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2

他感到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膝头上。她曾经说过,自己并不是浪漫的性格。依他看,这个动作不过是她对柔软的座位、昏暗的灯光、缠绵的失恋歌曲的一种条件反射,就像巴甫洛夫用于实验的狗分泌唾液一样。不论哪个社会阶层的人都会有这种条件反射,就像人人都懂得什么叫饥饿一样,只有他没有任何反应,他好像短路,运转已经失灵了。他怀着一种怜悯的心情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她应当嫁一个比那个在谢波德市场养着情妇的福尔斯坦更好一些的人。她并不是一个浪漫的姑娘,但是他却感到自己的手抚摸着的那只手凉冰冰的,非常依顺。他低声说:“我觉得有人一直在跟踪我们。”

她说:“管它呢。假如世界真是这个样子,也只好任它去了。是不是有人要开枪,或者一颗炸弹要爆炸?我最讨厌那种冷不丁吓人一跳的声响了。到时候你提醒我一下好了。”

“只是一个教世界语的老师。我刚才肯定看见他那副金属框眼镜在门廊那边闪了一下。”

那个长着一头金发、一双蓝色眼睛的女主角哭得更厉害了——因为人们必须经过公众的选择才能成名致富,而他们又都是出奇的凄惨愚钝。假如我们也生活在一个注定能得到幸福结局的世界中,他想,我们是不是也必须经过这么长时间才能找到它呢?可能这正是圣徒们的举止,他们的乐天知足的态度远非凡夫俗子所能理解——他们一进入这个世界就已经看到了幸福的结局,因此对于人世的种种痛苦是不往心里去的。罗丝开口说:“我再也受不了啦。咱们走吧。落幕半个小时以前就知道这出戏怎么收场了。”

他们好不容易才挤到过道里。他发觉自己依然握着她的手。他说:“有时候我真希望我也能看到我自己的结局。”他感到异常疲乏。漫长的两天再加上遭人痛打使得他身体非常虚弱。

“哦,”她说,“我可以告诉你。你将继续为那些不值得为之战斗的人战斗下去。总有一天你会被杀死。但是你绝不会反过来回击罗兰——绝不会有意识地这么干。伯尔尼抄本的这部分整个是错误的。”

他们上了一辆出租车。她对司机说:“卡尔顿饭店,吉尔福特街。”他回头从车尾小窗往外看了看,后面并没有K先生的身影。可能刚才完全是个误会——即使K先生有时也得轻松轻松,观看一场煽情的演出,他也不会到这个花钱的地方来。他说:“我无法相信他们这么快就罢手。明天毕竟有人要吃败仗。煤就像一整队最新式的轰炸机。”他说这些话与其说是对着她,还不如说是自言自语。汽车缓慢地行驶在吉尔福特大街上。他又说:“我要是有一支枪……”

“他们不会这么大胆,是吗?”她说。她用手挽着他的胳膊,仿佛希望他和她就这样隐姓埋名地安全地躲在这辆出租车里。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经怀疑过她是L手下的人,他对此十分后悔。他说:“亲爱的,这件事就像算术中的总和,把我打死很可能引起外交上的麻烦——但比起他们把煤弄到手来,外交上的麻烦对他们也没什么了不起。这仅是个加法运算问题——看怎样才能得到最大的和。”

“你害怕吗?”

“有一点。”

“那为什么不找个别的地方住?和我回去吧。我可以给你准备一张床。”

“我还有点东西在那里。我不能到你那里去住。”出租车停了下来。他走下车。她跟着他下了车,走到人行道上站在他旁边。她说:“我能不能和你进去……万一……”

“最好别进去。”他握住她的手。这就给了他们一个借口,在街上多停留一会儿,看看身后有没有盯梢的。他始终摸不准老板娘是不是自己人。还有K先生……他说:“在咱们分手前,我还想问问……你能为这儿的那个小姑娘找个事吗?她很可爱,叫人信得过。”

她尖刻地说:“哪怕她马上就咽气我也不会管。”这是很久以前当他横渡海峡时在定期渡轮的酒吧里听到的声音,她就是用这副腔调向侍者命令的:“再给我来一杯。我还要一杯。”就像令人感到沉闷的宴会上的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她说:“放开我的手。”他立刻照办了。“你这个该死的堂吉诃德。滚吧。让人拿枪把你打死……你还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处境!”

