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笔记 传染性失眠

北纬48.9度,东经106度,在地图上显示的坐标是四川省的一个村子,叫作青子坡。

以我现在所掌握的情况,根本参透不了这里面所蕴含的信息。这个叫青子坡的村子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在电脑里会出现它的坐标?是什么人给我留下了这个信息?他有什么目的?我盯着地图,心道,看来要弄清楚这些问题,只能亲自去一趟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火车站买了前往四川的车票。当时正值炎热的时候,简直就是烈日灼人的天气,绿皮火车车厢里连个空调都没有,人坐在里面就像进了蒸笼。俗话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我从市里下来转车去往县城,又从县城转车去往镇里,再从镇里转车去往村里……就这样,我坐完火车坐汽车,坐完汽车坐驴车,终于来到蜀中山区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山道蜿蜒曲折,我简直是身心俱疲,好不容易上了坦途大道,终于看到路边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青子坡,1KM”。我心道终于熬到头儿了。

这里地处偏僻,从我走上山道,这一路上都没有见着个人影。终于在快要到青子坡的时候,看到路前方隐隐约约晃动着几个人影。我当时口渴得要命,于是加紧往前小跑了几步,忽然就感觉到不太对劲——前面那几个人站在大太阳底下,来回地不知道在忙碌些什么。他们穿得很奇怪,一身纯白色的衣服,看上去很厚,像套了一件面包服。头上还顶着个大罩子,圆形的,身后还背着一个像是呼吸用的固定气囊。我暗道一声,这不会是外星人吧!就这么光天化日地出现在大路上了?

我不敢再有大动作了,小心翼翼地猫了过去,边走边观察情况,要是有什么不对劲我撒丫子就跑。前进了一小段之后,我发现“他们”身上穿的衣服还印着字,眯着眼睛分辨了一下,好像是什么什么专用。我松了口气,骂自己疑神疑鬼了,那不就是几个穿着防护服的人嘛。

待我走近之后才发现往村子里去的路已经被他们拉上了黄线,一个穿防护服的人拦住了我,问:“干什么的?”

我说:“我要去青子坡,怎么了这是?”

他用手一指,“没看见那个吗?”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才发现路边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瘟疫重区,禁止入内”。

瘟疫?!我吓了一跳,急忙往后退了一步。

“离开,赶快离开。”防护服推搡着我,这时另外一个防护服把他拦住了,说:“你去忙,这里让我来。”

我听着这人的声音怎么这么耳熟,等他把头罩摘下来我愣了一下,意外地喊道:“老豁?!你怎么在这儿?”

“我还想问你呢!”老豁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说,“你怎么会来这里?康锦呢?”

“康老师他没来,就我自己……”可这不是现在的重点,我问道:“这儿怎么成了瘟疫重区了?怎么回事?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我们在这儿封锁村子呢,准备几天以后对这周围的区域进行焚毁式强力消毒。”老豁说着,又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实话跟你说吧,其实到底是不是瘟疫还两说呢。不过一直查不出来原因,上头就按瘟疫给办了。”

“怎么回事啊到底?”

老豁又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前段时间,这村子里出现了传染性的失眠症……”

“失眠还传染?”

“你听我说完啊。说是传染性失眠,可最后也没查出个一二三来。总之就是很多人晚上睡不着觉,挨个失眠,最后几乎村子里的人都睡不着了。睡不着觉不行啊,就往医院跑,医院也查不出来原因,环保局、卫生局的也来做过几次检测,也没有发现村里有什么污染和病源。失眠时间太长,有人精神上就受不了了,前前后后有二十多个自杀的。上面一看,这样不行啊,就把剩下的村民全部迁移出去了,病症重的送医院,病症轻的送到邻村先观察着。然后我就被调过来了,让我对几个有失眠症状的村民研究一下,可也没什么头绪。上头不等了,反正这村里也都没人了,就让防疫站的过来把这儿先封锁了,过几天再做规模性焚毁式处理。我也是今天刚跟着防疫站的人过来,也就知道这么多。”

竟然会出这种事情。我挠了挠头说:“不对啊,老豁哥,我记得你是研究动物的啊,怎么会让你过来研究人呢?”

“废话,人不是动物啊!”

哦对,我想想也是。

老豁又问道:“你怎么回事,怎么会来这里?”

我就把电脑运行病毒之后,出现了这个村子坐标的事情跟他说了。老豁听了之后,皱着眉头久久地沉默不语。

我说:“老豁哥,你到底啥意思?”

