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露西一出门去见提莫,安裘就溜出棚屋去跟凯瑟琳·凯斯联络了。

傍晚时分,城市缓缓散发热气,温度降到110华氏度左右。

水泵附近搭起了夜市,太阳能小灯犹如萤火虫飘浮在摊贩的头顶上方,男男女女忙着制作墨西哥卷饼、玉米馅饼和玉米夹饼,用报纸包好拿给顾客。

安裘刚才在这一带混了够久,已经抓到居民的节奏,面对夹板棚屋、上四道锁的越野单车和贴满戈尔特斯[1]碎布阻挡风沙的门窗应该轻松自在才对,但即使有了藏身处,也抹去了自己的踪迹,他还是去不掉心里疑神疑鬼的焦虑。

他感觉这地方像是通了电,干燥的空气像是暴风雨来临前一般,夹带着不祥的电能。

安裘倚着红十字会水泵外围的水泥墙,望着民众排队取水,注视他们身上肮脏的T恤、剪短的裤子和弯腰驼背的疲惫。他们将钱或卡送进机器里,看着水泵唰唰将水注入瓶中,然后拎着得到的珍宝返回鼠窝般的棚屋。

不远处有一名老人在地上铺了毯子,摆出一次性手机、滤水袋、破解版中文平板电脑和最新的《血河报》,还有香烟和大麻口香糖。

安裘买了一部一次性手机。

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接通凯斯的号码。

“你跑到哪里去了?”凯斯追问道。

“这里有点混乱。”

这里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让他坐立难安?人群中没有他认识的家伙,也没有加州人躲在玉米卷饼摊后,所以究竟是哪里不对?是他的第六感作祟,抑或只是刚才跟胡里奥枪战让他肾上腺素飙高,到现在还没消退?

“你在哪里?”凯斯问。

露天广场另一头,一名穿着达拉斯牛仔队球衣的黑人被人拦住了。一票黑帮混混围着他,显然想跟这个大胆穿着得州球衣的浑球干上一架。安裘退回棚屋林立的小巷里等他们开打,没想到人们竟然站在牛仔队球迷那一边,男女老幼通通撩起上衣露出手枪,要给那票西印仔好看。

“有人要在我面前干架了。”安裘低声说道。只见那群西印仔也撩起上衣,露出家伙来。安裘退到小巷更里面。

“什么?”

“没事。”安裘一边盯着情绪沸腾的群众,一边竖起耳朵听凯斯讲话,“我们有麻烦了。”

“我打了好几通电话给你,你为什么都没回?”

“我把手机扔了。”

“为什么?我们也查不到你的车,我还以为你死了。”

没想到西印仔竟然退开了,这让安裘很意外。那群混混尽管一脸凶悍,但显然知道自己寡不敌众,没想到会出现那么多得州人。安裘心想那名牛仔队球迷会不会是诱饵,根本是在引人上钩。

“我也把车扔了。”他说。

“为什么?”

“因为今天实在惊喜连连,我不想再遇到意外了。”

“你解释清楚。”凯斯说道,但信号不好,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安裘心想是不是棚屋在干扰信号。凯斯又说了什么,但被杂音盖过了。他抓着手机贴紧耳朵说:“你再说一遍?”

打斗无疾而终,但安裘觉得西印仔不会善罢罢休,于是又走回广场,等待下一波冲突。

凯斯的声音又断断续续回来了:“你为什么把车和手机都扔了?”

她听起来很愤怒。安裘感觉话筒另一头有音乐声,似乎是弦乐四重奏。凯瑟琳·凯斯在空气清新的柏树特区享受高雅音乐,他却在这里等着枪战爆发。

“听着,我不知道还要多久——”

“等一下。”

他听见凯斯摁着话筒跟某人说话,只好压下心中的挫败感左右张望。那群混混跑到哪里去了?他听见话筒另一头传来压低的说话声、笑声,接着杂音消失了,凯斯重新拿起话筒,似乎稍微专心了些:“水坝的事你知道多少?”

“水坝?”安裘试着回想,“你是说科罗拉多河上游那一座?”

“已经三座了,”凯斯说,“蓝台水坝、克里斯特尔水坝,还有莫罗角水坝,三座都垮了,大水通通涌向鲍威尔湖和葛伦峡去了。”

“鲍威尔湖水位很低,应该没事吧?”

“应该是,水位还要一天才会暴涨。葛伦峡肯定泛滥了,这毫无疑问。这对我们算是好事一件,米德湖的水量会比往年丰沛多了。”话筒那头又出现声音。“等我一下。”凯斯说。

“你到底在哪里啊?”安裘问。

“等一下——”又是压低的交谈声。安裘努力克制挂断的冲动。他讨厌待在空旷的地方,但又不想失去信号。牛仔队球迷还在那儿,简直跟挥舞着红布的斗牛士一样。

他们在选边站队,他突然明白,所有人都在选边站队。

凯斯终于回来了:“我在参加柏树五号特区的发布派对。我们还没破土,预售屋就卖完了。我是代表南内华达水资源管理局来这里助阵的,让所有人知道这计划有我们全力背书,保证一百年不缺水之类的。”

“听起是个好差事。”

凯斯语气一转:“本来是,只不过加州突袭蓝台水坝的消息传来,我笑嘻嘻地告诉投资者我们事前就已经知情,其实我根本没听说。”

“你觉得加州也会对付我们,攻击米德湖吗?”

