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共工氏与颛顼氏争天下·羿论射法·共工氏触不周山而亡

且说共工氏自从他儿子后土逃去之后,仍旧是相信浮游的话,大修兵器,不时去攻打四面的邻国。四邻诸侯怕他攻打,不能不勉强听从他的号令。所以那时共工氏居然有重霸九州的气象。

一日得到远方的传报,说道少昊帝驾崩了。共工氏一听大喜,心里想,这个帝位除出我之外,恐怕没有第二个人敢做呢。不料过了几时,并不见各处诸侯前来推戴,心中不免疑惑,再叫人去探听。哪里知道回来报说已经立了少昊帝的侄儿颛顼做君主,并且定都在帝丘地方了。共工氏听了,这一气非同小可,立刻叫了浮游来和他商议。浮游道:“既然颛顼已经即了帝位,那么我们非赶快起兵去和他争不可。此刻他新即帝位,人心当然未尽归附,况且正在兴高采烈、营造新都之时,绝料不到我们去攻他,一定是没有防备的。我听说那颛顼年纪很轻,只有二十岁,居然能够篡窃这个大位,他手下必定有足智多谋之士。我们倘使不趁这个时候带了大兵直攻过去,等到他羽翼已成,根深蒂固,那么恐怕有一点不容易动摇呢。”共工氏道:“我们攻过去,从哪条路呢?”浮游道:“他现在既然要建都帝丘,那么他的宝玉重器当然逐渐运来,我们就从这条路攻过去。一则并没有多大的绕道,二则亦可以得到他的重器,岂不甚妙!即使不能得到他的重器,但是他新都一失,必定闻风丧胆,兵法所谓‘先声有夺人之心’,就是如此。大王以为如何?”共工氏听了大喜,就即刻下令,叫全国军士一齐预备出发,限二十日内要赶到帝丘。

不提这边兴师动众,且说颛顼帝那边怎样呢,原来颛顼帝亦是个非常之君主。他自从十五岁辅佐少昊之后,将各地的情形早经弄得明明白白。共工氏那种阴谋岂有不知之理,所以早有预备。这回即了帝位,便请了他的五位老师前来商议。他那五位老师,一个叫大款,一个叫赤民,一个叫柏亮父,一个叫柏夷父,一个叫渌图,都是有非常的学识的。那日颛顼帝就问道:“共工氏阴谋作乱的情形,我们早有所闻,早有预备了,但是尚没有重要的实据,姑且予以优容。现在少昊帝新崩,朕初即位,新都帝丘和冀州又很逼近,万一他趁这个时候来攻打,我们将如之何?还是先发制人呢,还是静以待动呢?朕一时决不定,所以要请诸位老师来商量。”柏夷父道:“讲到兵法,自然应该先发制人。但是现在共工氏谋逆的痕迹尚未显著,假使我们先起兵,恐怕这个戎首之名倒反归了我们,大非所宜。况且帝初即位,诸事未办,首先用兵,这个名声亦不好。所以我看,不如等他来吧。”赤民道:“夷父君之言甚是,我想共工氏的举兵,大概不出数月之内,我们犯不着做这个戎首。”

颛顼帝问道:“那么新都之事怎样呢?”赤民道:“新都尽管去营造,不过一切物件且慢点迁过去。一则那边工作未完,无可固守;二则帝丘的形势逼近黄泽,亦不利于应战。最好放他到这边来,那时我们以逸待劳,可以一鼓平定,诸位以为何如?”众人都道极是。

渌图道:“某料共工氏一定先攻帝丘,得了帝丘之后,一定是长驱到这边来的。这边逼近菏泽,那水攻是共工氏的长技,我们还得注意。”颛顼帝道:“这一层朕早命水正玄冥师昧去预备了,大约可以无虑。”柏亮父道:“我想从帝丘到这里,有两条路,一条绕菏泽之北,一条绕菏泽之南,到那时如何应付,我们应得预先决定。”大款道:“我看北面这条纯是平原,易攻难守;南面这条东边是绎山,西边是菏泽,中间只有一条隘口,易守而难攻,照寻常的理想起来,总是从北面来的。但是我知道浮游这个人诡计多端,机变百出,说不定是从南面而来,以攻我之虚,我们却要留心。”赤民道:“用兵之道,有备为先。现在我们的百姓,可以说人人都肯用命,分派起来,不嫌不够,我们还是两边都有防备的好。”柏亮父道:“这个自然。他从北面来,我们在汶水南面摆起阵图,等他们一半人渡过水的时候,起而击之,这亦是一种兵法。他如若从南面来,我们放他进了隘口,诱他到山里,十面埋伏,群起而攻之,自然可以全胜了。”

