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最终嫌疑人

最终嫌疑人,这个概念对于帅朗不是太清楚,毕竟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没有听到卢副局长话里的意思,于是话卡住了。

其他在座的可就懂了,基于五月一日对四位被捕银行卡犯罪嫌疑人的审讯,已查出了取款的有三张银行卡来自豆学文(豆芽),另外反骗工作组一直把视线锁定在绰号为“山猫”的以及最终嫌疑人“邦爷”的排查上。省厅的督导经过对案情的综合分析,同意市工作组的方案,不过帅朗这样五部分一分,好像梁根邦在整个案件里,倒成了一个有点级别的马仔而不是像已经定性的最终嫌疑人。

可能吗?这下子大家都拿捏不准了,毕竟真相没出来的时候,所有的猜想都会有它的合理性。可宁愿置疑帅朗,也不能置疑领导和领导的领导吧,这个跨省诈骗案规格已经提高了不少,总不能因为某个人的想法,再把侦破方向调整吧?

所有人都没吭声,卢副局长解释道:“梁根邦如果不是最终嫌疑人,那就意味着中州的发案仅仅是掀开了冰山一角,很可能还有许多地方和梁根邦同样身份的人在实施诈骗犯罪,那么他们的上线又是谁?我是说,可能吗?要这样的话,岂不成了一个全国性的诈骗组织了,像梁根邦这样的人,南下、北上、西征、东进……”

像个笑话,几位警察都笑了笑,执法能力和犯罪多样化发展几乎是同步的,现在已经日臻完善的警务防控体系,个案的新型犯罪不稀罕,可要发展到一个严密的犯罪网络,那几乎要视警察于无物了。

几个人的笑意对帅朗有点刺激了,明显被人蔑视了不是,干脆小胡同里赶猪,直来直去了,帅朗反驳着卢副局长的话道:“不是可能,是根本就存在。每一种新型犯罪都是出现之后才有警务的认识、防控,这个程序颠倒不过来,不可能警察比犯罪分子想到前面,防控还未发生过的犯罪行为……这个案子,其实我是把它当成一个骗局来看的,比如我是大佬,首先,我做一个发财的构想,诈骗里,这叫‘做局人’,我要做的,就是设好整体的框架。第一步,需要招募用于实施诈骗的话务员,也就是通过电话和受害人直接联系的,这一步很关键,能通过对话掌握对方的心理,用语言诱导对方上当,这可不是天生就会的,而且不能长期用相同的声音;第二步,需要收集实施诈骗的信息以选准对象,这和无选择群发短信乱放中奖广告不同,他们有选择地针对特定目标,而且得手了,那么这个信息来源肯定有一个特殊渠道;第三步,找一个代理人,也就是像梁根邦这样的角色,让这种角色再向下发展,招募取款人。

“这样的话,就形成了从信息收集、实施诈骗、分流赃款,到异地取款一个完整的链条……可以把这个理解为老式骗局中的梗媒、选媒和风媒,意思是有人探底、有人选目标、有人实施诈骗、有人负责断后,一个骗局不可能是一两个人做成的,他们之间各有分工,再加上现代科技手段的运用,已经把跨省、跨市甚至跨国实施变成一种可能……我之所以说梁根邦不可能,是因为,你们看他的组织构成,以痞子流氓以及无业人员为主,有很多环节这些人根本办不了,那怎么才能接触到受害人特定的信息?比如怎么和受害人对话,并通过电话实施诈骗?怎么才能通过网络银行短时间里把钱分流到二十余个不同的账户里,而且能够躲避警方的追查?我觉得这几点都超过梁根邦的能力了,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背后还有人……”

帅朗貌似省厅来的督导,讲得头头是道,听者却是一头雾水,恍惚中产生了一个错觉,似乎真是上级来人了,连卢副局长也听得入迷了,津津有味咂摸着这段话,非常有合理性。续队长也听出帅朗的意思了,瞅了个空儿问了句:“你的意思是,‘四·一九’电信诈骗案,仅仅是骗局中的一个剪影?或者说是整个犯罪实施中很小的一个部分?”

