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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日,一辆大巴缓缓开进看守所,停在了西北监区外侧的院内空地上,车上走下几名戴着法徽的工作人员。另一边,几名武警已经押着小安来到了这片空地。我和副所长衢八两跟在后面。

我问副所长:“姜高音哪里去了?”

衢八两淡淡地说:“老姜在办公室抹眼泪呢。”

看到该到的人都齐了,负责监刑的法官开始向小安宣读最高院的裁定和执行死刑的命令。薄薄的一页纸,读起来却异常漫长。临近中午,日头有些毒,仿佛把冰封的小安解了冻。她微微抬起右手,想遮掩自己的脸,手铐的撞击声竟如同风铃的响声。法律文书宣读完毕,法官和衢八两核验了小安的身份。接下来,武警中队长命令战士把小安带上大巴。

大巴车通体黑色,车体外侧没有任何喷涂,就连窗玻璃也被内侧的黑色窗帘挡住了,不禁让人联想起巨大的棺材。中队长第二次下达命令,领头的小战士这才神情紧张地押着小安上车。结果一个趔趄,小战士被台阶绊了一跤,稳住身子才发现枪口把他的上嘴唇磕出了血。中队长见状撤换了小战士,亲自押着小安登车。

当小安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她回了一次头,目光看向远方。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光。随后,她便被那口黑色的棺材活活吞噬。

车外,衢八两问我:“要不要上去看看?”

我虚弱地摇摇头。

就这样,我和副所长衢八两,还有那个嘴唇受了伤的小战士,安静地戳在院子的空地上。等了片刻,小战士像是鼓足了勇气,也提着枪上了车。可我还定在原地。黑色的行刑车占据了我的全部视线,也拉扯着我所有的感官。我试图探听车里的声响,眼睛死死地盯着车胎的起伏,无法挪动。随即,我意识到自己似乎魔怔了,赶忙去想一些无关紧要的闲事,可意识神游一会儿又回到了车内正在发生的事情上。

我感到有东西堵塞了我的胸口。

大概四十分钟后,武警官兵从车上下来了,随后下来一名法官。法官告知我们已经执行完毕。衢八两点头,在法律文书上签了名,然后用对讲机通知开门。行刑车缓缓驶离了看守所,带着那个已经逝去的生命,去往凡城火葬场。

“走吧,结束了。”衢八两对我说。

我一愣,才明白是真的结束了。

食堂已经过了饭点,大厨为我和衢八两专门留了饭菜,三菜一汤。汤是清炖鲢鱼头,汤碗里的鱼头瞪着眼珠子看着我。我没有任何胃口,只勉强扒了两口。衢八两见状也放下了筷子:“走,带你出去散散步。”

我们出了监区,接着路过连排的审讯室和会见室,最后穿过前面的办公区,绕着高墙兜了大半个圈,来到监区后面一片平坦开阔的土地上,目测大概有二十多亩的样子。土地的中央是一片小树林,不是很密,但足以为下面的花草提供一片阴凉。

衢八两说:“原来枪毙犯人,就是在这片小树林里。”

我一怔。

衢八两接着说:“我记得看守所最后一个被执行枪毙的也是一个女的,叫李清。”

衢八两点燃一支烟抽了一口,徐徐地开启了话匣子:“我刚当警察那会儿,还时兴公审公判。判决结束后先带着死刑犯遛一圈大街,最后才拉到城外的老虎洞枪毙,弄得不像是行刑,倒像是明星开演唱会。那时候人比较无聊,没有现在这么多娱乐项目,所以街道上响起枪毙犯人的喇叭时,大伙儿菜也不买了,班也不上了,乌泱泱地都往老虎洞赶,漫山遍野都是人。

“老虎洞不是山洞,而是一个防空洞,边上还有一家机械厂。我原来是那家厂的厂警,一旦有犯人要枪毙,公安就会跟厂里协调,让我们这些厂警维护外圈的治安,防止有人闯进执行现场。虽然厂警也配枪,也戴大檐帽,但毕竟不是真正的警察,所以那会儿看到在内场的公安,我还是很羡慕的。”

“说远了。”衢八两笑笑,“公开行刑是想起到震慑效果,但毕竟不太人道。而且想制止人犯罪,根儿还是要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不要让他们因无路可走而走上犯罪的道路。因此,到了后来,大概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枪毙犯人的场所便转移到了看守所,不公开执行了。那会儿正赶上下岗潮,机械厂破产倒闭。我发狠看了半年书,加上自身体能和警务技能都不错,就考上了公安,被分配到了看守所。”

“你最初不是想到看守所工作吧?”我插了一句话。

衢八两笑笑:“当然,那会儿考公安的,都想当刑警、破大案、当英雄,谁会想到看守所这个发闷的地方待几十年。不过时间过得也挺快,到了2010年9月22日,那天正好是中秋节,我记得很清楚,最后一个被枪毙的犯人李清就是在这儿走的。之后再执行死刑就是通过注射了。你看,社会一直在进步啊。”

“为什么会选择在小树林里枪毙?”

