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笔记 金店大劫案

长州的茂家营距离我们学校并不是太远,两三个小时的车程而已。但在我们要去那里之前,有别的老师好心提醒道:“你们现在往那边去小心点儿,那里刚出过案子。”

他们说的“案子”指的是前不久发生在长州市区的一起金店抢劫案件,虽然官方没有给出正式的报道,但我们学校里有个老家是长州的老师,一些具体情况还是从他嘴里得知的。据说,两名悍匪在大白天,端着枪械冲进了位于闹市区的一家金店,公然进行抢劫。将金店里的珠宝财物洗劫一空后,又与闻讯而来的警察激烈交火,在金店内展开了枪战。激战中,两名警员不幸中弹身亡,另有四名警察受伤,而两名悍匪在十几名警察火力的围追堵截下竟然逃脱,到现在仍未被抓获。为了不引起社会的恐慌情绪,官方并未就此事进行报道,但在全城以及周边地区已经下发了A级通缉令,全城处于戒严搜捕状态。

这起案件确实很恐怖,但跟我们此行的目的风马牛不相及,所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我跟康锦此去长州,主要是调查发生在茂家营的一起“闹鬼”事件。茂家营处于长州郊区的偏僻地带,一个人口上百的小村子而已,跟抢劫案件根本扯不上联系。

到了长州,我们坐的大巴车刚下高速就被拦停了,有荷枪实弹的武警上车来挨个检查身份证。路口处的车辆排成一队,不管是出城的还是进城的,都要经过严格的盘查,看来确实是处于戒严状态。检查完所有的乘客后,警察给每人发了一张通缉令,说一旦有消息请立刻联系警方。

通缉令上的照片是“金店持枪作案”的罪犯之一。脸部比较瘦削,分头,其中一边有点遮住眼睛。像所有的通缉照片一样,人物面部毫无表情,眼神呆滞,总体来说没有什么显著的特征。我看了几眼,随手就折叠起来放进了兜里。

康锦说:“长青,分析一下。”

我一愣:“这有什么好分析的?”

“不,这也属于社会学的一部分。”康锦道,“悍匪,这些人物的行为也是有深刻的社会因素存在的。现代经济的高速发展扩展了人的生存空间,却压缩了人的生存状态,导致人们的心理处于一种弱肉强食的森林状态中。如果政治结构和文化结构不随经济发展做出相应的改革,这种发展中的阵痛还会屡现不止。”

我笑了一下,说:“老师,这不是咱们考虑的事情,上面的那些人干啥吃的呀。”

康锦叹了一口气,淡淡地道:“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他这是引用了《曹刿论战》里的一句话回答我。我看他又开始上纲上线,赶紧劝慰道:“算了,别想这些了,想了也没用。咱还是考虑一下茂家营的事情吧。”

关于茂家营的事,之前大体上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大概就是“死人复生”一类的乡村式惊悚事件。说是这村里有个叫魏兰心的大娘,年轻的时候离异了,自己一个人带着个叫志强的孩子过。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了,长成了个挺壮实也孝顺的小青年,可就在前不久,志强在村头水库游泳的时候淹死了。这相依为命的孩子一死,魏大娘悲痛欲绝,天天以泪洗面,不仅田里的农活不做了,就连自己吃饭有时候都会忘记。因为悲伤过度,整个人都有些痴癫了。街坊邻居都好心,经常做好了饭给她送一碗过去。就这么过了一段时间,魏大娘还是过不去心里那个坎儿,经常一个人瞎念叨着“儿子,回来吧”之类的话。

话说有天中午她从外边回到家,坐在**想起了儿子,又念叨了一阵“儿子,回来吧”。念完后一抬头,看到屋子门口坐着个人,背对着她,穿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还戴着一顶斗笠。虽然看不到脸,但瞅着身形却和志强一模一样。魏大娘半惊半喜地走过去叫了一声“儿子”!那人却忽地一下站了起来,摘掉斗笠脸对脸地看着她,从干枯的嗓子眼儿里挤出来一个字儿:“娘!”

毕竟是已经死了的人,魏大娘吃了这一吓,大喊了一声倒在地上就不能动弹了。邻居听见喊声冲进来,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姜汤,好不容易把魏大娘弄醒了。魏大娘哆哆嗦嗦地把事情讲了一遍,以后再也不喊儿子了,却被吓出了别的毛病——恐惧症,一犯毛病就大呼小叫的,浑身直打哆嗦。

这么离奇的事情,自然属于社会科学研究中“人类行为学”的范畴,并且还是不可多得的案例素材。不仅是我,康锦也对这个事情极感兴趣。

我们到茂家营的时候,村里面正在翻修祠堂,族长大体给我们讲了一下村里的情况。从血缘上来说,茂家营的村民都属于一个大宗族,有主系,也有旁系,枝枝蔓蔓的,都有些亲戚关系。魏大娘是从南方嫁过来的,离婚之后就一直住在村里,倒也没人把她当外人看。

族长请我们到祠堂后室稍事歇息后,康锦便开始了询问:“嫂子(魏大娘)平时跟村里人关系怎么样?”

族长说:“关系很好,几十年没见她跟谁红过脸。志强淹死那会儿,村里面有好多人都很难受呢。”

康锦又问:“出事儿那天,嫂子说她儿子就坐在屋门口,都有谁看见了?”

族长愣了一下,试探性地问道:“康教授,你觉得她儿子死而复生的这事,不会是真的吧?”

