二楼就换上了防弹玻璃窗户,也新增了许多防盗装置。”

许多谜团似乎都在慢慢揭开面纱。

“不过,这次事件后,应该和警方提过这些事情吧?”

“好像提了。”

又被警方隐瞒了!纯子心底的愤怒再次升起。社长被恐吓,甚至还遭到了狙击,这些都充分说明凶手很可能是外部人员。

就在此时,厕所中传来了声响,应该是榎本回来了。紧接着,传来水龙头被打开后的水流声,纯子转身返回,打开男厕所的门。

“如何?”

榎本看上去十分狼狈,从头到脚都裹上了一层灰。两膝盖上白茫茫一片,像盖了一层粉笔灰。

“不管什么大厦,天花板上方都没人打扫。”榎本皱着鼻,用水打湿手帕擦着脸,“天花板是用石膏板和石棉吸音板贴合而成的,上面全是白白的石膏粉。我担心天花板承受不住我的体重,所以只能在有轻质钢骨架的地方爬行,结果还是弄成了这副模样。”

“你有什么发现吗?”

“这栋建筑中,走廊前方有一块防火区域,那块区域的天花板内也被砌了水泥墙。所以无法通过天花板通往社长室上方。”

“这样啊。那就可以排除天花板路径了吧?”

“如果凶手是人的话,的确如此。但如果是小猴子,就另当别论了。”

“什么意思?”

“空调的风管贯穿防火区域的隔墙,一直延伸到了社长室。所以,只要在中间的某个地方将猴子放进风管,就能让它们潜入社长室了。”

“啊,原来如此,你刚刚也说过是经风管进入的。不过,爬到社长室上方后,可以进入室内吗?”

纯子想起来了,当时榎本确实毫不费力地打开了出风口的盖子。

“这么说来,凶手是带着猴子爬进天花板上方,然后中途给风管打了个洞,把猴子塞了进去?”

“我刚刚确认过,这一侧的风管似乎没有可以动手脚的地方。”

“这样啊……”纯子忽然想到,“等等,防火区域前方的天花板上方是畅通的吗?”

“是的。”

“那是不是也可以从女厕所的维修口上去?”

“可以倒是可以,但我是男的,总归不太方便。”榎本一脸淡定。

我进男厕所就方便了吗?纯子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骂人的冲动,毕竟还有更重要的问题等着自己。

“……那么,猴子到底是从哪里进入风管的呢?”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设备机械室。”

榎本拿起梯子走出男厕所,纯子也跟着走了出来。走到隔壁房间的门前时,榎本拜托一脸疑惑地站着的忍打开设备机械室。于是忍乘电梯到楼下,拿来盘成方向盘状的一串钥匙。

一台巨大铁箱般的机器占据了设备机械室的大半空间。

“这是十二楼的空调机,旁边那个通过风管连接全热交换器,用于吸收外界空气并调整到合适的温度后送入空调机。空调机吹出来的风,会通过上方的风室进入刚刚那个与社长室连通的风管。”

榎本滔滔不绝地说明着,仿佛他才是这家公司的设备负责人。

“风室就是一个空箱子,不过这里的风室是仅单面可拆卸的结构。”风室紧贴着天花板,榎本爬上梯子,取出工具旋开用于固定风室面板的螺栓。

“如果要将猴子塞入空调风管,就只能是这里了。”

如果只站在下方往上看,榎本的猜测似乎并无不合理之处。

榎本从背包中拿出一大捆细细的电缆线,将电缆线的一端插进小型摄影机的插孔,接着将其缓慢地伸进风管内。

“这是内视镜,类似于胃镜。”榎本一边移动电缆线,一边看着摄影机液晶屏上显示的天花板里的画面。

“啧,这倒是没想到。”话虽如此,他的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惊讶。

“青砥律师也看看吧。”他把连接在电缆线另一端的摄影机递给纯子。

“如何?”