他说:“我总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我心道这不废话嘛,这还用你说啊。

老豁又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对我说:“他们一会儿拉完封锁线就走了。我想进村子里去看看,你敢不敢跟我去?”

“能行吗?”我小声道,其实这正是我心中所想。

“应该没问题,别被那些人看见就成。”他又瞄了瞄防疫站的那些人。我猜他其实早就动了进去看看的念头,只不过又碰巧遇到了我,便顺便拉我一块儿下水了。

“那成,你给我点儿水喝呗,快渴死我了。”我舔着干裂的嘴唇说。

防疫站的工作人员拉好封锁线就回去了,老豁找了个空子半路上悄悄溜了,跟我偷偷摸摸地进了村子。

从黄色的封锁线下面钻过去,我眯起眼睛观察了一下前面的村庄。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心理作用,在这么炎热的天气里,它却散发着一股莫名的寒气。我说:“老豁哥,咱现在可是一件防护服都没穿,就这样进去,能行吗?”

老豁拎着背包,扯着贴在身上的T恤说:“怎么不行,不是跟你说了吗,根本不是瘟疫。你要不放心自己去买套防护服过来穿。你没穿过你不知道,就这天,就算没事儿也把你捂死了。”

看他衣服肩膀处泛着一层盐渍,我就知道他刚才有多热了。老豁又指着我说:“就你这体格的,文弱书生,穿上去五分钟不晕倒,我就叫你硬汉!”

我不再跟他废话。这人跟康锦不同,属于大大咧咧话痨型的,揪上一个东西能扯半天。我们两个过了一道牌坊门,就算正式进村了。这村子看上去跟一般村落没什么不同,玉米垛,泥巴路,砖瓦房……唯一的一点就是没人,一个人都没有。

热风如海浪一般缓缓吹过,一片云彩从后面飘了过来,在地上投了一个移动的阴影。村子里四下俱寂,我每走一步,腰间系的钥匙串便发出冷脆的碰撞声,听上去格外清晰,活像赶尸人摇的摄魂铃。老豁嚷着:“长青,能不能把你腰里那玩意儿解下来!”

我把钥匙揣进裤兜里,说:“弄点声音挺好,起码还有个动静。”

他努了我一眼,“你看这儿什么地方,也不怕招来鬼?”

我说:“康老师说过一句话,事情看起来越是有鬼,越是有人在捣鬼。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老豁干笑:“哼哼,理论派,说起来一套一套的。那你给我分析一下,这村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憋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便道:“你也不知道的东西,凭什么来问我?”

他说:“谁告诉你我不知道了?”

我大惊:“怎么着,老豁哥,敢情你知道这传染性失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哼,我是谁啊。”他白了我一眼,“其实这事儿从一开始,我就在心里琢磨出个大概了。我问你,知道羊群运动吗?”

“羊吃人的圈地运动?”

“Shit!这他妈哪儿跟哪儿啊,读书把脑子读坏了!我给你免费科普一下,在很早之前,人们发现了一件事情:在悬崖上放羊的时候,一旦有一只羊失足跌下悬崖,其他的羊也会跟着它跳下去,一只只摔得粉身碎骨,直至整个羊群全部死光,这就叫羊群运动。明白了吧?”

我恍然大悟道:“哦,我想起来了,好像有这么一说……从众心理是吧?”

老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其实确切地说,应该是心理传染。恐惧和愚昧从一个人身上,传染到另一个人身上。”

听了他的解释,我试探着问了一句:“你的意思是说,青子坡一村子村民,都有心理问题?”

“对,确切地说,是心理疾病!其实从一开始知道这个消息,我就判断八成是这样的。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先例。上世纪在英国有个村子,有一个人得了麻风死了,他的邻居也怀疑自己得了麻风,邻居的邻居也怀疑自己得了麻风,结果到最后村子里有很多人都死了——可他们不是得麻风死的,都是被吓死的。这在心理学上有个名词,叫恐惧传染。”

我咂舌道:“乖乖,有没有这么厉害啊?”

老豁瞪我一眼:“那当然,心理作用有时候超乎你想象。见过催眠的吗?在你胳膊上放个冰块,但告诉你是块烙铁,结果你猜怎么着?嘿,你皮肤竟然被烫伤了。”

“豁哥,你对心理学还有研究?”我假装对他的崇拜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废话!”老豁又瞪我一眼,“动物就没有心理啦?”

