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前绝后的遗书

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

疯子博士手记

“哎呀哎呀,站得较远的人请用望远镜观看,站得较近的人请用显微镜观看,我就是九州帝国大学负责主持精神病科教室的疯子博士正木敬之。今天为了让所有名满天下、自认常识一流的人吓破胆,我突然想自杀,因而趁此机会发表古今未有的遗书,希望让不认同我的所谓常识一流的人们看看,究竟读的人是白痴,还是写的人是疯子,从而一举定胜负……”

尽管写出了上面那段话,可是我的内心却完全提不起劲头……

不过,这也情有可原。此刻我坐在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科教室大楼教授办公室中我那张办公桌前的旋转椅上,手边放着方瓶威士忌,手上斜握着钢笔,瞪睨着眼前数张西式书写纸。头顶上的时钟指针刚过晚上十点……唇侧的雪茄袅袅冒出紫色烟雾——俨然一副只会死读书的教授留下来加班研究学问的模样,至少看起来绝对不像马上要寻死的样子,啊,哈、哈、哈……

我的个性总是这样,不超越常识想象就无法甘心。事实上,对于那些认为我是狂人的全天下所谓常识一流的人,我表示非常同情。

一时之间,我竟想不出该从何处下笔……别怪我,毕竟我也是第一次写遗书。

如果按照一般人认为的顺序来写,首先应该清楚叙述的内容,大概是我自杀的动机吧!

可以肯定,我想要自杀的所谓动机和一位可怜的少女有关……哼,这可没什么好笑的。

谈到该少女的美丽,实在、实在是写个二三十张纸还不足以完全形容,就算找遍所有装手帕的盒子、化妆品的标签、女性杂志的封面、服装店的广告模特、啤酒店和百货公司的海报,甚至欧美的电影公司,应该都找不到像她这样举世难寻的清纯、我见犹怜、年轻活泼到几乎令人毛骨悚然的女孩子,哈、哈、哈……还是不要再描述下去了,否则人家误以为我为老不尊,那可就麻烦了。希望各位不要瞎担心,因为那位少女在半年前已经从人类世界中除名了……

或许有一些自以为是的常识派分子会说“原来因为少女死了,你才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也未可知。但,且慢,不必急,真正的原因是在不久的将来,我会让已经死亡的那位少女和一位如同千载难寻的珠玉般的美少年缔结偕老同穴之盟,到那时,我在这个世界上的责任便宣告结束。当然,我若是这样说明,可能又会出现一些聪明的痴呆患者认为我是发狂自杀——因为做着死亡的美少女和活生生的美少年恋爱的怪梦,导致脑筋有问题。

实在令人惊讶,我从不知遗书居然这么难写,写它居然这么令人焦躁不安。可是,既然好不容易决定自杀,总是需要写下一点儿东西才行,所以我还是继续写下去吧。

事实上,我是想让已入鬼籍的美少女和生龙活虎的美少年实现真正的接吻、拥抱,并借此完成我毕生的事业——精神科学根本原理的研究,也就是完成被称为心理遗传的实验结论。

如何?难道还有比这个更有趣、更痛快的学术实验吗?啊,哈、哈、哈!

不,恐怕没有了。最主要的是,这项实验的基础是精神科学这门学问,而这儿学问乃是我独特的新发明。不仅这样,我独创的精神病学实验与普通医学或其他学问的实验不同,无法以鸟兽或人类尸体为对象进行研究。若要问为什么,原因在于,鸟兽和某种精神病人一样,从最初就显露其动物性,不适合当研究材料;死亡的人类则缺乏成为重要研究材料的“灵魂”,因而也不适合。无论如何,这个实验都必须使用精力充沛又具有健康公正精神的活人为材料!

正常的精神突然发狂,不久又逐渐恢复……必须对其前后的变化进行详细研究、记录,所以很耗工夫。特别是,如果要给我为研究所选择的“材料”命名,依现今学者的方式来说,应该称之为遗传性杀人妄想症患者、早发性痴呆兼变态性欲患者,属于舆论攻讦的目标,因此非常棘手。

被选为实验材料的人物更不是泛泛之辈,一不小心,很可能反而变成是我遭其毒手,因此我可以说自始就冒着生命危险进行这项实验。没想到,我最终还是受到波及,不得不陷入自杀的命运……不,由于距离自杀还有相当长的时间,我可以充分冷静地在紫烟与琥珀色**相伴之下挥动钢笔。

请各位耐心阅读。虽说是遗言,其实也是很轻松的内容,不像殉教宣言或殉情遗书那样严肃,只像是疯子博士所做疯狂实验的余兴文章,可以视为趣谈。因为各位会逐渐了解,我研究的稀世美少年和绝代美少女的变态性欲之破天荒怪异实验,究竟是受到什么学理原则所支配,它又是如何持续紧张、白热化,终至爆发,并粉碎我这个实验者一生的……

故事需要稍微回溯一下从前。

应该是今年十月几日吧,在福冈某报纸学术专栏刊载我发表的《脑髓并非思考事物的地方》这一谈话内容时,坦白说,舆论的回响让我怯惧不已。我终于领略到“原来人类这种动物的自以为是和迷信是如此牢不可破”。

但是,即使这样,当时的我仍未注意到,他们会这么令人厌烦。他们,亦即所谓的知识丰富人物,不断利用报纸杂志喊话,甚至利用书信要求与我直接见面,用尽一切手段,目的就是推翻我的论证。更可怕的是,在标榜研究自由的本大学内,许多一脸高贵格调,摸着下巴、捻着胡须的教授,更是群起围剿,拍着桌子胁迫校长“赶走那种没常识的傲慢狂徒,最好把他送进精神病院”。

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就算历练再多,也还是忍不住跳了起来。因为我一向认为大学是学术研究的安全地带,突如其来的这种事当然令我十分震惊。幸好校长行事风格有如行政官员,一向采取息事宁人主义,所以至今我犹能待在这个位置。但是,仔细想想,这种事岂非不可理喻?反正所谓能够当上博士或大学教授的人,通常是最高等的名誉狂或研究狂,当然会不以为耻地攻击我这个更高一级的名誉狂兼研究狂,称我是疯子。当时我有多痛苦,我的好朋友若林院长最清楚不过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的精神解剖学、精神生理学、精神病理学和心理遗传等研究成果必然无法顺利发表了,因为那些都是认同精神病人比普通人正常的学说!哈哈哈……”

“应该是吧!因为一般人不知道科学是最侮辱人类的东西。”

“没错!听到‘人类是猿猴的子孙’却得意扬扬的人……当他们被指说‘你们都是疯子’时,那种慌乱激愤的样子真是奇观。从猿猴进化而来的是人类,却不知道人类继续进化就会变成疯子,看来他们完全循相反顺序思考啊!哈、哈、哈、哈。”

