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对露西来说,杰米皮夹里的不记名金卡就像一盏明灯。杰米喜欢派对,但从来不去黄金大道,更不会去“末日到来!”那样张扬的地方。他喜欢爵士和灯光昏暗的同志酒吧,讨厌黄金大道的赌场和夜店,讨厌那里的灯红酒绿,更别说“末日到来!”那种庸俗的后现代老一套了。

“末日到来!”是加州人和五仔去找得州小姐的地方,杰米绝不可能纡尊降贵跑去那么低级的场所。

“他们竟然还在店名里加了感叹号。”他曾经这么哀叹。

“说不定那是讽刺。”露西猜想。

“才怪,凤凰城的税收得仰仗贩毒收入,就会是他妈的这种下场。”

那天傍晚,他们开车经过黄金大道,一边避开得州站街女郎,一边留意有没有人能卖些“泡泡”给他。“记住,这不是正式谈话。”他说,“水利局的立场是这样的,经济发展有其必要,而对外来的收入征收娱乐税是水量分配的关键。所以,他妈的别引述我刚才说的话。”

凤凰城企图将黄金大道打造成科罗拉多河南岸的拉斯韦加斯,跟赌城分一杯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赌城尝尝当初炸掉亚利桑那中央运河的后果。

虽然结果凄惨,凤凰城完全没抢到赌城的赌客,但酒吧、餐厅、赌场和夜店确实开了,也赚到了一些钱。泰阳特区的五仔喜欢出来跟本地人厮混,加州人喜欢周末越过州界来找乐子,外国人喜欢白天来这里感受都市浩劫的模样,夜里派对疯狂开到天明。

“末日到来!”这样的地方大行其道。

“城市发展局的广告牌或许也该用感叹号,”杰米闷闷地说,“凤凰城!崛起!”

所以,对露西来说,当她在停尸间翻找杰米的遗物时,那张不记名卡就像凤凰城城市发展局的霓虹广告牌一样显眼,充满了感叹号和问号。

她停好皮卡,抓起防尘面罩。傍晚风又大了。她觉得沙尘暴应该不会来,但还是防患于未然。

露西走到夜店门口,几名虎背熊腰的男人穿着CK防弹衣和刻着店名的防尘面罩,挥舞金属棍棒指挥排队的男女,强风在他们身旁吹起阵阵沙尘。警卫眯着眼睛抵挡风沙,手指压着耳机聆听指示。女孩穿着紧身衣裙踮脚站着,低声承诺塞钱给警卫,希望对方网开一面,而有钱的五仔和加州人却两手空空走进店里,身上的定制西装就是他们的入场券。

警卫一见到露西,立刻尽责地拦住她。她戴着运动款的防尘面罩,身穿牛仔裤和T恤,全身上下都写明了她不属于这个地方。

露西走到夜店后方,这里的人不太会拒绝现金和说话。她来到后巷里,拿出一根大麻口味的电子烟和一名出来休息的女酒保一起抽,跟她聊天。小巷里飞沙走石,让她不得不眯着眼睛。

她拿出照片,没想到女酒保竟然抿着嘴说她认得杰米。

“不会错,我常见到他。”她说完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紫色LED灯闪闪发亮。

“你确定?”

女酒保缓缓吐出烟来:“我不是说了吗?明明往来的都不是普通人,小费却给得那么小气。”

听来是杰米没错:“他都跟谁往来?”

“通常是五仔,泰阳特区里的人。”女酒保耸耸肩说。

“你们酒吧里都是那些女孩吗?”

女酒保猛力摇头。“那些烂货?当然没有。她们都在街上,我们只让检点的女人进去,但她们个个都拼命想捞个金龟婿。”她往北边的高楼大厦和钢筋鹰架撇了撇头,“泰阳特区啊,宝贝。在这个鬼地方,那里最接近天堂了。”

“所以你见过杰米跟那些女孩厮混?”露西一头雾水。

“不是,”女酒保望着照片说,“这家伙不玩那一套。他专找五仔搭讪,是五仔找女孩子。”她吐了口气,散发着甜香,“你在找的这个小伙子,他很奇怪。我起先以为他找五仔是想勾搭他们,虽然我们这里几乎没有同志,因为跟他们格格不入,但他感觉就跟同志一样饥渴,你知道吗?好像他一心想找某个人可怜他、施舍他一样。他完全不碰女孩子,就是一直跟五仔厮混。”

“什么样的五仔?”

“主要是外地来的,你知道,就是拿公司信用卡和外派艰苦补贴的家伙。中国籍太阳能工程师、加州人,还有华雷斯城和毒枭州来的小药头。”女酒保耸耸肩,“反正就是有钱人。”

“你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女酒保摇摇头:“不知道。”

“我可以给你钱。”

女酒保沉吟片刻,最后还是摇头说:“我可不想丢了工作。”

“我可以给你钱。”

女酒保又吸了口烟,吐出甜甜的香气:“听着,你如果想见他们,现在里面就有一个五仔正在办派对,你朋友经常跟他混在一起。我可以指给你看,但就这样,我不能说出名字。”

“你要多少钱?”