“这个说不准,现在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表明是真是假。所以要找目击者,尽量能够复原当时的情况。”

“要说目击者吧,可能还真没人看见……”族长仔细想了一下,“不过她邻居家巧云可能看见了什么,当时听见动静后,巧云是第一个跑过去的。康教授,要不咱现在去魏兰心家里看看?”

“那个倒不急。不过麻烦您先带我去见一见巧云吧,我有些话想问她。”

在村长的带领下,我们见到了当时“死人复活”事件的第一目击者——巧云大嫂。巧云正在哺乳期,农村风俗比较彪悍,妇女都大大咧咧的,见了我们也不知道避讳,就在那袒胸露乳地喂着孩子。族长和康老师都是过来人,见怪不怪的,可我这小青年就局促了起来,一双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不小心瞄上一眼,白皙的奶子晃得我一阵眼晕。

巧云一边奶着孩子,一边拿着板凳招呼我们落座,“早就听族长说要来个有文化的人,还是在大学里面教书的,哎呀康教授,一见你就知道是个高级知识分子。我们这农村的都没读过什么书,没见过世面,有啥话说错了你可别笑话啊。”

康锦呵呵一笑道:“大妹子说话见外了,劳动人民才是最有智慧的,我们要向你们学习。”

巧云高兴地笑了起来:“哈哈,向我们学习,我们有啥能学的啊。康教授是想问问魏嫂子出事那天的情况是吧。”

“对,”康锦点点头,“听说你是第一个赶过去的?”

“哎,你还别说,那天的情况还真邪门,我现在想起来浑身还冷飕飕的。”巧云忽然压低了声音,坐下来神秘兮兮地说道。她**在外面的整个奶子在我面前一览无余,我赶紧咳嗽了一声扭过头去。

“那天吧,我正在院子里搭衣服,忽然就听到魏嫂子家里号了一声。我心道不好,莫不是她家里遭了贼了?当时我男人在田里干活还没回来,我随手抄把笤帚就跑过去了。事情邪就邪在这里,你要说是假的吧,我刚拉开魏嫂子家院门的时候,还隐隐约约地看见有个黑影在屋里站着。我愣了一下,再跑进去,那个黑影也就没了,光剩魏嫂子在**躺着了。说实话,当时挺紧张的,我也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那个黑影,是个人影吗?”

“当时太紧张了,没看清楚。觉得像,不敢肯定。”

康锦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说:“好,我知道了。”

族长问:“康教授,还需要问其他什么人吗?”

康锦说:“你们村里,跟她儿子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有多少?”

族长说:“有三十来个吧。”

“他们之间的关系怎么样?”

这时巧云插嘴道:“都挺好的,志强这孩子懂事,人缘又好,谁家有个难事都找他帮忙。这么多年,我从来没见过他跟村里哪个年轻小伙子红过脸、吵过架。”

族长搭话道:“对对,志强跟他们之间处得都不错。”

晚上,住在茂家营简陋的村招待所里,我洗完了脚,躺在**,却不自然地想起白花花的大奶子来,便不由得一阵懊恼,暗骂自己没有定性。同时埋怨了一阵张童,要不是这家伙前段时间给我灌输了那么多不健康思想,我也不至于这样。

康锦坐在床边看书,抬头瞧了我一眼说:“怎么,想巧云了?”

我大惊失色,一骨碌坐了起来,连说话都结巴了:“你,你怎么……”

康锦微微一笑,说:“从你白天的表现我就已经知道了。人家大大方方地喂孩子,你眼睛倒是没地方放了,又是瞟这儿又是瞅那儿的,欲盖弥彰。这会儿躺**又烦躁不安的,还能是想什么?”

我一下臊红了脸,坐着说不出话来,心中暗道康锦的观察能力真是细致入微。

“老年人血气既衰,戒之在得;中年人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年轻人血气未定,戒之在色。长青,这些都是人生的必经阶段,还需要慢慢磨炼啊。”

“嗯。”我含混地答应了一下,赶紧尴尬地转移了话题,“老师,你觉得‘死人复生’这个事情是怎么回事?我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啊。”

“当然不对劲。世上哪里会有什么死人复生,都是一些障眼法而已。”

我顺着他的话说:“会不会跟村里其他年轻人有什么关系?”

“我也有这个想法。这样,你明天找时间跟他们接触一下,看能不能套点什么口风出来。大家都是年轻人,也容易打交道。”

那几天村里的祠堂翻修,年轻人差不多都被招呼了过来帮忙。我跟他们混在一块儿,很快就熟络了起来。当我把话题有意无意地引到志强身上时,一个小伙子叹了口气说:“唉,其实他本来不应该死的。”

我心里一惊,嘴上却淡淡地问道:“这话怎么说?”

“志强去水库游泳那天,正好是小雨。天气是有点闷热,可忍忍也就过去了。那天我们还叫他一块儿打牌来着,可他非要先去水库游个泳,凉快凉快再回来玩。没想到,这一去……唉,当时我要是拉住他就好了。”

“那天去游泳,哪里不对吗?”我疑问道。

“你不知道呀?”他有些意外地看着我说,“下雨天不能进水里游泳,那正是水鬼找替身的时候。”

“水鬼?”我皱起眉头。

“水鬼啊。”他见我不信,一脸严肃地强调起来,“我知道你不信,可我们这儿真有那玩意儿。前几年有个小孩下雨天的时候跳水里洗澡,结果就被淹死了。尸体打捞出来的时候我们都去看了,脚踝上还留着黑紫色的手印呢。”

“不是吧,”我越发觉得玄乎了,“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旁边一个人搭话道,“当时我也去看了,有四五年了吧这事。”

我说:“你们怎么能肯定那就是手印呢?要是被水草什么的缠住了的话,也会在皮肤上留下瘀痕。”

“嗨,手印还是水草我们能分不清楚嘛。五根手指头,清清楚楚的,就跟人的一样。”

我问:“那志强出事的那天,从水库里打捞出来以后你们都去看了吧,他脚上有手印吗?”