大家正在商议之间,忽然壁上大声陡起,两道寒芒如白虹一般直向北方飞去,转瞬之间,又回了转来。大家出其不意,都吃了一惊,仔细一看,却是壁间所挂的两柄宝剑,已都出了匣了。原来颛顼帝有两柄宝剑,一柄名叫“腾空”;一柄名叫“画影”,又叫“曳影”,是通神灵的。假使四方有兵起,这二剑飞指其方,则打起仗来无不胜利。这二剑又常在匣中作龙吟虎啸之声,的确是个神物。此次忽然出匣,飞指北方,那么打胜共工氏一定可必了。大家见了,无不欣喜。

柏夷父又向颛顼帝道:“某前次保举的那个人,昨日已到,应否叫他来见?”颛顼帝道:“朕甚愿见他。”柏夷父就立刻饬人前往宣召,不到多时,果然来了,向颛顼帝行礼。颛顼帝一看,只见那人生得方面、大耳、长身、猿臂,而左臂似乎尤长,真是堂堂一表,年纪却不过二十左右。便问他道:“汝名叫羿么?”羿应声道:“是。”颛顼帝道:“朕因夷父师推荐,说汝善于射箭,想来一定非常精明的。朕从前以为这个射箭是男子的事务,也曾常常去练习过,但是总射不好,究竟这个射箭要它百发百中,有没有秘诀呢?”

羿道:“秘诀当然是有的,臣听见臣师说,从前有一个人,名叫甘蝇,他那射箭,真是神妙,不但百发百中,并且不必放箭,只要将弓拉一拉满,那种走兽就伏着不敢动,飞禽就立刻跌下来,岂不是神妙之至么!但是他却没有将这个秘诀传人。后来他有一个弟子,名叫飞卫,亦是极善射的。据人家说,他的射法,还要比甘蝇来得巧妙。这句话的确不的确,不得知,不过他却有个方法传人。他有一个弟子,名叫纪昌,一日问他射法。他说道:‘你要学射么?先要学眼睛不瞬才好。’纪昌听了,就去学,但是不瞬是很难的,无论如何,总要瞬。纪昌发起愤来,跑到他妻子的机下,仰面卧着,将两个眼皮碰着机子,他妻织起机来,他两只眼睛尽管瞪着了看。如此几个月,这个不瞬的功夫竟给他学会了。他又跑去问飞卫道:‘还有什么方法呢?’飞卫道:‘你从今要学看才好,将极小的物件,能够看得极大;将极不清楚的物件,能够看得极清楚,那就会射了。’纪昌一听,登时就想出一个方法,跑回去,捉了一个虱子,用一根极细极细的牦毛,将虱子缚住了,挂在南面的窗上,自己却立在里面,日日的注定了两眼看。起初也不觉得什么,过了几日,居然觉得那虱子渐渐有点大了。三年之后,竟有同车轮一样大。他就用燕角做了一张弓,用孤蓬做了一支箭,向着那虱子射去,恰好射在虱子的中心,那根牦毛却是摇摇的并不跌落。纪昌大喜,从此以后,他看各种东西,无论大小,都同丘山一般的大,所以他射起来,没有不中的。这就是相传的诀窍了。”

颛顼帝听了,点点头说道:“这个就是古人所说‘用志不纷,乃凝于神’的道理。这个人竟能够如此的坚苦卓绝,真是不可及。但不知此人后来的事业如何,有没有另外再传授子弟。”羿道:“论起这个人来,真是忘恩负义的人。他既然得了飞卫的传授,照理应该感激飞卫。哪里知道,他非但不感激飞卫,倒反要弄死飞卫。一日,师弟两个在野外遇到了,纪昌趁飞卫不防,飕的就是一箭射过去。飞卫大惊,闪身避过,还当纪昌是错射的。哪知纪昌第二支箭又朝自己射来,这才知道纪昌有谋害之心,于是立刻抽出箭来,和他对射。飞卫故意要卖弄自己的本领给纪昌看看,等纪昌的箭射来的时候,就朝着他的箭头射去,两个箭头恰恰相碰,两支箭一齐落在地面,灰尘都没得飞起,以后箭箭都是如此。两旁的人都看得呆了。到了后来,飞卫的箭少,已射完了,纪昌恰还有一支,两旁的人都替飞卫担忧。只见飞卫随手在路旁拔了一支小棘,等纪昌一箭射来,他就将小棘的头儿一拨,恰恰将箭拨落在地上。两旁的人无不喝彩。那纪昌登时羞惭满面,丢了弓,跑到飞卫前跪下,涕泣悔过,请从此以父子之礼相待,不敢再萌恶念,并且刺臂出血以立誓。飞卫见他如此,亦饶恕了他,不和他计较。你想这个人,岂不是忘恩负义至极么!”