“这个问题问得好!”衢八两拍了拍我的肩膀,“咱们站的这块地本就属于看守所。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犯罪率还很高,在押犯数量不断上升,所内已经人满为患。市里本打算在这块地上扩建看守所的二期工程,可进入新世纪后,随着经济形势越来越好,大家都埋头工作挣钱了,犯罪率开始大幅下降,这块地也就空了下来。看守所承担行刑任务后,老所长觉得死刑犯临到终了还是应该享受一份自由,所以决定不再在高墙里面执行死刑,而是拉到这片有花有树的地方来行刑。枪毙李清的时候,就是老所长带我一起来的。”衢八两说完最后这一句,便闭上眼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看着林间空地上长出的白的、黄的、紫的野花,煞是热闹,却一种也叫不上名字。一走神,我想起了鲁迅先生那篇《药》里的人血馒头,想必这些花草也曾受过人血的滋润。

衢八两睁开眼,接着讲述:“和小安一样,李清也是预谋杀人,身上也背负了两条人命。巧合的是,当年扣扳机的,正是今天你见到的武警中队长,不过那会儿他也是个新兵蛋子。李清有一条大辫子,行刑前她把辫子在头上盘了两圈,又在头发上插了一朵野花。不知是辫子还是野花影响了行刑的中队长,结果第一枪虽然打进了李清的后脑勺儿,子弹却没有切断脑干,弹头留在了她脑袋里。李清头一点地随即弹跳起来,鲜血、脑浆飞溅得哪儿哪儿都是。好在另一名军官及时上前补了一枪,才结束了那恐怖的一幕。”

衢八两的喉头动了动,又陷入沉默。

我小心翼翼地问:“所以执行死刑时,你也会害怕?”

“废话,人又不是畜生,都有共情的本能。眼见生命在自己面前终结还无动于衷的,那是法西斯!”

“但他们都是犯了大罪、罪大恶极的人。”

衢八两转过头看着我:“你真的这么想?”

我摇摇头。

衢八两叹了口气:“知道那些在押人员为什么喊你兽医吗?”

“不知道。”

“他们觉得自己就是牲畜。是啊,成天被关在监室里面,除了吃饭睡觉、背诵监规、学习法律,唯一等待他们的,就是法庭最后的有罪宣判。这和那些待宰的牲畜似乎有着某种共性。对于他们来说,三年、五年,或无期、死刑,结果无非是糟糕和更糟糕的区别。但是,他们自己轻贱自己,我们不能。对于在押人员来说,在看守所等待审判的这段时间是他们人生的最低谷,我们可不能落井下石,而是应该给他们一些温暖、一点关怀。如果可能的话,要让他们感到未来还有希望。再说了,虽然身份不同,但我们和他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也应该像对待一个正常人那样尊重他们。”

我点头:“明白,应该尽可能地关心他们。”

“这还不够。”衢八两说,“你是医警,既要医病,也要医心。你要理解他们为什么去犯罪,要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感受他们的挣扎和局限,然后帮助他们度过这段最艰难的日子。”

说着,衢八两递给我一张发黄的信笺纸:“这是李清托同监室的狱友交给我的,对我的影响很大,有空你可以看一看。”

衢八两走了,留我一个人在原地,和挺拔的大树以及许多在此终结生命的鬼魂在一起。风带来了花的香气,我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打开了那张信笺。

死亡独白

尊敬的衢管教:

你看到此信时,我已经在黄泉路上了。很快,人们就会把我淡忘。我也一样,我会抹掉全部过去,投胎转世,成为另一个人,又或者,只是变成一朵花。因此,为了那些不能忘却的回忆,我写下如下的独白,暂存在你这里,信或不信随你便。

在我不长的人生中,我杀了三个人,非杀不可的三个人。

杀第一个人时,我犹豫了很久,或许因为那是我的父亲,又或许是因为那时我只有十四岁。他是个酒鬼,也是一个赌徒。我将水银温度计折断,让那些晶莹的汞珠流入他的饭里,又紧张地看着他吃进肚子。我的父亲终究是要死的,只不过死亡也像一个老妪,拖着缓慢的步伐,走了许久许久。我前后下了五次毒。半年后,他死了,尽管我不知道他的死因是水银还是酒精,抑或是绝望。总之,我知道,我自由了。

杀第二个人时,我筹划了一周。尽管他是我的丈夫,是我曾经的亲密爱人,也是与我一道奋斗的伙伴,是我所有光辉与荣耀的象征。当然,金钱背后是无数觊觎的眼睛。当有人拉他进入赌场,一次、两次,又一次时,我知道潘多拉魔盒又一次为我打开了。其实他并没有输很多,但为了止损,为了再次开启一段新的生活,我必须尽快下手。

杀第三个人时,我没有任何迟疑,将羊角镐很轻巧地揳进那个无名之辈的后脑勺儿。咔嗒一下,他带着他关于我的全部性冲动,一头扎进他刚为我丈夫挖掘的坟坑里。他只是一只蝼蚁,却膨胀着一个吃天鹅肉的痴想。因此,在欢愉中走向灭亡,对他而言未免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杀人是一件事情,吃饭是一件事情,解一道数学题也是一件事情,关键在于熟能生巧。不管分析合理与否,铃声响的时候,你都答不完所有的题目。这是曾经作为一名数学老师的我,对世间所有庸人的忠告!

真正要关心的,是未来!

可我的未来将在明天画上句号。

宣判死刑后,我总会想象走上刑场的那一天。正如“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我应该会回忆起十四岁生日那天,当时我用攒来的钱偷偷乘火车来到上海,找寻离我而去的母亲。我没有看到她,却透过外滩大饭店的雕刻玻璃看到了里面盛装华服的女人。年少的心灵暗暗发誓:窗外的小女孩一定也要变成那样。

或许是那个少女的誓言毒害了我,但我不后悔,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需要完成的使命。来生,希望我的运气能够好点吧。

最后,感谢你、姜高音,还有你的其他同事对我的关照,希望你们能够始终保持一颗温暖且平庸的心。

此致敬礼

李清2010年9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