“对,就是这个意思……对于全局,我是无能为力的,VIOP网络电话端口肯定是远程设置的,没准儿在境外,不过破解这个骗局中小小的一个环节,应该不算很难……好,咱们就从取款人开始,其实从他们实施作案的手法上,已经暴露了太多的破绽……”帅朗道,稍稍停顿,再看众人,两位外勤队长有点迷惑,迷惑中还有点挂不住,似乎觉得帅朗说得这么简单有点说不过去。

“我没有针对谁的意思啊,这都是我的想法,如果不对,就当我胡扯……如果听不下去,可以随时叫停。”帅朗道,征询了一眼,一群警察都没有吭声,都直愣愣地看着等下文,就听帅朗接着说,“二十余个取款点的ATM机,我相信你们肯定通过监控查了,而且没有查到嫌疑人去掉面罩的图像,对吧?如果拍摄到的话,那你们抓他们应该有突破了。”

微微地一惊,续队长下意识地点点头,确实没有,理论上是嫌疑人取款之后从取款点出来,掀掉面罩,即便是离开,也应该在监控上留有影像。奇怪的是,通过体形体貌的对比,居然没有发现很吻合的,有四位疑似的嫌疑人,查证之后,都不是,这是”四·一九“案子纠结的地方。

“应该是钻胡同走了,咱们中州的胡同多,全国有名。”邢队长悻然地说了句。

“对呀,二十几个点,所有人都钻胡同走,这说明了什么?首先肯定不是流窜作案,生打生钻进咱们中州胡同,一多半都出不来;第二,暴露了,不管是组织策划还是实施取款的,应该都是中州土生土长的人,最起码大部分是,否则选择取款点为什么都靠近新旧城建的边缘?最远两地甚至相差十几公里?对,我想起来了,十七公里……其实大家想过没有,要是个土包子作案,直接到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大银行,七八台甚至十几台柜员机,取一百万都没问题……对吧?何必这么麻烦呢?”

帅朗说完,有些人的思路开始开阔了。如果从手法上判断的话,那能说明的东西就多了,续队长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是那种答案并不难却纠结了很久的恍然大悟,如果大部分人都钻胡同,那么只有一个说法,那就是对胡同很熟悉……如果是流窜作案,他们根本不用这么麻烦,选择这么多取款点,所以两面的相互反证指向一个很确定的判断:本地人。

喜色一来,两位外勤队长都不自然地向帅朗的座位凑了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上心了。

等了片刻,帅朗接着说:“这能说明,肯定是土生土长的中州人,他们在策划的时候不知不觉地把这个地理优势用上了……当然,同时也说明策划者的反侦查意识非常强,不仅把反侦查运用到案发当时,而且延伸到案发之后,所以,取款之后,他们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了……”

“那依你的想法,还没法子找到他们是不是?”卢副局长问,有点失望。

“不,我刚才说了,破解他们这个小把戏也不难……先前我说过,在农科院西餐厅周边的监控里,应该能拍到他们没蒙面的影像,如果你们嫌那个甄别方法麻烦的话,还有更简单的办法……”帅朗道。

看来今天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了,一说居然还有办法,卢副局长、童副政委以及两位外勤队长,兴趣和好奇心全调动起来了,目光全部聚集在帅朗身上。这个即将揭出来的精彩让小木激动得不停地搓手,不停地看着方卉婷,敢情没白捡帅朗,每回都捡着宝了,方卉婷笑了笑,抬头示意下水杯,于是小木赶紧倒了几杯热水,放到了几步之外聚着的五个人面前……还有简单的办法吗?似乎有,帅朗生怕别人听不懂似的,放下水杯,用手比画道:“所有的骗局,之所以能瞒天过海,是因为过程是连续性的,乍一眼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有惊讶它产生的结果,就像魔术一样。不过你们要把动作分解一下的话,就看清了,就像400次/秒的快门拍摄子弹爆炸瞬间一样,就像慢动作回放灌篮动作一样……比如开枪、上膛、抠扳机、出膛、旋转、击中……而这么繁复的动作,一眼看过,只有一个动作,就是枪响击中目标……破绽就在分解这个罪案实施的过程里……”

“联系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比如我是梁根邦,找到了和我有怨的那个女人,我不会亲自出面,于是我让手下把招募的飞车仔全调动起来堵人……在这个事之前或之后,应该之后,我得到了上线的通知,诈骗到的钱到账了,在多长时间里全分流到他提供的银行卡里……所以,他要立刻组织实施犯罪……也就是把这个钱安全地取出来,怎么取呢?这里头学问大了……”

帅朗头脑无比清晰地捋着这个案情,就像他编排飞鹏那么清晰,只不过一个是设计,一个是通过结果猜想。这个猜想把众人兴趣引到了极致,像在观摩一个罪案片一样,步步都是悬念……

