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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的老家相似,凡城是一个位于内陆的平静小城,经济结构不是很健全,容不下许多翻江倒海的富豪,真正能够许多年屹立不倒的,都是那种成功转型的人精。可这样的人精,也时不时会遭遇历史的拷问。

记得我老家就曾有这么一个本地富豪。起初,他只是一个开游戏机室的小角色。政府的几次严打削平了那些江湖大哥后,作为小弟的他反倒冒出尖来,干起了偷挖山石和河沙的生意,开始迅速积累资本。后来省里决定在我老家所在城市建监狱,他闻风而上,从建筑商那里转包了其中不少标段的工程。结果监狱刚竣工,他就被警察抓了起来,住进了自己亲手建起来的监狱。原来树大招风,作为大哥的他招来了太多的嫉妒和举报。据说,考虑到他很熟悉监狱的构造,管教专门把他关在了一间周边没有任何管道的号房。

当然,这只是当地风传的流言,真实性有待验证。有些大哥虽然不在江湖许多年,但他们的所作所为依然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且少不了添油加醋。就像我老家动物园里曾有头大象,虽然后来被卖给了沿海更有钱的动物园,但人们还是会经常谈起它。

马克刘就是这样一头大象,五十九岁,曾经的凡城首富。表面上,马克刘并不做什么具体生意,但凡城百姓都知道,马克刘的钱已渗透到当地的许多产业中。钱不仅能生钱,也能带来影响力,这种影响力足以让老一辈的人们忘掉马克刘发家的那些黑历史。

就是这么一个光鲜的上层人士,却马失前蹄,被警察送进了看守所。

对于这样一位传奇大佬,爬虫有浓厚的兴趣,这不难理解,毕竟自带光环嘛。若能在这个禁闭的环境里攀附上他,没准儿日后还能沾点光。我劝爬虫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因为据我所知,根据所里的安排,马克刘被关进了单人号房。

这种特权照顾虽源于他的身份,但并非完全因为他的身份。这说起来有点绕,最好先从看守所的关押原则说起。

性别、年龄当然是首要考虑因素,但除了犯罪嫌疑人的自身属性,最需要考虑的还是串供的风险。有些案件是团伙作案,所以警方行动时往往采取集中抓捕。一网把人全搂了,然后分开审讯。

想象一下,当你置身于森严的审讯室,面对毫无表情的警察,你的思绪肯定会飘到隔壁房间,猜想那个平时干啥都(上尸下从)的同伙会不会顶不住压力,率先把你们干的那些坏事都吐个干净,甚或某些卑鄙无耻的下流之徒会不会避重就轻地把脏水全部往你身上泼。就这样煎熬了几个小时后,你会想:算了,什么攻守同盟啊,什么兄弟情义啊,在永恒的利益面前全都是扯淡。于是,你开始主动争取坦白从宽的机会。这在心理学中被称作囚徒困境。

在此之后,犯罪嫌疑人会被送进看守所羁押,但此时诉讼仍只完成了一小半。为了防止同伙之间串供和翻供,相关犯罪嫌疑人必须分开关押。

虽然马克刘这次犯的是单人单案,但毕竟他名头太大,有恩的、有怨的,还有那些想巴结他的,看守所里想必大有人在。所以谨慎起见,所里决定把他单独关押。

马克刘的入所检查是陈拒收做的。交班时,他嘱咐我监测马克刘的血糖,还有记得在饭前帮他注射胰岛素。接近中午时,我在红鼻子管教的陪同下来到单人病房。开门锁的时候,红鼻子管教冲我笑了一下,表情仿佛在说:今天要见大人物了。

我振作精神,然后进到号房内,却没有看到人。我先是一惊,随后听到有人在喊我:“小伙子,你找谁?”

我侧过头,看到墙上贴着一个瘦子,目测有五十多岁,头上的发量稀少,脸却极长,眉毛也非常长,大滴的汗珠挂在他的眉梢摇摇欲坠。原来马克刘在蹲马步。

我平复呼吸,反问:“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马克刘扶着大腿站直身子说:“没了,就我一个保护动物。”

“那就是你了。”我打开医药箱,取出胰岛素针剂。

马克刘叹了口气,掀起上衣,露出一小块肚皮。针头扎进他皮肤的那一瞬,我感受到他的身体微微一颤。注射完,马克刘觍着笑说:“要是我自己下手,倒是不会觉得痛。”

我将针剂放回箱子里:“所里没有护士,所以我既兼看病又要给病人打针。”

“这些天要麻烦你了。”马克刘说话很客气,就像他只是来看守所短暂做客的。

“你刚才在练功?”