他说:“你误会了。那个姑娘年纪小得可以做我的……”

“女儿,”她说,“说啊。我也可以做你的女儿。可笑之至。事情总是这个样子。我明白。我也告诉过你。我这个人并不罗曼蒂克。这就是所谓的父女恋情。你可以有一千个理由恨自己的父亲,可最后你还是迷恋上一个和他一样大的男人。”她说,“这简直太荒唐了。任何人也不能自诩这种爱情富有诗情画意。去打你的电话吧,约个时间……”

他颇为不安地看着她,发觉自己除了恐惧和稍稍有些怜悯以外再无其他感情。十七世纪的诗人似乎认为人完全可能把一颗心永恒地奉献出去。依照现代心理学家的分析这完全是胡说八道,但是你却可能感到自己是那么悲伤、绝望,以致再不敢重新燃起过去的那种感情。他无可奈何地站在这家简陋的旅馆门前。旅馆的门没有关,以便于短期旅客随时进出。

他说:“如果这场战争结束了……”

“对于你来讲战争永远不会结束——你自己也这么讲。”

她是那么动人。他年轻的时候从来不知道有人会这样动人。他妻子一点儿也说不上动人,她是个相貌平常的女人,但当时这并没有妨碍他爱上她。虽然如此,如果女人长得漂亮一点儿,还是会使人动情的。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搂在怀里,就像是在做一项试验。她说:“我可以跟你上楼吗?”

“不要在这个旅馆。”他松开了搂着她的胳膊,他无法与女人谈情。

“你昨天夜里一上车我就知道我要出毛病。有些慌乱。对你特别客气。在我听见他们打你的时候我直想吐——我当时认为我一定是喝多了,可是今天早晨我一觉醒来感觉还是如此。你知道,我以前从来没有爱过谁。他们管这个叫——初恋,对吗?”

她使用的是一种名贵的香水。他尽量使自己除了怜悯之外再有一点儿别的感情。对于一位已到中年的前法国文学讲师来说,这毕竟是一次机会。“亲爱的。”他说。

她说:“这件事不会持续很久,对吧?而且也不可能持续很久。你会被杀死——会吗?——这是用不着怀疑的。”

他不大令人信服地吻了吻她,说道:“亲爱的,我会见到你的……明天就会见到你。到那时正事也都忙完了。我们在一起……庆祝一番……”他心里明白他演戏演得并不成功,但是现在不是表演忠诚的时刻,再说她又太年轻,受不了忠诚老实。

她说:“即使罗兰,我想,也有一个女人……”但他想到的是另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叫爱尔达——当消息传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在神话传说中,你深深爱着的人死去后,你的生活也就完了。不像他这样继续活下去。谁对这个也不感到奇怪——作者只用了简单的几行描写她。他说:“晚安。”

“晚安。”她顺着街道向那些黑黝黝的树丛走去。他想,假如她真是L的人,那他找的这个情报员可太蹩脚了。他发现自己还是喜爱女人的,谈恋爱同背叛不无共同之处——可是这又有什么用?明天他要办的事就有了结局,他也就要回去了……他不知道最后她是不是会嫁给福尔斯坦。

他推开里扇的玻璃门,门开着一条缝。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但是当然他并没有手枪。灯早已熄了,但是他知道那儿有一个人,因为他能听见离那棵叶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的呼吸声。他自己在远处路灯的照射下完全暴露在门前了。不要移动身子——他们随时都可能开火。他又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手里握着的是香烟盒。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手指不让它发抖,但是他害怕疼痛。他往嘴里放了一支烟,接着开始摸索火柴——那些人很可能根本没料到墙上会突然亮出一个火光。他往前蹭了蹭,猛然拿火柴往身旁的墙上一划。火柴划在一只镜框上燃烧起来。一张苍白的孩子气的脸像一只气球一样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他说:“哦,上帝,爱尔丝,你吓死我了。你在这儿做什么?”

