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兵不厌诈

清晨,浓云翻滚,雨幕沉沉,又粗又重的雨点犹如断了线的珠子泼洒在天地之间。

姜瑶施展手段,将自己和陈七改了面貌打扮。她给陈七粘了假胡子和白头发,用草汁混上花泥改深了陈七的肤色,又贴上了两张肉皮面具,垫高了陈七的下巴和额头,脱了他的西装,换上草鞋短褂,再加一顶草帽,瞬间将一个玉树临风的俊俏后生变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农家老汉。姜瑶绕着陈七看了一圈,满意地点了点头,自顾自地走到了门后,待到从门后走出来的时候,姜瑶已经从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变成了一个满头白发、一脸皱纹、慈眉善目的老婆婆。

“阿瑶……你这真是好手段啊!”陈七惊赞一声,伸着胳膊上前去拉姜瑶的手,被姜瑶抬手打落。

“咱们可扮着相呢,你有点儿正经!”姜瑶嗔怪道。

陈七悻悻地收回手,从屋檐底下挑起来一个馄饨挑子担在了肩上,朝着姜瑶傻傻地一笑。姜瑶白了他一眼,撑起雨伞遮住两人,和他一前一后地走进了风雨之中。

过台阶的时候,陈七的脚步一缓,眼里有些水汽闪动。陈七看了一眼姜瑶,小声说道:“阿瑶,我想着……待到我们老了,要是能像现在这样……该有多好。”

姜瑶没有答话,只是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轻轻地“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生门总堂后巷,蓝衣社四十五名快枪手,撑着伞扮成行人往返穿梭,带队的花猫寻了两块砖头,垫上四角,往上面铺了块勾画上象棋盘的破木板,在棋盘上摆了个残局,再拎个小马扎,往巷子口牌坊的雨檐底下一坐,点了支烟叼在嘴里,拄着腮帮子看着被大雨浇得雾蒙蒙的大街,愣着眼睛发呆。这花猫当年在岳阳街头干的就是摆残局诈赌的营生,当街支局,一块大洋赌一局,输的给赢的送钱。陈七就混在人群里给花猫当托儿,一旦有人过来围观,陈七便从人堆里钻出来,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地要和花猫下棋。花猫假意不敌,没多大一会儿就连输好几把,旁边瞧热闹的一看这情景,立时把花猫当成了臭棋篓子,在贪小便宜的心理驱使下,总有人自告奋勇要出来和花猫下棋。一般这个时候,陈七都会故意不让位,再赢上几局,以便往上吊吊胃口,让人心痒难耐,直到花猫“输”得恼羞成怒,将陈七“强行”赶走。这时候,等到那看热闹的往花猫对面一坐,花猫立马涨价,说今天输得已经够多了,要翻本儿,所以现在涨价了,一局赌五块大洋。那看热闹的闻言大喜,不免会想,他个臭棋篓子,凭这等棋艺也想翻本儿,他押得越多,自己赢得越多。另一头,陈七缩在人堆里,跳着脚地带动围观的人起哄。那看热闹的一来是贪心,二来是受不得激,热血一上头,这时就会掏出五块大洋拍在棋盘边上,动棋开盘。