“我的分析小组说不可能。那会造成骨牌效应,冲垮下游的所有水坝。而且我们不认为北加州会因为洛杉矶和圣地亚哥的水权而让全州卷入战争之中。我们觉得我们目前还不用担心。”

“布雷斯顿也在分析小组里吗?”

“够了,安裘,我已经派人查过他了。他没问题。”

“也可能是他够狡猾。”

“没接电话的人是你,我有办法盯着布雷斯顿。”

“你什么时候开始不信任我的?”

“从我翻石头每次都翻到蛇开始。埃利斯应该掌握加州人的动态,结果他半点警告也没给我,害我来参加投资人聚会,知道的事竟然只跟这些来买豪宅的蠢蛋一样多。所以你说说看,我应该相信谁?”

“妈的,你认为加州人收买了埃利斯?”

“我猜他这会儿应该在圣地亚哥的海滩上喝椰林飘香鸡尾酒吧。”

“也可能翘辫子了。”

“怎么说?”

“胡里奥叛变了。”

凯斯没有说话。

“你确定?”

“非常确定,他差点儿就让我脑袋开花了。”

“为什么?”

“你说他为什么开枪打我?”

“他为什么叛变?”

“钱吧,看来是这样。他手下找到了几份水权,而他想分一杯羹。我想他应该想海捞一笔吧。”安裘迟疑片刻说,“我想他可能也把我们的人卖给加州人了吧。我开始有种感觉,只要价钱对了,他什么都肯卖。”

“老天,我就知道该早点把他调离凤凰城,那地方太腐败了。”

“是啊,或许能救他一命。”

“等一下,他死了?”

“死透了。”

“你反击了。”

“而且打中了。”

“可惜没能问他一些事情。要是因为他做了什么,让我们泄了底……”

安裘仿佛能听见凯斯脑袋急速运转的声音:吸收新信息,拟订新计划,判断如何调整应对。他耐心等待,知道凯斯很快就会下达命令。

但凯斯没有下达指令,反而叹了口气,而且说话语气沉闷而疲惫:“我每次以为我们终于超前了,就会遇到这种事。我才刚替南内华达水资源管理局揽下了柏树特区四千户的扩展计划,这下连完工时河里还有没有水都不知道了。”

“不会吧?”听凯斯语带犹疑实在令人不安。她是科罗拉多河女王,这会儿竟然跟埋怨红河水被抢走的北得州官员一样丧气。这女人从牢里放了一名囚徒,给他工作和一把枪,做事从来不曾有过半点迟疑,现在竟然忧心忡忡。

更糟的是,她软弱了。

“胡里奥一定是加州策反的。”凯斯说。

“我认为不是。”安裘想起死在豪华公寓里的那个宜必思员工,还有他在停尸间和泰阳特区遇到的加州打手,“我觉得加州也被蒙在鼓里。胡里奥身边只有一名跟班,一个亚利桑那的西印仔,感觉不像背后有很大的靠山。”

“所以他是单打独斗咯?”

“感觉每个碰到这些水权的人都想要自己来。”

“哪里来的水权?”

“兜售的家伙说是印第安人的最优先水权,属于凤凰城,但不在凤凰城手里。”

“他们的水权竟然不在自己手里?”凯斯笑了,“这是怎么办到的?”

“千万别低估吃公家饭的无能。”安裘说,“他们的一名水利局法务挖出了这些水权,一个叫杰米·桑德森的家伙。他原本想卖给加州,但一时起了贪念,决定也跟我们接触,所以胡里奥才会被扯进来,结果害自己丧了命。好笑的是,我认为替加州买下这些水权的宜必思员工也想自己赚。每个人只要碰到这些水权,就会觉得这是中饱私囊的大好机会。”

“这些水权有多优先?”

“根据我听到的说法吗?跟神一样优先,而且可能涵盖一大段科罗拉多河,甚至比加州的水权还早。”

凯斯笑了:“你不会真的相信吧?”

“我已经不知道该相信谁了。每个拿到水权的人都像发现了圣杯一样,立刻开始寻访出价最高的买家。”

“你知道我拉了胡里奥多大一把吗?”

“你把他从地狱拉了出来,你对我们每个人都是。”

“所有人都在避险,”凯斯说,“就这么简单。鼠辈也需要救生圈。”

“那也得**够大才行。这些水权可能值几百万美元。”

凯斯笑了:“要是像你说的那么优先,可能值几十亿。”

安裘沉默了。

一座城市的存续值多少钱?一个州呢?一个人愿意付多少钱维持用水无虞?现在的凤凰城愿意付多少钱重拾往日?而其他城市又愿意付多少钱让自己不致沦落到凤凰城的境地?