我们经常这么讪笑谈论着。

为了追加修正,延后了手边的《脑髓论》的公开发表时间,在约莫半年后的今天,刚刚将这篇著作的原稿完全烧毁。

你问为什么?不,没有特别的理由,我只是觉得无聊而已。

因为人类的文化还是太像傻瓜般幼稚,不应该接受我的研究。而且,我竟然笨得不知道这样的事实,花费长达二十年的岁月从事这种不合时宜的研究,我觉得很可悲。或许,我的精神异常应该就此平息吧,呵、呵、呵。

只不过……我的著作最精致美好的一部分会留在这篇遗书里,在适当的时代,提供给想要从事这种研究的疯子学者当作参考。其中,我的《脑髓论》内容如夹在这里面的剪贴所示,报纸皆已经报道,再也没有更深奥的内容,因此我半点儿都不觉遗憾。另外,从精神解剖学至精神病理学为止的研究片段,皆包括在二十年前我当作毕业论文向九州帝国大学提出的《胎儿之梦》论文内,因此予以简略,在此只是概略提及我最拿手的“疯子解放治疗”和“心理遗传”有关的部分。

如果把这部分和以前的新闻报道、《胎儿之梦》论文一齐研读,就能完全了解,以前述的美少年和美少女为材料所进行的实验,在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也就是今天正午获得空前的成功,同时也是绝后的失败之怪异的精神科学学理原则之活跃状况。还有,更可以发现现代文化精华中所谓的常识或学识完全化为尘埃,只剩无数的空壳。

但是……抱歉,请让我把熄掉的雪茄点着。这是我最喜欢的东西,就算以前生活陷入穷苦,雪茄和酒也绝不能少……反正,到死之前应该也抽不了几支了,各位就忍耐一下吧!哈、哈、哈、哈。

让大家久等了。接下来……看过促使我走向极乐世界直接原因的“疯子解放治疗场”的人们,似乎许多人认为那只是疯子的散步场所。有些人尽管看了新闻报道认同“啊,原来是这么回事”,接下来又会说“不管怎样,置身这种地方,疯子也不会亢奋”或“哈哈,只不过是一种光线治疗嘛”,一副自以为了解的模样,没有人能够真正识穿这项实验的真正内幕,实在太有趣了。事实上,这项实验的秘密连在这个教室工作的副教授和助教都不知道,他们只以为是某种非常高深的实验……但,坦白说,这是一项很寻常却又完美的有趣实验,使用“解放治疗”这个名称,只不过是为了掩蔽世人耳目。

这项“解放治疗”的实验,乃是我以前毕业于本大学前身的福冈医科大学时所写的名为《胎儿之梦》论文之实地实验。

只是,我在《胎儿之梦》提列援引的是,所有人类个别或相互之间共同的想吃、想睡、想玩、想吵架、想赢过别人之类的心理遗传中最具有影响力的种类,但在此更深入研究的却是每个人特有的诡异心理遗传。请看最近流行的猎奇兴趣,都是极端神秘、尖端、奇异、怪异、恶毒……什么?各位尚未见过,希望我让大家见识?很简单,马上就可以让各位见到……

来吧、来吧,这里有全世界都找不到的灵魂因果者的标本、大白天的幽灵、正午的怪物、瞎闹的科学实验……参观费用大人十钱,儿童半价,盲人免费……不要推挤哦,会被疯子们讥笑!请保持安静,肃静。

咳、咳。

在这里要介绍给各位的是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精神病科大楼后方、精神病科正木教授所设立的“疯子解放治疗场”的“浮现天然色彩的有声电影”。放映的机器是最近由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眼科的田西博士和耳鼻科的金壶教授为了医学研究而协助制作完成之物,无比精巧,连目前美国正在研究的有声电影都望尘莫及,画面和实物的尺寸完全相同。首先,请看银幕上出现的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的全景。

如各位所见,九州帝国大学校园内外都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翠绿松林,西端两根并列的大烟囱底下,能够看到破破烂烂的两层蓝色西洋式建筑物,那就是鼎鼎大名的疯子博士——正木教授所在的精神病科教室大楼,南侧可见到约莫两百坪[1]四方形土地。

接下来要介绍给各位的是“疯子解放治疗场”。载着摄影机和技师的飞机渐渐降落,着陆于精神病科大楼顶上、教授研究室南侧的窗畔,简直就像是蜻蜓或苍蝇……时间是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的上午九点整。

环绕这处解放治疗场的红砖围墙高度是一丈[2]五尺。被围住的四方形土地全部铺上此处特有的纯白石英质沙土,因此洁净无比。正中央约有五棵梧桐树,树上挂满黄色枯叶。这几棵梧桐树从很久以前就矗立于此,为本大楼中庭增添了一种风情。不过自从设置这个解放治疗场而将四周圈起之后,就出现了像这样显著衰弱的色泽,说它是某种凶兆也不为过。另外也可以认为是因为被封在这种意料不到的地方,因此几棵树的“精神呈现异常”。然而,本教室尚未有余暇注意及此,从而对其予以诊断治疗。

闲话少说。治疗场只在东侧病房附近开了一扇门,兼作前往厕所的通道。木板门旁边切开一道长缝,如各位所见,从早到晚都有穿戴黑色制服与制帽、面目狰狞的大汉冷眼监视。我感觉,整个四方形解放治疗场有如设置于绿色浪涛中的巨大魔术箱。

铺在魔术箱底部的白色沙土,在湛蓝天空的阳光照射下一片灿然,其上有黑色人影或站或坐,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总共十个人。这是些疯子,他们正是受到正木博士所谓的《脑髓论》中的《胎儿之梦》那段学说的续集“心理遗传”原则的支配而行动。

而且,三小时后的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正午,随着面海的操场响起一声轰然午炮[3],这十个疯子便爆发了一场完全在人意料之外的、完美的心理遗传大惨剧。这一事件在对世间造成冲击的同时,也让正木博士下定自杀的决心。这可以称为大惨剧前兆的现象,此刻已经显现于解放治疗场内,希望各位仔细观察疯子们的一举一动。

为了方便各位仔细观察,在此特别放大每一个疯子的身影。

首先是在西侧砖墙旁**双臂,正拼命工作的白发老人。各位也见到了,这位老人双手挥舞着一把圆锹,正在耕种和砖墙平行的约二亩半的长田。不过看他的身体、手臂和脚踝很苍白瘦削,颈项也没有劳动者特有的深深皱纹,很难认为是有农耕经验者。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虽然被他用手掌握住而不甚清晰,但是仔细看,圆锹柄上处处可见黑渍,那是手掌破皮渗出来的血迹。然而,老人仍不屈不挠频频挥动圆锹,由此想必就能理解正木博士发现的心理遗传实验是何等残忍、苛酷了吧!