然而,这时候的棋,可就不是按陈七和花猫演戏时候的走法走了。须知这象棋残局就是一门排列组合的概率学问,传下来的残棋都是有棋谱的。虽然看似处处都是机会,但实则里面都是圈套,这红棋怎么走,黑棋怎么防,什么时候跳马,什么时候拱卒,都是有固定路数的。摆棋盘的是花猫和陈七,这些个走法变化,这二人都是背熟了的,故而这俩人想赢就赢,想输就输,这看热闹的一上套,花猫立马变走法,三下五除二就将他的黑棋杀个七零八落。花猫赢了棋,就去拿那五块大洋,若那人是个普通百姓,愿赌服输还则罢了,若是不愿给钱,花猫和陈七便换个脸色,并肩子一起上,恐吓谩骂,威胁勒索,一般人都不愿惹麻烦,大多自认倒霉,转身离去;若那人不是普通百姓,招来一帮大汉,与花猫陈七为难,花猫和陈七就拔腿便跑,跑掉是万幸,跑不掉,便挨上一顿拳头,权当倒霉。这两人从十一二岁开始便浪迹街头,做这残棋诈赌的营生,一干就是十几年,挨的打简直不计其数……此时,花猫为了伪装身份,监视动向,在巷子口再次支起了棋摊。暴雨如注,越发勾起了花猫的回忆,令他想起和手足兄弟陈七从小到大的很多事,有面红耳赤的争吵,有喝酒赌钱时的大笑,有被人追打时的惨呼,也有挨饿受冻的惨状,一桩桩一件件,在花猫脑海中走马灯一样地来回闪过。

“唉……阿七你爷爷的,说死就死了,剩老子一个……在这大雨天里喝风,老天爷你若有眼,便显显灵,给我兄弟来个借尸还魂……”

花猫正嘀咕,一阵诱人的香味儿顺着风飘了过来。花猫咽了一口唾沫,直起身来,向四周一看,只见前方不远处走来一个挑着馄饨挑子的老头儿,那老头儿身后还跟着一个帮他打伞的老太太。两人到了巷子口,取出担子上捆着的竹竿,寻了个背风处,捆扎了一个简易的棚子,棚子上用一块雨布遮住雨水。这老头儿肩上的馄饨挑子有个名目,唤作骆驼架。这挑子的中间高耸,由商贩挑着,前头的箱子里放着煤炉铁锅,后头的箱子里放着吃食面案,商贩一只手扶着扁担,另一只手须得和步伐配合着来回摆动,保持高低平衡,挑子两头虽然微微颤悠,但是锅里沸腾的高汤一滴也洒不出来,就如同那沙漠里行走的骆驼一般,故而称其为骆驼架。这骆驼架走着的时候是挑子,停下来便是摊儿。

只见那老头儿架好了竹木支架,一头放好了小煤炉子,生起了火,将熬好的骨头汤烧开,一头搁上方形的晾盘,四周边沿摆好了碗碟、酱醋、香菜、香葱、麻酱……取精肉剔去筋、皮、骨,剁成粗粒,加笋、绍酒、麻油、白糖、盐等,拌匀成馅,每张馄饨皮包入少许馅料,捏拢成抄手式馄饨,放入开水中煮至浮起,用笊篱捞起,在碗底铺上一层海米,将馄饨放入碗中,浇上一碗骨头汤,撒上一层香菜葱花,一股鲜味儿瞬间溢出,穿透雨幕,顺着风飘散在空中。

花猫眯着眼睛,鼻翼**了一下,宛如一只刨食的野狗轻轻地晃了晃脑袋,蹦起身来,脱下外套盖在头上,挽起裤腿,踩着水花,三步并两步地往馄饨摊子那边跑……

这卖馄饨的老头儿和老太太正是陈七和姜瑶为到生门总堂左近打探虚实所扮。

“你这馄饨做得还真是不错……能不能教教我……”姜瑶在陈七耳边轻声说道。

陈七很是得意,一边包着馄饨,一边笑道:“那你看看,我这可是独门手艺,传男不传女,除非你给我生上五六七八个儿子,否则我这秘方是断断不能外泄的……”

姜瑶闻言,脸上一红,正要还嘴的时候,花猫那黑粗胖大的身子已经穿过层层雨幕,闯进了馄饨摊子里。

“来五碗馄饨,不要香菜,多放醋!”