我俩一边扯白话一边慢腾腾地往村子里走,但一座寂静的无人村庄还是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蜀中山区居住条件比较简陋,大多是木门,门上连锁头都没有。随便走进几户村民家里都是空无一人,看来村民都已经全部撤离了。我俩就这样一路走过去,来到了村子的祠堂。蜀中有很多地方还是宗族村落,尤其在落后山区。祠堂是村里最显要的建筑。祠堂是老式的明清砖木结构,灰檐翘角,墙砖斑驳,看上去年头不短了。但凡这些地方都比较阴暗通风,是避暑的好去处。我慢慢推开祠堂的大木门,随着生涩的“嘎吱嘎吱”声响起,我忽然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劲起来。

等我完全把门打开后,才寻到了不对劲的来源。

是味道。

一股浓烈的、腐臭的味道从我推开木门的那一刻弥漫开来,在我把门完全推开后到达了顶峰。阳光从我背后射入,我看见一具尸体悬挂在祠堂的大木梁上,距我只有三四米的距离。

尸体已经高度腐烂,**在衣服外面的手脚全都化掉了,脸部五官也摊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在阳光的照射下像一块被压扁的奶油蛋糕。一堆苍蝇被开启的木门惊飞,围在附近嗡嗡乱转,不时有白色的虫子从上面掉下来,坠落在尸体下面的板凳上继续蠕动。我愣住了,像被施了定身法。直到又一股浓烈的腐臭味道像剃刀一般剜着我的脑仁我才反应过来,情不自禁叫了一声。

话音未落,那具静止悬挂的尸体也许是受到了气流运动的突然影响,终于承受不住下坠的重力,从颈部那里断裂了,“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腐烂的尸体就像一张还没摊熟的鸡蛋饼,在接触地面的时候狠狠地颤动了一下,接着便迸裂开来,汁水腐肉四下飞溅,还有在空中兀自蠕动的虫子。我完全失控了,触电一般地狂号一声,跳起来夺门而逃,一步迈出门外,跪在地上就狂呕起来。吐得我差点把苦胆都吐到地上。老豁从后面拍拍我:“没事吧?”

我满眼泪花地抬起头看着他。老豁一皱眉头:“你怎么脸都绿了。”

我抹着泪说:“老豁哥,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啊?”

“这有什么啊?”老豁扭头看了看祠堂里面,蹲下来反问道,“你有没有见过枪毙犯人的?比这骇人多了。”

我摇摇头。

“死刑犯被摁着跪在地上,低着头,两条裤腿都要扎起来,为啥?大小便都失禁啦。执行枪决的武警站在后面戴上白口罩,枪口就指向犯人后脑,距离不过两寸。”老豁还伸出食指做出枪的形状在我脑袋上比画着,“信号一给,这边扣动扳机,‘砰’一声,犯人‘扑通’就趴地上了。从后面看,就一个血洞,要是翻过来,就能看见整个天灵盖都被掀开了,脑浆子和血全淌在地上,玻璃珠子似的眼球上还连着神经线哪……”

我听着他声情并茂的讲述,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怎么这么清楚,你原来还干过武警啊?”

“没干过武警,上山下乡那会儿倒是干过一段临时法医。”

“法医跟枪毙有什么关系?”

“武警执行完枪决后,法医得上去看看人有没有死。要没死透的话,就拿小棍伸进脑子里搅和搅和。”

我浑身的皮瞬间紧到了一块儿,连呕意都他妈消失了。老豁的语言让我有一种画面联想的冲动,我又把这股欲望生生按了下去。

他从一户人家里拿了一把铁锹,扔给我说:“去把祠堂里那个死人埋了。”

“啥?”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去把那个人埋了!”老豁指指祠堂又重复了一遍,“这么热的天,不埋就真成瘟疫了!”

我悻悻地接过铁锹。竟然让我埋尸体,还是这么一具……我什么时候干过这活啊。

我用衣服把脑袋严严实实地包起来,只露出两个眼睛,就这样都觉得空气熏人。成群的绿头苍蝇像加满了油的阿帕奇战斗机,不知疲倦地上下翻飞嗡嗡作响。已经不成形的尸体就像一条巨大的鼻涕虫,稍微一动就在地上留下一片粘连的痕迹。那只滚到一边的头颅在一堆虫子的作用下竟然还在微微蠕动。

我走了出去,黑着脸把铁锹递给了老豁:“这活我干不了。你要么自己干,要么把我拍死。”

老豁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走进祠堂捏着鼻子转了一圈说:“得,一切从简吧。也别讲究什么入土为安了,就来个火葬吧。”

他把高度腐烂的脑袋和尸身并在了一起——即使放在一起也看不出来是个人了,整个就像一块摔烂了的豆腐。老豁摇摇头,好像对自己的成果也不是很满意,不过还是划了一根火柴轻轻抛了出去。火柴在空中翻了两个跟头落在了尸体上,瞬间惊起一群苍蝇。

火苗刚一舔上,就顺着尸油滋滋燃烧起来,腐臭的味道里面又加上了一股异香,像猫的舌头一样剜着我的脑仁。

出去之后老豁问我:“饿吗?”

