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他们在黄昏时分过来确定人死了没有。

安裘闭上眼睛等着。SUV的轮胎压过草地,引擎声戛然而止。

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随即猛力关上。几名男子一边拿着手电筒巡视断垣残壁,一边低声闲聊。

安裘缩在焚毁的房间里,暗自期盼露西会照他的吩咐做。紧要关头很难判断人会如何行动。他看到过无法下手赶走难民的沙漠之犬,遇到过灭火时被火呛到的内华达民兵,也看到过故意打偏免得杀人的西印仔。

而露西终究没杀了他。

鞋子踩过不稳的瓦砾喀嚓作响,手电筒的灯光扫过碎玻璃和烧黑的西班牙瓦。

“我们要找什么?”其中一名男子问。

“尸块。”

“恶心。”

“少抱怨。”

两个人。安裘如释重负,心想他即使这副惨状,两个人应该还应付得来。

“我真好奇这种破事为什么总落在我头上。拉坦的房子也是我去清理的。你知道要把脑浆从地毯上清干净有多困难吗?”

“谁叫你刷血淋淋的地毯了,蠢货?直接扔了换一条就好。”

“不早说。”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提拔你的原因。”

“救命,”安裘呻吟道,“救……救我。”他吃力地说着,希望有人听见。

“不会吧?”

两名男子朝他走来,强烈的LED灯光刺向他的双眼,让他眯起眼睛。安裘伸出双手,动作很慢,非常慢,犹如一块焦肉奄奄一息倒在地上。

“看来你就是咱们的赌城老友了。”

安裘不难想见自己在他们眼中的模样:惨遭炮弹与大火**,身体半埋在灰烬和西班牙瓦的碎片底下。在这两人出现之前,露西用火烧灼他的头发,弄得又焦又乱,而他则拿了玻璃划破自己的额头,让鲜血和灰渣在他脸上糊成一片。

两名男子蹲在他身旁,用手电筒胡乱照着他半埋在瓦砾堆中的身体。

“你确定就是他?”

“他比我上回看到的狼狈了些,但我在泰阳仔细瞧过他,不会有错。”

“你是说他在泰阳整了你的那次?”

“这浑蛋很有本事,我能怎么办?”

安裘眯眼对着强光,只能模糊看出对方的身形。两人虎背熊腰,西装领带,隐约看得见手枪藏在外套底下。从两人的谈话来看,他们就是在停尸间和泰阳特区跟他玩捉迷藏的那两个加州人,这会儿他们出现在这里,替凯瑟琳·凯斯干脏活。

比较年轻的加州人开始搬走压住安裘的瓦砾,另一名老鸟则蹲在他身旁。

“你还好吧?”他一边安抚安裘,一边上下搜索安裘沾了血的衬衫,“文件在你身上吗,还是被你藏在哪里了?”

“文件可能被烧成灰了。”

“救救我……”安裘喃喃道。

“没问题,”老鸟说,“当然救,只要你告诉我们文件在哪里,我们就立刻把你挖出来送去红十字会。一言为定?”

安裘长吐一口气,两眼猛然翻白。

“妈的,这家伙快挂了,赶快检查他身上其他地方。”

安裘让他们将他翻身,趁机一只手滑到焦黑的瓦砾下方。那名老鸟俯身想要检查安裘身体底下,安裘立刻一把抓住他。

加州人一个不稳往前扑倒,压在安裘身上。安裘呻吟一声,差点儿晕了过去,不过还是从瓦砾堆里掏出手枪,抵住那人的下巴。

那名菜鸟伸手掏枪。

“别动!”露西吼道,“不然我就把你脑袋轰掉!”

那家伙真的不动了。

安裘不禁露出微笑。露西从暗处走了出来,眼睛一直盯着那名菜鸟。安裘用枪抵着他手下败将的脖子说:“大个儿,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

“去你妈的。”

“你再骂一次,我们就赏那小子一颗子弹。”安裘说,“你们一起来真好,让我多一个人可以拷问。”

露西拿走菜鸟的枪,随即往后退开,不让那人逮到。她已经进入状况,紧握手抢全神留意现场情势。

“就两个问题。”安裘说,“要是你表现良好,或许我们都能活着离开。”

“没问题,你问吧。”

安裘知道这家伙只是在拖延时间。他希望对方不要发现他其实气若游丝。

“你们为谁工作?”

“你不知道?”

安裘不喜欢眼前越来越黑,这让他觉得很不安全。他希望眼睛能快适应:“我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而你要是答错了,我可能会赏你脑袋一颗子弹。你是凯斯的手下?”