花猫刚喊完这一嗓子,陈七便浑身一抖,手里的面皮和肉馅随着他的手指一哆嗦,掉在了地上。

“是花猫的声音……”陈七眼睛一眯,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正抹着脸上雨水的花猫,一时间呆住了……

花猫胡乱地抓了抓湿漉漉的头发,冲着陈七喊道:“瞅我干啥啊?快点儿包啊!我又不是不给钱……”

说完这话,花猫从怀里掏出了几块大洋,往小摊上一拍,刚要撤手,陈七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花猫的手腕。

“干吗啊?明抢啊?有没有王法了!”花猫一扯嗓子,拿出街上泼皮的浑劲儿就要开耍。

“是我啊!”陈七急声说道。

“你是谁啊?哎哟……别说,你这说话声,我还有点儿耳熟……”花猫一皱眉,上下打量了一番陈七。

陈七这才想起自己是易了容的,面目早已改换成了别的样子,于是连忙说道:“花猫,我是阿七……阿七啊!”

“阿七?”花猫吓了一跳,手脚一软,险些栽倒。

“不可能……我兄弟阿七可不长这样……”

“这是易容术,我真是阿七,你还不信……得,我能证明!”

“你……你怎么证明?”

“你屁股上有三颗痣,两颗在左面,一颗在右面,对不对?”

“对……对……”

“十二岁那年,你偷看卖豆腐的杨寡妇洗澡,被他婆婆一铁锹拍折了一根肋骨,对不对……”

“对对……”

“十五岁那年,你诈赌出千,让人逮住,被扒了裤子丢进了洞庭湖……”

“好了!别说了!”花猫眼圈一红,一声大喊,心里默默喊道:“这桩桩件件,都是只有我和阿七才知道的私密事,错不了,你就是阿七!妈呀!老天爷真显灵了……”

“阿七!你没死……”花猫嗓子一哽,险些掉下泪来。

“我本来就没死!”陈七拍着大腿解释道。

“那……我在一具尸体上发现了你的铁哨子……我以为那个人是你!”

“那不是我,那人是柳当先!”

“谁?”花猫惊得瞠目结舌,下意识地喊道。

“对啊,就是柳当先!你咋了花猫,耳背了啊?对了,你咋会在这里出现呢?”陈七反问道。

“阿七……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来这儿是来杀一个人的!”

“杀谁?”

“柳当先!”花猫苦着脸,一脸迷茫地说出了三个字。

“什么?你是来杀我的?”陈七一瞪眼,冲着花猫说道。

“我杀你干吗啊?我要杀的是柳当先,不对啊……你不是说……柳当先死了吗?”花猫被彻底搞晕了头,两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一阵乱揪。

陈七叹了口气,给花猫盛了一碗馄饨,两人肩并肩地蹲在棚子底下,一边吃馄饨,一边打开了话匣子。

陈七对花猫讲述了他是如何在岳阳楼的太平缸里巧遇柳当先,在威逼利诱之下答应假扮柳当先聚拢八门,还有自己又是如何在柳当先身死后假冒柳当先两上太白山,杀退三千院,以及如何来到桂林和在桂林经历的一系列波折。花猫也向陈七讲述了自己在岳阳城认尸归来的路上被日本人跟踪,被邓辞乡所救后加入蓝衣社的经历,并将索长老和蓝衣社的交易对陈七和盘托出。

“想不到幕后的黑手是这个姓索的老王八!”陈七听花猫讲完了始末,仰头喝干了骨汤,站了起来。

“阿七,那姓索的摆好了阵势,等你往坑里跳,你可万万不能上当啊!”花猫对陈七规劝道。

“不行啊!花猫,那袁森是我一个朋友,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弄死,我绝不答应!”

花猫抓着陈七的胳膊说道:“阿七,你还不明白吗,那姓索的摆明了是要把屎盆子扣在你脑袋上,他人证、物证连着指认你的托儿都找好了,那托儿是个女的,谎称自己是苏长鲸的情妇,专门负责你和苏长鲸之间有关杀害苏一倦的密谋联络。我敢说,你一现身,她立马出来指控你,别怪兄弟多嘴啊,今天是生门新掌门的继任大典,这大院里几百号人马呢,你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得给你打得马蜂窝一样——”