“我给大家慢放这个过程……得到消息,我会迅速把准备好的卡号提供给上线,或者这个卡号已经提供给上线了,只待骗到钱,随时通知人取钱。上线会把钱分流成小额,这个时间不会太长,半小时吧,这个消息应该只有梁根邦能掌握……与此同时,招募和指挥飞车仔的人也行动了,他需要做的是把已经招募好的飞车仔聚集到一起,或者分批,或者让他们到指定位置……以诈骗案的特征来看,他们需要保证最好的保密性质,聚集不利于保密、太过分散又拖时间,从取款点的分布位置看,我想分批的可能性大,破绽就在这儿……”帅朗道,轻抿了一口水,看看眼睛瞪得溜圆听得入神的众人,清清嗓子说:“还是在保密上。大家想想,招募取款人出于安全考虑,应该不是长期联系,而且即便联系也不是很深的关系,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要成功实施这个罪案,最大的难点在哪儿?”

没人吭声,似乎没人敢挑战这么高的智商,也没人敢打断这个精彩的故事。

“应该在对这些人的掌握上,必须保证他们听话。”续队长很有实践经验,接了一句。

“对,不过也不对,应该是钱……难点就在钱上,一切都是为了钱,既然联系不紧密,他们难道不怕这些烂人取了两三万,自己揣腰包里跑了?这点儿胆子他们是有的,敢取款,都不是什么好料……人又这么多,十几个人,大家想想,他们怎么样能保证取出来的赃款能安全回到自己手里而不被这些联系并不紧密的替死鬼私吞呢?不要猜是一对一跟人啊,要那样的话,和他们以前精巧的选址就不配套了。”帅朗又道。

“应该是有让取款人忌惮的事,他们不敢私吞吧?”续队长猜了句。

“要不慑于‘邦爷’的威名?”邢组长也猜了句。

都不确定,卢副局长敲敲桌子,抬头示意道:“听帅朗说。”

于是大家都笑了,此时帅朗成了不容置疑的权威了。帅朗不好意思地笑道:“你们的办法我想过,不过几万块钱而已,能有什么忌惮的事?而且这么多人,怎么做?扣住他的家人,不至于吧?拿住这些人的小辫,好像也不可能……慑于‘邦爷’的威名也说不通,诈骗犯藏得越深越好,树大招风的道理这个邦爷不可能不知道,如果真有那么大威名,就不会你们查了这么长时间还只是得了个照片……大家连他的相貌都不太清楚,梁根邦这个名字真假都无从查实。威从何来,名从何来……我想,还在钱上。你们想过没有,有个简单的方式可以把这个问题解决了。比如售黑彩兑奖,境内的都要给境外的交纳一定的抵押金,以防中奖之后庄家溜了……现在做生意也是,先款后货的多,再不济也是货到付款……你们再联想一下洗钱,用十万可以换回来路不明的十二三万,或者更多的赃款……这个,相当于一桩生意。”

“哦,我明白了……”续队长一拍桌子,一指帅朗道,“你的意思是一手交钱、一手拿卡……要不就是先收钱了。”

“对,这是最安全最有可能的一种,取款之后就是整个犯罪过程的结束,不需要再坐地分赃,不需要再聚集到一起论功行赏,在此之前已经按比例收回赃款了,取完款大家各奔东西,谁也不管谁了。所有方式里,只有这种方式安全系数最高。”帅朗道。

“可要是这样的话……取款人凭什么相信梁根邦给的卡里有钱,而且要高于他要交给梁根邦的钱?”邢组长问了个尖锐的问题。

“这个就是犯罪嫌疑人之间的那种特殊信任了。这种信任可以建立在他们走上犯罪道路之前,也可以建立在他们成功实施数次犯罪之后,比如现在有句难听的话叫:越是涉黑的生意,他越得讲信誉,否则没人敢相信,他们就做不下去……”帅朗给了名轻飘飘的反驳,这个道理恐怕在座的警察应该懂,不过即便是懂,也好像一时难以苟同。

差不多能理解,不过对于这个大胆的猜测还是颇有疑虑,全盘都是猜测,让几位莫衷一是,不敢妄下断言,毕竟警察的思维方式和别人不一样,什么事都要讲证据,想了一大会儿,不知不觉点了几支烟,半晌续队长才出声问道:“如果你的假设都成立,那好,怎么找呢?”