接下来出现的是一个呆立在老人身旁、观看老人耕作的青年。他身穿黑色木棉和服,腰系白色木棉旧兵儿带[4],模样看起来有些苍老。不过若仔细看,应该看得出他是个年轻小伙子,顶多二十岁。可能是难得出来晒太阳吧,他的皮肤似女人般白皙,嫣红的脸颊带着微笑,专注地看着挥动圆锹的白发老人。如果只看他的表情,或许会以为他是正常人,但请再多看几眼!那种眼眸、那眼瞳的光芒……简直就像是在深宫里成长的公主般澄亮、透明。这是某种精神病人在恢复正常之前,或是再度开始发作前显现的特征,也是正木博士始终感到棘手的,尤其难以鉴定其究竟是真疯还是假疯的眼神。

接着将镜头移至蹲在老人和青年背后不远处的少女。大家都看见了,她的脸孔有如幽灵般苍白瘦小,长满雀斑,略带红褐色的头发剪得很短。她蹲在老人耕作的田边,正用纤细的手种植各种东西,有梧桐落叶、松树枯枝、竹棒、瓦片,还有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青草。但是,毕竟老人的田是松软的白沙地,竹棒之类一不小心就会倾倒,所以她显得非常忙碌,随时得重新扶正植物。也许有人会认为何必这么麻烦,只要用力**沙中不就好了?但……这种想法很没礼貌,同时也是外行人的想法!这位少女认为瓦片或竹棒是普通花草或是什么幼苗,所以不会那样粗鲁对待,而是必须小心翼翼用沙土埋住根部……不过,好不容易才栽好的竹棒倒下两三次之后,她终于也失去耐性,把竹棒像嫩草般地轻松撕成碎片丢弃。各位可能怀疑,她那样纤细柔弱的手臂,如何能够有不逊于男人的恐怖气力呢?其实,所谓的人类,不论何等温柔贤淑的妇女,通常都有这样的力气,只是自历代祖先以来就开始在心里暗示自我——人类是比其他动物更高等、柔弱的物种,特别是女性——结果终致人们无法发挥出这种力气。只有当精神异常时,或是碰上火灾、地震等灾难时,因为上述暗示暂时遭到破坏,人们才能恢复原有的力气。这一点,从少女身上已经获得验证。

抱歉,我的说明经常有违常规,只是,这是反过来证明正木博士的“心理遗传”实例,因此特别附带提及。

接着出现的是身穿破旧晨袍的光头矮小男人。此刻他正站在与方才几人正好相反方向的东侧红砖围墙处发表演讲。

“达摩面壁九年而执少林牛耳,故吾人面壁九年练习辩论,应能打破糊涂纵横的政坛,废除一切不平等,在即将来临的普选时代……吾人……”

他大声说着,忽然像想起什么般举高右手左右挥动。

此时,从他背后走过一个打扮怪异的女人。大家也看到了,那是个长相低俗、猥琐发福的中年女人,脸上涂满泥土,大概自以为化着浓妆吧!和服衣摆下露出赤足,拖着破烂的长衣带蹒跚前进。女人蓬乱的头发上戴着不知是谁帮她用硬纸板做成并漆成红色的“皇冠”,为了不让“皇冠”掉下来,她仰着头左盼右顾,自以为是女王般来回不停走动。

每当这女人走过面前,跪在梧桐树根旁的络腮胡男人就顶礼膜拜。此人原本是长崎某小学的校长,历代祖先信奉耶稣教的虔诚心理到了这个男人的时代已达到最高境界,他被收容于这里之后,不停在砖块或瓦片上雕刻圣像,以供同房的患者膜拜。此刻,他相信刚刚的女疯子是圣母玛利亚复活,因此高兴、仰慕以至泪流满面。

接下来,再看看在跪地的络腮胡男人四周跳跃的垂发少女吧,她是高等女子学校二年级的学生。她原本很内向、忧郁,因为在艺术方面表现出相当的才华,结果变成了所谓的早发性痴呆。在病发的同时,她的个性也随之完全改变,当她来这里住院时,正木院长问她姓名,她回答“我是舞蹈狂安娜·巴普洛娃[5]”。她是院中最可爱的人,如各位所见,她总是唱着自己创作的歌曲跳舞。

望向蓝天

白云很高

黑云低垂

它们友好相互并排

飘飘飞行啊

飘飘飞行……

我也一起并排

摇摇晃晃走着

结果碰到墙壁

头晕眼花啊

头晕眼花……

再看,这边有两个四十多岁的工人模样的男人,他们很亲密地勾肩搭背,在与前面那个中年女人成直角的方向来回走动。值得一提的是,右侧的男人认为自己是在东京观光,左侧的男人认为自己是在南极探险,彼此才会如此情投意合地持续各自的旅行,不给对方造成任何麻烦。

接下来,是坐在这边门口的肥胖老太婆。从她身上的高品位和服的图样判断,这应该是一个相当有身份地位的人,但是她本人却表现出一副住在贫民窟的模样:她拼命在身上抓着并不存在的虱子,然后掐死……突然,她解开和服衣带,赤身**地用力拍打和服。这时,演讲的男人、两位工人、女学生都中止心理遗传的发作,用手指着她、眼睛盯着她或是捧腹大笑。

各位在观看银幕上放映的疯子们的一举一动时,我想你们之中一定有人会感到意外:

“怎么回事……这只是很寻常的疯子呀!不单单是在这个解放治疗场,在任何一所精神病院的散步广场都可以见到这样的景象,不是吗?既然说是疯子的解放治疗场,我还以为能见到成千上万的疯子蠕动演出各种狂态……但是,仅仅这样太无趣了。最重要的是,什么心理遗传?根本无法了解哪里是心理遗传啊!”

一定还会有人感到失望、绝望、轻蔑、冷笑……

不过,别这么性急!

坦白说,可以验证正木教授研究的有关的心理遗传实验的人物已经够多了。接下来我会简单说明其中两三人的狂态如何体现出了心理遗传学说,各位应该就可以完全理解世界上所有精神异常的原因了。

事实上,这十个精神病人乃是从地球上千百万的疯子中挑选出来的精神异常的代表性人物……也可以视他们为亲身直接证明正木博士过去二十年所研究的心理遗传原理的世界性标本。

最先要介绍的是在红砖围墙边耕作的白发老人。

这位老人的姓名是钵卷仪作。其五世以前的祖先,也就是仪作的曾曾祖父,是福冈城外鸟饲村的著名豪农仪十。这位仪十生来就是左撇子,但是体力和精力绝佳,在他这代靠着一把圆锹挣得家产,获得领主黑田赐姓钵卷,并且得以佩带长刀,是励志传记中的人物。