我说:“什么?”

他从包里掏出一块干饼掰成两半,把一半递给我说:“这都中午了,吃点东西垫补垫补。”

我没敢接:“这你从哪儿弄的?”

“就刚才我找铁锹的时候,在那户人家厨房里看到的。我闻着没馊,就拿上了。”

我几乎崩溃了:“这东西能随便吃吗?况且咱们还不知道这里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那我不管你了,我饿了。”老豁拿着干饼自己吃了起来。光是听到他那咀嚼声就让我一阵反胃。

我已经快热得晕过去了,真不知道在这空无一人的村庄里能找到什么东西,这里除了死人,连个猫狗都看不见。老豁忽然指着前面激动地喊了起来:“湖,前面有个湖!”

我眯起眼睛,看到不远处有一片亮晶晶的反光,很明显是一片湖水。这真是雪中送炭,我俩像看到了救星一样跑了过去。

湖面不是很大,貌似是当地人承包的鱼塘,湖边还搭着一个晚上守夜住的篷子。湖边有片稀疏的林子,稀疏得就像少女刚发育的腋毛。反正整个青子坡已经是空无一人,我俩也没有什么顾忌,脱了衣服光着屁股就跳进了湖里。

蜀中山区的水质没得说,虽然是养殖用的鱼塘也几乎清澈见底。在里面连扎了几个猛子,暑意全消,五脏六腑都凉飕飕的。游了半晌,再加上之前的一顿折腾,我跟老豁都感觉有些疲倦,便上岸在篷子里歇息了一会儿,竟然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我忽然被老豁给弄醒了,正要说话,他一下捂住了我的嘴,对着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嘘……”老豁小声地说,“你看外边。”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在远处河对岸的地方,水里漂着一个黑色的球状物,还在轻微地浮动着。我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一下,那不是一颗女人的脑袋吗?

我还没反应过来,那脑袋猛地一下脱离了水面,凭空升了起来。我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原来那女人还是个活物,从水里站了起来,伸手去拿湖边上的肥皂。那是个村里的女人,皮肤略黑身材匀称,腰臀之间的连接处看上去很是紧实。我惊讶地小声嘀咕道:“这村里不是已经没人了吗?”

老豁也是跟我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看来,这村里还有留守妇女。”

我俩就那么凝神静气地趴在篷子里看着外面的光景,谁也不愿打破这沉默。那村妇下半身泡在水里,拿肥皂在身上打了好多沫子。她略微转了个身,用侧面迎着我们的视线,低头揉搓着自己的胸部。老豁忽然小声地说:“你有反应了。”

我愣了一下,马上脸红道:“胡说。”

老豁说:“你顶到我了。”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只穿着一条**,马上慌乱起来,站起来去拿自己的衣服,却不小心碰倒了一个断了腿的凳子,“咣”一下砸在了地上。这时就听到老豁叫道:“糟了!”

我往外一看,那村妇很明显听到了动静,朝这边看了几眼,不顾洗去身上的肥皂沫子,急急忙忙地上了岸去拿衣服。老豁光着腚一下站了起来说:“得拦住她!”

我把衣服扔给他:“先穿上衣服!”

“来不及了!”老豁套了个裤衩就奔了出去。我一看这架势也来不及穿衣服了,穿着裤衩也冲了出去。

那村妇一回头看见我们,吓得抱着衣服就跑。我和老豁在后边撒丫子就追,他一边跑还一边大喊道:“等等,别跑,我们不是坏人……”

我心道,你不喊还好,喊了谁不跑啊。

那村妇体力真是好,发狂奔了十几分钟都不停歇。村里全是山路,还都是上坡,等我俩前后堵截把她逼到一个墙角的时候,已经累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我弯腰扶着膝盖,除了喘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村妇已经无路可逃,要说四川女人就是彪悍,她一手把衣服抱在身上挡住重要部位,一手从后面墙上抽出半截砖头对着我们,像头母狼似的嘶吼道:“你们是哪个?”