“这个倒是没注意,好像没有吧,不过……绝对跟水鬼有关系,要不然以志强的水性,怎么可能会出事?”

我问:“志强的水性很好吗?”

“还不错吧,像我们都是从小在水里泡大的。志强小的时候,我们都叫他白条子。”

白条子,让人想到浪里白条张顺。按照他们的说法,志强的水性应该不错,但善骑者堕于马,善泳者溺于水。志强淹死这个事情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的诡异“复生”。

回去后康锦问我有什么收获,我摇摇头说没,除了听来一堆怪力乱神的东西外什么收获都没有。

康锦问:“有没有发现对志强的死感到特别惋惜特别伤心的年轻人?”

我知道他心里有谱,已经开始着手分析事情了。便仔细回想了一下,说:“没觉出来有很特别的人,大家对志强都感到挺可惜的,看来他跟村里人的关系都不错。”

康锦沉思了一下,说:“好,明白了,下午咱们去魏兰心家里走一趟。”

在族长和巧云的陪伴下,我们第一次去了魏大娘的家里。看到巧云的时候,我胸口不自觉地一阵慌乱,喉头发干,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康锦扭头看了我一眼,责怪的眼神似笑似愠。

魏大娘家里很简单,一个院子,两间堂屋。除了农村的日常用具外,没有摆放其他多余的东西,打扫得倒也干净。魏大娘一个人在床头坐着,听到动静也不抬头,眼神直愣愣地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巧云走过去随口编了个谎话说:“嫂子,从县城里来的领导下乡慰问来看你来啦!”

我站在后面差点笑出声来,这巧云太能搞了,瞎话掂手就来,有我跟康锦这样瘦不啦叽一脸苦相的领导吗?再说了,领导下乡慰问,再怎么寒碜也得跟几个报社的记者啊。

别管怎么样,一提到领导,魏大娘倒是反应过神来了,“哦”了一声站了起来,像个正常人一样跟我们打招呼,还端茶倒水的,拿出板凳给我们坐,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我们坐下来,随便聊了两句,康锦看似无意地说道:“嫂子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

魏大娘稍显有些局促:“没,谢谢领导关心。生活上挺好的,没什么困难。”

“有什么困难你就说,组织上会尽量满足老百姓要求的。深入基层慰问群众,就是为了贯彻‘三个代表’,更好地为人民服务。”

我心道康锦行啊,装起领导来一点也不含糊,行话说得一套一套的。

魏大娘没什么,族长倒是插话进来了:“现在生活上都没啥困难了,别管吃的是啥,反正是能填饱肚子了。再早几十年,那才叫一个苦哩。三年困难时期那时候,我还小,记得我爸就是那时候饿死的,我们村里当时饿死了一多半人啊,草根树皮都吃光了,想吃牛粪都没地方找去,惨啊,我是差一点儿就没挺过来……”

我有些不耐烦地瞅了喋喋不休的族长一眼。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假戏真做了,有些尴尬地闭上了嘴巴。

康锦继续跟魏大娘聊天:“嫂子平时一个人过,这家里收拾得也很干净啊。”

“唉,干净啥啊。”魏大娘抿了抿半白的头发,笑了一下说,“庄稼户,家里本来就没什么东西,一个人也没事,有空的时候就收拾收拾。”

康锦说:“真是难为你了。志强的事,我们也都听说了,都感到挺难过的。”

“志强?”魏大娘身体抖了一下,眼神发直,声音忽然就变了调,“志强变成鬼了,志强又活了,志强回来吓我了,志强,志强的脸好可怕……”

事情的突然转变出乎我们的意料,刚才还好好的魏大娘忽然站了起来,直愣愣地瞪着惊恐的眼睛,像被施了定身法。巧云刚要去扶她,她却挥舞着手臂把巧云推开,一边重复着“志强,志强好可怕”,一边伸手朝空中乱抓,没一会儿就像过电似的浑身颤抖,嘴里还往外涌白沫子。族长见状急忙控制住她,拿起茶杯强行给她灌水,看来处理这事已经是轻车熟路。巧云无奈地对我们说:“看吧,一提到志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犯病。”

在巧云的安抚下,魏大娘终于没那么激动了,躺在**一下一下地喘着气,看来情绪还不太稳定。为了不刺激到她,我跟康锦又查看了一下院子周围的情况就回去了。在路上的时候族长还问道:“康教授,你看就是这么个事情,不一定什么时候就犯病了,相当于一个定时炸弹啊。”

康锦点点头:“我以前接触过这样的案例。心理上的问题,恐惧症。”

族长问:“你看那能治好吗?”

康锦看了他一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能治。”

族长急了,说:“能治?能治是啥意思?能治好不?”

