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6:00

卡米尔一夜没睡。嘟嘟湿总对他的情绪有着敏锐的嗅觉。

昨晚,卡米尔不得不去办公室做完他白天没时间做的事情,回家的时候已经精疲力尽,衣服都没换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嘟嘟湿来到他身边倚着他睡,一晚上都没动。他都忘了给它喂食,它也不抱怨,它知道他太累了。它只是打着呼。卡米尔熟悉它呼噜声里最轻微的差别。

不久前,也是这样的夜,他彻夜未眠,紧张焦虑,充满了悲伤,是为了伊琳娜。也是和嘟嘟湿一起。他又回想起他们曾经一同度过的日子,那些锥心的画面。那时候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伊琳娜的死更令他痛苦的了。什么都没有。

卡米尔问自己,今天最令他痛苦的是什么?是他对安妮的担心、安妮的脸、她的痛苦?或者只是他对她这一连串的思念?这几个星期以来,一天一天,这种情感在悄无声息地堆砌着。这样从一个女人想到另一个女人似乎总带着一点俗气,他感觉自己俗不可耐。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他的人生重新来过,但他的人生似乎正在不由分说地重演着,几乎由不得他控制。然而,重要的,或者说起着决定性作用的,是伊琳娜的脸。这令人心碎。它不受任何东西的侵扰,不论是时间,还是际遇。毕竟……说到际遇,因为他也没有什么别的际遇。

安妮,他接受她是因为她说她不过是一个过客而已。她也有自己的往事,她不想要一个长远的计划。只不过,即便没有长远的计划,她如今也已经盘踞在他的生命中了。只是在爱与被爱的两端之间,卡米尔不确定自己在安妮心里所占的位置。

他们是在春天相遇的。三月初,在伊琳娜离开他四年之后,他走出抑郁的第二个年头,没有完全恢复,但好歹开始正常生活起来。他过起一种平淡无奇的生活,也没有那种独居男人的欲望。一个他这样身高的男人并不是那么容易找到女人的,无所谓,他也不需要。

相遇,总是要带着几分天意的。

安妮天生没什么脾气,这辈子只有那一次在一家餐厅跟人吵架(她一脸温柔地把手放在胸口发誓)。就是那一晚,在费尔南餐厅,卡米尔也在隔了安妮两桌的餐桌吃完晚饭,吵架就升级成了打架。

他们撕扯着、辱骂着,碗碟碎了一地,菜都打翻了,一摞摞摆好的餐具都摔到了地上。客人们站了起来,要回自己的大衣。已经有人打电话叫了警察。老板费尔南大吼着在清点他天价的餐具损失费。安妮,她突然停止了叫喊。看着一地狼藉,她开始疯狂地大笑起来。

她和卡米尔目光交会。

卡米尔一瞬间闭上眼睛,深呼吸,跳起身来,递上了自己的名片。

他做起自我介绍:范霍文警官,刑事重案组。

他像是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安妮停止大笑,有点焦虑地看着他。

“啊,您来得正巧!”老板大叫着。

然后他就开始怀疑了。

“呃……重案组?”

卡米尔点点头,他太累了。他抓住老板的胳膊,带着他走了几步。

两分钟后,他离开了餐厅,安妮在他身边。她已经不知道此刻该是怎样的心情,应该大笑,该觉得松口气,该感谢他,还是应该有点担心。她现在自由了,但是和大多数人一样,她不知道用这自由来做什么。卡米尔理解,在这种时候,和所有女人一样,她应该关心她刚刚所签的欠单还有她的偿还方式。

“您对他说了什么?”她终于问出了口。

“我说您已经被捕了。”

他撒了个谎。事实上,他威胁老板说他每个星期都会派警察来突击检查,直到客人厌烦走人他们倒闭关门。典型的滥用职权,他觉得羞愧,但那个老板只要吓唬吓唬就行了。

而安妮——她已经发现了他的谎话,但她觉得他很可爱。

在街角,他们遇上了警车,正驶向费尔南餐厅。她露出了她最迷人的微笑,那个滑头也笑了,两颊带着酒窝,绿色的眼眸下嵌着细纹……所以在卡米尔的脑袋里,欠债的问题便开始变得严肃起来。他们到了地铁站,他干脆利落地问:

“您坐地铁吗?”