这时我才看清楚她的脸,三十多岁,典型的南方女人脸型,皮肤黝黑透红,算不上特别漂亮,但还过得去。一双惊慌的眼睛里却还带着狠辣辣的劲儿,握着砖头的小臂肌肉绷得紧绷绷的,一看就是经常干农活练出来的。我喘着粗气摆手道:“大姐,你别误会,我们是好人。”

“好人?你是好人?哪个好人?”她拿砖头紧张地指着我。

大家虽然都只是穿着**,但老豁此刻比我更像个正派人士。他举起双手示意对方冷静,说:“我们是上面派下来,专门调查咱们青子坡的情况的。真的,不骗你,这里已经都被当成疫区封锁了,要不是因为这个,我们来这里干吗?”

村妇表情犹豫不决,握着砖头的手始终不曾放下:“那,那你们追我做啥子?”

“我们在村里半天了,就见到你一个人,不追上你怎么做调查啊。我们现在缺乏的就是第一手的资料。”老豁一本正经地说。我心道这家伙要是去做演员肯定也是一把好手。

村妇有些动摇了,她把举着的砖头稍微往下放了放,“你讲啥子,我就信你咯?”

老豁说:“这个容易,我们的证件还有相机都在湖边那里扔着,给你看一下你就明白了。”

于是,我又折返回去,把丢在湖边篷子里的东西拿了过去。这村妇明显是认识几个字的,她看了老豁的证件后,脸上的表情变成了疑惑还带着点敬畏:“乖乖哦,你还是个科学家唆?”

“算不上,我就是个研究动物的。”老豁笑着说。

大家都穿上了衣服,总算是感觉正常了些。村妇自我介绍了一下,姓罗,没儿没女的,是个寡妇。据她说,这青子坡的人全都走光了,方圆几十里就剩她一个人了。去河边洗澡的时候猛一看到我们,担心的倒不是好人坏人的问题,而是是不是人的问题,所以才跑得那么快。

我忽然笑了起来。老豁问我笑啥呢,我说我想起了一个笑话。

老豁问什么笑话,我说:“多大点事啊,我还以为抢鸡蛋呢。”

这笑话很应景,老豁也哈哈笑了起来,罗寡妇有些迷惑,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罗寡妇领着我们去她家里坐坐,天也快黑了,正好整点饭食吃。在路上我们就聊了起来。

我说:“我们刚进来的时候,在祠堂那里看到了一具尸体,上吊死的。”

罗寡妇说:“死的人好多哦。好多人睡不着,受不起折磨,最后都是自杀的。上吊的也有,喝药的也有。在祠堂死的那个是我们村的村长。”

我说:“我们把他烧了。”

罗寡妇叹了一口气:“唉……这作的是啥子孽哦。”

老豁问:“这个失眠症,具体是什么时间开始有的?”

罗寡妇想了想说:“有半年了吧,从立春就开始有了吧。最先是村西头的李栓子整天吼到睡不着,后来他老婆娃儿也就都跟着睡不着了。没过多长时间李栓子就疯了,拿刀把他老婆娃儿砍死了,村里头其他男人堵他,他就跳井死了。”

我听得惊心动魄:“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其他人也开始睡不着,到医院看病,吃安眠药都莫得啥子用,就是睡不着。村头的郑大才,才二十多岁,因为睡不着头发掉得一把一把的,最后变成个秃子。这些人结果都很惨,没死的全都疯了。”说到这里,罗寡妇用求知的目光看向老豁,“这睡不着觉的病,啷个也会传染哦?”

老豁并未正面解答,而是沉思着问:“你刚才说的那个李栓子,跳井死了。那么那口井有没有再用?”

“没有。把李栓子捞出来以后,那口井就封了哇。”

“县里的医生来村里做过调查没有?”

“来过。不仅县里头的,省里头的医生都来过做调查。不过最后啥子也没查出来。最后村里好多人都得了这个睡不着的病,医生也莫得办法。只有把那些得病的人全部转移到外头去住了,听说那些人在外头住一段时间后,这个病会好得多。”

老豁点点头:“这个情况我之前已经听说了。”

罗寡妇忽然小声地问:“我们……是不是我们这里不干净,招惹啥子东西了?”

老豁问:“村里人因为害怕这个,有很多都搬走了是吧?”

罗寡妇点点头。

我问她:“那你怎么不搬走?”

罗寡妇说:“我家里男人死得早,又没得老人娃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死就死了,我不走。”

“那你晚上能睡着觉吗?”