但是,各位若要问为何被赐这种奇怪的姓氏,很简单,所谓的钵卷[6]本来就是这男人年轻时代的绰号。亦即,他连擦汗的时间都很珍惜,在田里工作时会用手帕缠在额头成为钵卷,因此得到此一绰号。据此,各位应该明白他是何等卖力工作了吧!从天亮至天黑,他只休息一次,就是在福冈舞鹤城的天守阁正午敲响大鼓报时的时候。一听到鼓声,他会立刻丢下圆锹,到附近堤防,或草原的树荫,或屋檐下吃便当,然后午睡约莫半刻——相当于现在的一小时——之后,醒来又立刻继续工作到日落,这男人应该也有偏执狂的个性吧!残留在他红黑色额头上的一条白色钵卷痕迹,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仍未消失。听说他觐见城主时同样系绑着钵卷,城主身旁的臣子慌忙叫他“喂,取下钵卷”,城主觉得有趣,就赐了他这个姓氏。

物换星移,到了钵卷仪十死后第五世的这位钵卷仪作,不管是荣誉的钵卷或左撇子的习惯,甚至其庞大家产都已消逝无踪,他只是个在博多名产的笔店里制笔的师傅。可是到了老年,因为视力模糊无法处理纤细的笔毛而经常发生失职行为,这令他感到痛苦不已,最终精神异常,约莫一星期前被送进这儿。

然而,很不可思议!在他被送入解放治疗场后不久,正木博士便找出了这位老先生发狂的契机,也就是心理遗传的内容。一日,老先生偶然在场内角落发现工作人员用来杀蛇而忘记带走的圆锹,他马上开始模仿起他祖先的行为。当然,他没有系绑钵卷,但是各位也见到了,干活过程中,他完全没有擦过一次汗。另外,握着圆锹的姿势也和发疯前正好相反,变成了左撇子的动作,而且一听到十二点的午炮声,老先生就立刻丢掉圆锹回病房,匆匆吃过饭后,马上上床午睡,这些行为只能认为是五世前的仪十转生。只不过,可能因为剧烈疲劳吧,通常他一觉就要睡到第二天天亮,连晚饭也不吃。也许在梦中,他变成了曾曾祖父仪十,挣得了庞大家产吧!

这是心理遗传的第一个实例。各位如果有什么问题,不必客气,请举手发问。

接着要介绍的是先前面朝红砖围墙演讲的穿破烂晨袍的矮小男人。这是依据他在空中挥动右手的手势,以及左手似是扶住东西的动作,还有演讲中所使用的词汇,而获得的有力参考。

“……这是横亘帝国前途的一大障碍,如果继续任由今天这样的腐败思想横行,任由糊涂纵横的政治持续,我们日本民族的团结将有如没有加入茅草的土墙,会因为外来思想的风雨,不久将面临土崩瓦解的命运……”

怎么样?如先前各位所听到的,这位“光头砖墙先生”的演讲内容,经常会出现“墙”这个字眼,以及和墙壁有关的言辞。其实,这个矮小男人的外祖父曾经担任黑田藩的御用水泥工……各位不要笑,我并非在说笑话!

当时此人身为水泥工的外祖父在福冈城天守阁上工作时,忽然失足坠地惨死。而那位外祖父生前一向以身轻如燕自傲,每当他重新漆刷天守阁屋顶时,城主都会利用望远镜观赏他的功夫。此外,平常工作搭设使用的脚手架非常简易,粗制滥造,因为这样,那位外祖父曾经多次失足坠落差点儿丧命,还好途中总是被东西钩住而奇迹般获救。

像这样,也不知几岁的时候,那位外祖父爬上了天守阁的最顶端,在城主用望远镜观看其工作时,一不小心,他的屁股朝向了城主。这时底下监督的官员大声提醒他:“谨慎点儿,主上正在看!”他可能一时慌乱,脚踩滑而从数丈高的石墙上摔落,当场死亡。此后,黑田藩再也没有御用水泥工。

但是,这位外祖父的心理透过女儿遗传至这个穿晨袍的矮小男人身上时,情况非常可怕。一直到中学时代,这个男人都经常会在半夜惊醒,大喊“救命”,家人惊讶问他“怎么回事”,他总是回答“我觉得自己好像从很高的屋顶上或云层上,头下脚上地栽了下来”。这不是很奇妙的事吗?

像这样,普通人眼中不足为奇的轻微梦游症发作,其实却是几代以前的祖先多次恐惧惊叫的刹那被彻底重现于梦中,这是何等不可思议的心理遗传实例!不,不仅局限于这个演讲的男人,对比此例来看,一般我们也常常在睡眠中感觉自己从高处摔下来而惊醒,这也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了。其实这也是我们的双亲或祖父母曾经有过一两次认为“啊,完蛋啦”或是“我要死了”等瞬间的凄怆、悲痛乃至极端绝望的记忆,化为一项心理遗传,在我们梦中得以重现,相信没有人对此产生怀疑了吧?

大家有什么问题吗?

接下来介绍的是头戴硬纸板皇冠、来回走动的中年女性。从她衣服上的徽纹形状也可以了解,她本来是某穷苦人家的女儿,被卖为艺伎,不过因为相当精明能干,没多久就搭上某银行家。但是该银行家的父母非常顽固,基于“身份差异”的理由,不同意儿子娶她为正室,她始终引以为憾,终于在某宴会上发狂,大骂初次见面的客人:“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叫我斟酒!”同时将酒杯摔在对方身上,并且一脚踩烂三弦琴……结果就被送来这儿了。

在如今新思想潮流发展迅速,而且她又是风月场所出身,会为了这点儿小事情就气疯,或许有人会认为不太可能,但这就是“心理遗传”恐怖的地方!从她发病之后的态度也可窥知,“身份差异”这几个字不仅伤及她的自尊,还带来更深层的打击。她的举止行动相当高贵大方,不管动作、眼神、步履都展现出贵妇风范。也就是说,她的家族直到明治维新以前都是京都的没落贵族,本来的姓氏清河原也绝非穷苦人家会有的姓氏。虽然在病发前受到环境风俗的影响,这女子的一切行为如同穷人家的女孩,可是一旦精神呈现异常,她马上就忘掉最近两代穷人家的习性,显现出几代以前祖先的气质风范。

哦,你有问题吗?请说。

不、不错,我听懂你的意思了。你是说,所谓的心理遗传不过如此,就为了研究这种微不足道的东西,正木博士便打算自杀实在不可思议。

很好,这部影片的编剧也考虑到可能有人会提出这样的疑问,所以接下来在正面拍摄心理遗传现象发现者——正木博士的同时,也让他针对此疑问发表一场演讲吧。这位九州帝国大学的疯子博士——比爱因斯坦、石坦纳赫更出名的正木博士——一旦出现在银幕上,希望各位能尽情鼓掌欢迎,甚至把手拍断了都没有关系,因为正木博士本人非常喜欢听人家的掌声,授课时也常以听学生们的掌声为最大乐趣。什么?在银幕上应该听不见掌声?啊,哈、哈、哈……这是当然啦,不过,很不可思议,他就是能够听见。事实胜于雄辩,各位看了就知道,鼓掌后就知道……只要擦亮眼睛仔细看,马上就会了解机关何在,嘿、嘿、嘿……

各位……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精神病科教授——正木敬之医学博士。银幕背景是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科大楼教室的讲台,白色诊断服是他平时授课的标准穿着。

如各位所见,教授的身高只有五尺一寸,皮肤微黑,圆形大光头剃得几乎会反光,架在高挺鼻梁上的眼镜闪闪发亮,凹陷的眼睛、锐利的眼神和紧抿的嘴唇构成有如骷髅般的面孔。他环视各位一眼后,露出满口假牙大笑,全身散发出无比的精力、胆识与智……各位这样大笑是不行的!什么?有问题?是什么问题呢?哈哈,你问,正在为你解释说明的我和银幕上的正木博士是否为同一人物?