“如果那天围堵我的那帮人就是取款队伍,他们总不能打着架兜里还揣着几万块钱吧?不怕不小心丢了?如果那天不是他们围堵,可以确认从诈骗到手直到取款结束不过四小时,难道那天所有的取款人兜里都装着几万块钱准备好了?他们难道知道当天有生意了?很简单,在接到上线通知分流赃款时,取款人应该同时接到了通知,准备钱……如果准备钱,他们应该在当晚八点到取款开始的时间里,在市区某个柜员机上取过钱……反侦查可以运用到案发之中之后,总不能之前他们还做着防备吧,这个非常容易验证,调一下全市的所有柜员机记录就知道了……相互比对体貌特征。”帅朗大胆猜测道。

很大胆,胆大到没谱了,大到在座的警察不敢相信了,目光看着帅朗的时候渐渐透着几分怀疑。帅朗干脆破罐破摔到底了,干脆又大胆地猜测了一句:“甚至于比对都没有那么麻烦,现在谁也不会装着大额现钞,我想说不定有些账户头天晚上取了款,没准儿第二天、第三天会存进去钱……这些就应该是那些取款人,我想因为他们精巧的设计和很强的反侦查意识应该给他们足够的自信了,而且这个成功的次数应该不止一回。有信息反映说‘邦爷’半年整了一千多万,那么跟着梁根邦发财的当然也应该不少喽……就这些,我想到的就这些,有多少能够证实,我还真不知道。”

“这个……这个有些匪夷所思了啊。”卢副局长欠欠身子,长时间未动,身体有点僵。

童副政委在思考,额头上皱了很深的皱纹,那两位负责案子的外勤队长也似有不信,不过丝丝入扣的分析又挑不出毛病来,半天续队长才挑了个刺:“这样,帅朗,我们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我和你密谋干坏事,你相信我不会坑你,我也相信你不会私吞,如果基于这种信任的话,那就不需要见卡付钱了,也没有取款这一说了……再或者,在实施之前你作为取款人对我已经有点抵押,好像也不存在取款这一说了,我有恃无恐,不怕你私吞……如果这样考虑的话,是不是你的推测就无法成立了?”

很有可能的设定。或许是对帅朗直接猜测取款人的行为觉得太过大胆,有点没谱,给了两个可能的设定,帅朗想了想,反驳道:“那当然,很可能是这样。不过续队长您想过没有,越是高明的骗局用的越是简单常用的办法,华尔街的骗局几百个亿,西方话叫庞氏骗局,咱中国比西方可早多了,叫拆东墙补西墙……所有的犯罪者,特别是高智商的犯罪者,他们会下意识地选择最直接、最便捷、最安全和最有利于自己的手法。这个选择取款点的方式、招募飞车仔的方式,还有他们案发后蒸发的方式,都足以说明策划人的智商很高……如果以您的置疑,他们取钱之后还没有结束,需要这些人聚集到某个地方交回赃款,毕竟这是大伙儿骗来的钱,他们留得那份很少……或者需要个中间人挨着个把这些取款人的钱再收回来,您想想,这可都是钻小胡同走了,有那么容易再聚一起吗?完成这一步需要多长时间?他们难道不怕夜长梦多吗?他们难道不怕有人起歹意出意外吗?毕竟是钱呐……即便您坚持他们之间有信任、有抵押,我也不赞同。第一,有信任就意味着交道打得很多,这点对于犯罪者特别是诈骗嫌疑人来说就不那么安全了,我觉得他不会选择;第二,有所抵押,抵押什么?这可是随机的诈骗案,六点之前恐怕连梁根邦都不知道自己得到了钱……”

帅朗侃侃而谈,虽是猜测,但像证据一样支持着先前的猜测。让续队长点点头,觉得可能性更大了几分,看着众人被说服,帅朗那份得意之情油然而生。

其实还有一个有事实根据的推测帅朗没有说,那天晚上和桑雅被关押在不知名的乡下,从进去到捅开手铐溜走不过一个多小时,追兵就来了,去掉路上的时间,那就应该是作案的时间,这同样能支持先前的推测,也就是说,如果十几个钻小胡同走的嫌疑人全部再聚集起来交赃款,时间根本赶不过来。当然,这一点帅朗没有说,否则说了人家肯定要追问来的什么人、来了几个、开得什么车,而那天只顾跑了,吓得根本没回头看。

忽悠结束了,帅朗气定神闲地总结道:“破案有很多路子,纷杂的线索有时候会给出许许多多不同的思路,但你必须选择一种,最了解警察的莫过于罪犯,他们犯罪之前会下意识地从警察的角度来斟酌自己手法的得失,久而久之会习惯性养成反侦查意识……所以你不能站在警察的角度来选择你的侦破思路,那样对新人勉强可以,对于有反侦察意识的罪犯,很容易被他们引进死胡同……你们现在已经进了死胡同,因为你们能想到的,他们已经想到了,什么也没有留给你们……”