“等等!你说……索长老准备了一个托儿,女的,谎称是苏长鲸的情妇,专门负责指控我和苏长鲸之间有密谋……”陈七打断了花猫的话,接口说了两句,随即眉毛一皱,陷入了沉思。

“对啊!要不我说人家这套儿做得圆呢……”花猫刚接过话茬儿,正要再劝,却只见陈七咧嘴一笑,眉毛一挑,喃喃自语道:“这……就是机会啊……”

“什么机会?”姜瑶忍不住问道。

“兵不厌诈……”陈七看着天外浓云翻滚,自言自语地答道。

* * *

午时,雨骤风疏,生门总堂,春秋亭。

这春秋亭乃是生门徒众祭拜天地祖师的所在,亭分八角,亭檐高飞如翼,亭下有台阶六十四级。

台阶下密密麻麻地站满了生门徒众,悉着青衣,腰扎白布,一人一把朱红的油纸伞,大雨之中,标枪一般站得笔直。

春秋亭内立着两道人影:苏长兴、索长霖。二人背对药王牌位,在香案边一左一右站定。索长霖环视了一周,吐气开声,朗声喝道:“来呀!带凶徒袁森、逆贼苏长鲸上来——”

“唰——”

亭下的众人整齐划一地向两边分开,闪出一条路,两名**上身的精壮大汉押着五花大绑、手脚戴着镣铐的袁森和苏长鲸一前一后地从大雨中走来,穿过人群,迈上台阶,走到了亭下的香案之前。

“跪下——”索长霖一声大喊。

“呸——”袁森咧嘴一笑,一口浓痰啐在了索长霖的脸上,朗声笑道:“狗贼,杀我易,屈我难!是爷们儿的,就给老子一个痛快!”

索长霖不怒反笑,捏起袖口,在脸上抹了抹,转身从香案上拎起一把牛耳尖刀,递到了苏长兴的手里,满面寒霜地说道:“苏长鲸和柳当先勾结,杀害老当家,证据确凿。来!长兴,拿起这把刀,把这二人的心肝挖出来,报仇雪恨——”

苏长兴闻言,浑身一抖,脸白得吓人。

“这……这……咱们还是从长计议……”

索长霖闻言,两眼一瞪,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苏长兴的手腕,冷声喝道:“事实已经摆在面前,还从长计议什么?当断不断,必反受其乱,来!我帮你!”

索长霖一摆手,两名大汉走上亭来,将苏长鲸和袁森一左一右地捆在了亭柱之上,两手一扯,撕开了二人的上衣,露出了胸膛。

索长霖拉着苏长兴走到了苏长鲸身前,抓着他的手腕向苏长鲸的胸口捅去。苏长兴的手抖得厉害,整个人不住地喘着粗气,低着脑袋,不敢去看苏长鲸的眼睛。

苏长鲸见状,一声嗤笑,沉声说道:“要杀就杀,痛快点儿,别像个娘们儿一样婆妈!”

袁森闻言,大声喊道:“说得好!苏长鲸,就冲你这份气度,你这个朋友我认了……”

索长霖耳听得袁森与苏长鲸睥睨谈笑,淡看生死,没有半点儿惧怕,心里不由得起了一阵无名火。只见索长霖一声闷哼,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拉开枪栓,将枪口对准袁森的眉心,满脸不屑地笑道:“你已是砧板上的鱼肉,还装什么英雄!哼,依我看,惊门中人,也不过尔尔!”

索长霖话音未落,只听大雨之中一个激昂清越的声音骤然响起:“是哪个说惊门中人不过尔尔——”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大门瞬间洞开,陈七一身白衣如雪,撑着一把黑色的纸伞,从大雨中缓缓走来。

索长霖内中一喜,暗自言道:“好啊!你终于还是来了——”

袁森看到陈七,急得五内俱焚,扯着嗓子喊道:“你来干什么?你有大事在身你知不知道?我死不要紧,你死了就全完了!快走!快走啊!你来做什么?”