安妮想了想。

“我还是坐出租车吧。”

卡米尔觉得这很完美。不论安妮选地铁还是出租车,他都会选择另一种。一个小小的手势,再见,他就很满足了。他看上去慢慢悠悠地下了楼梯,事实上,他已经尽力快走了。然后他隐没在人群中。

第二天,他们就睡在一起了。

傍晚的时候,卡米尔离开警察局,安妮就在楼下的人行道上。他假装没看到她,走路到地铁,他一转身,安妮还是安安静静地待在原地。他这一举动把她逗乐了,就像只老鼠被逮个正着。

他们去吃了饭。正如所有故事开始的夜晚。要不是他们之间那层因为还债问题而铺下的暧昧的底色,为整个故事营造了一种刺激又悲凉的气氛,那么这一晚还真有点让人失望。至于别的,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和一个五十岁的男人相遇,还有什么呢,他们只是试图弱化他们的失败,但也不要粉饰过多;聊起他们的伤痛,但又不要暴露过多,尽可能少说。卡米尔讲了重点,言简意赅,关于莫德,他的母亲……

“我好像……”安妮说。

在卡米尔带着询问的目光下:

“……见过她的一些画作。(她犹豫了一下。)蒙特利尔?”

卡米尔很惊讶她居然知道他母亲的画作。

安妮说了一些她在里昂的日子,她破碎的婚姻,说她抛弃了一切,只要看看她就知道这还远远没有结束。卡米尔还想知道更多。什么男人?什么丈夫?怎样的故事?男人对于女人的隐私总是有着永不干涸的好奇心。

卡米尔问她是不是想抽老板一个耳光,还是他可以直接去结账。安妮带着女性特有的柔美的笑,的确可以颠覆一切。

卡米尔,他已经几百年没有碰过女人了,有点不知所措。安妮坐到他身上,后面一切都是顺其自然,没有一句话,悲伤中透着一丝欢愉。是爱情吧,谁知道呢。

他们没有再见。但还是会偶尔碰到,有点藕断丝连的感觉。安妮是管理监控员,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拜访旅行社,查账,确保他们合法运营,总之是卡米尔不懂的事情。她每星期在巴黎不超过两天。这些离开、缺席和复归让他们的见面有了一种随性的魅力,不可预见,总得碰运气。这时候,他们已经不知道他们的关系究竟算什么了,他们顺其自然地约会,共进晚餐,同枕共眠,一切都进展顺利。

卡米尔试图回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意识到这段关系在他生命中的位置的。没有答案。

正是安妮的出现让伊琳娜的死显得遥远,那惨白的一页。他问自己,是不是重新学会了过没有伊琳娜的生活。遗忘是终将会来临的。但是遗忘,不代表痊愈。

今天,发生在安妮身上的事情对他来说就像晴天霹雳。他不是觉得自己需要对这件事负责,他什么都不能阻止,但这件事的了结却取决于他,取决于他的意志、他的决心、他的能力,这让人觉得肩上担子分外沉重。

嘟嘟湿完全睡熟了过去,不再发出咕噜声。卡米尔起身,猫咪滑到一边,发出一声不满的叹息声。他走到写字台边,桌上躺着一本“伊琳娜手册”。之前有好多本这样的小册子,现在只剩下这一本了,最后一本,其他的册子在一个愤怒绝望的夜晚被他全扔了。小册子里贴满了她的照片,伊琳娜坐在桌子边,微笑着举起酒杯;伊琳娜睡着了;伊琳娜在沉思;伊琳娜在这里,伊琳娜在那里。他把它放回原处。没有她的四年,可能是他一生中最难熬的四年,最痛苦的四年,然而他也忍不住地把这四年看作最重要的四年,最动**的四年。他并没有远离他的过去,而是这个过去使得自己变得(他试图寻找一个合适的词)细微了?变得平常了?变得不那么强烈了?至少他不想再不断强化这过去了。安妮和伊琳娜完全不同,就像两个不同的星系,隔着几光年之远,但汇向了同一个点。区分她们的,是安妮在这里,而伊琳娜已经离开。

卡米尔记得安妮也差点要离开,但她还是回来了。那是在八月,已经很晚了,她站在窗前,**身子,陷入沉思,交叉着双臂,她说:“结束了,卡米尔。”头也不回。然后她默默地穿衣服。在小说里,这只要一分钟。但现实中,一个**的女人要穿好衣服,需要的时间长得让人难以想象。卡米尔坐着,一动不动,像是一个被暴风雨突袭的人,只能逆来顺受。

然后她离开了。

卡米尔无动于衷。他理解。她的离开没有让他崩溃,但他内心深处有一种疲惫,和一种深邃的痛楚。

他因为她的离开觉得遗憾,可是他能理解,因为觉得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他的身高,他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别人。他就这么一直坐在那里。最后他累了,他躺倒在沙发上,可能已经是午夜了。