康锦说:“别管能不能治好,我都要先经过你的同意。”

两天后的一个中午,长州茂家营,魏大娘家里。让我先用第三人称视角模式叙述一下这间屋子里将要发生的事情。

魏大娘刚从田里回来,感觉身体有些疲倦,便和衣歪倒在**准备歇息一下。她眯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在迷迷糊糊的午觉中,她感觉有什么人影进来了,从她身边轻轻地走了过去,但她只是翻了一个身,倦意让她重新回到了梦里。

过了没多久,一阵淡淡的风吹过去,魏大娘醒了过来。她感觉有些口渴,从**坐起来拿杯子,却猛地像雕塑一样停止了动作。因为她看到屋门口正坐着一个人,背对着她,穿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还戴着一顶斗笠。

魏大娘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感觉到自己颈部的肌肉都在**。她用手捏着自己的喉咙,终于颤抖着说出了一句话:“你……是谁?”

坐着的人没有回答,而是慢慢站了起来,转过身,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向她走了过去。

魏大娘崩溃了,她手脚并用地退缩到床头贴着墙壁,用自己平时根本发不出来的尖厉声音喊道:“志强,别过来!志强,你别吓妈啊!志强你别过来啊!”

走过来的人慢慢抬起了脑袋,面无表情地说:“你看我到底是谁。”

当魏大娘抬头看到那个人的面孔的时候,一切迷雾都将烟消云散。她将第一次有机会面对和澄清自己内心恐惧的根源。就像昨天康锦对我说的,要让她解脱,必须先让她正视。

我说:“老师,我差不多已经能分析出来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康锦说:“说来听听。”

我说:“好。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志强出事以后,魏大娘很伤心,整天茶饭不思,身体都垮了下去。村里有很多小青年都跟志强生前关系很好,不想看到他出事后魏大娘天天这么伤心。为了断了魏大娘的念想,就有人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伪装成志强的样子背对着她坐在屋门口。年轻人的体形本来就差不多,再加上戴着斗笠掩饰,魏大娘思儿亲切,很容易把那人当成志强。然后在近距离的时候突然贴到魏大娘的脸上,吓她一跳。在面对面的距离下,任谁都没法看清对方的脸,所以魏大娘就想当然地认为志强变成厉鬼了,所以才会心生恐惧,由此埋下了心理恐惧症的种子。那天巧云听到声音以后赶过去,那个人就马上从侧门逃走了。我当时在她家里查看过,堂屋侧门外的围墙很矮,普通人很容易翻过去。”

康锦点头,面带赞许地说:“很对,跟我想的一样。”

我说:“可是,到现在我还没找出伪装成志强的那个小伙子是谁。”

康锦摆摆手说:“不用把他找出来了,他并不是坏人,也不是搞恶作剧,只是好心办了坏事。把魏兰心吓出恐惧症来,恐怕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我问:“那既然这样,魏大娘的病症应该怎么应对?”

康锦说:“杯弓蛇影的典故,你知道吧?”

杯弓蛇影,我恍然大悟。据说西晋乐广有一友,宴饮之时,见杯中有一小蛇,强行饮之而心中厌恶,不久病重。乐广重新在家设宴,问友:杯中有何物?友说:仍有蛇。乐广指墙壁:此蛇,不过弓箭之倒影耳。友疑团豁开,病遂愈。

于是,便有了刚才魏大娘家里发生的那一幕。

因为没找到“罪魁祸首”,所以那个伪装成志强的人,就是我。

当我冒着魏大娘抽搐**,口吐白沫,甚至昏死过去的危险,慢慢抬起头的时候,我才明白这件事情的严重性。魏大娘的情绪处在崩溃的边缘,随时有发生任何情况的可能,以毒攻毒弄不好就是火上浇油,把她的恐惧症推向更黑暗一步的深渊。所以康锦才会对族长说“不管能不能治好,都要先经过你的同意”。这就像医生动手术一样,我并不能确保一定成功,但无论如何你先得在上面签字。

所幸的是,我看到魏大娘惊恐至极的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了一丝疑惑。

对,她认出了我,认出了我这个假冒的下乡干部。我缓慢地,缓慢地抬起头,尽量不触碰到她精神紧绷的弦。她虽然仍在颤抖,却问了我一句话。

“怎么是你……志强呢?”

我心中立刻欣喜万分,就像买双色球中了蓝号一样。这是一个预兆,一个踏出了成功第一步的预兆。我并没有说话,而是站了一会儿,摘掉斗笠,待她的情绪又平稳一些,才开口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她讲了一遍,最后我说:“没有志强,从来就没有志强,志强已经没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你没了儿子没关系,村里这么多年轻人都是志强的朋友,哪个不能当你的儿子?他们假扮志强吓唬你,是为了不让你继续伤心,我今天假扮志强是为了告诉你事情的真相。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你过得更好一些。如果志强在的话,他也不愿意看到你每天这么难受。魏大娘,不要辜负这些年轻人的苦心。”

我说完之后,静静地看着她的反应。该做的都已经做完,剩下的就要看定数了。魏大娘愣愣地看着我,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双手颤抖地抓住我的衣服,忽然间就号啕大哭起来,哭得肝肠寸断、悲恸欲绝,汹涌的眼泪肆意流淌,像终于破了堤坝的洪水,积攒了许久的幽怨和痛苦此刻喷薄而出,**。我闭上眼睛缓缓长吁了一口气,暗道这一把算是赌对了,我成功了。

族长很高兴,几乎把半个村子的人都召集了过来,在村里的老公社食堂里摆了十几桌大席,用这种最淳朴也最实惠的方式对我和康锦表示感谢。既然对方这么热情,我们也就却之不恭,于是就放开肚子吃了一顿农家宴,感觉土鸡真是香。村里民风彪悍,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我也受了他们的情绪感染,没一会儿就吃得两手油腻,满嘴油光。

族长亲自过来敬酒,有些激动地说:“知识分子就是知识分子,不一样,真不一样啊,比那些专门的郎中还厉害,不打针、不吃药,就能把病给治好了,神啊!”