漫长的沉默,然后:“嗯。”

露西不相信地哼了一声:“最好是。”

她朝菜鸟腿上开了一枪,菜鸟倒地惨叫。

天哪。

老鸟想甩开安裘,安裘差点儿支撑不住,感觉五脏六腑都要撕裂了,赶紧将枪狠狠戳进老鸟脖子里。老鸟干咳了一声。

“别动!”安裘朝着扭动身体的老鸟大吼。老鸟僵住了,但菜鸟趁机朝露西扑了过去。虽然受了伤行动不便,速度还是很快。

露西用枪把狠狠敲了菜鸟脑袋一下,将他打倒在地,单膝压住他的背,用手枪抵着他后脑勺。

“要是再动,我就用你的脑浆在地板上画画。”

安裘不再担心露西能不能扮好支持的角色,反而怕她会大开杀戒了。

“露西?”

“嗯?”

“你可以先让他们活着吗?”

“这些浑球竟然找上我姐姐,还打算伤害斯黛西和安特。”

“不是他们。”安裘说。

“你很清楚他们曾经这样对付过别人。”露西的语气冷得吓人,安裘很怕他控制不住局面。

“我需要他们活着,露西。”

“没问题,只要他们别再撒谎,我就不会杀了他们。”

她用枪抵住菜鸟的脑门儿,将他的脸压进瓦砾堆中。安裘察觉老鸟身体一缩,觉得自己活不久了。情势越来越脱离掌控了。

“我们只想要答案。”他说。

“你们反正会杀了我们。”

“你还记得之前不是这样的吗?”安裘说,“我们还不会自相残杀。”

“那已经是陈年往事了。”

“拜托,我是棋子,你也是棋子,你们没有必要为了远在洛杉矶的某个混账牺牲性命。我们都是棋子,只是为虎作伥,没有理由不能一起活着离开,假装这一切混乱通通没发生。我们公事公办就好。”

“那她呢?”

“露西?”

露西没有回答。安裘不知道她脑袋里在想什么,不知道她心里累积了多少愤慨、怒火、恐惧和压力需要宣泄,也不知道她在这里提心吊胆了多少年,害怕这样的杀手会找上门来。

“露西?”

“怎样?”

“他们只是打手,”安裘说,“跟我一样,就是一份工作,赚钱过活,希望家人有一天能住在加州。他们只是小螺丝钉。”

“危险的螺丝钉。”

“不,”他疲惫地摇摇头,“这对他们来说只是工作,不值得卖老命。”他顿了一下说,“说不定哪天风水轮流转,他们会想起我们曾经对他们有恩,便决定饶我们一命,不让我们死在沙漠里。”

最后,露西终于说:“好吧,安裘,你问吧。他们只要实话实说……我就让他们活着离开。”

“我们怎么知道你不会说谎?”老鸟问。

“别得寸进尺。”

但她语气已经变了,似乎不再受怒火左右。安裘心想那两名加州人应该也听出了她的改变,因为他感觉他的枪下俘虏放松了一些。

“我可以把腿……”菜鸟问。

露西挪开膝盖,同时迅速退开。菜鸟脱下外套包扎伤口:“你问吧。”

“你们是加州人,对吧?”

“是呀,没错。”老鸟叹了口气说,“你没说错,我们是洛杉矶来的。”

“那你们怎么会帮拉斯韦加斯干活?”

“是上头交代的,我只知道这么多。上头要我们地毯式搜索这间房子,寻找赌城水刀子的尸体,还有最优先水权文件,看会不会运气好找到,就这样。”

“文件?”安裘吃了一惊,“你是说白纸黑字?用树做成的那种纸吗?”

“我们很确定是纸本,因为拉坦的计算机里没有半点数据,但我们知道他确实谈了交易。重新研究之前的通话内容之后,我们发现文件应该是纸本,没有数字化,所以没错,我们要找的是白纸黑字。”

安裘疲惫地笑了。是啊,他可以想象南北战争时的将领围成一圈,坐在他们杀光印第安人夺来的桌子前振笔疾书,在羊皮纸上起草协议,然后轮流用鹅毛笔蘸了墨水签下大名。

古老的纸上写下古老的权利。

“文件不在我手上。”安裘说。

“少来了,我们都看见你从泰阳特区出来,也知道水权在拉坦手上,只是他从上到下对谁都否认。我们知道他随身带着文件,打算出卖我们。但我们翻遍了他的公寓,一根针都没放过,却什么也没找到,除了你带出他公寓的东西。简单推论就知道水权一定被你带走了,在你毙了他之后。”

“错了,拉坦不是我杀的,凶手不是我,”安裘说,“是我同事,他想一个人干这一票,抢了水权自己卖,狠狠捞一笔。”

“是啊,拉坦也跟我们玩这一套,一直坚持他买到的是假水权,可能是凤凰城的圈套,而且钱也要不回来了,因为那家伙已经被毒枭做掉了。典型的烟幕弹。没错,我们是被他骗过去了,因为很难不相信……只是后来越来越觉得不对劲。真可惜,因为这家伙之前还挺值得信赖的。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是我们到他公寓之前最后一个离开的人,所以——”

“所以你们觉得我也在玩同样的把戏?想自己捞钱?”