“能睡着,我还没被传染上。”罗寡妇抿了抿耳背后的头发说。

到罗寡妇家门口的时候,天已经落黑了,西边的太阳已经沉下了一半去,黑暗如同一只巨大的蝙蝠,正在用双翼慢慢笼罩住整个天空。整个青子坡不见半点灯火和炊烟,活活像一个鬼村。

我戳了戳老豁说:“豁哥,你看,这还真是挺吓人的,多像恐怖电影里面的地方啊。”

老豁环视四周,点了点头:“嗯,是挺恐怖的。要不是我以前干过影视编剧,还真得被这地方给吓着。”

我颇感意外:“职业挺杂啊,你还干过影视编剧?”

“嗯,干了两个多月吧。后来‘她’也挺烦的,我就跟‘她’分手了。”

“……”

我们进了罗寡妇的家,一个院子,几间破旧砖瓦房,典型的农家院落。村子里早已经是断水断电,罗寡妇掌了两盏煤油灯,勉强能把屋里照个大亮。她让我俩先在堂屋里坐一会儿,自己去厨房里做点东西吃。

我端着煤油灯在堂屋里转了一圈,四下瞅了瞅。屋子里很乱,有些阴暗潮湿,即使在夏天也隐约泛着一股子霉味。在我的印象里无论南方或北方的村居都是这个感觉,大概是没有使用装修材料而土壤湿性比较大的缘故。屋子左边放着一台老式的电视机,看外观弄不好还是黑白的。电视机后面的墙上挂着一个老旧的木头相框,里面嵌着几张照片。我举起煤油灯扫了一眼,说:“这罗寡妇还去过北京天安门呢。”

“嘿,瞧你说的。”老豁在一边道,“别管多穷的人家,谁还没出过几趟远门啊。原来不是有个新疆的老头叫什么库尔班的,还徒步走到北京来着,就为了见一眼伟大领袖毛主席。”

我反驳道:“那是信仰好不好。”

老豁不屑道:“你个小屁崽子,懂什么叫信仰?”

我说:“我当然懂。信仰就是凝聚力。”

说话间,罗寡妇已经做了两个菜端上来。一个炒腊肉,一个炒笋尖,还熬了一点玉米稀饭。老豁把煤油灯剔得更亮了一些,坐下说:“多少年没吃过烛光晚餐了。”

罗寡妇掩口而笑,看来她还是能听懂一些时尚词汇的。

老豁随手夹着菜,问她:“村里人都走光了,你准备怎么办?”

她默然了一会儿,咬着筷子头说:“我公公、我男人的坟都在这头,逢年过节的我还要烧纸给他们。我不能走。”

老豁说:“走了逢年过节再过来呗。你一个人能住吗?这里已经封锁了,再过几天就要做焚毁式处理了。”

罗寡妇低着头不说话,脸上看不到什么表情。我随口问道:“你男人什么时候过世的?”

“有十多年了。他得急性肺炎死的。”罗寡妇说。

“哦……这样。”为了缓解尴尬,我指了指墙上的相框,没话找话地说,“那你在北京天安门的照片,谁给你拍的?”

罗寡妇的手忽然抖动了一下。若不是桌子上的火苗闪了闪,我根本注意不到这个细节。她抿了抿耳背后面的头发说:“没得人给我拍。天安门自己有照相的,拍完之后就给我寄回来咯。”

我感觉她的语气变得有些奇怪,但具体又说不出来。吃完饭后,大家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各自回房睡觉。罗寡妇让我跟老豁住在西边的房间,那是她以前的老公公住过的,收拾得还算干净。我们也不挑拣,抖了抖床单就睡下了。

夜里起了风,还算凉快,再加上这一天折腾的,我很快就睡着了。可心里装着事,总也睡不踏实。约莫睡到半夜,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给弄醒了。睁开眼,瞧见老豁蹑手蹑脚地从**爬了起来,悄悄地朝门外走去。

他这是要干什么去,撒尿?看样子不像。我略微思索了一下,恍然间明白了,这老家伙是要作死啊!我看他白天就和罗寡妇眉来眼去的没个正经样,只是碍于我在场不好做什么,这夜深人静了,他可算等到机会了。

我悄悄起身在后边跟着他。没想到老豁刚走出门口,就察觉到了我的存在,他回头低声道:“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我索性跨前一步,压低声音道,“这半夜三更的,你想去干什么好事?”

老豁愣了一下,随即敲了一下我脑壳,“你个瓜娃子,瞎寻思个啥!就你还是有信仰的人呢!”

我捂着脑袋,不解地看着他。老豁叉着腰问我:“你看我像干那事的人吗?”

