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猎人罗宋

“少主人,”当暮色填满树木间的空隙时,猎人罗宋小声催促,“我们要马上回去。”

“你以为唐军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少主人杨后余轻蔑地问,余音在阴暗的森林里回**,惊起几只鸟儿,也激起罗宋心中的不安。“听着,如果真有红袍子,大丽的雪会把他们掩埋。”

可他们并不在大丽(高句丽)的地界上。孤冷的冬日,他们已深入大唐地界十余里,而少主人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们全副武装,在孤冷的原林里异常扎眼、吵闹。如果碰上红袍子,他们会葬身雪原,还会引起一场大丽与大唐的战争。

“我们深入大唐十余里,没有发现军情,大加①给的任务我们已经完成了,明智的做法是趁天黑前赶紧返回。”罗宋一边说话,一边费力地把钉履从厚厚的积雪中拔出。

他沉重地喘着粗气,看着气体变成白雾从耳边飘过。他的眉毛锁得很紧,警戒地看着周围。渐渐黯淡的天空让他愈发紧张。

“不。”少主人纠正他,“这是我第一次做斥候,我不想让父亲大人失望。”

猎人罗宋原是摩天岭的猎户。五年前的冬天,大雪封山九个月,为了饥饿的老娘,他悄悄潜入大加的私家封地偷猎,恰巧碰到在此围猎的大加杨万春。当时杨大人带着百余名随从,在封地里苦行,连只獐袍也没猎到。罗宋被发现时,他正熟练地宰卸一头赤麂,腰上系着好几只锦鸡。

在杨大人的命令下,罗宋只用了一箭,便射穿一只正在飞行的火龙鸟。杨大人对他赞赏有加,并没有治他的罪,反而让他随行左右。一年后,杨万春又把少主人杨后余托付给他,跟他学习箭术。

这头初生牛犊第一次来到辽东城,便吵着要出城刺探敌情。杨万春抵挡不过爱子的纠缠,又考虑到这个时节应该不会遇到红袍子,便应允他前往,并安排罗宋一起前行。出发前,杨大人特意嘱咐他们:最多离开山城十里,不能再远。

猎人罗宋并不讨厌这位排行老大的贵族子弟。杨后余是位俊美冷酷的十八岁青年。与父亲矮胖、敦实的身材相比,他体形瘦削,举止大度,一双乌黑的眸子总是慑人心魄。他披着紫貂皮斗篷,头戴遮风皮帽,帽檐上插着红隼的蓝色尾羽。他脚蹬革履,背着箭筒和软弓,腰挎环首刀。少主人早有准备,下定决心要带回战利品给他的大加父亲。

少主人不缺乏勇气和荣耀,但缺乏敬畏。这片嗜血的原林可不是安逸温暖的安市,这里的寒夜会让动物停止号叫,让人停止呼吸。

雪花飞舞,像猛扑过来的饿狼啃噬脸庞。空气中仿佛有看不见的碎冰,吸入肺内便成为肆意划动的尖刀。今日与平常迥异,阴森森的北风吹出暗影绰绰。树影变化,像是看不见的东西在游走。

罗宋在前,无论经过结冰的河流,还是低缓斜坡,他都极少发出声音。少主人踩到一块石头后跌倒,他一边费力地站起,一边高声咒骂。半个时辰的雪地行走后,他们筋疲力尽。罗宋拿定主意,转头强硬地建议:“少主人,太危险,我们马上掉头。“

少主人突然停下来,眼睛盯住前方。“轻声!”他用带着鼹鼠皮手套的左手指向前方。

罗宋顺着望去,张大了嘴巴。寒气侵入,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前方一百步外有一大片空地,没有树木,只有树桩。“唐军?”罗宋的身体像被环首刀刺中了。冷静下来后,他又觉得不合常理。唐军往年都是待积雪融化后的六七月份侵扰大丽的,今年这么早?难道是想奇袭大丽?

太阳坠入西方,天际有残存的血色光线。山峦销声匿迹,四周是树的王国。大唐和高句丽的战争绵延不绝,从未停息。仇恨像荣枯的草,腐烂又重生。三十年前,隋炀帝三次带领中国大军远征。这位暴君每次征伐都会跨过罗宋脚下的土地,将血与火带到他的祖国。

在第三次那场惨绝人寰的大丽保卫战中,面对大隋的百万人马,大丽的每个男人和女人都勇敢地站了出来。在乙支文德和婴阳王的带领下,他们把刀剑对准了敌人。

他们把中国人赶跑,却付出了血的代价。这场战争把整个大丽拖向深渊,留下的只有灰烬,还有舔舐伤口的幸存者。三十年转瞬即逝,大隋变成了大唐。如今,这只中原巨龙又在觊觎大丽。他们不仅收复了前隋败退时丢掉的土地,又在边境厉兵秣马,磨刀霍霍。杨大人日夜操劳,寝食难安。老主人担忧得对,三十年前他们幸存了下来,但这次呢?罗宋清楚的是,他们万万不能惊醒沉睡的龙。