颛顼帝和柏夷父等听了,都说天下竟有这种昧良心的人,真是可恶极了,实在当时飞卫不应该饶恕他的。颛顼帝又问羿道:“汝师何人?现在何地?他的本领如何?”羿道:“臣师名叫弧父,荆山地方人(现在湖北襄阳县西),本来是黄帝的子孙。他从小时候起就喜欢用弓箭,真是性之所近,所以无师自通。他在荆山,专以打猎为业,一切飞禽走兽,凡是他的箭射过去,没有一个能逃脱的。臣的本领和他相比,真是有天渊之别了。”颛顼帝道:“现在正值用人之际,汝师既有如此绝技,可肯出来辅佐朕躬?”羿道:“臣师在母腹之时,臣师之父即已去世了。及至臣师堕地,臣师之母又去世了。臣师生不见父母,平日总是非常悲痛,真所谓抱恨终天。臣师尝说,情愿此生老死山林,绝不愿再享人世之荣华。所以虽则帝命去召他,恐怕亦决定不来的。”

颛顼帝听了,不免嗟叹一番,又向羿道:“现在共工国恐有作乱之事,朕欲命汝统率军队,前往征剿,汝愿意么?”羿起身应道:“臣应当效力。”颛顼帝大喜,就授了羿一个官职。羿稽首受命。颛顼帝又问道:“共工氏的谋乱,已非一日。他的军士,都是久练的,而且兵坚器利,并制有一种厚铠,刀剑箭戟急切不能够伤他,汝看有何方法可以破敌?”羿道:“厚铠虽然坚固,但是面目绝不能遮掩。臣当训令部下,打起仗来,专射他的面目,那么亦可以取胜了。再者,臣还有一个药方,请帝饬人依照制配,到打仗的时候,叫军士带在身上,可以使敌人之箭不能近身,那么更可以取胜了。”颛顼帝听了大骇,说道:“竟有这等奇方!是何人所发明,汝可知道?”羿道:“据说是务成子发明的。”颛顼帝道:“务成子是黄帝时候的人,听说其人尚在,不知确否。汝这个方是务成子传汝的么?”羿道:“不是,是另一人传授给臣的。但是务成子的确尚在,不过他是个修炼之士,专喜云游四海,现在究竟不知道在何处。”说着,就从怀中将那个药方取出,递与颛顼帝。

颛顼帝接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萤火虫一两

 鬼箭羽一两

蒺藜一两

 雄黄精二两

雌黄二两

 羖羊角一两半(煅存性)

矾石二两(火烧)

铁锤柄一两半(入铁处烧焦)

以上八味,用鸡子黄、丹雄鸡冠各一具,和捣千下,和丸如杏仁,作三角形,绛囊盛五丸,从军时系腰中,可解刀兵。

颛顼帝看了,不禁大喜,又递与五位老师传观,便命人去采办药料,秘密的依方制造。一面就去发号施令,派兵调将,布置一切,专等共工氏来攻。

且说那共工氏同了浮游,带了他全国的军士,果然于二十日内赶到帝丘。只见无数工人在那里工作,一见共工氏大兵到了,纷纷向东逃窜,并不见一个兵士前来迎敌。共工氏哈哈大笑,回头向浮游道:“果然不出你所料,他们竟是一无防备的。”浮游道:“此番这些人逃回去之后,他们一定知道,要防备了。我们应该火速进兵,使他们防备不及,才可以不劳而获。”共工氏道:“是。”于是立刻传令,向前进攻。浮游道:“且慢,从这里到曲阜,我晓得有两条路。一条绕菏泽以北,就是方才那些人逃去的大路;一条绕菏泽而南,是小路,但是一面傍山,一面临水,只有中间一个隘口,形势非常险要。照兵法讲起来,隘口易守,人数必少;平原难守,人数必多。我看他们就是有防备,亦必定重在平原而不重在隘口。况且刚才那些人,又多向平原逃去,他们必定以为我们是从平原进兵。现在我们却从隘口攻去,兵法所谓‘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正是这个法子。大王以为如何?”共工氏听了,大加赞美道:“汝于兵法地势熟悉如此,何愁颛顼氏不破呢!”于是吩咐一小部分的军士摇旗呐喊,仿佛要从大路追赶的样子,一面却将大队的人都向小路而来。