“什么如何……”

内视镜的前端有一盏小灯,可以照亮这个狭小的区域,不过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请仔细看看灯光照亮的地方。”

纯子这才明白过来,由于风管内积满了灰尘,灯光所到之处,都布满了随风飘摇的如细细的水草般的东西。

“虽说社长室内的出风口比这里干净一些,但只要有空调风吹过,依旧会积灰啊。”

别说是猴子了,就连跑过一只老鼠都会在尘埃上留下清晰的痕迹。

“反正电缆线这么长,再往里看看吧!”榎本再次看向摄影机,继续放出电缆线。前进了五六米后,榎本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停下了。

“请看。”

纯子接过来一看,液晶屏上显示的是嵌在风管内侧的格子状挡板。

“这是防火闸。如果发生火灾,保险丝热熔后,叶片就会合上。以这个宽度来看,就算是小猴子也无法通过。”榎本的语气听上去并不觉得遗憾。

“要是这么说的话……”

“由此可见,看护猴是清白的。”

证明了房男和麻纪的清白虽然是件开心的事,可如此一来,密室之谜也就越发难解了。

“青砥律师,要不要一起去喝杯茶?”这个浑身上下沾满灰尘的男人突然邀请道。

“嗯……也行!”纯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

正好两个人都觉得有些饿了,便走进了麦当劳。

“我先总结一下今天的情况,然后一起商量下未来几天的计划吧。”

榎本一边大口吃着巨无霸,一边说道。他身上的那些灰尘已经抖不掉了,惹得店内的客人频频投来好奇的目光,不过他本人倒是毫不在意。

“你调查的时候我也在场,我想应该了解得差不多了……”纯子拿起薯条,神色黯然。今天的成果,就只是排除了看护猴的嫌疑而已吧?

不过,榎本似乎很兴奋:“从调查结果来看,潜入方式的可疑范围已经缩小了很多。剩下的可能性中,明天就先从……”

“等、等一下。可疑范围是怎么缩小的?”纯子打断了他的话。要是任他继续说下去,自己的疑问就得不到答案了。

“好吧,我先对这一点做个说明。在确认过案发现场后,我发现社长室的出入路径只有三种:三扇窗户、两道门,以及天花板上的两个开口——空调出风口和连通天花板上方区域的维修口。虽然日光灯周围也有宽度为几厘米的吸风口,但可以忽略不计。也就是说,若凶手从外面潜入,只能通过这三种路径中的某一种。”

“是的。”纯子回忆了一下社长室的内部,确实没有其他的出入口了。

“我们首先排除窗户。那栋大厦的窗户全都被嵌死了,根本打不开。”

“那有没有可能先打破玻璃,潜入房间,然后再换上一块新的玻璃呢?”虽然纯子也觉得不可能,但还是打算问一问。

“不可能。那么大块的玻璃窗可不是那么容易嵌的,这么大的工程无法在短时间内完成。更何况,那间办公室的玻璃窗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打破的。”

“为什么?”

“那间办公室用的是厚度超过20毫米的玻璃,这种玻璃一般用于高层建筑。目测厚度是22毫米或23毫米。一般的浮法玻璃可没有这样的厚度,所以那应该是防盗用的双层玻璃。”

榎本点点头:“大概是在两片10毫米厚的超强化玻璃中间夹了一张120密尔厚,即约3毫米厚的PVB膜。达到美国防弹标准NIJ-Ⅱ的玻璃具有防弹功能,应该能成功抵御穿透力较弱的手枪子弹。”

纯子虽然不太懂,但他应该是说玻璃很坚固。

“这么说来,金属球棒之类的东西就更敲不破了吧?”

“再怎么敲也顶多敲出一条裂痕来,敲破是基本不可能的。不过,他们为何要特意更换玻璃窗呢?这应该是笔不小的开销吧。而且为了换上新玻璃,他们似乎连窗框也全部换过了。”

于是纯子便把社长曾受恐吓并遭到狙击的事情告诉了榎本。

“气枪吗?”榎本微微歪着脑袋。

“嗯。虽然当时没报警,不过据说那个弹丸,也就是气枪的子弹把玻璃窗打出了一个洞,最后嵌到了房门的木头上。”

“出现弹痕的,是西侧的小窗户吧?”