啊哈哈哈哈,看来我露出马脚了……那我还是快点儿走开,让银幕上的我,不,是让正木博士进行说明。【说明者消失】

【银幕上的正木博士随着身体动作出声】

咳、咳……

能够像这样在银幕上和全天下各位新人类相见是我毕生的荣幸,我感到无上的满足。

各位是一群虽然居住在常识的世界里,却很憧憬非常识世界的人。现在地球上火车、轮船交相穿梭,汽车、飞机交叉驰驶,充斥着冷漠的社交因循、对于科学的迷信、对于外国的模仿、已经死亡的道德观念……而各位对于所谓的现代社会常识感到厌腻,内心渴望活泼变化、奔放自在的真实生命特性的表现,亦即,眼眸里绽着灿亮的好奇心,见到我毕生研究的事业“心理遗传”实验立刻能够理解,也能轻松认同一般的精神病人是受到何种力量的支配就会做出何种事情的事实。不只如此,各位的好奇心并未就此满足,还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地发问“心理遗传只是这么一点儿东西吗”等。

这表示各位的脑筋与我不分伯仲,不,甚至还比我更机灵精明。不……谢谢各位,还不到鼓掌的时候!对于这一点,我必须表明满腔的敬意和感激。

其实,我的“极端心理遗传”学说如果只能那样呈现在精神病人身上,就不值得惊讶和担心了,前述那种说明程度的研究,还不能够算是可以让到处蠕动的蝌蚪般的专家学者目瞪口呆的大发现。对我这个疯子博士来说,这毕竟还只是有如乞丐刚准备出门乞讨程度的新发现。

我之所以大声疾呼,指出“心理遗传”的可怕,是因为,它已经被证明并非只出现于精神病人身上,也出现在普通人,亦即各位和我的身上。

什么,你有问题?稍等,我知道你要提什么问题。你大概是想问“岂不是没有办法区别精神病人和正常人?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蠢事”,对不对?

但是,如果站在纯正的科学家立场,我能够回答的只是“真的有这样的蠢事”。正常人和精神病人本来就完全一样。在精神生活上,我们——当然也包括各位在内——和精神病人没有任何不同,甚至还有比他们更强烈的“心理遗传”,从早到晚,一分一秒也不停息地活跃着……在睡眠之间也化为梦出现,执拗地深深支配着我们的心理,也因为这样,我们的内心经常处于不自由的状态,加上报纸杂志的社会版面无限提供负面报道,我们就算想要视若无睹都很困难。

记得很久以前,我曾经和一位新闻记者进行过一次谈话。谈话中提及了心理遗传中极端轻微的实例,具体来说就是,所谓有多种奇怪习惯或癖好者就和精神病人一样,无法依自己的心思自由行动,而且不论别人如何嘲笑,哪怕当事人自己也觉得有改正的必要,却还是无法戒除,那么,这种情况就是方才所说的心理遗传的显现。比如,不想哭却忍不住流泪;觉得不应该生气,却不由自主地怒火上涌……这些都是暂时性的精神偏激,当事人自己却没办法控制。因为这样的个性是遗传自某位祖先,是挥之不去的心理遗传的显现,令很多人感到苦恼。

此外,偏执、喜新厌旧、暴躁易怒、健忘、好逸恶劳、某某狂、某某迷、花痴、变态心理、神经质等,是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具有的精神异常倾向,可以说没有人不受到心理遗传的支配。

只要读过我很久以前所写的论文《胎儿之梦》,应该就能理解这个道理。所谓人类的精神或灵魂,只不过是遗传自历代祖先的各种动物性心理或民众心理的集合。

在这种心理表面包裹上一层“做这种事会被人耻笑”“如果被人发现就糟了”等所谓的人类思想之皮囊,再绑以伦理、道德、法律、习惯等“胶带”,装饰上社交、礼仪、身份、人格等“蝴蝶结”或“标签”,然后涂以化妆品或油彩,边挥舞着洋伞或文明杖,边说些“如果你是绅士,我就是尖头鳗[7]”“如果你是淑女,那么我也是大家闺秀”“你若是人,我当然也是人”的话语,抬头挺胸、昂首阔步在光天化日的大马路上……这就是所谓的普通人,或是“文化人”。

但是此种低格调的“文化人”,包装也是低级庸俗,为了不泄露奔放无羁的心理遗传内容,每时每刻都绷得紧紧的。这种普通人若是承受痛苦,会一点儿一点儿慢慢呼吸,同时还在他人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可是一旦痛苦再也无法忍受时,便会突然爆发,若是一个人,会因此做出躁郁、脱轨、喧哗、伤害、偷窃、诈欺、通奸等悖德行为,最后如果无法复原,就成为精神异常之人;若是一群人,则会造成暴动、战争、邪恶思想、颓废的风潮。这种心理遗传暴露的实例,每天都可见到报纸的大量报道。

我敢断言,各位和我都在与精神病人处于五十步笑一百步的心理状态下活着。无法区别正常人与精神病人,和无法区别在监狱里的人与外面的人之善恶相同,地球表面从古至今就是“疯子的最大解放治疗场”,九州帝国大学的解放治疗场只不过是小小的模型而已。证据是,在其中的患者也和各位与我一样,一面持续确信“我不是疯子”,一面拼命表现其心理遗传。

哈、哈、哈、哈,如何,各位不觉得有点儿生气吗?什么,不会生气?实在是太伟大了,各位是真正的高等常识分子,代表现代文化的绅士淑女们!咦,什么……不,不是这样,是因为一开始就知道对象是疯子博士,所以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哇,这太恐怖了!如果常识发达至这样的程度,那就天下无敌啦!