走了几日,到得隘口,只见前面已有军士把守,但是却不甚多。浮游传令,弓箭手先上去射,拿大戟的第二批,拿短兵的第三批,奋勇前进。今朝务必要夺到这个隘口,方才吃饭。众兵士果然个个争先,勇猛无比,那颛顼氏的军士敌不住,纷纷后退,共工氏登时夺了隘口。

天色已晚,共工氏就令兵士在山坡下歇宿,一面与浮游商议,极口称赞他用兵的神妙。忽然有几个兵士走来报道:“对面山上有无数的火光,恐怕是敌人前来袭击,我们不可不防。”共工氏同浮游出来一看,果然有许多火光,闪烁往来不定。浮游笑道:“这个是假的,故作疑兵,并非来袭击我们的。”共工氏道:“何以见得?”浮游道:“他们都是这里人,这里的山路当然都是走熟的,况且今朝月色微明,果然要来袭击我们,何必用火?难道怕我们没有防备么?”共工氏一想,不错,便又问道:“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设这个疑兵呢?”浮游道:“想来他们大兵都在北方,这里兵少空虚,深怕我们乘虚去攻他,所以作此疑兵,使我们不敢轻进,大约是这个意思。”共工氏听了,亦以为然。

这日夜间,颛顼兵果然没有来袭击,共工氏益觉放心。到了次日,拔队前进,只见路上仅有逃避的百姓,却不见一个军士。又走了一阵,远远望见山林之中旌旗飘扬,旌旗影里,疏疏落落,有军士在那里立着。共工氏传令兵士放箭,那箭射过去,那些立站的军士依旧不动。共工氏大疑,传令冲锋。共工兵一声呐喊,冲将过去,才晓得都是些草人。当下共工氏向浮游道:“汝料他空虚,现在看此情形,一点也不差,我们可以放胆前进了—”

说犹未了,只听得山前山后陡然间起了一片喊声,从那喊声之中,飞出无数之箭,直向共工氏兵士的脸上射来,受伤者不计其数,队伍登时大乱。共工氏正要整理,只见那颛顼氏的伏兵已经四面涌出,一齐上前,将共工氏围住。共工氏赶快叫兵士扎住阵脚,用箭向颛顼兵射去,哪知没有射到他们身边,都纷纷落在地上。共工兵看了大骇,正不知是什么原故,禁不得那面的箭射过来,大半都着。共工氏至此,料想不能取胜,就传令退兵,自己当先,向原路冲出,军士折伤不少。刚刚回到隘口,四面伏兵又起。共工氏急忙传令道:“今日我们归路已绝,不是拼死,没有生路。”众人亦知道此时的危险,于是万众一心,猛力冲突,真是困兽之斗,势不可当。这里颛顼氏也恐怕伤人太多,传令合围的军士,放开一角,让他们出去,一面仍旧督率军士,在后面紧紧追赶。

且说共工氏拼命的逃出了隘口,计算兵士已折去了大半,正要稍稍休息,和浮游商议办法,忽听得后面喊声又起,颛顼兵又追来了。这时共工兵已无斗志,四散逃生,禁不起颛顼兵大队一冲,登时将共工氏和浮游冲作两起。那浮游带了些败残兵士,拼命的逃,一时辨不得路径,直向南去,虽则逃得性命,而去冀州愈远,欲归无从。那些败残兵士,沿路渐渐散尽,只剩得孑然一身。到了淮水之边,资斧断绝,饥饿不堪,知道自己是个赤面的人,容易为人识破,想来不能脱身,不如寻个自尽吧,遂投淮水而死。这是一个小人的结局。后来到了春秋时候,他的阴魂化作一只红熊,托梦于晋国的平公,向他作祟,可见他奸恶之心死而不改,还要为恶,真是个小人呢!此是后话不提。