他永远不知道那一刻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安妮已经离开一个多小时了,突然他站起来,走到门口,不知为何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门。安妮就坐在楼梯的第一个台阶上,背对着他,双臂环抱着膝盖。

几秒之后,她站了起来,绕过他,进了房间,和衣躺在**,紧靠着墙。

她在哭泣,卡米尔想起伊琳娜曾经也会这样。

6:45

这栋房子从外边看不出什么破败,但进入内部就知道为什么它被弃用了。那排铝质信箱看起来就要抵不过破败而废弃了。最后一个信箱上贴着标签,写着:安妮·弗莱斯提尔,六楼,字迹是安妮手写的,龙飞凤舞,在标签的尾部,字母e和r为了不超出空间而挤在一起,已经难以辨认。

卡米尔走出小型电梯。

还不到七点。他有礼貌地敲了三下对面的门。

邻居立马就开了门,像是早就知道他要来访一样,她一手握着门把。罗曼女士是这间屋子的房东,她一下就认出了卡米尔。这是他身高的优势,没有人会忘记他。他说了早就准备好的谎话。

“安妮有急事要离开……(他挤出一丝友好的微笑,像是安妮理智又耐心的男友正在寻求一种理解。)太紧急了,所以就忘了好些东西。”

他说“所以”的时候非常有男人味,以至于那位邻居对他增添了不少好感。罗曼女士独居,她快退休了,有一张圆脸,看上去像是一个早衰的孩子。她偶尔喝点酒,胯部有点小毛病。就卡米尔所看到的一点来说,她是个极其有条理的人,她的房间里每一处细节都井然有序。

她刻意地眨眨眼,转过身去,把钥匙给卡米尔:“至少,没什么要紧的事吧?”“没有,没有,没有……(他笑得露出两排牙)没什么大事。(他指指钥匙)我保管它直到她回来……”

听不出这是一个信息,一个问题,还是一个要求,她邻居犹豫了一下,卡米尔利用这时间对她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感谢。

进入房间,厨房干净得令人震惊。在小房间里也没什么东西。“姑娘们大多都有洁癖。”卡米尔自言自语。这个房间一室两用,其中的一半用来作为卧房。沙发床展开变成了双人床,中间有个大窟窿,凹下去一大块,他们整晚都在上面滚来滚去,然后一个叠着一个睡着。没有什么不便的。书架上放着几本口袋书,完全不知道是讲什么的。还一些小摆件,卡米尔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一切,瞬间被镀上了一丝悲伤。

“我太穷了。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安妮这样回答他,一脸不高兴。

卡米尔想说些安慰的话,却被她抢在前面说道:

“这是离婚的代价。”

当她说这些严肃的事情时,安妮总是直直地看着对方,几乎有点挑衅,像是准备好接受任何挑战。

“我离开里昂的时候,什么都没拿,我都是在这里买的,家具,所有东西,都是二手的。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想要,现在也什么都不想要。以后,或许会改变吧,但现在我接受不了。”

这个地方也只是暂时的,安妮这么说。这个公寓,是暂时的,他们的关系,也是暂时的。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得以好好在一起。她也说:

“离婚后花最多时间的,就是清理房间。”

永远和整洁二字有关。

急诊室的蓝色衣服看上去像女士内衣,卡米尔决定给她带几件衣服过去。他觉得这对她的气色应该会有好处。他甚至想象,如果一切顺利,她还能在走廊里散散步,甚至下到一楼的报刊亭看看。

他在心里列了一个清单,而现在,他就在房间里,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啊,不,那件紫罗兰色的厚运动衫。终于,相关的东西开始在他脑海中铺展开来。运动鞋,她跑步穿的那双应该是这双吧?都快磨坏了,鞋底还有沙子。接下来有点困难,还要拿什么?