罗宋马上做出一个手势,示意少主人收声。他轻轻走近。这里除了几百处黄花松树桩,还密布着脚印。他很快判断出这是一大队刚离去不久的人马留下的。

罗宋竭力平息剧烈的心跳,灵巧地爬上一棵直挺的油松。他的后背靠在树干上,两手慢慢拨开眼前的树枝。当眼前的景象平整地映入眼底,他心里一阵恐慌,数不清的红袍子占据了他眼中的世界。

三百步外是一片看不到边际的的唐军行辕,明黄大纛旗已经竖起。上万名红袍子排列成各种阵形,在大营内部的空地上操练。而离他最近的营地前方,几百名伙夫正用行军铲开灶。另外一群人则挥舞着斧头劈开树木,用打火石生火。

罗宋把视线调向远方,中军大帐前竖起一面红色旌旗,隐隐写着一个“庞”字。他小心翼翼地下来。“前方是唐军的兵营,足有上万人马。”他汇报给少主人,“没想到您首次出师,便探到如此重要的驻扎情况。我们应该马上返回,迅速上告您父亲!”

杨后余没有马上回复他,过了一会儿才以命令的口气告诉他:“师傅,唐军并没有发现我们。我们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少主人天不怕、地不怕,更不愿意走了一天路后空手而归。罗宋咬咬牙说:“我们只有两个人。您是大加的长子,部族的继承人,我不能让您冒这个险。还有半个时辰天就黑了,驯鹿都找不到回家的路。留在这里太危险了!”罗宋催促,语调中已显出慌张。

“不要吵,我有主意了,用火箭烧帐。火势一起,被烧营帐连成一片,可重创唐军!”杨后余灵光一现道。

罗宋大吃一惊,手中的银质角刀滑落在地——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万万不可!烧帐容易被发现,逃都来不及。”马和弓是大丽人的生命,没有马,就相当于没有脚。被红袍子发现,如何能逃脱?

“罗宋,”少主人望向他的眼神很难说不是轻蔑,“你教我习射箭,但在你身上我没看到大丽人的勇气。”杨后余命令他道:“我带了油布,做两支火箭绰绰有余。把中间的大帐烧着后,我们就全身而退。我要把这份礼物献给阿爹,让大唐人的哀号为我的勇气歌唱。”

恐怕是为我们的尸体而歌唱,罗宋暗想。少主人的祖父曾骑着驼鹿,手持钢剑独斗五头猛虎;他的父亲杨万春曾率领五百猛骑夜袭隋军大营,烧死上万隋军将士。此刻,少主人要在这里书写新的历史。这恰恰是罗宋最担心的事:勇气和愚蠢只有一线之隔。

“我们只有两条腿,”罗宋做出最后一次努力,“他们有马。”

“鹿能跳出积雪,马不行,只会愈陷愈深,然后冻死。”杨后余脸上有年轻人惯有的自信。

顶撞年轻的贵族会有更糟的后果。罗宋不再言语,暗中想着弥补的办法。

少主人从箭袋中取出一支火箭矢,用火石打着火,点燃油布,引燃箭矢。他从背后取出长弓——引弓、瞄准、发射——火箭拖着一束火尾飞速向下,正中行辕中部帐篷的顶部。

不一会儿,篷顶冒出黑烟。很快,第二个帐篷上也有了火势。少主人正准备引燃第二支火箭时,唐军营内鼓声大作,叫喊声和脚步声同时响起。罗宋见状,拽住少主人就往后跑。

眨眼间,罗宋便听到了战马的嘶鸣。燃烧的营帐并未拖住唐军。他们的反应是如此迅疾,竟然马上出动了骑兵。

罗宋回头,一队骑兵已然穿过木栅栏做成的寨门,往他们这个方向追来。唐军已经发现了他们!

“跑!”他对少主人大喊,“快跑!”