“有道理,说得好……就是这么个意思。”邢组长听得兴起,竖起大拇指,那位续队长也点点头,即便帅朗说得有所偏差,也能够成为对犯罪行为、过程的一个完整推测,合理性越强的推测对于侦破的帮助就会越大。几位警察记着要点,不时地问着帅朗某些细节,帅朗一一作答,气氛从紧张缓释到了轻松,卢副局长看着两位外勤这么推崇,奇怪地问着帅朗:“帅朗,这些……你从哪儿学到的?很专业嘛。”

“哦,那年我报考省警校了,我爸教的。”帅朗道,不好意思了。“那后来呢?”童副政委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

“嘿嘿……没录取,人家根本不考这个,我爸白教了……嘿嘿。”帅朗笑着,低了低头。

一干人都呵呵笑了,对这个落榜生给予了善意的一笑,卢副局长征询着那两位要不按这个思路查一下,这个记录调用不难,续队长和邢组长点头同意了,回头笑着对帅朗说:“帅朗,看来你和你爸差不多,有其父必有其子没错啊,都有点未卜先知的本事……你还猜到什么了?比如,接下来……”

“接下来肯定是指认关押我的窝点吧?”帅朗愣眼道,这是半夜唯一能干的事了。“猜对了,甭跟他解释了,这孩子比谁都明白。”卢副局长笑了笑,起身了,敢情是等着帅朗自己说出来,于是安排着其他人抓紧时间休息,小木和方卉婷轮流开车,续队长领着一队外勤护队,三辆车趁着夜色上路了……乡村的夜在月色隐去之后,就未必处处都透着美了,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深色的苍穹笼罩着一片混沌,即便是极目,也只能看到树梢的房脊的影子。耳边掠过的微微风声,夹杂着蛐蛐不知疲倦的叫声,偶尔会猝来一两声夜鸮或者蝙蝠的嘶声,立刻会划破寂静,给身处其间的人平添一股怵然的凉意。

“邢组长,要不咱们冲进去得了?这得等到什么时候,都四点多了……再过一个多小时可就天亮了。”

隐没在夜色中的一辆警车里,续队长看着表,又一次征询邢组长,用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帅朗指定的地方,这个地方却是已经出了中州市的辖区,在中州和长曷的交界地带,隶属于长曷市韩王乡河渚村。这种地带都是警力防范薄弱的地区,到达目的地联系了市局,联系了当地派出所,足足两小时,当地的警力还没有赶到。

邢组长睁了睁眼,看看四周黑沉沉的夜色,同来的四名外勤队员加上小木都被派到不远处的目标建筑蹲守,夜深露重,这条件可是够艰苦的了,不过还是没有答应续队长的要求,摇摇头道:“再等等……万一闯错地方怎么交待,现在警风警纪抓得这么严,别撞那个晦气啊……这又是在村里,又是跨市……”

意思很明确,情况不明,不能擅闯,要搁以前,执行警务,差不多刑警就敢破门抓人,不过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警察没那么好当了,抓对十个嫌疑人的功劳没有抓错一个普通人的过错大,续队长也知道邢组长的这层顾虑,很认可地说:“错不了……离长曷四十公里左右,建筑物距公路八百米,参照物是一座移动信号铁塔,离下一个村不足五公里,下一个村对面有灌渠,渠宽一米五左右,东西走向……帅朗记得这么清,能错了才怪呢。”

“那就更得等等了,有地方警力的支持,我们顺理成章搜查多好……

反正都等了两个多小时了,还在乎再等一会儿?”邢组长说。

这话倒在理,续兵无言了,叹了口气,有点心疼还窝在建筑物四周的队员,这种闷热潮湿的天气估计少不了蚊叮虫咬,不过也没办法,吃的就是这碗饭,当刑警跑外勤,都是从这种生活中过来的。他伸了个懒腰,问了几声蹲守的外勤,又问邢组长道:“老邢,你看帅朗这娃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人呀。”

“人怎么了?”

“啧,我是说,你觉不觉得这娃有点邪门啊……”

“有吗?”