且说那日共工氏被大兵一冲,围在一处,幸亏他力大,终究被他杀出,带了败残兵逃回冀州去了。这里颛顼帝得胜回去,再和群臣商议。大款道:“共工氏这个人,枭勇异常,留他去冀州,必为后患,不如乘势进兵,擒而杀之,天下方可平定。”群臣听了,都赞成其说。颛顼帝就叫金正该统率大兵,羿做副帅,共同前进。帝自己带水正昧及群臣随后进发。哪知冀州的百姓受了共工氏的暴虐,本来是不敢言而敢怒的,现在看见他大败回来,父子兄弟死伤大半,更将他恨如切齿。等到颛顼兵一到,大家相率投降,没有一个肯替他效死。共工氏知道大势已去,只得带了些亲信之人向西方逃命。那金正和羿知道了,哪里肯放松,便紧紧追赶。

共工氏逃了二十多日,到了一个大泽,疲乏极了,暂且休息,问土人道:“这个泽叫什么名字?”土人道:“叫作泑(1)泽(现在宁夏省地)。”共工氏又指着西面问道:“从这边过去,是什么地方?”土人道:“是不周山,再过去是峚(2)山、钟山,再过去就是昆仑山了。”共工氏想道:“我现在国破家亡,无处可去。听说这昆仑山是神仙所居,中多不死之药,不如到那边去求些吃吃,虽则帝位没得到手,能够长生不死,亦可以抵过了。”想到此处,连日愁闷不觉为之一开,正要起身西行,只听得东面人声嘈杂,仔细一看,原来颛顼兵赶到了,不觉大惊,只得慌忙再向西逃,绕过泑泽,上了不周山,早被颛顼兵围住。共工氏料想不能脱身,不觉长叹一声,想起从前儿子后土劝他的话,真是后悔无及;又想起浮游的奸佞,悔不该上他的当;又想我现在已经逃到如此荒远之地,颛顼兵竟还不肯舍,真是可恶已极!想到此际,怒气冲天,说道:“罢了罢了!”举头向山峰的石壁撞去,只听得天崩地裂之声,原来共工氏固然脑裂而死,那山峰亦坍了一半,这亦可见他力大了。

且说颛顼兵围住共工氏,正要上山搜索,忽听山上大声陡发,大石崩腾,疑心共工氏尚有救兵,不敢上去。过了多时不见响动,才慢慢上去窥探,却见一处山峰倒了,碎石下压着一人。金正命人拨开一看,原来是共工氏,不禁大喜,便叫军士掘土将其尸埋葬,遂和羿班师而回。

(1).泑:音yōu。

(2).峚:音mì。

以上两次打平共工氏,已将旧事叙明,以下言归正传。

且说帝喾之时,共工氏何以又不肯臣服呢?原来共工的百姓,强悍好乱,又给康回、共工氏两次图霸图王的风气所渐染,总想称雄于九州。这回听说颛顼帝驾崩,帝喾新即位,他们以为有机可乘,便又蠢动起来,但是其中却没有一个杰出的人才,所以乱事还不十分厉害。帝喾听了,便叫火正重黎带了兵去征讨。临行的时候,并嘱咐他,要根本解决,不可以再留遗孽。重黎领命,率领大兵直攻冀州。那些乌合之众,哪里敌得过重黎之师,不到一月,早已**平。可是重黎是个仁慈的人,哪里肯痛下毒手处置共工氏百姓,不免姑息一点。哪知等到重黎班师回来,那共工氏的百姓又纷纷作乱起来。帝喾听了大怒,拣了一个庚寅日,将重黎杀死,以正他误国之罪。一面就叫重黎的胞弟吴回代做火正祝融之官,并叫他带了大兵,再去攻讨。吴回因为重黎之死都是为那些乱民,替兄报仇之心切,加以帝命严厉,所以更不容情。一到那边,专用火攻,竟将那些乱民焚戮净尽,从此共工氏的名称不复再见于史册,亦可算是空前的浩劫了。等到吴回班师回来,帝喾叹道:“朕非不仁,下此绝手,亦出于不得已耳。”

且说共工氏虽然平定,但是帝喾终究放心不下,意欲出外巡守,以考察四方的动静。正要起身,适值常仪生了一个儿子,这是帝喾第一个儿子,当然欢喜。过了三日,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作挚,恰恰和他的曾祖考少昊氏同名,这个亦可见上古时候没有避讳的一端。又过了几日,帝喾决定出巡,带了姜嫄同走,朝中的事情由金、木、水、火、土五大臣共同维持。这次出巡的地点是东、北两方,所以先向东走,绕过菏泽,到了曲阜,便到少昊氏坟上去拜祭过(少昊陵在山东曲阜县东北)。一切询风问俗的事,照例举行,不必细说。