众人也在一边叫着好,我跟康锦被夸得满面通红,啥也不说,只能一仰脖把酒给干了。我看到病愈后的魏大娘显得精神不错,起码眼神已经恢复了神采。虽然还不时地流露出一点悲伤的神态,但已经是个正常人了。人间挚情莫过于母子之间,丧子之痛,又岂是那么容易就淡忘的。

巧云这时站起来笑嘻嘻地说:“嫂子,人家大老远地跑过来给你瞧了病,你也得敬杯酒表示表示吧。”巧云说着,胸脯上还一阵乱颤,看得我本来就受酒精刺激的胸口一阵火烧。

魏大娘走了过来,端起酒杯说:“康教授,长青兄弟……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为了我,你们真是费心了。我这人嘴笨,也不会说什么话,我就敬你们一杯,啥话都在酒里了!”

大伙都哈哈笑了起来,我跟康锦客气了一下,随后一饮而尽。而魏大娘却没有喝,端着酒杯愣在了原地。我们都有些意外,巧云拉了拉她:“嫂子,你咋啦?”

“巧云,不对啊巧云!”魏大娘转过头去看着她,手里的酒杯“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随后的一句话让我本来热火中烧的胸膛一下冷却了下来。

“上一次那个跪在我床头的人,就是我儿子志强啊!”魏大娘说这句话的时候双手紧紧地抓着衣襟,嘴唇颤抖,“我想起来了,那天他喊我的那声‘娘’,说的是客家话!”

满座愕然。

魏大娘是贵州榕江的客家人。除了族长外,知道她籍贯的人并不多,大家只是大概知道她是从南方嫁过来的而已。并且魏大娘也从来没有在村里显露过自己的客家话,这种话语调复杂,外地人也根本听不懂。只有在家里的时候,她才偶尔跟自己的儿子用客家话交谈几句。

让我回想一下,在上次出事的时候,那个戴斗笠的男子忽然贴在魏大娘的脸上喊了一声“娘”,竟然用的是……客家话?

如果这真是某个人想出来的治疗手段,我只能说,他玩儿大了。事情不可以做绝,他却费尽心机地不留一点后路,甚至连客家话这种小细节都考虑了进去。

这得是一个心思多么缜密的家伙啊!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小声地问族长:“除了志强,你们村里还有谁会说客家话?”

族长看着我摇了摇头,面无表情。

我的心沉了下去,事情开始往预想之外的方向走。我茫然地看了一眼康锦,他紧皱眉头,但还是拍了拍我安慰道:“长青别急,再好好想想,一定还有我们疏漏的地方。”

我们开始冥思苦想,但魏大娘根本不给我们思考对策的机会。她又开始犯病,泪流满面地喊叫着志强的名字,任凭几个后生上去也按不住她,撕扯之中把食堂里折腾得碟盘乱飞,一片狼藉。族长在一边急得喃喃自语:“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好……”

事情忽然就变成了这样,让人有点发蒙。魏大娘忽然冲了过来,圆瞪着双眼看着我叫道:“我儿子,那是我儿子啊!”我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急忙往后一退,结果一盘子菜汤结结实实地倒扣在了衣服上。我这个懊丧啊,胡乱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擦了擦就扔在了地上。而魏大娘像看到了什么似的,奋力挣脱几个村民的拖拽,一下趴在地上抓住那张沾满油渍的皱巴巴的废纸,双手颤抖着展开,像古代宣读圣旨的太监一样尖声叫道:“我儿啊!志强!”

这一嗓子极其刺耳,像一把锯条划过我的耳膜。我定睛一看,那张用来擦油渍的废纸不是刚下长州高速的时候警方发的通缉令吗?我记得当时瞅了一眼,顺手就揣进了兜里。

没想到连族长的音调都变了,他指着魏大娘手里那张脏兮兮的通缉令,嘴唇哆嗦着说:“志强……那是志强啊!”

我顿时就在风中凌乱了。

康锦忙道:“你们看清楚一点,再辨认一下,这应该不是志强。通缉令的人物肖像因为没有表情,具有很大的相似性,容易让人混淆……”

族长打断了他的话说:“康教授,我再老眼昏花,也不会不认得志强啊。是他,没错,那就是志强啊。”

经过在场所有人的辨认,那张通缉令上的肖像确是志强无疑。虽说照片有些模糊,但那张相处了十几年的脸他们太熟悉了,就连嘴角处的一颗小痣都严丝合缝。这就极其诡异了,虽说志强在水库里游泳被淹死没多长时间,可金店抢劫案却是在志强淹死之后才出的事情。

难道淹死的志强,又去抢劫了金店?我已经彻底失去了判断力。

不管哪一条线索,都开始向人们不可揣测的方向走去,为今之计,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开棺验尸。

在中国,下葬之后再开棺是对死者大不敬的,尤其农村最是忌讳这个。但目前来看,似乎除了开棺之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来消除笼罩在众人心头的这诡异疑云。最后在族长艰难地决定后,一行村民拿着铁锹等物什直奔茂家营的坟场。

当时天气还很炎热,坟场里却让人觉得有些阴寒,到处弥漫着一股骨殖腐败的味道。几只黑鸟站在坟头上看到人来,振翅飞去,发出一两声凄厉的孤鸣,我忍不住起了薄薄的一层鸡皮疙瘩。扫视着相隔不远就鼓起的一座座坟丘,莫名地想到晚上是不是会有人相继从这里面爬出,像我们一样站在树底下舞蹈吟唱。