“拿下柳当先——”索长老一声大喊,春秋亭下的生门徒众纷纷抽出了长刀短刃,向陈七聚拢。

陈七一手擎住纸伞,一手“唰”的一声将百辟抽出,反手握住,横在身前,大声喝道:“我看谁敢——”

有道是人的名,树的影。柳当先纵横江湖二十年,武功高强、心狠手辣的名声,大江南北无人不知。此刻陈七强撑着架子,一声大喝,生门徒众竟然一时间被唬住了,猛地收住了脚步,互相看了很久,个个逡巡不前,谁也不想第一个冲上去做炮灰。

陈七心内长出了一口气,心中默默念道:“柳爷柳爷!您在天之灵可得保佑我……”

陈七在心中祷祝了一番,长吸了一口气,努力撑住架子,稳住步子,慢慢走出人群,走上了春秋亭的台阶。这一段路虽然只有百十步,但是陈七感觉有一辈子那么长……

索长老急红了眼,冲着场下的生门弟子高声喊道:“怕什么?一起上,他柳当先不过一双拳头,能杀几个?大家乱刀齐上,将他砍成肉泥——”

索长老这么一喊,场下的生门弟子个个鼓了鼓气,攥紧了手中的刀,再次朝着陈七聚拢。

“诸位!听我一言!”

陈七一拱手,朗声说道:“柳某一死不要紧,只是真凶自此逍遥法外,可怜苏老当家含冤莫白——”

陈七话音一落,人群里顿时传来一阵**,一个领头的汉子走上前说道:“你此话何意?”

陈七吐了一口浊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柳某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杀害苏老当家的凶手并非苏长鲸和柳某,而是另有其人……”

“放屁——”索长霖一声暴喝,举起手枪,对准陈七的后脑就要扣发。千钧一发之际,苏长兴猛地跳了起来,一把抱住索长霖的胳膊,抢下了手枪,急声劝道:“索长老,万一凶手不是我哥……且容他一言!”

陈七见状冷声一笑,将手中的百辟倒转刀柄,递到了刚才那个领头的汉子手里,拱手问道:“兄弟贵姓?”

那汉子一愣,张口答道:“生门总堂,贵州分舵,周自横。”

“幸会!”陈七微微一颔首,转过身,大步走上台阶,侧眼瞥了一眼索长老,随即冲着台下的众人朗声说道:“索长老,你急什么?柳某敢来,便不怕死。若是我说得没理,众位兄弟大可乱刀齐上,将我格杀,柳某人做事,言出必行,这位周自横兄弟,你不妨为我做个见证……”

周自横闻言一惊,看了看陈七,又看了看手里的百辟,心中暗道:“久闻白衣病虎柳当先英雄了得,今日一见,果然威名不欺,若他不是杀害老当家的凶手,倒真该结交一番……也罢,便容他说上一说!”

心念至此,周自横振臂一呼,止住了嘈杂的人群,冲着陈七冷声说道:“生门不是滥杀之辈,若你不是真凶,自当放你离去。若你拿不出真凭实据,今日少不得血溅五步……”

陈七洒然一笑,冲着周自横摆了一个道谢的手势。

“呼——”陈七默默松了一口气,心中暗道:“你们这些跑江湖的傻帽儿,就吃戏文里这一套,杀人之前,总爱摆一套臭谱,不然好似衬不出自己英雄了得一般。也多亏你们有这臭毛病,爷爷我才好和你们装上一把大尾巴狼。哈哈哈,你以为你陈七爷爷把百辟给你是坦诚无畏吗?屁!是因为这百辟放我手里我也不会用,还不如这样送出去,还能壮壮气概——”

想到这儿,陈七嘴角含笑,转过身来看着索长老问道:“索长老,有道是捉贼拿赃,捉奸拿双,你说我和苏长鲸合谋杀了苏老当家,可有证据?”

索长老一声冷哼,从怀里拿出了那张信纸,徐徐说道:“我有你与苏长鲸秘密往来的书信一封,其中白纸黑字写着他助你杀老当家,你助他当上生门之主的龌龊往来!”