公事既毕,就和姜嫄同上泰山,在山上游了两日,方从泰山的北面下山。远远一望,只见山下莽莽一片,尽是平原,从那平原之中,又隆起一个孤阜。当下帝喾就问那随从的人:“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从人道:“那里叫章丘(现在山东省章丘县)。”帝喾吩咐:“就到那丘上歇歇吧。”行不多路,两旁尽是田塍,大车不能通过。帝喾便命将车停下,向姜嫄道:“朕和汝步行过去亦试得。”姜嫄答应,遂一齐下车,相偕而行,随从人等均在后面跟着。

且说姜嫄虽是个后妃之尊,却是性好稼穑,平日在亳邑都城的时候,早在西北地方划出几百亩地,雇了几十个工人,栽桑种稻,播谷分秧,不时去经营管理,指点教导,做她的农事试验场,有的时候,往往亲自动手。这田塍路是她走惯的,所以一路行去,并不吃力。这时候,正是暮春天气,一路平畴绿野,高下参差,麦浪迎风,桃枝浥露,更是分外有趣。那些农夫亦正疏疏落落的低着头在那里工作。忽然抬头,看见许多人走过,不觉诧异,有的荷锄而观,有的辍耕而望,都不知道帝喾等是什么人。

不一时,帝喾等到了章丘之上,只见无数人家环绕而居,虽则都是茅檐草舍,却是非常之整洁。正在观望时,忽然一片狗吠之声,早有三四条狗,狰狞咆哮,泼风似的向帝喾等冲来,磨牙张口,竟像要咬的模样。早有随从人等上前驱逐,那许多狗虽则各自躲回它的家中去,可是仍旧朝着外边狺狺的乱吠。从这群狗吠声中,却走出几个妇人来了,有的抱着小孩,有的手中还拿着未曾打成功的草鞋在那里打。见了帝喾等,便问道:“你们诸位,从哪里来的?来做什么?”随从人等过去,告诉了她们。她们一听是帝和后,慌得赶快退回。有的退回之后,仍同小孩子躲在门背后偷看,有的从后门飞也似的下丘去找男人去了。

隔了一回,只见无数赤足泥腿的农民,陆陆续续都上丘来,向帝喾参拜。帝喾各各慰劳一番,又问了他们些水旱丰歉的话头,然后向他们说道:“朕此番从泰山下来,路过此地,看得风景甚好,所以过来望望,并无别事。现在正值农忙的时候,你们应该赶快去耕田,不可为朕耽误,朕亦就要去了。”众农民之中,有几个老的,说道:“我们生长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从来没得见过帝后,现在难得帝和后一齐同到,这个真是我们百姓的大福,所以帝和后务必要停一回再去。我们百姓虽则穷,没得什么贡献,一点蜜水总还是有的。”说着,就请帝喾到一间屋里来坐。帝喾看他们出于至诚,也就答应了。一面就有许多妇女来参见姜嫄,请到别一间屋里去坐。姜嫄就和她们问长问短,又讲了一回蚕桑种植的事情。众多妇女听了,无不诧异。有的暗中想道:“她是一个尊贵的后妃,为什么对于农家的事情有这样的熟悉,并且内中还有我们所不知道的?这个可见得,有大智慧的人才能够享受大福气呢。”有些暗中想道:“她是后妃之尊,对于农桑的事情尚且这样的研究,可见农桑的职务正是一种极贵重的职务,我们小百姓靠农桑做生活的,更应该怎样的去研究才是。”

这时随从人等早把祭物摆好,帝喾和姜嫄就一齐拜下去,至至诚诚的祷告一番。拜罢起身,只见四面陈设非常简陋,想来这地方的人民风俗还是极古朴的。祭罢之后,又到庙后一转,只见那些树林尽是桑树。树林之外,远远的一个孤丘,丘上有许多房屋,想来就是那日所到的章丘了。回到前面,跨出庙门,姜嫄刚要将那大人的脚迹告诉帝喾,只见帝喾仰着面正在那里望泰山,又用手指给姜嫄看道:“汝看,那一座最高的,就是泰山的正峰;那一座相仿的,就是次峰;那边山坳里,就是朕等住宿之所,许多房屋现在被山遮住,看不见了。朕和汝前日在山顶上,东望大海,西望菏泽,北望大陆,南望长淮,真个有目穷千里的样子。但是那个时候,似乎亦并不觉得怎样高。到今朝在这里看起来,方才觉得这个严严巍巍的气象,真是可望而不可即了。”