我忽然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到了志强的坟丘旁边,族长沉思了一会儿,说:“挖吧。”

几个后生抄起家伙挖起来,围观的村民站成一圈,全都鸦雀无声地注视着,像在举行某种安静的仪式。很快,黑色的棺材板从土里露了出来,表层已经开始腐烂剥蚀了,露出一道道深褐色的斑驳痕迹。旁边有人唏嘘起来,仿佛在哀叹生命的易逝。几个村民扶着魏大娘,害怕她一激动再晕过去。

一个后生跳下坟坑,拿起撬杆插进棺材缝隙里轻轻一压,只听“吱呀”一声,固定的棺材板松动了。当散发着腐败潮湿气息的深褐色棺材板一点一点从上面移开的时候,所有人都忍不住向前伸长了脖子。我尽量保持着镇定,却听到了咽下唾沫时喉结滚动的声音。

棺材板完全打开了,我的心脏跳个不停。内心深处暗藏的臆测浮出水面,却希望它永远不会成为现实。这种感觉很矛盾,你略为期盼着事情发生,却又害怕它带来的转变。情绪在理智之下慢慢流淌,像一座覆盖着冰层的火山。

棺材里面是空的。

干干净净,空空如也。

所有人都怔住了。我看向康锦,他眉头紧皱,一言不发,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因为这不合常理的事情发生而产生的一丝丝冲破世俗的快感。

“怎么,怎么……”族长手指着空棺,脸却看向身后的所有人,“我亲眼看着志强下葬的啊,怎么会这样……”

没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包括魏大娘。她看着空空的棺材愣住了,脸上的表情一片惊愕。她或许已经准备好了要在儿子的尸骨面前大哭一场,但眼前发生的事实却让她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悲伤。

康锦沉默着思索许久,问族长道:“当时下葬的时候,有多少人在场?”

“好多人啊。”族长看看周围的村民说,“今天在场的就有不少。”

“虽然这个问题有点荒唐,但我还是要问一下。”康锦踌躇了几秒钟,“当时你们确定,志强是真的已经死了,而不是昏迷什么的?”

“康教授,你看你这话说的,难道我们还能把活人当成死人埋了不成?”族长第一次表现得略为愠怒,“志强从水库里打捞出来的时候,身子冰凉冰凉的,都被泡得发白了。要是再晚个把小时,就得叫水里的鱼虾啃了去!”

我赶忙打圆场道:“族长,您别生气,老师他不是这个意思,他就是想问明白当时的情况,看有没有疏漏的地方……”

“长青!不用再说了。”康锦忽然伸手制止了我,对族长说,“我大体知道这件事情是怎么回事了,但能入手的地方不在这里。我们要先回趟市里,这两天麻烦你尽量封闭整个村子,不得允许任何人随意出入。”

“封闭村子?”

“对,”康锦一字一顿地说,“绝不可以让任何人离开。”

我和康锦立刻起程返回长州市里。在路上,我问康锦道:“老师,你说的应该入手的地方是什么?我不太明白。”

康锦没有回答,而是问我:“对这件事情,你应该有个大体的猜测了吧?”

我摇摇头说:“没有。最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我觉得很诡异。”

“还是那句话,长青你记着,在这个世界上,越是看似有鬼,越是背后有人在捣鬼。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鬼神,最鬼的就是人类自己。”

我说:“话是这样说,可在这件事情上,我真的糊涂了。”

“没有什么好糊涂的,我们被眼前毫不相干的细节干扰得太多了。抛去一切假象和伪装,你只需要记住人类不管从事任何活动,都有一定的目的和动机。只要找出那个动机,那么覆盖在其上的行为方式都可以被推敲出来。”康锦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想一想,金店抢劫案,游泳溺死的志强,受到乡里关注的恐惧症患者魏兰心,空空如也的棺材……不要局限于事件上的时间顺序。”

我闭上眼睛思考了片刻。康锦的提示让我的思维颤动了一下,仿佛在幽暗的屋子里射进来一道淡淡的阳光。借着那点微弱的光明,有什么东西从脑海里飘过去了,我好像抓住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抓到。那些不按时间顺序发生的事情形成了一块拼图,中间却又残缺着大块的空白……长途汽车猛地停了一下,我猝不及防地撞在了前面的座位上,在那一瞬间已经形成的拼图仿佛花瓶摔在地上般破碎,我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来。

“长青,没事吧?”康锦关心地问。

“老师,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那个通缉犯,就潜藏在茂家营!”

康锦看着我,闭上眼睛,慢慢点了点头。

回到长州市里后,康锦通过一些关系,联系到了负责金店抢劫案件的刑警队队长杨雄。我们在市局里见到杨雄的时候,他正在翻看一叠厚厚的资料,皱着眉头,嘴上叼着一根快要燃尽的香烟,烟灰落得衣服上到处都是。初次见面,我实在无法将他和精干的刑警联系在一起。这个不修边幅的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头发乱得就像一团鸟窝,络腮胡子不知道多少天没刮了,松松垮垮的警服领子上还有一道牙膏沫子。他站起来眯着眼睛招呼我们落座,举手投足间根本不像一个政府工作人员,而更像是一个扫大街的民工。

康锦说:“或许我们能够给你提供一些有用的线索。”

“康教授,我听朋友说了,你是社会学方面的专家,对于人类行为学和心理学都研究得比较深刻,但,怎么说呢?”杨雄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抽着烟说,“刑侦学是比较特殊的一门学科,跟其他纯理论的东西还不太一样。再说你们刚来长州,对一些情况还不太了解。如果想帮忙,我很欢迎,我会提供一些现场资料给你们作为参考。”

我插话道:“杨队长,我们可不是刚来长州,我们是从茂家营赶过来的。”

“哦?茂家营?那是个偏远的寨子,你们去那里做什么?”