“嗯。”

“这么说来,弹丸嵌入的应该是东侧墙上那扇通往副社长室的门吧?”

“据说是这样的。”

“不可思议。”榎本啜了一口可乐,“子弹是从哪里打过来的呢?”

“嗯……只能是隔壁那栋楼了吧?”

榎本摇摇头:“西侧的那栋楼只有十层高,而社长室位于六中大厦的十二楼,哪怕对方站在屋顶射击,弹道也应该呈现出大角度斜向上的状态。社长的房间很深,所以着弹点应该会出现在天花板上,或靠近天花板的墙壁上,怎么都不该出现在正对面的门板上啊?”

“……嗯,说得也是。会不会是因为抛物线轨道?”看到榎本的表情后,纯子连忙改了说法,“或者是在打穿玻璃窗的时候,角度出现了一些变化?”

“不可能。”榎本的嗤之以鼻让纯子感到有些不舒服。

“不过,听完这些后,我就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在电梯里设定密码,以及在走廊上装监控了。”榎本沉默了好一会儿,一边思考,一边把手里的巨无霸“消灭”干净。

“回到前面那个话题。三种类型的出入口中,窗户可以算是铜墙铁壁。而我在爬上天花板上方查看后,也排除了天花板出入口的可能性。这么一来,剩下的就只有那两道门了。”

“可是无论是从哪道门进出社长室,都避不开监控吧?”

“乍看之下的确如此。”

“什么意思?”

“监控也有可能被人钻空子。”

“可是,人眼尚有可能被错觉迷惑,监控器怎么会被骗呢?”

“无论是人眼还是机械系统,都存在相应的盲点和死角,并不存在哪个更难骗的问题。”榎本津津有味地吃完了炸鸡块,“不过这都是在社长室曾被人潜入的前提下做出的推断。”

“我想修改一条合约内容。原先我的要求是,只要能证明有嫌疑人之外的人潜入过案发现场,就能获得五十万日元的报酬。我想改成——证明被害人是被嫌疑人之外的人杀害。”

“这个我倒是没意见。”纯子喝了一口可乐润了润喉咙,“也就是说,你觉得凶手可能是在未进入社长室的情况下杀了社长?”

“不排除这个可能性。”

“能详细说说吗?”

榎本拿着插着吸管的杯子,左右轻摇了一会儿后,推到纯子的面前。

“机器人。”

纯子回到事务所时已经过了晚上八点。原以为里面肯定空无一人,谁知写着“Rescue法律事务所”的毛玻璃后隐约透着灯光。

纯子打开门看到了房间靠里位置的今村。他穿着衬衫,抱着胳膊坐在书桌前。

“回来啦!”今村的面前放着一个装有咖啡的不锈钢马克杯和中餐外卖的纸盒,纸盒里面还插着一双一次性筷子。这个画面像极了美国律政剧中的场景。

“回来晚了,不好意思,原本跟你约的是七点……”纯子习惯先礼后兵。

“没事,我也刚回来。”多年的经验似乎让他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弥散的危险气息,于是今村努力地迎合着纯子,“你那边如何?今天一整天都在调查那个密室之谜吧?有什么发现吗?”

纯子差点儿就脱口而出地质问“其实你根本不觉得那是密室吧”,最终还是沉默了片刻,往自己最喜欢的萨非[12]烧制的蓝色陶瓷杯里倒了咖啡。

“毕竟警方都已经调查过了,想来没那么容易有什么新发现吧!”今村又挤出了一句,他似乎误解了纯子沉默的原因。

“没想到你这么相信警方啊!”纯子在椅子上坐下,啜了一口热咖啡。虽然也能给自己提提神,但与自己在榎本的安保用品店喝的那杯相比,手上的咖啡简直味如泥水。

“啊,那倒也不是。但他们毕竟久经沙场,应该不至于发现不了某些显而易见的漏洞吧?”

“你这话是在劝我早点儿死心啊?”

“怎么会?如果案发现场不是密室的话,我们在辩护上的可操作性当然能增加不少。”今村用双手拉开一个大圈。

“也就是说,如果不能增加辩护的方向,就直接定性为神志不清了?”