我说:“像。”

老豁翻着眼说:“你就这个觉悟是吧?难道你没注意到晚上吃饭的时候,你一提起天安门那张照片,她的反应就很不自然吗?”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老豁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他继续道:“那张照片肯定有什么问题。我怕夜长梦多,所以想溜进正屋里再看一看。”

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那你怎么不叫着我呢?”

“人多脚杂,我不是想一个人先进去确认一下情况,然后再告诉你的嘛。”

我跟老豁达成了共识,然后一块儿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轻轻推开门,到了正屋,趁着月明,我看到本来挂着相框的墙竟然空了!我怀疑天黑自己没看清楚,急忙上去摸了摸,吃惊地说:“没了?”

“那照片果然有问题!”老豁发狠道,“应该是藏在哪儿了,在屋里找找,看能不能搜出来!”

我们两个黑灯瞎火地在屋里摸了半天,还惊动了几只耗子,终于在一个木柜子底下的缝里找到了塞进去的相框。老豁打着打火机,拂去相框玻璃板上的灰尘,我们两个就凑着脑袋对照片仔细观察起来。

那是一张很普通的胶卷照片(那时还没有流行数码照片),罗寡妇就站在天安门广场的毛主席像下面,十分自然地露出笑容,看上去还挺幸福。我俩瞅了半天,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之处。老豁把打火机的火苗调到最大,视线一下亮了起来。我几乎就在同时发现了这张照片的诡异之处,刚要喊出声来就被老豁一把捂住了嘴巴!

老豁转头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在火苗的跳动下阴晴不定。但他的眼神分明在说:这怎么可能?!

照片里的罗寡妇站在广场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的确良上衣,衣襟微敞,露出了一个挂在脖颈上的饰物。虽然那饰物只从衣服里露出了一半,但从那奇怪的形状和独特的图案我依然可以分辨出来,那是一个青铜吊坠!

一个跟水猴子身上的一模一样的青铜吊坠!

我一脚踹开罗寡妇的房门,把手电筒往里一伸,晃了两下光柱,像扫黄打非的民警。罗寡妇只穿着一条**,惊慌失措地抓起一条毯子围在身上,叫道:“干啥子!”

“你说干啥子!”老豁上前一脚先踢翻了她,把她双手反剪着拿绳子捆了,像扔麻袋似的往**一丢。我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想看还不敢看,又忍不住瞄了一眼,捡起毯子围在她身上。罗寡妇一边挣扎一边叫骂:“你们两个混球,清早八晨就莫得好心!老娘管你们吃喝拉撒,管你们睡,你们两个好屁意思要来睡老娘……”

“别你妈瞎叫唤了。这村子里就咱们三个人,就算你叫破大天也没人能听见。”老豁搬了一张凳子坐在她对面,说,“放心吧,我们对你没兴趣。要想搞你,早就搞了,还用等到这大半夜的?”

“呸!你捆我干啥子!”罗寡妇啐了他一口,叫道,“我一早看你长得就不像好人!”

我差点笑起来。老豁瞪了我一眼,拿手擦擦脸上的唾沫星子说:“我们是来村里调查情况的。捆你,是因为你有事瞒着我们。”

罗寡妇愣了一下,随即大嚷道:“我瞒你们啥子了?”

老豁招手示意,我打好手电,拿出那张相片在她眼前亮了一下,她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奇怪,紧紧地抿住了嘴。

老豁问:“为什么要把相片藏起来?”

罗寡妇冷冷回道:“跟你们有啥子关系!”

“当然有关系。这村子里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是我们的线索。”

“哼,这跟你们有屁个关系!”

罗寡妇很不配合,我们只能问她为什么藏起这张照片,而不敢提青铜吊坠,唯恐打草惊蛇。问了半天,她什么都不说,甚至于到最后闭口不言了。这可难坏了我跟老豁,总不能搞刑讯逼供吧?

老豁最后使出了“杀手锏”,他包里有一台卡片机,这时派上了用场。他朝着罗寡妇“咔嚓”就是一张,闪光灯照得人眼前一阵发蒙。罗寡妇扭过头去喊道:“你做啥子!”

老豁摆弄着相机说:“现在时兴拍裸照。艳照门你知道吧?不知道不要紧,回头我把你相片也传出去,让大伙都看看。刚才只是试试光,现在才来真格的。”

老豁伸手就去拽罗寡妇身上的毛毯,吓得她惊恐大叫:“停……停手!”

我在心中暗道,我草,这老狐狸还有这么不要脸的招数。

罗寡妇最终屈服了,蜷缩在床尾,埋着头黯然说道:“我把相片藏起来,是因为不想让你们再瞧见。”

老豁问:“为什么?”