既然如此,那我也有所觉悟。本来科学研究的最佳本领就是厚颜无耻、无情无义,所以我很抱歉地要当面指出各位人类的耻辱,让各位不得不感到气愤。

这应该是任何人都曾有过的经验,亦即,一旦脑筋稍微模糊不清,马上就会接二连三浮现各种幻想和幻觉。事实上,这种所谓的幻想和幻觉乃是心理遗传的幽灵。若从学术角度说明,是因为脑髓的反射交感功能疲劳、滞塞,所以与理智、常识失去联络的心理遗传片段在全身的反射交感功能中开始随性漫游。如果是女性,可能会在纸门后面一边搜集需换洗的衣物,一边开始胡思乱想,最后忽然会产生“如果偷了百货公司的那枚戒指会怎样,要是被人发现该怎么办”“如果丈夫留下财产而去世,就能够和那样的好人过着有趣的生活”“如果能像这样杀死那个可恨的畜生,不知道有多爽”“若是让婆婆服下猫驱虫药该多好”,或是“如果能够和那位男明星殉情……”等想法;如果是男人,则可能会望着电车车窗外,打着大哈欠想象着“如果打那位绅士几巴掌,不知道他会是什么表情”“如果从上风处放一把火让这个乡镇化为火海,不知道有多么漂亮”“砍死那群男人的话,一定非常痛快”“如果丢一颗炸弹进入那家陶瓷店内……”“打断那个巡佐的脚多好”“如果把那家金鱼店的金鱼倒在电车街上,绝对很有趣”“能够娶那样的小姐当小老婆的话……”,或是“把那家银行金库里的钱放进自己口袋的话……”等情景。当回过神的时候,当事人也常窘得面红耳赤。

距今三千多年前,距离此地三千里。

当时大圣释迦牟尼佛在天竺的菩提树下,明示过去、现在、未来三世的真相,进入无上正等正觉之境,宣讲的“因果报应”之事就在于此。父母的因果报应于子女身上……啊,哈、哈、哈、哈……这不是老掉牙的古典文章,而是最新、最精锐的精神科学课程,更是各位平常已经充分经历过的精神生活。

但是各位,现在震惊犹为时太早!精神科学的原理原则还会提供更恐怖、更令人触目惊心的事实!

根据到目前为止的说明,各位应该能够完全明白才是。人类世世代代的变化,就像是我们沉睡又清醒的过程。睡了一夜之后,几乎就把昨天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可是一旦起来之后,几乎又是毫无意识地重复昨日之事。木工继续建造昨天未完成的住家,水泥工同样继续砌着昨天未完成的墙壁,如此一来又记起昨天的事,“啊,昨天在这里掉了十日元的铜板”或者“昨天正好这个时候,一位漂亮小姐从对面走过”之类,然后又如昨天这个时候所做的一样寻觅、发愣。

精神的遗传也像这样,父母是“昨天的自己”,子女是“明天的自己”。夜晚的时间就是从昨天的自己转生为今天的自己之黑暗、无自觉的怀孕般的时间。

人类不论男女,碰到造成自己祖先的心情和精神状态的景象、物品、时间、气候等暗示时,会和前述的木工或水泥工一样,马上恢复昔日的心理状态。而且,这种遗传自历代祖先的心理并非只有一两项,同时也到处充斥着形成心理暗示的景象、物品、时间、气候等,它们不分昼夜持续刺激我们的心理遗传,只要视力所及,只要听力所及,片刻都没有歇息,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更可怕!

支配我们一生的“命运之神”,其实就是这种“心理遗传”学说的原则!接下来我要提出最有力的证据了!

对了……各位,你们不认为更深入、更基于学理地研究这种暗示与心理遗传的关系,能够遂行各种有趣的恶作剧吗?不认为心理遗传如同物理或化学实验一样,能够随心所欲地造成别人精神的变化吗?

举一个随处可见的例子吧。

所谓人类的犯罪心理,其实经常是因为受到非常无聊且一般被视为毫无关联的暗示所影响,导致产生意料之外的刺激而形成。譬如,很多人有这样的经历:凝视沾着红墨水的笔尖之时,会情不自禁想用它刺向一旁照片上女明星的眼珠;凝视着蓝天白墙之时,心情会忽然转为残忍;望着窗外的雾,就想要擦拭手枪;听到大风的呼啸声,会想要带着短刀出门散步;看见锋利的剃刀,会盯着镜中自己的脸孔而微笑;见到卧**女人开玩笑说“杀死我也没关系”,会真的兴起杀死对方的念头;在客厅听见鸟叫声,常会成为想要与原本关系纯洁的男(女)性朋友发生不伦行为的契机;等等。这样的心情变化,虽然看不出任何道理,其实皆是心理遗传的显现,当然也可以说,这些皆是重大犯罪心理最初萌生的嫩芽。

另外,如果有人阅读了古老的随笔、笔记、传说、传记等作品,或是窥看了祖先曾遗言称不可看的幽灵挂轴,便会开始讲一些怪异之事,如果有人拔出了祖先严命禁止拔出的传家宝刀,脸色立刻发生遽变之类的故事,都是因为此类可怕的心理遗传暗示的力量,借着任何人都很了解的物品显现了出来。事实上,我所调查记录的文件中,这样的例子几乎堆积如山。

问题是,如果进行学理研究,大量实际应用这些暗示的恐怖作用,会造成什么后果呢?应该能在现代实行远超过犬山道节[8]、石川五右卫门[9]、天竺德兵卫[10]、自来也[11]诸人的魔术、幻术吧!

就算未能达到那样的程度,如果巧妙利用这类暗示,至少可以在刚见面时就令对方发狂,而且由于不像使用现代科学制造的凶器那样会令人发出声音或流血,所以即使在大白天行动,或者有人经过身旁,行凶者也不会被人怀疑,甚至连当代最有名的侦探赶到,也完全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说到这儿,何不此刻就在这里进行呢?

这虽然是开玩笑,不过这种犯罪手法已经超越幻想或推测的范围,成为目前必须面对的严重问题。如果我说“事实总是存在于研究之前”,相信各位一定又会目瞪口呆吧!