陈七伸手要看那信纸,却被索长老闪身躲过,尖声骂道:“你可是要毁灭证据吗?”

陈七摇了摇头,冲着周自横招了招手,笑着说道:“既是物证,可敢让这位周兄弟拿着,给在场的众位传阅传阅啊?”

“这……”索长老脸色一沉,露出了惊慌的神色。

周自横瞧见陈七叫他,大踏步地上了台阶。捆在柱子上的苏长鲸趁机附和道:“传阅一下怕什么?都是自家兄弟,你可是信不过吗?”

索长老脸一黑,指着苏长鲸骂道:“你个弑父的逆贼,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讲话?”

苏长鲸一仰脖子,冷眼看着索长老,寒声说道:“这生门是苏家的生门,我,苏长鲸,是苏家的长房长子!我便是死,也得死个明白!”

苏长鲸此话一出,门中原本便支持苏长鲸上位的一些老人心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便纷纷附和,高声呼道:“看!我们要看!”

“对!我们要看,看看怎么了——”

“对!看——”

索长老眼见局面渐渐生乱,形势容不得他犹豫,只能一咬牙,将信纸递到了周自横的手上。周自横接过信纸,打着伞下了台阶,在人群中转了一圈,让生门众人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那信纸上的字迹。

“周兄弟!可有笔墨?”陈七眼见现场的人都看得差不多了,朝着周自横一拱手,提出了请求。

“柳当家稍候。”周自横一摆手,两个手下的小厮快步跑出了院子,不多时,便捧着一卷宣纸,夹着笔墨,跑了回来。

那两个小厮快步上了春秋亭的台阶,站在雨檐下,用后背遮住风雨,一左一右拉开了宣纸卷轴。

“有劳二位……”陈七轻声一谢,提起狼毫笔,饱蘸浓墨,在那纸上落笔写道:“少小习拳懒经文,性喜杀人犯贪嗔。腰间百辟藏一剑,万里独行一痴人。”

右手写完了诗文,陈七又将笔交到了左手中,在诗文下写了一行落款:“柳当先书于风雨生门”。

这陈七虽然自幼孤苦,度日维艰,但天资聪颖,能过目不忘。陈七的花姨虽然是妓院里的窑姐,但是年轻时也曾做过几年大户人家的小姐,也是读过书,能识文断字的,若不是家道中落,也不可能流落青楼。花猫小时候不争气,一提识字浑身疼,但陈七在这上面表现出了过人的天赋,故而花姨对陈七的文字教授得一直很上心。

陈七长大后当了骗吃骗喝的小白脸。有一阵子在官太太中兴起了一阵附庸文雅的风气,这些个富婆太太专挑那些年轻面俊、好写些诗歌文章的后生挑逗,并且经常以什么诗会的名义包养面首。陈七为了迎合市场的需要,曾在这字上着实下过一阵苦功夫,也不知道临摹了多少大家的碑帖,后来哪怕这阵风儿过去了,陈七练字的习惯也没有搁下。故而这陈七,虽是个浪迹街头的破落户,但一手好字是货真价实!

此刻,大雨如注,雷声轰鸣,陈七运气走笔,豪气当胸,脑中瞬间闪过了柳当先一生的沉浮,大巧不工地想出了四句诗。

陈七的字,本就笔锋极重,挺拔如枪,此刻群敌环伺,生死一线,更激发出他心中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透在诗句文字上,更显英雄!

周自横看着宣纸卷轴上的诗句文字,忍不住拊掌赞道:“少小习拳懒经文,性喜杀人犯贪嗔。腰间百辟藏一剑,万里独行一痴人……好!好!好气魄!”

陈七写完了字,扬手一甩,将手中的狼毫笔丢进了风雨之中,指着卷轴上的字大声喊道:“诸位,且看我这手字和索长老那封信上的字,可是出于一人之手?”

一瞬间,满场喧嚣戛然而止……

(1) 武林黑话,是“名号”“大名”的意思。——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