“研究一个奇特的死人复生的案例。”康锦不动声色地说,“我们这次来,是因为茂家营的这件事情,应该跟你手头正在负责的这件案子有关。”

听我们把茂家营发生的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杨雄深深地皱起了眉头。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狠狠抽了一口烟,烧得烟叶子“嗞啦”一声轻响。随即他把烟头在鞋底上摁灭,眯缝着的眼睛里射出敏锐的光芒:“康教授,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了,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应该是这样的。不久前,魏兰心的儿子志强在水库里游泳的时候淹死了,是他杀还是意外暂且不论。志强死了以后,魏兰心就开始念儿心切,茶饭不思。但在前不久,魏兰心见到了复活的志强,由此引发了恐惧症,并且引起了乡里的关注,委托了你们来对她进行心理治疗。而就在魏兰心见到复活的志强没多久,金库抢劫案发生了,作案人员之一竟然就是已经死去的志强,哦不,是已经‘复活’的志强。也就是说——”杨雄又点上了一根烟,习惯性地皱着眉头,“有人故意冒充志强的身份作案,目的是把警方的视线引向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身上。再加上茂家营发生的那些离奇的事件,就能最大限度地起到烟幕弹的作用,因为警方在一个死人身上是调查不出任何线索的。复活的志强会说客家方言,本来已经下葬的尸体不翼而飞,从这两个细节可以推断出这是一桩有预谋的极其缜密的案件。而这个躲在幕后的真正凶手,应该就是极其了解志强一家生活习惯的茂家营村民之一!”

我在心中暗暗惊叹:精彩!短短片刻的思考,便能将如此琐碎的事件有条不紊地组织起来,并且从中做出最有可能的推断。这个貌似民工的邋遢家伙竟然能够思考得如此之快,而又滴水不漏,怪不得上头会任命他为金店抢劫案的主要负责人。看来这个杨雄,还真不是盖的。

杨雄说:“要按一般情况来讲,这个案件应该做上述的推论没错。但是,当时的案发现场却有一些我们不能理解的情况。”

“不能理解的情况?”

“这样吧,你们跟我来。”杨雄掐灭烟头,带着我们进了监控室,在一台电脑上调出了当时金店抢劫案的现场监控录像。

在无声的监控镜头里,我看到两个背着黑包的人正在金店内拿着枪实施抢劫,动作有条不紊,毫不慌乱,有个人甚至还镇定地扭头看了摄像头一眼。而通过这一眼,我可以辨认出这张脸就是志强的。或者说,是一个采取了某种技术手段模仿了志强面目的罪犯——这种面部伪造技术目前来说并不困难。而警方发布的那张通缉令上的有些模糊的肖像,也是截取的这张视频图片。

录像显示没过多长时间,大约两分钟,闻讯而来的警察跟金店内的抢劫分子爆发了激烈的枪战,被劫持的金店内的工作人员都钻到了柜台下面,龟缩着不敢出来。双方的互射很激烈,打得屋内一片狼藉、碎屑乱飞。就在这时,“志强”的身体猛地一震,向后倒着飞了出去。但他随即又站了起来,跟警察继续开火。

我指着屏幕忍不住尖叫起来:“他中了枪!”

“对,在近距离的情况下结结实实地中弹了。”杨雄面沉如水,低声说道,“没有任何一款防弹衣可以在如此近距离的情况下抵挡这样的攻击。我们做过了模拟,就算使用最先进的金盾3型防弹衣,在这种距离下也会被不同面积地穿透,给人带来致命性伤害。可是就像你们看到的这样,他又重新站了起来,完全不像受伤的模样。”

康锦说:“你们可以提取现场的血液,进行DNA鉴定。”

杨雄用手捏着拧成了“川”字形的眉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不瞒你们说,怪就怪在这里。我们在现场没有提取到任何血液和肌肉组织,只有一些跟他们破碎的衣服混在一起的木屑。”

“木屑?”我惊讶地重复了一遍。

“对,木屑。”杨雄闭着眼睛点了点头。看得出来,他已经被这个事情弄得心神疲倦。

康锦沉吟了好久又说:“通过他们所持的枪支,能不能调查到什么线索?”

“没什么线索,他们所持的是97式半自动霰弹枪,这种枪械在国内装备比较普遍,黑市上就能买到。想要调查来源,很难。”

我有些凌乱地抓了抓头发,有点明白杨雄那鸟窝一样乱的发型是怎么来的了。事情的发展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我盯着那段视频录像,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为什么。杨雄放完了录像,正要关闭,我说:“杨队长,能不能再让我看一遍?”

杨雄立刻按下了暂停键。我指着屏幕上“志强”以外的另一个抢劫犯说:“放大他的脸。”

那个罪犯在镜头下露出了四分之三的侧脸,随着不停地被放大,他的五官逐渐变得模糊,但整体却清晰起来。到了最后,我忍不住“啊”了一声!

“怎么了长青?”康锦急忙问道。

“这张脸!”我指着屏幕叫道,“这也是一个死人!!”

