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唯刀百辟 第一章 先锋营

翌日黄昏,平安小筑。

湖边大槐树下,风吹枝叶,簌簌作响。陈七一人一箫,倚靠着树,和着风声,呜呜咽咽地奏响了箫,赫然是一首边关曲,名曰《关山月》。

一盏茶的工夫,箫声将尽,陈七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姜瑶纤细的身影沿着湖边的小路缓缓靠近,来到陈七的身前。陈七一愣,眼神里雾气闪动。他故作闪躲,却又痴痴地抬起了双眼,配合哽咽的喉咙、颤抖的嘴角、微蹙的眉头,一瞬间,将一个饱受相思之苦的痴情浪子的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惟妙惟肖。毕竟这个神态,陈七已经对着镜子苦练了十年,这个眼神,是陈七在脂粉堆里与各种女人做了无数个斗智斗勇的周旋后得来的,并且历经了十几次改良,如今已经到了大巧若拙、天衣无缝的水准。且不论别的手段,单单是哭,陈七就有眼眶湿红、泪在眼眶里打转、泪夺眶而出、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等好几种方式,每种都信手拈来。这是陈七吃饭的本事,专业性不容丝毫置疑。

和久经脂粉沙场的陈七相比,自幼长在太白山,从没出过天水半步的姜瑶,在情爱上简直就像白纸一张。那姜瑶看到陈七这一刻的神情,心顿时一软,眼神中不经意地漫出了一抹心痛。就这一瞬间的失神,便被陈七敏锐地捕捉到了。陈七心内一喜,却不动声色,故意挤出了一个笑容,站起身来,欲语还休地说了一句:“你……你怎么来了?”

姜瑶沉默了一会儿,指着陈七手里的洞箫,故作冰冷地问了一句:“你几时学的?”

陈七抿了抿嘴,一脸沧桑地说道:“有酒吗?”

姜瑶愣了一下,从腰后抽出了一只羊皮的酒囊,扔给了陈七。陈七拔开塞子,仰头喝了一口,长吐了一口气,盘腿坐在地上,脱下自己的外套铺在旁边,示意姜瑶坐过来。姜瑶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心内的好奇,坐在了陈七的旁边……

陈七望着天上的星星,面朝北边,徐徐说道:“阿瑶,我第一次听洞箫,是在抗联第一路军的新兵营。我受杨军长委托,操练新兵。弄箫的是个贵州来的学生,二十几岁,跟你的年纪差不多,叫靳海峰,小身板单薄得都赶不上农村的大姑娘,要不是四百多新兵里,就他一个识字的,我早把他撵走了。新兵营三个月,每天晚上都能听到他的箫声。我问他说:‘海峰啊,你一个读书人,大老远地跑来参军,凑的什么热闹?’靳海峰对我说:‘柳营长,日本人打中国军队,我不参与,因为我不是军人;日本围剿游击队,我不参与,因为我不是游击队;日本屠杀民兵,我不参与,因为我不是民兵;等到日本人将来杀读书人的时候,我们已然是孤掌难鸣了……所以,柳营长,抗日,从来就不仅仅是军人的事!’他的话,我咀嚼了好久,就这样,我们成了朋友。我教他习武,打熬身体;他教我音乐,宫商角徵羽。新兵营结束,我问他:‘你会这么多乐器,为什么单单喜欢洞箫呢?’他说他有个喜欢的姑娘姓萧,是他师范的同学,他喜欢那姑娘好几年了,那姑娘对他也有好感,但靳海峰始终没能鼓起勇气向她表白,他想着打完日本人就回老家去,向那姑娘表露心意……他忘不了她,想她的时候,就吹上一阵,也算是个慰藉。我听完他的话,没说什么,就离开新兵营,去向杨军长复命了。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东北的小孤山,那是去年三月份,农历二月十七,吉林省宝清地界。大雪封山,天寒地冻,日伪军出动300余人,企图袭击东北抗日联军第五军密营。日伪军凌晨起行军,进至宝清城以东的头道卡子,被执行警戒任务的第五军第三师第八团第一连发现。这个时候,靳海峰已经是连长了,他受命带队占领附近的小孤山制高点进行阻击,掩护主力转移。拂晓,日伪军向小孤山发起攻击。靳海峰带队,凭着岩石、树木筑起了‘雪垒’,山下是黑压压的敌军,冲在前面的是伪兴安军约300人,后面是日军100多人,而靳海峰的一连,加上他,也只有14个人……破晓时分,两方人马开始交火,日本人集中了4门迫击炮,向山头猛轰。混乱中,靳海峰的双腿被炸断……他拖着两条断腿,举着连里仅有的一支机枪,趴在土丘后面,向冲上山坡的敌军扫射,打退了敌人的第一次试探性进攻。一炷香后,日本人密集的炮弹再次压了下来……在这次不到一个小时的战斗里,一连共击毙日寇25人,重伤10人,击毙伪兴安军70多人,重伤15人,打死敌军马90余匹。一连14名官兵中有12人壮烈殉国。由于大雪封山,我带领的先锋营在第三天晚上才赶到小孤山……刨开齐腰身的大雪,挖出埋在底下已经冻硬了的战士们。大师兄含着眼泪想掰开他们的手指头,取下他们攥着的步枪,但是……他们生前攥得太紧了,死后还死死地攥着。没有办法,我们只能用刀一根根地挑开他们的手指头……靳海峰也死了,他临死前拉响了最后一颗手榴弹,和两个伪军同归于尽了。他腰里的洞箫也炸断了,我只找到了半截。在那半截洞箫上,我发现了四个用小刀刻上去的字,阿瑶你猜,他刻的什么字?”陈七扭过头去,看着姜瑶,柔声问道。