“因为只剩下你了。”

“去你妈的。”

安裘可以想象凯瑟琳·凯斯东拼西凑,在冲突的信息中拼凑出背叛的画面:问题那么明显,布雷斯顿竟然没发现;埃利斯在科罗拉多州不知是变节了还是死了,也没告诉她有人要破坏水坝。还有胡里奥决定单干。一堆事情都出了差错,不是背叛,就是谎言。

最后是安裘,人都到了现场,却告诉她找不到水权。

他可以想象凯斯人在赌城,身旁围着一群分析师,全都在分析情报,不只听安裘说什么,还有卧底从宜必思和加州打探或窃听来的消息。

他可以想象她听到他说水权不在他手上,然后听见加州大发雷霆,因为某个长得跟安裘一模一样的家伙从泰阳特区拿了水权逃走了。

如果水权不在胡里奥手上,也不在加州手上,那就只剩安裘了。是他撒了谎。

这么想很合理。凯斯在意模式,总是依据模式做决定,而她观察到的模式都告诉她一件事:她被背叛了。

“这年头谁都会留退路。”安裘喃喃道。

“你说什么?”

“没事。手机给我,我要打个电话。”

老鸟迟疑片刻,接着从身上掏出一部手机。安裘不敢掉以轻心,一直盯着对方,拿了手机就立刻离开老鸟身旁,以策安全。他一边看着老鸟,一边摁电话号码,心里飘飘然的,至少第一个问题有办法解决了。

铃响第三声,凯斯接了起来:“喂?”

“你什么时候变成加州的人了?”安裘问。

话筒彼端沉默片刻。“呃,安裘,我想我也该明白了,原来有这么多人不可靠。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就是加州绝对会保护自己的利益,而只要我们利益一致,他们甚至比自己人更可靠。”

“我没死,这样算可靠吗?”

他听见电话那头有瀑布声。凯斯可能在南内华达水资源管理局里,站在她办公室的阳台上俯瞰中央冷却孔,欣赏空中花园和她一手打造的翠绿世界。

“我向来知道你是我最厉害的属下。”她说。

“水权也不在我手上。”

“我很难相信这一点。”

“是布雷斯顿要你这么做的吗?”安裘问,“你也知道那个浑球向来讨厌我。”

凯斯沉吟不答。

安裘又追问一次:“是他吗?”

“这很重要吗?”

“要是我能找到水权呢?”两名加州人瞪大眼睛,但安裘置之不理,“要是我把水权交给你呢?”

“你是说水权在你手上,而你本来跟其他人一样打算拿到水权就把它卖掉吗?”

“我是说我还是你的手下,就跟之前一样!”

“我很希望我能相信这一点。”

“你之前明明很信任我。”

“我现在相信人人都只为了自己,这个假设可靠多了。”

“但对我不适用,所以你才会派我来这里,不是吗?因为我不是那种人。”

凯瑟琳·凯斯笑了:“没错,那当然,安裘。看在老交情的分儿上,你要是把水权交出来,我愿意一笔勾销,不再悬赏你的项上人头,你就能回柏树特区来了。这件事就当作一次天大的误会。”

“我可以想办法。”

凯斯语气一转:“但要是水权出现在别人手上,我就知道一定是你搞的,我发誓一定会联合加州和亚利桑那州追杀你到天涯海角,你这辈子都别想逃。”

“我懂了。”安裘顿了一下,“我想你应该没办法让我的身份证件复活吧,这样我比较好办事。”

“要是我说可以,你会相信我吗?”凯斯问。安裘听得出她语带微笑。

“我一直是你手下,没有离开过。”他说。

“我喜欢你,安裘,但可不想被人当成傻子耍。把水权弄到手,我们再来谈怎么让你死而复生。”

说完她就挂断了。

老鸟呵呵笑着说:“你老板的语气跟我老板一模一样。”

“是啊,她不是感性派的。”

“可惜了,要是你没拿到水权,我们也没拿到,你就死定了。”

“你错了,”安裘勉强支起身子,“我知道水权在哪里。”

“你说什么?”露西和那两名加州人都瞪大眼睛望着他,一脸惊讶。

“既然找的是纸,”安裘说,“我就知道纸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