“你知道这些水权现在在哪里吗?”凯斯问。

“我想文件记录应该在一台加密的计算机里,而计算机目前在我们手上。胡里奥当时正急着破解密码。”

“你没有留他活口真是太可惜了,”凯斯说,“我很想知道我们会受的损害有多严重。”

“我可以回去问他,但我想应该没用。”

“很高兴你还这么有幽默感。”

“我想我们不会有事的,因为计算机在我们手上。我们有人可以破解密码——”

“我们?”

安裘迟疑片刻才说:“有一位记者跟我一起。”

凯斯啧了一声:“事情真是越来越精彩了。”

“说来话长,她算是被扯进来的。她正好要采访那个凤凰城水利局的家伙,就是最先发现这些水权的人。现在要把她排除在外很困难了。”

“有那么难吗?”

安裘迟疑不答。

“你对她有感觉?”

“她很有用,好吗?”

“好吧,随便,我会找人去破解密码。你有我可以联络到的电话号码吗?”

“不行,”安裘打断凯斯,“我不想再接触自己人了。我们不知道胡里奥策反了多少眼线。我们在这里的人都可能被加州或凤凰城盯上了。跟我在一起的记者,她说她有认识的人可以破解计算机。我想他们应该没有选边站,我不用担心又被人拿枪指着。”

“记者哦。”凯斯的语气透露着轻蔑。

“她不一样……”安裘没有往下说。他不想多谈对露西的复杂情感,“她是那种需要特别留意的记者,很聪明,你懂吗?”

凯斯冷冷地说:“我了解,理论上。”

电话那头的掌声盖过了她的声音。“我得走了,”她说,“要去镜头前讲话。”她顿了一下,“我要那些水权。”

“我说了,我正在想办法。”

“你和那名记者。她叫什么名字?”

“露西·门罗。你可以上网搜索她,她得过普利策奖。”

“非常好。”

他听得出凯斯语带怀疑。“我信任她。”他说。

凯斯又哼了一声:“你认为我们要的数据就在计算机里?”

“我确定了会跟你联络。”

“别忘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更大了。又是一阵掌声响起,凯斯回到派对,电话就挂断了。

安裘将手机扔到地上猛踩,直到塑料壳碎了为止,接着弯身挖出芯片,再用鞋跟将芯片踩烂,电池也是一样。他拾起所有碎片,在拥挤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木屋小巷里穿梭,最后来到开阔的大马路。

他在路旁找到一辆厕所车,付钱进去之后先将直肠里的东西清到沼气四逸的分解槽里,再将手机碎片扔了进去。

他走下厕所车,目送它放着音乐驶离路旁,沿着天色渐暗的马路扬长而去,带走所有能追查到他的东西。

厕所车消失在转角后,安裘才觉得安全了。胡里奥在凤凰城待了十年,如庄家般运筹帷幄。也许他这几周才叛变,只为了干这一票,但安裘可不想冒险,将自己的小命赌在上头。

他回到棚屋小巷,边走边衡量眼前的局势。任何任务失败了,或发生不幸的意外,或有坏消息,他们都得回头反省,搞清楚是自己做错了,还是胡里奥在背后搞鬼。凯斯在凤凰城的网络已经完了,只能从头开始。

安裘在烟摊前停了下来。小贩架好摊位,太阳能板和电池发电的小冰箱里摆着可口可乐和莫德罗黑啤酒,看起来冰冰凉凉。小贩身旁坐着一名老人,头戴约翰迪尔棒球帽,拿着平板电脑在看新闻,旁边摆着一沓《血河报》和一小座死亡女神的神龛。

小报头版照片是露西的朋友提莫拍的。照片中一名得州人被钉在凤凰城南郊某个小区大门上,死前被扮成了死亡女神,身旁摆满小酒瓶和黑玫瑰,警告所有试图翻墙进入小区的人不要轻举妄动。

烟摊小贩发现安裘在看报纸,便说:“狩猎季又到了。”

“说不定我也是得州人。”安裘说。

小报摊贩笑了:“你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惨。”

安裘又买了一部手机,顺便瞄了瞄老人平板上播放的蓝台水坝新闻。镜头慢动作回放着坝壁崩塌和滚滚泥浆夹带着残骸流过峡谷的画面,接着是其他灾情:洪水冲垮了岸边一处城镇,汹涌的浪涛大得超乎想象。

老人找钱给他,里头有美金也有人民币。他在老家伙的死亡女神神龛前摆了一枚硬币。小小的祈愿蜡烛闪烁着,还有烟、酒和两个漆了颜色的骷髅头,外加一只死老鼠。

这倒是新鲜事。

一般人不会拿老鼠献给死亡女神。

安裘在装死老鼠的盘子里放了一枚硬币,希望改改运,但没有多大信心。

[1]戈尔特斯(Gore-Tex)面料是一种轻薄、坚固耐用的薄膜,具有防水、透气和防风的功能,在宇航、军事与医疗等方面都广泛应用,也被用于制作登山与御寒等户外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