此时,姜瑶已经完全被陈七的故事吸引住了,两只手攥得死死的,整个身心依然沉浸在陈七的讲述中。

“什么字?”姜瑶回过神后急声问道。

陈七一声长叹,沉声说道:“那半截洞箫上刻着的四个字,乃是‘她嫁人了’……”

“她嫁人了?”姜瑶重复了一遍。

陈七深吸了一口气,摇着头说道:“世人只知道马革裹尸是军人的宿命,却不知道军人也是人,他们不是机器,也有感情,也有遗憾……靳海峰到死都没有来得及和他心爱的姑娘表露情意,这世上最令人痛心的事,便是错过……而我,不想像靳海峰一样。我也会死,但是我不想带着遗憾死。阿瑶,我得见你一面,把心里的话和你说说,做错了的事,我得来认错,不然,我死也闭不上眼睛……”

在来太白山的路上,袁森给陈七讲了不少柳当先和抗联的故事。陈七脑子活络,记性又好,只听了一遍,便记住了大半。此刻,陈七用柳当先的身份和姜瑶“久别重逢”,一段关于爱情和战争的故事,就这样自然地脱口而出。这故事本就取自真人真事,再加上陈七口齿伶俐、声情并茂的讲述,直将姜瑶这个涉世不深、心思单纯的女子震撼得五脏都揪在了一起……

陈七暗自窃喜,心中念道:“女人大多心软,我将柳爷这些年的艰辛过往讲给她听,由不得她不心疼。只要她稍有动容,我便能见缝插针,撬开她的心扉。”

只见姜瑶沉吟了一阵,抬头说道:“那姑娘不该嫁人的,靳海峰为国杀敌,她既然对靳海峰有好感,便该在家乡等着他!”

姜瑶话刚说出口,陈七便一下子拉下了脸,两眼阴沉沉的,仿佛想起了某些让他非常恼怒的往事。

“你……怎么了?”

陈七甩了甩脑袋,心中暗暗念道:“控制情绪,控制情绪,当前的第一要务是哄好姜瑶,其他的事,别乱想,别乱说,别乱讲……深呼吸……”

姜瑶看出了陈七脸上的不对劲儿,更觉好奇,连忙问道:“怎么,你觉得我说得不对吗?男人做大事,女人为他等待,有什么不对吗?”

陈七听了姜瑶这话,再也压不住内心的火气,霍然起身,沉声说道:“不对!不对!当然不对,什么狗屁理论!女人也是人,女人不是个物件,男人有做选择的权利,女人也有,凭什么女人就一定要为了男人的选择而选择!在这件事上,那姑娘没有错,错在靳海峰,唯唯诺诺,扭扭捏捏,爱人家姑娘,为什么不敢说?人家姑娘为什么要为了一段连表白都不敢的感情,放弃一生的幸福来等你?”