“等你。”那个稚气未消的柔细的声音低声说。火柴熄灭了。

“为什么要等我?”

“我本来以为你也许会把她带到这儿来。”她说,“我得负责把顾客送进他们的房间。”

“胡说八道。”

“你吻了她,是吗?”

“那不过是应付。”

“不是。你有权利那样做。这是她的话。”

他怀疑把那些文件交给她是不是犯了一个大错误——假如她出于嫉妒把那些文件毁了呢?他问:“她说什么了?”

“她说你会被杀死,一点儿也用不着怀疑。”

他放心地笑了:“是啊,我的国家正在打仗。人们常常被杀死。但是她不了解实情。”

“可是在这里……”她说,“他们也不想放过你。”

“他们还不敢杀死我。”

“我知道出了一件可怕的事,”她说,“他们现在正在楼上,在议论你。”

“谁?”他急切地问。

“老板娘——和一个男人。”

“什么样的男人?”

“一个小个子、头发灰白的男人——戴着一副金属架眼镜。”他肯定在他们走出剧院之前就溜了出来。她说:“他们刚刚还盘问我呢。”

“盘问你什么?”

“问我你对我说过什么没有,我看见什么没有——证件什么的。当然了,我什么都没说。他们想让我开口,那才是枉费心机呢。”她的忠诚深深地打动了他,同时一种怜悯之情在他心里油然而生。多么糟糕的一个世界,竟然听任这种品质白白浪费掉。她激昂地说:“他们杀了我,我也不在乎。”

“不至于到那种地步。”

这次从叶兰旁边传来的声音略有些颤抖。“她什么都做得出来。要是有什么不合她的意,她什么疯事都做得出来。我不在乎。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你是一位绅士。”这个理由太没有说服力了。她继续伤心地说,“那个姑娘所做的一切我都愿意替你做。”

“你现在替我做的事就比她多得多。”

“她和你一起回去吗?回到你那个地方?”

“不,她不去。”

“我和你去行吗?”

“我亲爱的,”他说,“你完全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

他能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声:“你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样子。”

“现在他们在哪儿?”他问,“老板娘和她的朋友?”

“二楼当街的房间,”她说,“他们是你的——不共戴天的仇人吗?”天知道她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个酸词儿。

“我认为他们是自己人,但还拿不准。也许最好在他们知道我在这里之前,我先把事情搞清楚。”

“哦,他们现在已经知道了。她什么都听见了。楼上有人说话她在厨房都听得到。她让我别告诉你。”他心里猛地一惊:这孩子会不会遇到危险?但这是他不敢相信的。他们对她又能怎么样呢?他顺着黑乎乎的楼梯谨慎地向上走去。脚底下一块楼板嘎吱响了一声。楼梯拐了半个弯,他爬到楼梯平台上站住了。一扇门敞开着。在粉红绸子制作的灯罩下面,灯光照射在两个人身上,他们正以极大的耐心等着他。

D轻声说:“早安。你没有教我晚安该怎么说。”

老板娘说:“进来,把门关上。”他照她的话办了。他也只能照她的话办,他突然想,不论做什么,自己总是听别人吆喝,就像由别人搬来倒去的一个木头靶子。“你去哪儿了?”老板娘盘问道。那是一张凶残的脸——丑陋的方下巴、阴险狡诈的神色和一脸脓疮,她真不该生为女人。

他说:“K先生可以告诉你。”

“你和那个姑娘干什么来着?”