“话不能这么说。”今村靠向椅背,抚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若案发现场为密室,我们就无法为他洗脱罪名了,不是吗?当然,如果你有其他方案,我自然洗耳恭听。”

“今村律师从来没想过努力找到真相吗?久永先生已经明确表达了自己没有杀过人!律师的辩护工作,难道不是基于对委托人的信任吗?”

“可是,如果委托人说的话与实际的证据完全矛盾,我们也不能无条件地相信他们吧?”

“密室之谜能解开吗?”

“我觉得有希望。新城律师介绍的防盗顾问非常优秀,两三天内应该能确定可能的作案手法。”

“该不会到最后只能出账单吧?”

这话让纯子顿时怒火中烧,不过她还是闭上眼睛,不理会对方的嘲讽:“总之,现在还没有结论。”

今村从桌上举起笔记挥了挥:“接下来,请听听我的想法。我认为久永专务在睡梦中杀害社长,在醒来后没有留下任何记忆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你想说的是梦游症吧?”

“不是,这不是梦游症,是一种名为快速眼动睡眠行为障碍的疾病,常伴有暴力行为。据统计,这种病常见于中老年男性。”今村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一脸得意地看着纯子。

“我不太懂这些,所以,这和梦游症有什么区别?”

“睡眠状态分为快速眼动睡眠期和非快速眼动睡眠期。在快速眼动睡眠期内,我们的大脑很活跃,但身体却处于睡眠状态。这时眼球会不停地摆动,所以这个时期以Rapid?Eye?Movement的缩写REM来命名。”

“我知道,有个摇滚乐队就叫这个名字。”

“非快速眼动睡眠期的睡眠正好相反,是大脑进入睡眠、身体却可以活动的状态。此时眼球不会出现任何运动。也就是说,所谓的梦游症,是大脑在非快速眼动睡眠期内受到了来自外界的某些刺激……”

“好了,总之就是跟梦游症无关吧?”纯子不耐烦地出言打断。

“是的,关键是快速眼动睡眠行为障碍。睡眠时由于运动性抑制功能的下降,患者会将梦中的场景付诸现实。”

“所以你打算用这套说辞辩护吗?”

“这不单是战术上的说辞。事实上,他确实可能患有这种疾病吧?”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这个病的?”

“嗯?”

“你从来没跟我提过吧?”

“呃,其实也是因为今天做了多方面的调查才知道的。”

“今天?那我想请教一下,为什么你上次去见久永先生的时候就和他说那些话呢?”

“这个……当时自然不知道什么快速眼动睡眠,只是想确认一下是不是在睡眠状态下的无意识犯罪而已。”

“你被人收买了吧!”

“你说什么?”

“被那位藤挂律师。”

“等等!”

“藤挂律师是那家公司的法律顾问,听从公司的安排也理所当然。在这种公司即将上市的关键时刻,居然发生了专务杀害社长的案件,这对公司而言无疑会产生巨大的影响,很可能导致公司无法上市或延期上市。但若是将其定性为梦中发病,是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下导致的意外,就可以将不良影响降到最低!”

“开什么玩笑!”今村满脸通红地站了起来,“我们的委托人不是月桂叶,而是久永笃二!你觉得我会如此轻易地置委托人的利益于不顾吗?”

“确实,那个老人看着不像会恩将仇报、杀害社长的人。但是,人际关系不能只看表面,有时再多的感激和尊重,也不能消解积聚的愤怒和怨恨,这种案例并不罕见吧?这种在无意识中被压抑下来的情绪,最终在梦境中爆发,这本就不该遭受指责!快速眼动睡眠行为障碍,其实就是把梦境变成现实的一种病。”

“为什么你直接跳到这个结论了呢?迄今为止,久永先生并没有出现过这种症状吧?”

“你想想看,所有的物证都对他不利啊!除了他,其他人根本就没有作案的可能!除了主张他神志不清,难道还有别的方法可以救他吗?”

“有。”纯子斩钉截铁地说。

“我会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