陈七这段话,确实是他的心里话。按理来说,他不该在这个时候和姜瑶说这些。陈七自幼是个孤儿,乃是娼寮里的花姨将他养大,陈七一直拿花姨当娘亲看待。十几年前,花姨爱上了一个读书人,拿着给自己赎身的钱资助那人考讲武堂,供他吃穿用度。后来,那读书人被一个山西的军阀看中并带去了山西,走的时候,那读书人也许下了海誓山盟,说自己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必八抬大轿,将花姨迎娶进门,做正房太太。就这样,花姨等了一年又一年,从二十几岁等到三十几岁,从三十几岁等到四十几岁,从四十几岁等到五十几岁,那个读书人再也没有出现过,以至于陈七长大虽然做了骗女人的小白脸,却也只是和那些豪门太太、富家婆娘、风流戏子逢场作戏,更不会随便碰良家的姑娘。说到底,就是因为这件事对幼时的陈七造成了很大的影响。陈七是花姨养大的,陈七亲眼见证了一个女人的等待有多么的辛苦,多么的无力,多么的可悲,所以陈七从小就认定男人有做选择的权利,女人也有,女人万万不该为了男人的选择而选择!

所以,当姜瑶说起“男人做大事,女人为他等待”这句话的时候,陈七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花姨的影子,一股火气再也憋不住,噌地一下蹿了上来。

姜瑶被一脸激愤的陈七吓得愣住了。陈七喘了两口气,回过神来,一脸尴尬地说道:“对不起……我不该这样的……”

万万没想到,还没等陈七说完,姜瑶竟然展颜一笑,两只眼里竟然泛起了泪花。

“对……对不起,我无意冒犯!”陈七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精心制造的氛围被自己给搅和了。他正懊恼间,只见姜瑶站起身来,缓缓走到自己的身前,一双美目牢牢地看着自己的双眼,柔声问道:“你……真的是柳当先吗?”

陈七浑身一震,小腿一软,心脏猛地一阵狂跳。

“难道……她认出我是个冒牌货了?”

陈七强作镇定,舔了舔嘴唇答道:“我……我不是柳当先,还……还能是谁呢?”

姜瑶的瞳孔闪烁了一下,摇着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只不过,现在的你和我印象中的你,完全不一样……”

陈七提着气,故作轻松地笑道:“哪里不一样?”

姜瑶转过身去,沿着湖岸徐徐漫步,陈七随后跟上,只听姜瑶缓缓说道:“我印象中的你,孤傲张狂,睥睨江湖,从小到大,无论武功、谋略、智计,你总是最好的那个,你没有错,也不会错,更不会向别人认错。记得吗,我十一岁那年冬天,沈佩玉艺成,下山走镖,在山东和当地的绿林人起了冲突,伤了那山寨的寨主。其实那件事本不怪伤门,沈佩玉按规矩已经掏了买路的银子,是那山寨的寨主贪心不足,狮子大开口,翻着倍地讹诈,沈佩玉忍无可忍才出手伤了他。你得了消息之后,不问青红皂白,带了人直奔山东,在济南府劫了沈佩玉的镖,打断了沈佩玉三根肋骨,非逼着沈佩玉当着山东所有绿林人的面,给那个山寨的寨主奉茶赔罪,才还了人家的镖。你认为惊门掌管北方绿林,绿林的面子就是惊门的尊严,不容冒犯。我十三岁那年年三十,惊、开两门在祁连山聚会,一起过年。你从江西回来,给孙六叔带了酒,给许伯伯带了茶,给二麻子带了一把左轮手枪,给杨三醒带了一块西洋手表,因为你知道,这些人不是你将来执掌绿林的臂助,就是能为你冲锋陷阵的干将,这份感情需要你用心经营,但是我呢……我从腊月二十九的晚上开始就坐在山门口的石狮子后头等着你,等啊等,等啊等,在你和他们觥筹交错,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时候,我只能坐在门槛上看着你,心里想着:哪怕你给我带回来一只小狗小猫也是好的啊……但是你不会,你打心眼里反感咱们俩的婚约,你不止一次地在酒后和你的兄弟们说,男人的江山,就该一刀一枪地打下来,靠女人陪嫁过来的地盘,谁稀罕。是的,我都听到了,虽然我不说,但是我很难过……你是惊门的英雄,绿林的掌舵,但唯独不是我的……丈夫……”