“轻松轻松。”他好奇地扫视了一眼这个小巢——这个词对这间屋子再合适不过了。它根本不是一个女人住的房间,没有铺台布的大方桌,几张皮椅子,既没有摆着花也没有小摆设,只有一只盛鞋的小柜子。整个房间无论是从装潢还是布置上看都只是为了实用的目的。小柜子的门敞开着,里面塞满坚固耐穿的平底鞋。

“她认识L。”

“我也认识L。”就连墙上挂的画片也是只有男人才挑选的那种。廉价的彩色画片上的女人都穿着长丝袜和内衣。在他眼中这简直是一间独居多年的光棍的房间,好像弥漫着一种畏畏缩缩、鬼鬼祟祟、无法满足的邪念,使人禁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K先生突然开口了。他在这间男性十足的屋子里简直显得女气十足,听他说话你真担心他会歇斯底里。他说:“在你出去——上剧院去的时候,有人给你来了个电话,向你提了个建议。”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应该知道我当时不在。”

“他们说愿意满足你的条件,只要你明天不去赴约。”

“我没提过什么条件。”

“他们把话留给我了。”老板娘说。

“这么说他们是准备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了?让你和K。”

K先生把两只瘦骨伶仃的手紧紧绞在一起。“我们想要确切知道,”他说,“证件仍然在你手中。”

“你是担心我把它出卖了。在我回家的路上。”

“我们不得不小心点儿。”他说。他那提心吊胆的神情就像在倾听贝娄斯博士胶皮鞋的后跟声。甚至不在世界语中心他也总是战战兢兢的,生怕被罚一先令。

“你们是不是得到指示才这么干的?”

“我们得到的指示不很明确。很多事需要我们自己斟酌处理。你大概不会拒绝把你的证件拿给我们看看吧。”那个女人没有再开口——决定叫另一位先以好言相劝。

“不行。”

他轮流望了望他面前的这两个人——他似乎终于掌握了主动权。他真希望他的身体状况能允许自己运用这一权利,但是他已经筋疲力尽,没有这种精力了。英国到处都充满令人疲惫无力的记忆,使他记起他现在做的并不是自己真正的工作。他这时应该坐在大英博物馆里阅读法国文学。他说:“我相信我们是为同一个雇主工作。但是我仍然没办法相信你们。”那个满头灰发的小个子男人坐在那里,目光停留在自己指甲啃得秃秃的手指上,就仿佛是在受别人的训斥似的。那个女人面对着他,脸上流露着目空一切的神色,但除了这家蹩脚的小旅馆外她谁也统治不了。他亲眼看到过双方都有很多人因为背叛而被枪杀了。他知道从举止和面容上分辨不出哪个人是叛徒。世界上并没有加纳隆式的人物。他说:“你们是不是急着要拿到这桩交易中的一份好处?可是我告诉你们:既没有你们的一份,也根本没有交易。”

“这么说,可能该叫你看看这封信。”那个女人突然说道。他们刚才软硬兼施,都没有达到目的。

他细细地读了这封信。信无疑不是伪造的,他对部长签名和这种信纸非常熟悉,一眼就看出这是真的。看来他的使命已经到头了——这个女人被授权接收他手中那些重要的文件——什么原因信中没有说。

“你看,”那个女人说,“他们不信任你了。”

“为什么我刚来的时候你不把这封信拿给我看?”

“这事得由我斟酌决定。信任你还是不信任你。”

他的地位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们的信任只局限于叫他把证件带到伦敦,K先生被指示査对他到达旅馆之前的行动,但是对于他的秘密使命无权过问。这个女人看来在这两方面都是被信任的,既了解使命的内容也有权接收他的文件,但只是在不得已的时候,就是说,在他的行动受到怀疑的时候,他突然说:“你当然知道这些文件的内容是什么。”

她神气十足地说:“当然知道。”但是这时他心里完全明白了,她并不知道——他从她脸上看得出来,她只是装得十分神气,却板着一张脸。他们把这件事弄得非常复杂:既把任务交给你又不信任你,告诉你一部分真话又闪烁其词。如果部里对情况的估计是错误的……如果他把这些文件交出去,而他们又把文件出卖给L……他知道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是他自己,别的他就什么也不敢肯定了。屋里弥漫着一股廉价香水的恼人气味——这是这间屋子里的唯一女性气息,可是这也像男人洒了香水一样,令人心里不舒服。

“你知道,”她说,“你现在可以回去了。你的工作到此结束了。”