“怎么,你没发现呀?你看啊,机场路传销窝点是他捅出来的,这是我进工作组以前的事,详细情况我倒不知道,不过后来我到工作组刚接手电信诈骗案调查后,居然又是小木和方卉婷带回消息来了,接着就是一窝银行卡贩落网,把省厅都惊动了,调查了二十天只画出几张图像来……又是今天个无意中,嗨,这俩人又把帅朗带回来了,他还知道案情……不邪门儿呀?”

续兵奇怪地问着,太多的巧合在任何一个警察眼里,都值得怀疑。一

说,这个邢组长也觉得似乎真邪门了,狐疑地问了句:“你怀疑什么?他也参与诈骗了。”

“这个倒不至于……你想过没有,他动机何在?”续队长问。“动机?哟,还真看不出来。”

“对了,问题就在这儿……你说他要是涉黑的人吧,这么胡捅一气,下场肯定三刀六洞被人灭口,迟早要横尸街头。但凡沾上点儿黑事,一般人不会选择和我们合作。可你要说他是老实百姓,这也说不通呀,我听着他分析案情,比我都专业……我就奇怪了,老帅家里怎么出了这么一怪胎。”续兵诧异道。

“怪胎是肯定的,不过帮我们的忙不是什么坏事嘛,别往坏处想,真要找动机,我倒想出来一个……你难道没看出来?”邢组长问。

“有吗?”轮到续兵不相信了。

“当然有了。”“是什么?”

“是个人呀?”

“谁?”

“嗯……那儿猫着的。”

“你是说方卉婷?”

“对呀。”

邢组长年纪稍大,看人事洞明,小声解释道:“我看这小子瞅方卉婷的眼神就不一样,看我们都是直视,很坦然,可每每瞟方卉婷的时候,都是贼头贼脑的,关键是方卉婷好像看他也不一样,好像俩人之间有什么……说不上来,肯定不是一般警察和知情人那种关系,你看他帮咱们分析案子多上劲,我估计有一半是冲方卉婷来的……”

“不能吧。”续兵这个粗线条的警察有点大跌眼镜,想了想,晚上在监控中心,倒还真想起帅朗和方卉婷隔着两张桌子距离,还真有那么点儿不自然,不过马上又否定,直言道:“不对,老邢你太牵强附会了,咱们外勤组里的大小光棍,谁看见方卉婷也那德行……别说他们,就省厅来的骆督查,不也跟在这姑娘屁股后转悠吗。”

“是啊,都想搏千金一笑,帅朗倒想搏咱们警花一笑,那得抖搂出点儿真材实料来呀?”邢组长开着玩笑道。

“这话题以后甭提啊,要这样破案子,我脸都没地儿搁,什么时候咱们警察破案也得借美女效应,膈应人不是?”续兵不乐意了,斥了句,这时电话响了,一听劲来了,是乡派出所的联系人终于来了。

来了一辆老掉牙的面包警车,一位协警和派出所的指导员,粗略一问情况,带着治安联络员,三个人打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村,在一片狗吠声中悄悄地敲开了村治保的家门。披着衣服的副村长兼河渚村治保主任把来人请进屋里,没等坐下,三张恢复的肖像便递了上来。

有点睡眼蒙眬兼老眼昏花的治保主任一瞅肖像,愣了愣,问道:“嗯?村头老徐家歪嘴……画得挺像的嘛,你们进来的时候就路过,咋?犯事啦?”

一夜没有白费,续队长、邢组长怔了怔,一脸喜色地坐着,烟递过去了……五点了,接近天亮了,方卉婷闭眼假寐,第N次听到后座的呼噜声又抑扬顿挫地响起时,气愤地抓起了在副驾上扔着的警帽朝着后座砸了过去。这一砸,正砸到帅朗脸上,睡梦中的帅朗“嗯”了声,一骨碌坐起来,横声骂道:“谁他妈敢动我……”

刚做梦梦到了货柜车队浩浩****朝景区开来,梦见了狞笑着的林鹏飞,梦见了辛辛苦苦打下的市场被飞鹏大批量的倾销货冲得七零八落,梦见了叶育民、秦苒、李正义、闫副总还有白所长,一干人朝着自己狞笑,就像所有的努力最后都付诸东流一样,又一次被无情的现实打回原形,只得带着程拐、罗嗦一群货色黯然退场……

“睡觉做梦都骂人,你可真可以,从找着地方就一直打呼噜……”黑暗里有个脆声喝叱,很生气。

噢,明白了,原来是做梦,帅朗舒了口气,窝在后座睡觉,被憋得有点难受,边活动着脖子边说:“拜托,我都一天没睡好觉了,我容易吗我?”