“练练童子功,小时候跟着师傅学的,现在几乎都忘光了。”

我“哦”了一声,不知该如何接话。这时,红鼻子管教在我身后喊:“兽医,该去看其他病人了。”

我转过身,看到一脸严肃的红鼻子管教,便立刻拎着药剂箱走出了监室。红鼻子管教重新把门锁上时,我看到马克刘笑着对我挥了挥手,然后又蹲起了马步。

回指挥调度室的路上,红鼻子管教告诉我,尽量少和马克刘交流。

我问他为什么。

红鼻子管教说:“这种人能把别人看得透透的,却把自己隐藏得好好的。”

我“哦”了一声,问红鼻子管教:“马克刘到底犯了什么事?”

红鼻子管教沉默了一下,建议我去问衢八两,说他是负责对马克刘开展狱侦工作的牵头人。说话间我们来到了调度室,正巧衢八两也在。他看了我做的关于马克刘的巡诊记录。

我试探着说:“对他保护得还挺周全的啊。”

衢八两抬眼看了我一下,没吭声。

“我巡诊的时候,很多在押人员都对马克刘感兴趣,包括那个爬虫,都向我打听他的情况呢。”

“哦,爬虫也感兴趣?”

“也许他是想从这个黑老大身上挖出来点什么吧。”

“图什么呢?”

“他说,蚂蚁伸腿把大象绊倒才是本事。”

衢八两合上记录本,问我:“你知道马克刘犯了什么事吗?”

我摇头。

衢八两转向红鼻子管教:“兽医是所里为数不多可以接触马克刘的人,你把马克刘的案子和他说一下吧。”

红鼻子管教点点头,开始介绍:“今年年初,市局扫黑队盯上了一个名为‘向钱进’的套路贷团伙。你知道的,套路贷并不新奇,就是那种反复给借款人挖坑、抬高还款利息,然后暴力逼债的团伙。不过,这个团伙做事又毒又狠,甚至把借款人逼得跳楼自杀了。

“通过对涉案人员和资金进行核查,警方发现这个团伙的往来资金流水巨大,真正的老板应该不是面上的那几个年轻人,大概率有幕后金主在支持。也正是此时,有内部线人发现马克刘和‘向钱进’团伙的头目潘某私下见了面。这让专案组困惑了好一阵。按理说,马克刘这样的大佬,即便和这个团伙有联系,中间也会隔着许多层级,以此逃脱公安的打击。又秘密侦查了一段时间后,警方发现,马克刘的女儿去年寒假回国时和‘向钱进’的潘某厮混在了一起,还染上了毒瘾。马克刘大为光火,让潘某放了自己的女儿。潘某却以他女儿相要挟,让马克刘为他们的经营活动提供资金。如此争执几回后,双方的矛盾越来越激烈,也越来越公开。突然有一天,马克刘摆脱了专案组的盯梢,踪迹不明;不久,‘向钱进’的潘某在一家夜总会的后门附近失踪。警方找了两人一夜,直到凌晨,才在市郊出山的路口拦下穿着一身运动服、独自开车的马克刘。

“警方随即对马克刘和其车辆进行了细致的排查,从后备厢里发现了疑似潘某的毛发,还从其运动鞋后跟处提取到了潘某的血样。专案组传唤了马克刘,讯问他当夜的去向和潘某的下落。马克刘只是笑,什么也不肯说。凭着在夜总会监控中调取的马克刘强行带走潘某的视频,还有从其车上和鞋底提取的微量物证,扫黑队以涉嫌故意伤害罪对马克刘执行了刑事拘留。拘留执行三天后,马克刘的女儿回到了家中。扫黑队立即对他女儿展开讯问,女孩像是被吓着了,什么都不肯说。警方在女孩的尿检中没有检测出毒品,倒是发现其血液里有不少促进新陈代谢的药物成分。”

衢八两插话问道:“兽医,你不是对狱侦感兴趣吗?你来说说,本案的关键是什么?”

我想了想:“潘某。”

衢八两点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有这样才能让马克刘的罪行成立,否则就只能放人。不过,这起命案只是一个支点。”

“支点?”

“是啊,用一个案子去撬动其他案子。”

看着衢八两一脸的玄虚,我陷入沉思。“你是说,扫黑队有更大的意图?”话说到此,我突然明白过来,“扫黑队是想把马克刘涉黑涉恶的案子都查清楚吧?”

衢八两满意地点头:“墙倒众人推嘛。扫黑队刑拘了马克刘,对外却没有公布刑拘的缘由,这会让外面的人生出许多议论和疑虑,没准儿就会冒出来个握有确凿证据、举报马克刘的莽夫呢。”

“可是刑拘的时间毕竟有限啊。”

衢八两皱起了眉头,摸着下巴说道:“那个爬虫似乎对马克刘挺感兴趣啊?”

我点头称是。

衢八两和红鼻子管教对视了一眼,说:“倒是可以让爬虫平时给马克刘送送菜饭。”

我一愣,有些犹豫地说道:“爬虫这个人不太可靠啊。”

衢八两呵呵一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