帝喾正在那里乱指乱说,姜嫄一面看,一面听,一面口中答应,一面脚步慢移,不知不觉,一脚踏到那大人的脚迹上去了,所踏的恰恰是个拇趾。哪知一踏着之后,姜嫄如同感受到电气一般,立刻间觉得神飞心**,全身酥软起来,那下身仿佛有男子和她交接似的,一时如醉如痴,如梦如醒,几乎要想卧到地上去。这个时候,不但帝喾和她说话没有听见,并且连她身子究竟在什么地方,她亦不知道了。帝喾因为她好一晌不答言,回转头来一看,只见她两只眼睛饧饧儿的,似开似闭,两个面庞红红儿的,若醉若羞,恍惚无力,迎风欲欹,正不知她是什么原故,忙问道:“汝怎样?汝怎样?汝身体觉得怎样?”一迭连问了几句,姜嫄总不答应。帝喾慌忙道:“不好了,中了风邪。”连忙叫宫人过来扶着,一面将自己所穿的衣服脱下来,披在姜嫄身上,又叫宫人扶抱她上车。上车之后,帝喾又问道:“汝究竟怎样?身上难过么?”

姜嫄刚才被帝喾连声迭问,早经清醒过来,只是浑身酥软,动弹不得,只能不语。这次又见帝喾来问,想起前头那种情形,不觉羞愧难当,把一张脸统统涨红,直涨到脰颈上去了,却仍是一句话说不出,只好点点头而已。帝喾也不再问,吩咐从人,赶快驱车下山。过了一回,到了客馆,下得车来,帝喾又问姜嫄道:“现在怎样?觉得好些么?要不要吃点药?”姜嫄此时神气已经复原,心思亦已镇定,但是终觉难于启口,只得勉强答道:“现在好了,不用吃药,刚才想来受热之故。”帝喾听了,亦不言语,就叫她早去休息。

到了次日起来,身体平复如常,帝喾便吩咐动身,向西北进发。一路地势都是沮洳卑湿,湖泽极多,人烟极少。到了大陆泽,改坐船只,渡到北岸,百姓较为繁盛,听见说帝后来了,纷纷都来迎接。帝喾照例慰劳一番,问了些民间的疾苦,一切不提。

过了几日,忽见随从人等来报说,外面伊耆侯求见。帝喾大喜,就命召他进来。原来伊耆侯就是伊长孺,自从他的养女庆都做了帝喾妃子之后,帝喾见他才具不凡,就封他在伊水地方(现在河南伊阳县)做一个侯国之君。哪知他治绩果然出众,化导百姓,极有方法。适值共工乱民平定,急须贤明的长官去设法善后,帝喾便又将伊长孺改封在耆的地方(现在山西黎城县)做个侯君,叫他去化导冀州的人民,所以就叫伊耆侯。

当下伊耆侯见了帝喾,行礼已毕,帝喾便问他道:“汝何故在此?”伊耆侯道:“臣前数日来此访一友人,听见驾到,特来迎接。”帝喾道:“汝友何人?”伊耆侯道:“臣友名叫展上公,是个新近得道之士。”帝喾道:“就是展上公么?朕久闻其名,正想一见,不料就在此地,汝可为朕介绍。”伊耆侯道:“可惜他昨日已动身去了。”帝喾忙问道:“他到何处去?”伊耆侯道:“他本是个云游无定之人,这次听说要往海外,访羡门子高和赤松子诸人,一去不知又要隔多少年才能回来。便是臣此次前来,亦因为知道他将有远游,所以特来送他的。”帝喾道:“天下竟有这样不凑巧之事,朕可谓失之交臂了。”说罢,不胜怅怅。当下帝喾就留伊耆侯在客馆夜膳。因为伊耆侯是有治绩的诸侯,特地隆重地设起飨礼来。到那行礼的时候,姜嫄亦出来陪席,坐在一边。