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的好友、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院长若林镜太郎在他的大作《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及其证迹》的草稿绪论中,就大肆发表过这样的言论。正好他请我帮忙校对绪论内容,所以我特别抄录了下来:

——依据我的调查研究所得,不得不承认自从往昔就存在着此种犯罪的事实。譬如,役行者[12]、安倍晴明[13]、弘法大师[14]等传承自密宗、阴阳术的人们,或是信奉真言宗的行者,或是修行者、祈祷师、巫师、巫女,以及其他崇信某某教、某某神佛之辈,皆有口传、心传自经年经验的一种精神科学式的暗示法,应用于理智、理性尚未充分发达的女子、小儿,或者无知、蒙昧的男子等身上,让其精神作用产生某种变化而给予伤害,随心所欲地获利。亦即,古来传说的所谓的“利用狐仙”“使用真言密咒”,或是“利用生灵、死灵附身”“遭神谴、佛谴”等类似灵验、神迹、法力的行为,站在精神科学的立场来看,并非绝对不可能之事。属于其高级者,亦即拥有催眠术、心灵术、降神术之类的技术者,在文明社会背后拥有异常的势力;玄怪奇异、很难逮捕凶手的犯罪事件背后,往往可见这种技术活跃的证据,很难认为完全是利用理智的诈术。

——在现今国内到处可见的精神病院、游民收容所,或是徘徊流连于街头的精神异常者之中,很难认为其中不存在此类犯罪行为的牺牲者,只不过因为目前尚无法针对此进行合理的追究调查,因此无法检举凶手。最主要的是,利用此种手段在精神上伤害他人时,不会像其他犯罪行为一样留下分毫物证,不只没有任何一滴血、一刹那的声响、一丝烟雾,被害者在丧失直接证言一切的资格的同时,精神异常的痊愈更需要漫长岁月,甚至永远都无法恢复,就算能够痊愈,是否会留下对于被害当时犯罪手段的记忆,也是学界一大疑问。因此可以预料,调查会遇到相当程度的困难。

——现代的文化是所谓的唯物科学文化,所以其间遂行的犯罪种类大多应用唯物科学的原理乃是很自然的道理。但是,将来当精神科学的诸般学理普及为一般常识时,将之运用于犯罪的行为同样也会兴盛流行,这一点不问自明,届时犯罪行为的恐怖与令人战栗,绝非现在应用唯物科学的犯罪所可比拟。

各位有什么样的看法呢?我们敬畏的法医学家若林镜太郎先生研究在不久的将来将会广泛流行于全世界的“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为防患于未然地制止其流行,正竭尽所能找寻实例。尽管疑似犯罪被害者的精神病人和自杀者到处可见,却因为找不到其凶行线索的暗示材料或其他证据,若林教授面临无法发表真正研究心得的难题,所以迄今为止,对于人类所有的举止动作、眼神表情、手势言辞等他都持怀疑目光,怀疑是否为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行为的体现。

就在这个时候,各位……

我接获一项非常重要的研究材料。当然,最先发现这项材料的人是刚刚所说的若林镜太郎先生,他认为这绝对是空前绝后的“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事件,而且已经完成调查。对我而言,这也具有成为我的“心理遗传”参考资料的无穷价值,这份研究材料极端恐怖,它造成我命运的终结,令我终于不得不购买前往极乐世界的单程车票……

但是,通过这份材料,我不但掌握了作为使人发狂之动机的强烈暗示材料的真相,也查明其受到心理遗传支配而开始梦游前后的怪异状况,更获得几乎令心脏融化那般愉快的“心理遗传”详细内容,完成了毫无遗憾的调查记录。坦白说,这可以算是国宝……不,是世界瑰宝!含有超过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极端科学、彻底的浪漫、色情、恐怖、无知……空前绝后的超级大制作!故事情节曲折感人……无法形容……

啊,哈、哈、哈、哈,对不起,对不起,我懂我懂……请各位不要再鼓掌啦!抱歉我讲了一大堆形容词,看样子一旦稍微缺少酒精,我这脑筋的反射交感功能马上就变得迟钝了。失陪一下,让我去饮几口王中之王牌威士忌,顺便也抽几口哈瓦那雪茄……我马上就退出银幕,再次站上讲台,一边放映含有刚才所说的怪异事件内容的影片,一边担任解说,一举击毁各位的常识……

什么?我退出银幕还不是一样?哇,真是厉害!各位的脑筋这么好可是会吃亏的!事实上,再过片刻,另一个我将会在银幕上出现,会把极尽怪奇能事的“心理遗传”事件遂行“解放治疗”实验情况如实演出,所以届时另外一个我绝对必须在银幕外负责解说才行,毕竟这与未来派的影片不同……

请欣赏由K.C.MASARKEY电影公司超级特制影片,片名《疯子解放治疗》。毫无疑问,本影片为浮现纯天然色彩的有声电影,登场演员俱是研究相关人员本人,故事以稀世罕见的美少年和绝代美少女为中心,在持续产生的奇妙、战栗惊异事件里,夹杂着二十多位男女血、肉与灵魂纠缠的情节,在这处“疯子解放治疗场”中,凄惨、残酷,让人不忍心看的结局能否上演呢……敬请期待!【画面转暗】

【说明】首先介绍这桩事件的年轻主角——先前各位见过的十个疯子中,观看老人工作的青年——之正面特写照片。如字幕所示,他的名字叫作吴一郎,时年二十岁,是个连男人看到都会忍不住心动的翩翩美少年。

各位可能会问,在述及事件内容之前,为何要把事件主角的脸孔如此放大呢?理由无他,那就是这位少年的骨相和支配这桩事件根本的心理遗传有重大关系。

诚如各位所知,所谓骨相学在目前虽然尚未能称为纯正的科学,但是其中某些部分确实已经被证明符合实际。因此,正木博士每次见到新的精神病人,都会详细研究其骨相,毫不懈怠地调查其血统中混杂着什么样的人种特征。换言之,由于所有人类的心理遗传既显现其近代祖先的每一个个体的特征,也显现出远古荒蛮时代由各方混入的其他人种的心理特征,所以即使看起来是一个普通日本人,但却因其骨相和个性之中剪不断理还乱的因果关系,该人的特征中可能还结合着蒙古、印度、马来、犹太、拉丁、阿伊努、斯拉夫等各民族的风采和个性。亦即,所谓人类的骨相,乃是其历代祖先血统的浓缩图。也可以说,所谓某个人的个性,其实是该人历代祖先精神生活的凝结。

考虑及此,在研究上,了解一个人表面的个性当然有其必要;找出其隐藏的个性,并与该人发狂的状态相对照也是不可或缺的步骤。相犬专家或相马专家之所以见到市场上动物的脸孔、神态、毛色、骨架等就能够指出该动物的血统、性情、习惯或是隐藏的个性,就是因为在动物身上也应用了这种原理。因此,正木博士自很早以前就确信,将来的侦探技术和法医学家的研究,必须涉入此一范畴。

以下我根据正木博士的诊断笔记,深入地说明这位少年的骨相。若是和可怕事件的特征相对照,谁都能首先发现,作为一个日本人,这位少年的肤色过白了些。各位也看到了,他脸颊带着嫣红,这是他尤为童真的证据。此外,其皮肤在日本人独特的健康色泽下呈现透明乳白色,可以推定他混杂着白种人的血统。而且……从日后发现的有关其祖先的记录推测,我们还怀疑那是在相当久远以前的年代——至少是一千多年前——跨越天山山脉进入中国、被称为胡人的血统,在现代复活于这位少年的骨相上。