陈七正要张口说话,却被姜瑶摆手止住:“先听我说下去。”

“好。”

“我十五岁那年,为了逃婚,你去了日本留学。走之前,你交代了袁森师兄,让他恩威并施,抓紧时间平定河北的内讧;你交代了你的师父许惊雷,让他暂掌刑堂,扶持年轻一辈;你交代了虎妞姐,让她替你好好照顾你爹柳鹤亭,但是……你交代了那么多人,却唯独没有给我一个交代……我就这样等啊等,等啊等。又过了三年,我听人说,你从日本回来,投了抗联,在东北打日本人,江湖上到处都在流传你的传奇事迹,你成了天下江湖人的英雄,我打心眼儿里高兴……又过了大半年,你突然来到太白山,要和我成亲……你知道吗,当时的我有多么开心,多么兴奋。我从小崇拜的英雄,要来娶我了,我幸福得好几天都没有睡着觉……”

说着说着,姜瑶已经带着陈七走进了一片竹林。竹林正中有道曲折的回廊,连接了七座亭台,亭台上的红漆斑驳破败,看样子已经荒废了许久。只见姜瑶放慢了步子,引着陈七走上回廊,行至中间最大的亭子,指着柱子上刀劈斧凿的痕迹,涩声说道:“那天,我化了妆,盖好了盖头,我们就在这里拜了天地,下面坐满了前来道贺的江湖人。然而,就在那个方向,对,北面,杀进来好几百个日本忍者。混战中,所有人都杀红了眼,一个戴着猫脸面具的女忍者被袁森师兄一掌劈碎了面具。一个满眼泪水的日本女人看着你,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弘一君——’,就是这一声喊,让你转身就扔下了我,从袁森师兄的手里救下了那个日本女人,更不惜与在场的所有人翻脸,背着那个女人,冲出战团,下了山……而我,就站在这里,自己掀开了盖头,眼睁睁地看着你远去……”

* * *

陈七抚摸着柱上的刀痕和周边倒塌的围栏,以及石桥回廊上的弹孔,想象着这场拼杀的惨烈。默立良久,一抬眼,只见姜瑶呆呆地看着他,轻声说道:“在我的记忆里,柳当先是个和书里一样的人物,他豪气干云,有勇有谋,忠肝义胆,公正无私……总之,所有大英雄该有的品质,他都有。可是,那终究是书里的人,我和他总隔着一层云雾,我在山脚下,他在山顶上,我总在仰望……好像一个凡人在朝拜一尊神祇。神祇是高贵的,不容侵犯的,而凡人,则是卑微的,无谓的……神不会有错,也不会认错,错的只有凡人,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爱……”

陈七长叹了一口气,为姜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痛。这个单纯的姑娘对柳当先爱得该是怎样的卑微,怎样的痴醉,怎样的小心翼翼,最后又是怎样的心如刀割。

沉默了好久,陈七试探着问道:“你觉得,我和过去是哪里不同了?”

姜瑶拢了拢耳后的头发,徐徐说道:“这次见你,你下来了……”

“下来了?什么意思?”

“这次见你,我发现,你不再高高地立在山顶,你穿过云雾,走了下来,和我一起站在了山脚下,你会笑,会恼,会和我说话,没有了过去那种高高在上的孤傲,你越来越像一个普通人……在湖水里任我作弄,为了我,愿意挨沈佩玉的拳头……这都让我无比的意外……”

“难道以前,我便不能为你做这些吗?”陈七问道。

姜瑶摇了摇头,一脸笃定地说道:“若是从前的你,根本就不会吃掉那颗跗骨丹,从前的你,根本不会受制于任何人。在山脚下,你也根本不会受沈佩玉的羞辱,你会在第一时间杀了他!”

“这人不是物件,哪个力气大,哪个便能抢了去,柳当先要的是你的心,感情的事情,杀人有用吗?”

陈七此时听了姜瑶说起这么多柳当先的过往,心里对柳当先竟然生出了一股极为矛盾的情绪,既慨叹柳当先做大事上的英雄了得,又愤慨于柳当先处理感情问题时的拖泥带水,愤懑之下,竟然忘了自己假扮柳当先这回事,嘴巴一快,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姜瑶眼睛骤然一湿,盯着陈七的眼睛,涩声问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陈七打了个激灵,顿觉失言,赶忙背过身去,小声嘀咕道:“没……没说什么啊!”