“妈的。你说你吗?你有50元吗?”

露西就这样进了夜店。她站在漆黑的角落看着那名五仔跟两名得州妓女贴身跳着艳舞,其中一个是金发少女,另一个是拉丁裔,两个看起来都不到能做这种事的年纪。

不管那人是什么来历,他在露西眼中就是另一个有钱的浑球。

“你确定和杰米在一起的就是他?”露西在夜店的喧嚣中大喊道。

女酒保正在倒红色的内格罗尼鸡尾酒,她抬头瞄了一眼。“没错,就是他。他们常在一起。那家伙从不欠钱,小费也给得很慷慨。”她拍拍自己的脑袋,“谁付的钱我记得清清楚楚。”

“他很舍得花钱?”露西回头瞄了那人一眼说。

“是啊,可舍得花了。”女酒保咧嘴笑道,“宜必思对高级主管不设消费上限,只要看到蓝白两色,就知道钞票又要满天飞了。”

“宜必思?”露西突然转头,“你说宜必思?”

“是呀,大公司,到处都见得到他们的广告牌,‘明日的压裂科技’之类的。”女酒保开始摇晃龙舌兰酒和君度橙酒,“他老是自吹自擂,说他们正在开凿新井,可以让凤凰城重见绿意。”她笑了笑,“我们都知道他在胡扯,但刷宜必思信用卡的家伙都很大方。”

“谢啦,”露西说完递了一张50美元钞票过去,“你帮大忙了。”

女酒保望着钞票,好像见到狗屎一样。

“你有人民币吗?”她问。

露西和提莫在席德酒店的顶楼碰面。席德酒店位于老旧的索诺拉布鲁姆区,这一带已经废弃了,只剩下未完工的房子在这里积灰,而席德就像一座灯塔矗立在废墟之间。暮霭中,常客们正忙着拿枪乱打土拨鼠,点二二手枪在客人间传来传去,只要有人打中就引来一阵欢呼。露西抱着两罐多瑟瑰啤酒走上楼梯,递了一罐给提莫。

“拜托嘛,提莫,帮帮我。”

提莫的手机响了。他还没接,露西就已经听到他姐姐安帕萝发飙的声音了。

“帮帮你?”提莫打完电话,难以置信地说,“怎么不说帮帮我?我拍到的得州死人都堆到天花板了,就缺文字搭配。你到底要不要帮我?安帕萝的男友又把她甩了,所以我得赚钱养活所有人,这是我的责任。”

“我只是不想再写浩劫狗血了。”露西说。

“你之前不是写得很开心?能够付账单。”

“好啦好啦,我看看能不能赶快挤出两篇报道。”她刻意停顿片刻,“但我还有一件事想写,大新闻。”

“可以得奖的那种?”提莫还是忍不住好奇。

“很难说。”但她没有否认,让提莫自己去幻想大新闻会带给他多少名声。

“什么新闻?”

“我查到一个人的名字,麦克·拉坦,在宜必思工作。”

“他死了?”

露西笑了。“没有,我认为他在凤凰城,来这里替加州人办事。我花了很多时间在他们公司的数据库里找照片,我想应该是这家伙。”她让提莫看她手机里的照片,“我敢说他一定是五仔,却查不到他的其他信息。没有办公室地址,泰阳特区也找不到他。我在想你是不是有朋友可以查得到他?”

“你还知道他什么?”

“不多,他是宜必思探勘部的,我查证过,但那是因为他们公司的人事部宣布了人事异动我才查到的。他被派到这里来担任首席水利工程师,负责弗德含水层计划、震测解释、水利探——”

“好了好了,够了。还有其他的吗?”

“差不多就这样。他的个人资料用公开搜索都找不到,我用个人渠道去搜索,那人甚至不在亚利桑那,还在圣地亚哥。”

“嗯,有钱人确实比较难搜索到,他们会付钱让自己销声匿迹。”

“我有钱可以用在这上头。”

“哦?”提莫精神一振,“有人找上我们了吗?可以报销的话,能做好些事情。”

露西摇头说:“没那么好,所以别花得太凶。我只是试试看,碰碰运气,用的是我的钱。”她喝了一口啤酒。这时来复枪砰的一声,一只土拨鼠在沙尘里翻了个筋斗,接着就不动了。

“哦。”提莫像泄了气的皮球,“好吧,如果你肯出钱,我倒是认识一位给泰阳特区记账的女士,记录水电费。如果那个叫拉坦的在账单上登记的是他的名字,而不是公司抬头,也许可以挖到一些东西。”

“需要多久?”

提莫做了个鬼脸:“嗯,我得先跟她吃饭……”

露西打开她的银行账户,敲了一个数字说:“如果你能加快速度,我可以给你300元人民币。”

提莫咧嘴微笑,拿出自己的手机碰了露西的手机一下,启动转账程序:“看来我今晚有事可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