接下来,这位少年的骨相中,代表纯粹蒙古人血统的只有笔直的黑发和鼻子内部的形状。这位少年的鼻孔极少弯曲,以仪器观察,发现如一条直线般通往内部……别笑,这在遗传学上是非常重要的调查发现,因为如果是继承白种人血统的鼻孔,内部可能相当弯曲。

首先,脸孔轮廓是具有拉丁血统的蛋圆形;至于眉毛和睫毛,看起来像是用画笔画过那般浓长且泛青,应该属于阿伊努血统;鼻子的外观形状则是纯粹的希腊式;脸颊至下巴一带的抛物线,以及小而薄的嘴唇有如波浪状,会让人联想到残留在古老佛像上的雅利安人式的手法……请再仔细看,他那很薄的两腮中央有着北欧人种式的凹陷,那正是所谓的“脸颊的酒窝如果是红宝石,那么腮上的酒窝就是钻石”,是对男人而言并不必要的美之要素。各位在看到他的微笑时,就更容易了解这些了。

像这样,调查每一个人的骨相之后,再对照其特征,会发现两者完全一致。其中最一致的乃是该人的个性、习惯,接下来则是才华……也就是说,这位少年同时有着日本人的温顺,阿伊努人的尊崇心和拉丁人的聪明。另外,看他那种忧郁眨眼的方式也可知,他具有北欧人种的内敛型高雅气度,所以不会把心思完全展现于表面……简单地说,这位少年虽然年轻,可是应该认为他具有稳重冷静的个性。

然而,此种表面冷静的个性,若一朝受到心理遗传的暗示而被粉碎颠覆,原本潜伏在内部流动的大陆民族性、超乎想象的深刻执拗且凶暴残忍的血统,就会蓦然跃出表面,呈现出完全不可思议的活跃状态。因此,可以认为刚才介绍的所谓空前绝后的怪异事件的真相,就是由于原本隐藏于这位少年鼻孔中的蒙古人血统的心理遗传一时流露出来了。

除此之外,在这位少年的骨相中还残留着不可忽略的重要之物。那就是,他一方面非常乐观悠闲,另一方面却是稍微受到刺激或环境产生些许变化,就立刻慷慨激昂,不顾四周情况地大笑、大哭、大怒。也就是说,他具有情绪易变的法国人个性。他虽然有着纯拉丁人的薄腮,不过此一特征并不太显现于少年的平常个性上,可以认为是受到前述的极端明晰的头脑和容易羞涩的个性所压抑。话虽如此,毕竟是十分显著的个性,正木博士抱着相当乐观的期待,认为这位少年在进入解放治疗场以后,于漫长的心理遗传发作途中,甚或在其恢复期,终有一天其腮部的拉丁人个性——感伤、**的气质——一定会显露出来。

根据以上所述,各位应该已经能了解吴一郎这位少年的骨相。一想到造化之神竟然将各种人种的特征如此清晰明白、纯真美妙地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就让人感到莫名的恐惧……经常以科学权威、知识进步自傲的人类,面对这种活生生的艺术杰作,也只能忍气吞声地服输。

接下来,以这位少年的心理遗传为中心之事件始末,将按照顺序放映于正木博士视野中……不,我说错了,应当是放映于被博士命名为“浮现天然色彩的有声电影放映机的暗箱”的头盖骨、喻为透镜的两颗眼球、喻为麦克风的左右双耳中……【画面转暗】

【说明】如各位所见,画面出现一片模糊的漆黑场景,因此无从说明这是何处。但是,请仔细看,在可以认为是丝缎或天鹅绒,又或黑夜乌鸦图案的漆黑银幕左上角,应该能够见到隐约的淡蓝色吧,它正似一大群萤火虫呈现不规则形状飘浮着!那是一位艺伎的胃中提取物,那位艺伎使用最近非常流行的猫驱虫药自杀身亡,这是从她胃内提取的一团残留物,正在玻璃盘中发出磷光。

如果能够看到这个,相信聪明的各位应该已经十分明白这并非寻常的黑暗。其实,这里是九州帝国大学法医学教室一隅,是从楼梯下的储藏室偷偷爬到天花板上,由木板缝隙向内窥看到的尸体解剖室的情景。

这处天花板上的窥孔,是具有偷窥心理的工人或受好奇心驱使的新闻记者经常窥看尸体解剖的地方,看样子是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了,窥孔内侧被人用指甲或刀子削成“Y”字形,只要稍微改变脸孔方向,就可清楚见到房间下半部的每一个角落。不仅这样,虽然稍微狭窄了些,不过只要把脚伸到储藏室的棚架上方,还可以用比搭乘三等车厢更舒适的姿势躺下来,所以实在是处宝地……刚才那发出磷光的盘子其实是在对面角落的桌上,但因为是从正上方俯瞰拍摄,所以这一幕出现在镜头的左上端。

当然,室内的东西不是只有那个盘子。但是因为两侧窗户的保护门和入口房门都紧闭着,房内极度黑暗,除了勉强能认出磷光以外,未能发现其他东西,在如泉水般涌出的死寂中,只有正木博士拍摄“浮现天然色彩的有声电影”的底片静静转动的声音,五十尺、一百尺、二百尺、三百尺……

正木博士是基于何种必要原因,千辛万苦地将他那双耳双眼式“浮现天然色彩的有声电影”的摄影机扛上解剖室的天花板呢?他是出于何种目的,如此耐心地躲在这么无聊的暗处凝视……不,拍摄下方呢?以他堂堂大学教授的身份,做出此种如老鼠般鬼祟的行径,是何等的丑态啊!对此,各位一定有所怀疑吧?不过,待会儿自然会明白一切,所以在此我先略过不提。

时间是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六日晚上十点左右,以吴一郎的心理遗传为中心的怪异事件发生后约莫二十个小时。

底片依然在漆黑中继续转动,五百尺、八百尺、一千尺、一千五百尺……画面的静寂和漆黑与先前相同,只是磷光逐渐转为苍白,亮度也增加了。和这间教室处于同一栋大楼、相距有点儿远的房间里,偶尔会传来阴郁的钟响声,一下、两下、三下……铛、铛、铛……

钟响到第十一下时,黑暗中突然响起厚重的声音,像是有人盖上了厚木箱的盖子。不久,室内大放光明,在炫目的亮光下,室内景物摇曳现出。

最先吸引住视神经的是房间中央被切割成椭圆形、反射着阴森泛白光线的解剖台。这座解剖台本来是由洁白的大理石制成,不过现在已不知道被多少死人的血、脂肪、体垢所浸染而变成这种阴森色泽。

在丢置于解剖台上的黑色“凹”字形木枕附近,银幕上左手边发出闪闪炫目亮光的是圆筒形的高大镀镍煮沸器。可能是特别定制的东西吧,立刻令人联想到欧洲中古世纪的巨大寺院或是监狱模型中常见的,从圆筒状高塔的无数窗户不断冒出丝丝水蒸气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