大队骑兵的马蹄声“哒哒哒”地响起。罗宋安慰自己不用担心,积雪深厚,没有战马能跑起来。他的脖颈往后转动,眼睛找到了马队。他的预计是对的,红袍子的战马陷入雪中,很难动弹。马儿嘶鸣着人立,无法往前迈步。

红袍子的轻骑兵只能下马,引弓搭箭,朝他们逃跑的方向射来。数十支箭“嗖嗖”地从罗宋耳边划过。钉履虽然重,却不容易打滑。

正当他以为危险离他们越来越远时,战马声再次响起。对于一辈子与马为伴的大丽人来说,这阵嘶鸣让他胆寒。其嘶喊咆哮,有腾空入海之状,透过空气像锤子一样敲打着他的胸口。

罗宋不由自主地往后探头,一名唐军将官骑马追来。他高大得像尊铁塔,端坐在马鞍上,披挂明光铠甲,头戴红缨铁盔,腿上和手膀上披着黑铁护具,背着一杆碗口粗的黑色长枪,威武得像一尊天神。

他**的坐骑比一般马大上一圈,高达一丈,脖子像弯弓一样昂起,躯干粗实。在其他战马困在原地时,这马弯腿蹬地,猛地一跃,前蹄轻松地迈出雪地,像鹿一样跳跃着追赶过来。

世间竟有如此高大有力的战马?罗宋的脚像长在了雪地里,过了许久才拔出来,死命往前迈。

不知道是由于害怕还是震惊,少主人却杵在原地。唐军将官很快逼近。少主人拔出环首刀,冲过去砍向唐军将官。将官稳稳地坐在马背上,从背后取出长枪,只轻轻一拨,环首刀便飞入空中。

等罗宋再次回头,将官的长矛已穿透年轻人的胸膛,少主人双手握住枪杆,无力地跪在雪地上。

罗宋脚下一个趔趄,扑倒在雪地上,眼前模糊一片。他抹去面部的积雪,拼死往前迈出脚步。一步、两步,寒风吹过,死神呼啸着袭来。

猎人罗宋憋住一口气,运至丹田,暗暗从箭袋里拔出箭矢,猛然转身,用腿部和腰部将弓引开。有人射了一辈子的箭,却不知道射箭不是靠眼睛瞄准的,而是靠身体和呼吸。他大呼一口气,用身体瞄准——“唰”的一声,他松开弓弦。

这一箭射得极为刁钻,也使出了罗宋的生平绝学。这虽是一箭,却搭了两支箭矢。它们一前一后踩着风,迅疾奔向唐军将官。那将官用腰刀拨开其中一支,却没有躲过第二支。那箭穿透铁甲插向其腹部,发出清脆的响音,把将官带落下马。

这为罗宋赢得了时间,他趁机回头猛跑。等他的双腿失去知觉时,他终于来到一处宽阔地界。他认出了此处,前方一百步处就是一条结冰的河流。距离河流不到一里,便是辽东城的高墙。

后面的“哒哒哒”声并未消失,且越来越近。“我要把警情传给大加。”罗宋猛然警醒。如果他也被追上,以辽东城微弱的防守兵力,还有唐军出其不意的突袭,辽东城肯定不保,还有整个大丽,也会遭受致命打击。

他回望唐军将官,感觉对方距自己还远,至少没进入弓的射程。罗宋停下来,从箭袋里掏出鸣镝,手哆嗦着将它放在弦上。他用最后一分力气拉圆了弓,往天上射了出去。

没想到这是他射出的最后一支箭。

手中长弓尚未垂下,一支弩矢从天空坠落,狠狠砸中了他,就像一记猛拳捶打在他的胸口上,并且抽干了他胸腔内的空气。

猎人罗宋低头,胸口冒出一只箭镞,如剃刀般锋利。冒着热气的鲜血顺着血槽流淌,散发出铁锈的涩味。

一直紧绷的身体松垮下来,他脸上浮现出笑容。射了一辈子箭,取命无数,这倒是他希望的死法。夹杂着冰碴的凛风吹起,刮擦着他的脸庞。湿叶纷飞,上万株树木一起呻吟叹息,跳起悲壮的舞蹈。

他的每次呼吸都伴随着贯穿全身的剧痛。让这些痛苦快些过去吧,让我快点见到双神②,投入他们的怀抱,拥抱温暖……这是穿过他脑子的最后一个想法。

他的气息越来越弱。鸣镝飞往安市,响音渐渐消失。他的双腿失去了知觉,跪在雪地上。前方极远处,在平常根本不可能看到的树上,一只闪亮的朱雀在抖动外侧的褐色翅羽,粗大的黄色嘴基转过来,对着他清脆地鸣叫,黑眼睛里充满悲伤……

他双眼紧睁,但色彩慢慢消失,他眼前的世界变成黑色,从正中渐渐蔓延到两侧,一直到无边无际……

远处传来蹬踏马镫的摩擦声,还有腰刀撞击盔甲的清脆声音。

一定是那唐军将官翻身下马,朝他的尸体走来了……

-----------------------

注释

①高句丽五大部族的首领被称为古雏加,也叫大加,是地方上的最高长官,主管部族内部事务及礼祀。

②建立高句丽的邹牟王高朱蒙被称为高登神,他的母亲柳花夫人被称为扶余神,他们被高句丽人奉为双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