姜瑶拉着陈七的衣袖,流着眼泪说道:“你说了……你说了……”

陈七目光闪烁,不敢去看姜瑶那让人心碎的眼神,只能低着脑袋嘟囔道:“我说……这人,不是物件,哪个力气大,哪个便能抢了去……”

“不是这句!不是这句,是下一句……”姜瑶拽住陈七的袖子,苦求着他。

“我……我说……柳当先要的是你的心……感情的事……杀人……”

“够了,就是这句!”姜瑶伸手掩住了陈七的嘴唇,纤纤玉指,软玉温香,陈七一时间竟然呆住了。

“柳哥哥……我终于等到这句了……”姜瑶身子一颤,两行泪水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陈七有些尴尬地四处瞟了瞟,试探着问道:“那你是喜欢现在的我,还是原来的我……”

姜瑶展颜一笑,柔声说道:“你猜……”

言罢,脚步一转,飘飘****地穿过弯弯曲曲的回廊,消失在了夜幕深处。

陈七苦笑着摇了摇头,用手里的洞箫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脑门,心里五味杂陈,既可怜这痴情如斯的姜瑶,又可怜那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柳当先……

然而,这天下的可怜人远远不止姜瑶和柳当先两个。竹林深处,沈佩玉正跪在泥土里,目眦尽裂,双手抠住一株竹子,手指深深地抓透了竹身,开裂的竹条在他手上划了无数细密的血口,他也全然不顾。适才姜瑶和陈七的一番对话,一字不落地传进了他的耳朵。

“姜瑶!我苦恋你十年……你对我不曾有过半点儿顾念,那柳当先对你一负再负,你却对他念念不忘……姜瑶啊姜瑶,你的心肝是被狗吃了吗……”

突然,风动草响,沈佩玉警觉地抬起头来,一只宽厚的大手按在了他的肩头。

“魏先生?”

沈佩玉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抽了抽鼻子,转身看向了立在身后的魏三千。魏三千一招手,半空中飞来一只大雕,落在了他的肩头。魏三千的右手从怀中拿出了一包肉干,一根一根地喂进了大雕的口中。

“少当家,你可知道这雕是怎么驯出来的?”

沈佩玉此刻刚刚经历过情殇,心如死灰,哪里有兴趣和魏三千讨论驯雕,当下一摇头,闷声答道:“不知道!”

魏三千也不生气,只是笑了笑,接着说道:“这驯雕之法,说难也难,说易也易,无非三点:诱、熬、饲。所谓诱,便是用活禽作饵,以网套捕之。这诱饵要香,要肥,要鲜,才能吸引住雕。等你将雕捕获后,便要熬它。所谓熬,你首先要做一个皮面罩,蒙住雕头,使它看不见东西,然后把它放在一根横吊在空中的木棍上,来回扯动这根吊着的木棍,使雕无法稳定地站立。就这样连续数个昼夜,将雕弄得神魂颠倒、精疲力竭,每当它摔倒在地时,你就往雕头上浇凉水,使其苏醒,然后给它喂点儿盐水或茶水,但不喂肉食。大约半月之后,雕的野性褪去,逐渐得以驯化,这个时候,就可以饲之了。所谓饲,便是喂食。这喂食也有一套方法:驯雕人把肉放在手臂的皮套上,让雕前来啄食,饥饿许久的猎雕见了肉便不顾一切地扑过来。驯雕人需要一次次把距离拉远,直到雕能飞起来啄到驯雕人手臂上的肉为止。久而久之,这雕才能对驯雕人产生依赖。初起时,要先把雕尾的羽毛用线缝起来,让它无法高飞,只能在小范围内活动。用拴在草地上的活兔或捆着肉的狐狸皮作猎物,让它由空中俯冲叼食。这样训练一段时间后,再拆去尾部的线,但要在腿上拴一根长绳,像放风筝一样地让雕去捕捉猎物。待熟练后,可将手中的绳子松开,但不能取掉,因为一旦它要飞跑,绳子还吊在空中,猎手骑马很容易就能追到。至此,再饲上两年,方可拆开绳子,这雕才算驯成了……”