“好像谁睡了似的。”

“你们是警察,应该的,我算什么?我可没义务跟着你们吃苦受累啊……”

“谁让你来的,稀罕……”

“你看你这人,要不冲着你,我还不来呢。”

“少来了,还没准儿有什么隐情呢……嗨,去哪儿……”“我放放水,你也管呀?”

一问一呛、一呛一答,问答都含着相当浓的火药味。帅朗开门下车,方卉婷喊了句却是得到了这么个回答,气愤愤地不去理会了。前半夜忙着分析,中半夜忙着找这个窝点,后半夜外勤组一蹲守,留在车上只顾听帅朗打呼噜了。一夜没有休息好,有点疲惫,放下了车窗,透进来点儿清新、凉意的空气,方卉婷也跳下车,活动一下四肢。

此时身处的地方在路沿下的几十米外的林子边,眼前是一垄菜园地,再往前是麦地,麦地再往前几十米就是目标建筑,毕竟是客人,续队长和邢组长还是蛮客气的,把客人和女人留在目标的最远处,这其实就是外勤组最好的待遇了。

天还暗着,不过薄雾冥冥中已经开始透亮了,四处看了看,却是不见帅朗的影子,方卉婷气咻咻地腹诽了句,自顾自地上了车,坐到了驾驶位置,拧着矿泉水抿了口。很累,累得过头了,反而休息不了了,即便是闭着眼,也在心揪着目标现场的情况,也在想着案情的繁复,更是期冀着在今天的行动中会有所突破,打破目前的僵局。这些天,围绕着豆学文(豆芽)交代的一个绰号叫“山猫”的人,已经找了全市不下几十个配货处,到现在还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线索,昨天晚上听到帅朗一番分析,免不了被他的思路左右,要是正如帅朗猜想,那离最终嫌疑人还有多远,可想而知。

对了,帅朗……偏偏想和他说话的时候,人却不见了,这多半天还没有回来,方卉婷有点焦灼了,可地形不熟,情况不明,天色未亮,光剩下干着急了。

就是啊,有点着急,着急地下车,在不远处转了一圈,又回了车上。想通电话告诉续队长,又生怕打扰。无计可施之时,又剩下愤愤埋怨帅朗了……埋怨什么呢?哦,好像没有很实质性的理由,埋怨这人真没眼力,好容易有了个独处的时间,原本方卉婷会以为帅朗说些什么让自己脸红的话呢,甚至于想好了对策,谁知道这货只顾打呼噜睡大觉。当然也埋怨帅朗有那么点儿轻慢自己了,甚至于隐隐有点后悔昨个见面时对帅朗故作矜持,不过,要是不那样,又能怎么样呢?要不是工作实在忙得焦头烂额,甚至于方卉婷会埋怨帅朗这人连个电话都没给自己打……对了,埋怨了一大会儿,又不禁担心起来,这黑灯瞎火荒郊野外,帅朗不会被狼叼走了吧!

天真无邪、如花似玉、残花败柳、河东狮吼、歇斯底里………这几个词可以勾勒出一个女人成长的轨迹,不管在这个轨迹上的哪一个环节,都免不了有那么点儿神经质以及莫名其妙的烦恼。

方卉婷似乎就被这种小恼烦搞得心神不宁,不时地将头探出车窗外,渐渐晦明的天色里,空无人影,只有不远处的公路偶尔会驶过大小车辆,连续兵和邢组也看不到。正心烦间,窸窸窣窣像有什么动物爬行的声音在车四周响,吓了她一跳,下意识地摇紧了车窗,手伸向步话……

“笃……笃……笃……”声音诡异。

“啊……”短促一声,方卉婷一惊一叱,没回过神来。门“嗒”的一声一开,像裹挟着一阵乡间的轻风进来一个人影:“给!”

“什么?”方卉婷一定神,是帅朗,正“咯嚓咯嚓”啃着什么,啃的声音很脆。

“香瓜……可好吃了。”帅朗道,一手拿着一个啃着,另一手递着一个,递近了示意道,“吃啊,这可比方便面好多了,绿色食品,快吃呀!”