这也太简单了,简直令人无法相信。那位部长不信任他,或者说不信任他们,干脆什么人都不信任。他们互相之间也是同床异梦。每个人只知道自己是真是假。K先生知道自己想用这些文件做什么交易。老板娘明白自己的企图。除了自己之外你不能为任何人担保。他说:“这不是给我下的命令,文件还是要由我保管。”

K先生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他说:“假如你想背着我们搞什么名堂……”他那双收入菲薄、长久教世界语的眼睛闪烁不定,并且丝毫不加掩饰地泄露出他内心的贪婪和嫉妒……对那份少得可怜的工资你又能指望什么呢?在别人为自己的理想操劳的时候,有多少人孕育着自己的背叛行径啊。老板娘说:“你这个人很感情用事,一个资产阶级分子,一位教授,可能还很罗曼蒂克。假如你欺骗我们——你等着瞧吧,我这人可不是好惹的。”他不能正视她,她的样子像地狱一样可怕——一肚子坏主意。她脸上的那些疖子就像是她从前干的见不得人的事情的印记。他记得爱尔丝曾经告诉过他:“她有时像个疯子。”

他问:“你指的是我欺骗你们,还是欺骗家里的人?”他心里确实对她的话没理解。在强手如林的敌人圈子里他已经筋疲力尽、昏头昏脑了,他离前线越远就越感到孤独。他真羡慕那些战斗在前线上的人。他蓦地又回到现实中来了——街上,一连串的铃声,飞驰而过的呼啸声——是消防车还是救护车?空袭解除后人们寻找着被炸塌的建筑物掩埋起来的尸体;偶尔一镐下去就会碰到受伤的人……飞扬在街道上方的灰尘使整个世界一连几个小时变得雾蒙蒙的。他感到一阵恶心,止不住直发抖,他想起了那只紧挨着他脸的被炸死的公猫,当时他一动都动不了,只好强忍着躺在那里,猫毛几乎塞到他的嘴里。

整个房间开始震动起来。老板娘的脑袋像脓疱一样肿了起来。他听见她在说:“快点,锁上门!”他努力使自己振作一些。他们要拿他怎么办?是敌人……还是朋友……他跪在地上。时间似乎停滞不前了。K先生以不可思议的慢动作向门边走去。老板娘的黑裙子在他嘴边晃着,和那只死猫的皮一样,一股尘土味儿冲鼻而来。他真想大声叫喊,但是做人的尊严像牙科医生使用的撑口器一样压住了他的舌头——即使当警棍打在身上的时候,他也没有喊叫。她俯着身子问道:“那些文件放在哪儿了?”她呼出来的是廉价香水和尼古丁搅在一起的气味——构成了一股半女半男的气味。

他怀着歉意地说:“昨天挨了一顿打,今天又挨了一冷枪。”一只粗壮有力的大拇指恶狠狠地向他的眼球按来:他陷入了一场噩梦。他回答道:“文件我没带着。”

“那在哪儿?”那只大拇指在他右眼前晃动着,他能听见门口传来K先生拨弄门锁的声音。K先生说:“锁不上。”他感到恐惧,就仿佛她的手和脸都带有传染病菌。

“你往另一边拧。”他拼命想挺起身来。但那只拇指又把他推了回去。一只结实的鞋子狠狠地踩在他的手上。K先生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在抱怨什么。一个虽然下定决心但还是流露出内心战栗的声音问道:“是您按铃叫我吗,夫人?”

“当然不是我。”

D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说:“是我按的铃,爱尔丝。我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些恶心。救护车就在外面。有一次空袭我曾被埋在砖瓦下面。你搀我一把,我好上楼。”转眼间他们走出了那间小屋——盛鞋的小柜子、廉价画片上穿着长丝袜的女人和单身汉的房间所特有的椅子也一起拋在身后了。他说:“今天晚上我要锁上房门,不然我会梦游的。”

他们慢慢地爬到顶层。他说:“你来的正是时候,我差一点儿干了傻事。我估计,到明天早上我们就可以一起离开这里了。”

“我也走吗?”

他不假思索地允诺下来,就仿佛在这个充满暴力的世界上,你可以一张嘴就答应一切请求似的。“是的,你也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