沈佩玉听着魏三千的话,仿佛想通了什么关节,又仿佛隔着一层窗纸,朦朦胧胧,无法捕捉。

魏三千见沈佩玉面带迷茫,随即解释道:“这追女人和驯雕是一个道理,也得诱、熬、饲。这诱的功夫,你已经做到了极致,凡是姜瑶想要的,哪怕是星星月亮你都会去摘给她,但是光凭献好是打动不了女人的心的。女人也有野性,这就需要你下功夫去熬,把她的人熬熟了,性子磨平了,她才能甘愿被你所饲,留在你的身边,否则,她和那一飞冲天的鹰隼没什么区别,吃饱了你的肉,拍拍翅膀,说走就走!”

“那……我该怎么做呢?”沈佩玉问道。

魏三千面色一冷,凑到了沈佩玉的耳边,低声说了一阵。

沈佩玉越听越惊,冷汗顺着脑门子滴了下来……

“不行——”沈佩玉一声惊呼,推开了魏三千。

魏三千也不恼怒,只是轻轻地转着手上的扳指,淡淡地说道:“公子你心善,有如此多的顾忌,可你有没有想过,当年在山东响马营,那柳当先可对你有过半点儿顾忌……那可是在好几百个绿林人面前啊……他打伤了你,还让你屈膝奉茶……这是多大的折辱啊——”

“别说了——”沈佩玉一声断喝,打断了魏三千的话,额上青筋条条暴起,满眼的血红。

“公子爷,须知‘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啊,适才那二人的言语你也听见了,再不出手,为时晚矣,到时候追悔莫及,可别怪老朽没有提醒你……”

说完,一摊手,托出了一个瓷瓶子。沈佩玉拔开瓶塞,倒出了里面的药粉,放在鼻尖前嗅了嗅,惊声呼道:“软筋散?你哪儿来的?”

“上次咱们走镖遇见的那群拍花的拐子,你可还记得?”

“记得,那伙拐子擅用软筋散,专拐年轻女子卖到洋船上……不对啊……他们见财起意,想给咱的伙计下药劫镖,一伙儿十三人,不都让咱们杀了吗……你这软筋散哪儿来的?”

“我把那伙人杀了,从他们身上搜出来不少药粉……咱们不妨就用在开门身上……”

“你疯了!”沈佩玉一把揪住魏三千的脖领子,瞪着眼睛喊道。

“放心,我会做得很干净,不会有人发现的。再说了……公子,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啊……须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沈佩玉喘着粗气,在竹林里来回踱步。约有半炷香的时间只见沈佩玉一咬牙,闷声说道:“干了!可是……先说好了,除了柳当先和袁森,不可多杀一人!”

魏三千幽幽一笑,小声说道:“那是自然,这姜瑶日后便是我的主母,岂敢造次?老朽先为公子贺喜了……”

“那取水的水井乃是开门要地,日夜有人轮班把守,若想将这软筋散神不知鬼不觉地投进去,怕是没有人能办到。”沈佩玉一脸担忧地说道。

魏三千咧嘴一笑,抚摸着肩膀上的雕,喃喃自语道:“人办不到,未必雕办不到……这软筋散无色无味,吃到肚子里,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就会酸麻无力,瘫软倒地,手不能举,脚不能抬,到时候整个开门上下,还不是任公子摆布,只待明日晚饭之后……”

与此同时,袁森房中,陈七喝干了桌上的凉茶,坐在袁森旁边焦急地问道:“大师兄,你的功夫还要多久才能恢复?”

“中了跗骨丹,半个月内无法运气,如今过去了三天,还剩十二天。”

“这跗骨丹没有法子解开吗?”

“没有,这跗骨丹没有解药,因为这跗骨丹根本就不是什么毒药,而是一种补药,因为它能冲散气血,疏通气脉。有道是,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须知内家高手一身本事全在搬运气血的功夫上。然而,这短期内迅速地调动气血,虽然能让人有轻身提纵、开碑裂石的本事,但是毕竟有逆人体血气流动的规律,长年累月的施为,总会对身体有所损伤,对五脏多有耗损,而这跗骨丹正是以药力强行疏通气脉,起到松弛气血的作用,这气血一松弛,自然调动不得,虽然这半个月无法动用内家手段,但是正好将养身体。时间一到,药力自行失效。你放心,这里是开门总堂,日本人找不到这里的。”袁森漫不经心地答道。