帅朗一个瓜已经快吃完了,抽了张纸巾擦着嘴,看方卉婷没动,还以为城里姑娘真没见过乡下瓜似的,拿过来手一敲一掰,又递上来了。方卉婷机械地接到手里,在这个闷热的环境里坐久了,特别是饥渴久了,矿泉水已经淡而无味了,此时闻到香瓜带着青草和晨露的新鲜味道,放在嘴边轻咬了一口,脆、香、甜、润,一嚼精神了,接连不断地“咯吱咯吱”啃着。

“好吃吗?”帅朗问道。

“嗯,好吃。”方卉婷还真像头回下乡的城里妞,吃得来劲。“城里吃不上这玩意儿,就有也是大棚里的,长得像,吃得味道根本不对。”帅朗解释着。

“哪儿来的?”方卉婷边吃边奇怪地问道。

“哦,林子后头,小斜坡上,都不是大棚的,肯定是村里的自留地,个不大,味道贼甜……”帅朗道。

“偷的?”方卉婷一噎,愣住了。

“大清早的,我没地付钱呀?”帅朗狡辩着。

“你偷来的东西,给警察吃?”方卉婷气结着扬手就要打帅朗。

帅朗一缩脖子道:“偷都偷了,吃都吃了,多大个错似的……那你吐出来。”

方卉婷被气得没治了,哼了哼,扬了扬头,使劲咬了一口瓜,睥睨地看着帅朗,吃了都不领情,斥了句:“反正你是贼,我怕什么?切……”

“哟?有当黑警察的潜质了啊……光吃不往外吐,哈哈……”帅朗拍着大腿,呵呵笑着,方卉婷也不理会这货,虽然不理会,可总觉得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挺高兴,总比一天面对严肃的同事们高兴,在帅朗的脸上仿佛永远也见不到愁容。帅朗回头看着方卉婷,那吃瓜的动作蛮优雅,小嘴轻抿着汁液、贝齿轻咬着晶莹的瓜片,即便疲惫的脸色也掩不住秀丽可人,特别是配着肃穆的警服,那可是另一番风情。

“看什么?”方卉婷叱了句,瞪着帅朗,像是窥破帅朗的坏心思了。帅朗嘿嘿一笑:“看你警服呗!”

“警服有什么好看的,对了,是你没实现的理想,是吧?”方卉婷道。

“不是这个,我是说,男人穿上警服,怎么看怎么威风。这女人穿上了警服,怎么看,怎么像**……”帅朗直白道。方卉婷脸侧过了一边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帅朗呵呵笑着不敢越界了。方卉婷抽了张纸巾擦着手,那不假辞色的样子当然和帅朗的嘻皮笑脸格格不入了,即便有过一次倾情长吻,那个猝来猝去的**早随着时间磨去了不少,从方卉婷丝毫不露端倪的目光中,帅朗一点儿也不敢再抱旧情重燃的可能了,更何况不远处还蹲守着外勤,那帮货随时都有可能回来。

失望,很失望,帅朗靠着副驾驶座仰头长叹,闭上了眼睛,哀叹的内容是:哥贼胆还是不够肥呀!明摆着这么水灵的警花就在跟前却不敢下手……

“帅朗……帅朗,跟你说话呢?”方卉婷叫着帅朗,看这货闭目养神还以为又要睡过去打呼噜,推了把帅朗问道,“你说这趟会不会抓着个嫌疑人?要是那样收获可就大了。”

“不可能。”帅朗道。

“为什么?”方卉婷问道。

“线索肯定会有,收获不会太大,你从嫌疑人的行为特征分析分析,要是梁根邦真蠢到这个暴露的窝点还敢使用,那你们抓他就不应该这么费劲了。我想,顶多能查到某个嫌疑人的线索。”帅朗道。

“你也懂犯罪行为分析?”方卉婷奇怪地问,那是自己在警官大学的一门学科,而且是选修的。

“我爸懂,他有些书我浏览过,也没什么新意呀,就是讲怎么通过心理、细节、行为分析犯罪,说白了就是性格决定行为,每个罪案都有特别的行为特征,好像就是你们找的犯罪规律……其实不仅仅对于犯罪,就日常生活也是一样的,每个人都有特别的行为特征,就像每个人的指纹一样,都是独一无二的……”帅朗白活着,就像猜测林鹏飞的心理一样,这些日子感觉这玩意儿还是挺管用的,就看你怎么用了。

帅朗是缓缓道来,可方卉婷的惊讶就更甚了,这些话像个法学理论专业毕业生说的,可眼前明明不是那类货色呀!这么侃侃而谈,这么镇定自若,这么雍容大气,让方卉婷免不了忆起几小时前在监控中心的长篇大论,于是饶有兴致地盯着帅朗,盯着仰头眯着眼似小憩的帅朗,试图看清这个每每给自己惊讶的人。

“看我干什么?”帅朗反过来道,训着方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