“什么?”康锦和杨雄都意外地看着我。

“没错,我不会认错,这就是被改造成滕州木匠人偶老头儿子的脸!”我太激动了,有些语无伦次,冷静后,我又给他们重复了一遍,“我在滕州见过一个老木匠,他把他儿子改造成了木头人偶,就是屏幕里的这张脸。”

我把在滕州的见闻跟他们说了一遍,只不过隐去了一些不必要的信息,把自己的动机说成去找老同学叙旧。他们听完还半信半疑,毕竟这样的事情没亲眼见过谁都不敢相信。康锦还疑问道:“长青,你肯定没认错吗?”

“没错,绝对没错。”我斩钉截铁地说。在那个木匠老头房间里度过的时间,或许是我这辈子感到最难熬的时间了,在那种环境下,我深深地把他,还有“它”的脸印在了脑海里,即使烧成灰我都不会认错。杨雄挠头道:“那就奇怪了,难道抢劫金店的是两个木头傀儡?”

傀儡?听到这个词,我和康锦惊愕地对视了一眼。

“怎么了?”杨雄看到我俩表情有异。

“没,没什么。”我摇了摇头。

“这不对啊,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杨雄喃喃自语着,拧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康锦也在迅速地思考着,他想到了另外一条切入线索,“杨队长,方不方便告知我们,这次金店被劫案中,都被抢走了什么东西?”

“这个消息没什么机密的,可以跟你们共享。”杨雄拿出案件资料,从里面找出了金店里被劫走的贵重物品的照片,我和康锦一一翻看着。从动机看上去,这是一次很普通的暴力抢劫案件,被劫走的大都是一些金银饰品,包括项链、戒指、耳环等,还有一些价值不菲的精美金银制工艺品。

就在我觉得查无所获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一张奇怪的照片。我又仔细分辨了一下,急忙给康锦看道,“老师,你快看看这个!”

这不是一个金银制品,而是一张玉器的照片。玉器质地呈天青色,造型古朴,像是商周时期祭祀用的玉玦,但又不完全像。它比玉玦更大一些,中间的缺口处还雕刻着两个兽头纹饰,互相张着嘴,仿佛在等待咬合什么东西,如此形式怪异的古代玉器我从来没有见过。更让人惊异的是,在玉玦外壁上还雕刻着一层纹饰,弧形的纹路交叉相生,形成了两个抽象的装饰图像分向两边延展开去,就像无穷无尽的二方连续……我定睛分辨了一下,没错,这不就是水猴子身上那个青铜坠的云纹图案吗?!

“老师,你见过这种形式的玉器吗?”我问道。康锦研究过古代工艺,在这个领域也算是个行家。

他皱着眉头道:“从表面看,这像是一个商周时期的玉玦。玉玦是祭祀用的礼器,可这个玉玦造型太过怪异,规格不对,尤其是这缺口处的两个兽头,像是要吞噬什么东西,泛着一股煞气,太不符合礼器的规制了。”

杨雄见状也凑了过来,问:“康老师,那你原来见过类似这种的东西吗?”

康锦盯着照片又看了良久,最后摇了摇头。

以康锦的博学多识,竟然都说不清这玩意儿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越看越觉得这个玉玦有着说不出来的诡异,虽然只是一张照片,但它仿佛也能摄取人的心魄。尤其是上面的云纹图案,呈现出一种无限连续的可能性,像是蕴含着什么苍茫久远的秘密。

关于那块玉玦,杨雄又询问了金店里的工作人员,却没有人能说清它的来历。店主只是隐约记得好像是几年前从西安那边的文物市场上收购来的,具体是在哪里交易,谁负责收购的,却已经记不清楚了。因为是个古件,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所以标价不菲,一直没人买,没想到最后却被抢了。

事情陷入了僵局。调查无果后,我和康锦便离开了长州,把难题全部留给了杨雄。没办法,他是吃这碗饭的,就必须费这个脑筋,我们留下来也是于事无补。这起金店抢劫案件因为迟迟找不到新的线索,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杨雄还专门带着人去茂家营对有嫌疑的村民挨个排查了一遍,也没有任何收获。

至于魏大娘,她的病情时好时坏,后来经过族长的努力,乡里总算同意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做了一阵子正规的药物治疗,算是稳定了下来。但她有时候想起来还是会问“我儿子志强呢”,却没有人能回答她。

从长州回去以后,我感到十分沮丧。本来都是一个个绝佳的论文案例素材,最后却成了无头悬案,这大大减慢了我论文写作的进度。同时我也隐隐地感觉到,这些事情背后的真相——如果有真相的话,可能早已超出了我写作论文的意义。

比我更加沮丧的是康锦,他连着很长一段时间都非常消沉,做什么事情都心不在焉。我很理解他,像他这样严谨认真的大学教授,是有着严重的“科学结论”情结的,一旦涉及理论上的局促之处便耿耿于怀,以至于感觉到整个人生前进的道路都受到了阻滞。先是曹金花,然后是水猴子,最后是茂家营,如果不是有强大的自我心理调节,这一连串的打击足以毁掉他的精神信仰。

长州之行,对于我们来说是颗粒无收,如果说唯一有点收获的话,便是结识了刑侦队队长杨雄这个朋友。因为严谨的态度和敏锐的思维,我们都给对方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关于金店劫案的最后处理,还有茂家营魏大娘的情况,也是我们在不断的联系中听杨雄说的。他好像很乐意跟我们打交道,虽然我们之间的研究领域风马牛不相及。

我一听,便有些心动,问:“能有多少钱?”

康锦说:“不算很多,也就是你一年的生活费吧。”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我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拿就跟着康锦出发了。没办法,人为财死,自古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