陈七急得直跺脚,说道:“不用日本人杀我,中国人就够我喝一壶的了。”

“怎么,昨天和姜瑶聊崩了?”袁森张开眼,惊声问道。

“崩个屁,兄弟我泡女人,就没失过手,不但没聊崩,反而比我想象中的进展要快!”陈七答道。

“那你怕个球?”袁森给了陈七一个白眼。

“不是姜瑶要杀我,我是担心那个姓沈的小白脸,那不也算……我的情敌,不对,是柳爷的情敌!我这边和姜瑶干柴烈火的,那小白脸子不得气得火冒三丈啊,万一他……他起了歪心呢?戏文里说的好,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睁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他……他万一给我来个什么月黑杀人夜,风高防火天的,可……可咋整啊?你这现在又是废人一个——”

“啪——”袁森一个巴掌扇在了陈七的后脖颈儿上,疼得陈七“啊”的一声,蹦起老高。

“你打我干吗?”

“你才是废人呢!”袁森骂了他一句,随即说道:“你放心,这是开门总堂,谅他沈佩玉也没那个胆子,你且好好地和姜瑶培养感情,其余的事,无须担心。”

就在陈七和袁森在房中扯皮的同时,后山的花园里,姜瑶正坐在秋千上,一手托腮,一手捏着一个刺绣的布偶,一遍遍地回想陈七和她说的那些话。那布偶乃是用女子的手绢缝成,依稀是个男子的样貌,脸上勾画着的眉眼,极有柳当先的神态。

“柳哥哥,咱俩二十几年说的话加起来,都没有昨天那一晚上讲的多……”

姜瑶捏了捏布偶的脸蛋,一阵轻笑。

突然,一只手猛地从姜瑶身后伸出,攥住那布偶的腿,“嗖”地一下将那布偶从姜瑶怀里拽走。姜瑶吓了一跳,起身回头,正瞧见一脸嗔怪的邓婆婆站在她的背后,手里倒提着那只布偶。

“邓婆婆,你几时来的?”姜瑶展颜一笑,从邓婆婆手里抢回布偶,拉着邓婆婆和她一起并肩坐在秋千上。

“我啊……来了半天了,就站在你身后,你都不知道,光顾着傻笑,也不知道你这些年的功夫都练到哪儿去了。”邓婆婆一边数落着姜瑶,一边靠到姜瑶的身后,熟练细致地帮她整理辫子。

“邓婆婆,你知道吗,柳哥哥他——”邓婆婆轻轻在她后脑勺上一拍,打断了她的话头。只听邓婆婆叹了口气,柔声说道:“傻孩子,婆婆早就说过,这男人的嘴,欺神骗鬼,偏偏你和你娘两个人傻心善耳朵根子软……”

“邓婆婆,柳哥哥这次回来真的不一样了,你没发现吗?”姜瑶小声问道。

邓婆婆沉吟了一阵,自言自语地说道:“是有些不一样了,那股子杀气和锐气似乎淡了很多,但是……但是……总之姓柳的不是好人,你个小妮子万万不敢轻易信他……不过,那姓沈的也不是什么好人,这俩比起来,老婆子反倒是对柳当先还有几分好感。”

姜瑶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邓婆婆,平日里这山上骂柳当先最多的就是你,怎么今日反倒还说了他的好话?”

邓婆婆叹了口气,徐徐说道:“就事论事而已,非是老婆子说姓柳的好话,这姓柳的虽然用情不一,感情上一堆糊涂账,但大节上终究是不亏的,在东北保着抗联的杨军长打日本人,冲锋陷阵,出生入死,不愧是一条抗日的好汉……可那沈佩玉……据我所知,伤门门下的镖局,有不少在帮着日本人押运咱们国内的文物国宝到日占区,我不信这件事姓沈的不知道,要么是他装糊涂,要么是这里边他也插了手!哼,若不是他做得隐秘,抓不到证据,老婆子早就和他翻脸,将他赶出太白山了……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丧气事,要我说,若要试探姓柳的这次上山是否真心,婆婆我倒有一条锦囊妙计……”

“什么计?”姜瑶满眼惊喜地问道。

“附耳过来!”邓婆婆眉毛一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