原来上古之时,男女之间虽然讲究分别,但是并没有后世的这样严,所以遇到飨礼的时候,后妃夫人总是出来陪坐的。后来直到周朝,有一个阳国的诸侯,到一个缪侯那里去,缪侯设飨礼待他。照例缪侯夫人出来陪坐,哪知阳侯看见缪侯夫人貌美,顿起不良之心,竟杀却缪侯,夺了他的夫人去。从此之后,大家因为有了这个流弊,才把夫人陪坐这个礼节废去,直到清朝,都是如此。人家家里有客人来,主人招待,主妇总是不出来见的。现在外国风俗流到中华,请客之时,主人主妇相对陪坐,大家都说是欧化,其实不过反古而已。闲话不提。

且说当日帝喾设飨款待伊耆侯,礼毕,宴坐,姜嫄也进内去了。帝喾便问伊耆侯:“近来汝那边民情如何?共工氏遗民颇能改过迁善否?”伊耆侯道:“臣到耆之后,确遵帝命,叫百姓勤于农桑,以尽地利;又叫他们节俭用财。有贫苦不能工作的,臣用货财去借给他,赈济他。到现在,他们颇能安居乐业,无匮乏之患了。而且风俗亦渐渐趋于仁厚,颇能相亲相爱。遇到饮食的时候,大家能够互相分让;遇到急难的时候,大家能够互相救助;遇到有疾病的时候,大家也知道彼此扶持,比到从前已觉大不同了。至于共工余民,在臣所治理的耆国地方,本不甚多。有些住在那边,现在都已能改行从善,请帝放心。”帝喾听了大喜,便说道:“朕此番北来,本拟先到汝处,再到太原,再上恒山。现在既然与汝遇见,那么朕就不必再到汝处了。朕拟从涿鹿(现在察哈尔省涿鹿县)、釜山(涿鹿县东南)转到恒山,再到太原,似乎路程较为便利些。”伊耆侯道:“帝往恒山,臣拟扈从。”帝喾道:“不必,朕与汝将来再见吧。”伊耆侯只得退出。过了几日,帝喾起身,伊耆侯来送,说道:“臣妻近日渐老多病,颇思见臣女庆都。臣拟待帝回都之后,遣人来迓臣女归宁,不知帝肯允许否。”帝喾道:“亦是人情之常,朕无有不允。待朕归后,汝饬人来接可也。”说罢,彼此分散,伊耆侯自回耆国去了。

只见最高峰上,有一座北岳祠,祠门外有一块玲珑剔透的大石,高约二丈余,矗立在那里,石上刻着“安王”两个大字,不知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何人所刻的。帝喾研究了一回,莫名其妙,亦只得罢休。礼过北岳,与姜嫄各处游玩一遍,就下山往太原而来。早有台骀前来迎接,帝喾问起地方情形,台骀所奏大略与伊耆侯之言相同。帝喾随即向各处巡视一周,只见那堤防沟渠等都做得甚好,汾水中流一带,已现出一块平原来了。帝喾着实的将台骀嘉奖一番。时正炎夏,不便行路,帝喾就在太原住下,闲时与台骀讲求些水利治道。台骀有个胞兄,名叫允格,也时常来和帝喾谈论。台骀因为自己做诸侯甚久,而胞兄还是个庶人,心中着实不安,遂乘势代允格求封一个地方。帝喾道:“汝兄虽无功,但汝父玄冥师有功于国,汝现在亦能为民尽力,仗着这些关系,就封他一个地方吧。”当下就封允格于鄀(现在河南内乡县)。允格稽首,拜谢而去。

过了数日,到了梁山,就去寻访温泉,果然寻到了,却在西南数百里外(现在陕西澄城县境),有三个源头,下流汇合拢来,流到漆沮水(现在叫上洛水)中去的。当下帝喾就解衣入浴,洗了一回。哪知这个泉水自此之后竟大大的出了名,到后来大家还叫他帝喾泉,可见得是地以人传了。闲话不提。

且说帝喾知姜嫄有孕,将近分娩,就和姜嫄说道:“朕本拟从此地北到桥山(现在陕西中部县西北)去拜谒曾祖考黄帝的陵墓,现在汝既须生产,恐怕多绕路途非常不便。朕想此处离汝家不远,就到汝家里去生产,并且预备过年,汝看好么?”姜嫄笑道:“那是好极了。”当下帝喾便吩咐随从人等,到有邰国去。哪知走不多日,天气骤冷,飘飘扬扬的飞下了一天大雪,把路途阻止。到得雪霁天晴,重复上道,已耽搁多日。一日正行到豳邑地方(现在陕西邠县),一面是沮水,一面是漆水,姜嫄忽觉得腹中不舒服起来。帝喾恐怕她要生产,就立刻止住车子不走,于是就在此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