罗寡妇说:“因为害怕你们要问。我不想让你们晓得他。”

“他?是谁?”

罗寡妇沉默了片刻,说:“沈二营。”

根据她断断续续的描述,我基本弄明白了,沈二营也是青子坡的人,是个光棍,可能打光棍的时间比她当寡妇的时间还早。于是,两个人就顺理成章地搞在了一起。但是,这毕竟是在农村,村民最重习俗,有些事情是上不了台面的,于是两人的关系一直处于地下状态,平日里都是偷偷摸摸地来往。那张在天安门照的相片,就是沈二营在几年前带她去北京旅游时照的。

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要简单。老豁问:“沈二营呢?”

罗寡妇说:“年前他出了门,说要弄一笔生意,一直都没有回来。”

我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你一直留在青子坡不走,就是为了等沈二营回来?”

她低下头,默认了我的说法。

老豁继续问道:“沈二营出门做什么生意了?”

“不晓得。”她摇了摇头,“二营是倒插门到我们村里的,刚过来没得好久老婆就死了。他做啥子生意从来不对外人说,包括我。”

“他很有钱吗?”

“他平时不种地,也没见过他做过啥子,手头也只是有些闲钱花。”

“那你没问过他?”

“问过,但他不讲。只要他对我好就行了,其他的我也不在乎。”

老豁沉默了片刻,我知道要步入正题了。果然,老豁忽然间变得目光炯炯,沉声问道:“那个青铜吊坠是怎么回事?”

罗寡妇有些迷茫地抬起头:“啥子青铜吊坠?”

老豁拿起照片指给她看:“就是这个,挂在你脖子上的吊坠。”

罗寡妇眯着眼盯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哦,你说这个。这是二营原来送给我的一个小玩意儿,说是个啥子古物,能辟邪,我也没当回事,就随便戴在身上了。”

老豁问:“那这个吊坠现在在哪儿?”

“我戴了一阵就放起来了……应该放在堂屋抽屉里的盒子里。这个吊坠咋个了?”

老豁跟我都不答话,三两步跑进堂屋里,翻开抽屉打开一个铁盒,果然找到了那个吊坠。借着手电筒,我仔细辨认了一下,没错,跟从水猴子身上得来的那个青铜吊坠一模一样!

“真他妈奇了怪了,沈二营怎么会有这个?”老豁蹲在地上,点上一根烟挠了挠头。

我说:“豁哥,你觉得罗寡妇说的都是真的吗?她真的就知道这么多?”

“那要不要夜袭沈二营家里,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

老豁摇了摇头:“现在不行,晚上太危险了,这里面蹊跷太多。明天一早我们过去探探。”

我们又给罗寡妇做了做思想工作,说服她配合我们,领着去沈二营家里看看。这段恋情本来是她极力保密的,现在既然被我们知道了,也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就这样折腾了一晚上,天色也蒙蒙亮了。老豁给她松了绑,道了个歉,说这么做都是为了这个村子。罗寡妇也不言语什么,红着眼睛做了些早饭,大家胡乱吃了,拿好东西,一起去了沈二营家里。

沈二营家住村西头,比较偏僻,屋子格局跟罗寡妇家里差不多。推门而入,屋里摆设凌乱,还都蒙着一层灰尘,看来许久没人来过了。我们搜寻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除了躺在角落里的一根鸟铳。这根鸟铳枪管细长,按说立起来应该比人还高,但为了使用方便,切口处被锯掉了一截。老豁把鸟铳背在身上,又从屋里翻出了几枚自制的铁砂散弹,一并装进了包里。

我说:“背条烧火棍子干啥,你也不怕走火?”

“走什么火。我玩枪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挖尿泥呢。”老豁说着又把声音压低了一些,“这里情况不明,有个防身的家伙总比没有好。”

我转头看去,罗寡妇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正看着什么发呆,显然是在睹物思人。

老豁走过去,说:“妹子,沈二营家就这么大?还有别的地方没有?”

罗寡妇回过了神,说:“还有个后院。”

我们又直奔后院而去。后院在屋子南面,是一个不大的荒院子,啥玩意儿没有。我们失望地逛了一圈,正要离开,我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低头一看,一个生锈的大锁头从土里露了出来。

我蹲下身子拂去上面的浮土,地面上逐渐露出一个一米见方的小铁门,上面锁着一个巨大的锁头。我兴奋起来:“这里有地窖!”

老豁看向罗寡妇:“你有地窖的钥匙吗?”

罗寡妇吃惊地说:“我都不晓得这里头还有个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