卡米尔打开小壁橱,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里面也没有太多东西。“得拿一条牛仔裤,”他告诉自己,“哪条呢?”他随手抓了一条。T恤衫、羊毛套衫……一切都变得复杂。他放弃了,他把他找到的东西都塞进一个运动包,还有一些内衣,他没怎么筛选。

还有一些证件。

卡米尔走到五斗橱边。一面镜子挂在墙壁上,上面有大片的污渍,应该是房子兴建时就有了。安妮在镜子的角上贴了一张照片,是纳唐,她弟弟。他看上去只是一个二十五岁、身材普通的小伙子,腼腆地微笑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卡米尔知道他一些事情,在这张照片上,他觉得他的脸有点飘忽,像是满脑子想着别的事情。他是个科学家。看上去他自理能力不强,甚至还举债度日,安妮时不时会接济他一些。可以说安妮就像他妈妈一样。“我完全就是他妈妈。”她说。她从来没有停止过给他钱,她笑着说,像是在谈论一个趣闻一般,但还是感觉得出来她的忧心。住所、上学、娱乐,可以说都是安妮给的资金,没有人知道安妮到底是以此为荣还是因此为难。照片上,纳唐站在一个广场上,可能是在意大利,那里阳光很好,人们穿着衬衫。

卡米尔打开五斗橱。右边的抽屉是空的,左边的抽屉里有几个被打开的信封,一两张买衣服、餐厅用餐的发票,更多的是些广告单,盖着她旅行社的邮戳,但没有他要找的东西,没有医保卡,也没有互助保险卡。这些应该在她手提包里。橱柜底下,放的是她的运动用品。他往回翻看,想从付账单、银行流水、水电费、电话费上看出些蛛丝马迹。然而什么都没有。他转过身,目光落在一个小雕塑上,一个游泳小人儿,是一块暗色木头雕刻成的年轻女子,肚子朝下,头发盘成一个三角发髻,屁股挺翘,是卡米尔在卢浮宫买了送给她的。安妮和他去看了所有达·芬奇的作品,卡米尔给她一一解释。关于绘画,他的知识储备永远不会枯竭,简直是这方面的百科全书。在纪念品小商店里,他们遇到了这个年轻女子的复制品小雕塑,原雕塑是从十八世纪的埃及完好出土的,小人儿臀部带着一个迷人的弧线。

“我跟你保证,安妮,你的和她的一模一样。”

她笑了,像在说“信你才有鬼!但我还是很开心你这么说”。她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这么认为,但卡米尔,他很确定自己说的是事实。他向她靠过去,坚持说千真万确。

“我跟你发誓。”

在她有任何反应之前,卡米尔已经买下了这个小人。晚上,他进行了详细对比,像个收藏家似的,安妮一开始笑得很开心,接着她开始呻吟,然后,可想而知。然后,她哭了。她常常会在欢愉之后陷入哭泣。卡米尔想,这可能是为了自我洁净。

现在,这个小人贴着墙,像是受了罚一样,它和安妮摆放在书架上的DVD隔了一段距离。卡米尔的目光画了一个大大的弧度。他是个卓越不凡的素描画家,这也多亏了他的观察力,而且他善于当机立断。

房子都看过一遍了。

回到右边的抽屉,它已经完全被翻倒一空。卡米尔走近入口处的门,靠在门锁上。什么都没有。所以一定是他们,他们一定是在安妮的手提包里找到了她的地址和她寓所的钥匙,劫匪在离开莫尼尔长廊时就把它们统统掳走了。

是去医院的那个男人吗?还是他们有几个人分配任务?

这场狩猎的分配可以说是荒谬的。安妮身陷的绝境似乎远远超过了当时的状况。“有什么东西逃过了我们的眼睛,”卡米尔重复说着,“有什么东西我们没有看到,没有理解。”

有了他们所找到的个人信息,他们或许知道了她的一切。去哪儿找她,她的几个停车处,里昂、巴黎,她工作的办公室,她从哪里来,她可以去哪里避难,他们什么都知道。

跟踪她,找到她,变成了一个躲猫猫的游戏。

杀了她也是易如反掌。

安妮只要出门一步,她就死定了。

他不能跟分局长女士谈及这次拜访,除非他承认他和安妮的亲密关系,并且承认他从最开始就在撒谎。昨天只不过是有些疑问,今天,也只是有些怀疑。在组织面前,这是站不住脚的。他们可以把科学实验室的技术员叫来,但那些家伙就算来了,他们也找不到任何线索。

无论如何,卡米尔进房间时没有逮捕令,没有搜查令,什么都没有,除了得到钥匙的方法:因为她让他去找社保证件,她的邻居可以做证他常来,而且很久了……

他撒的谎越来越多,就越来越危险。但这还不是最让卡米尔担心的。

最让他担心的是安妮是否安全,而他觉得有点力不从心。

7:20

“我从来不会被打扰。”

如果你的同事这么在清晨七点的电话里回答你,毫无疑问,这是个公共危险人物。尤其,当这个人是警察局分局长。

卡米尔开始叙述。

“您的报告呢?”分局长女士打断他。

“正在说。”

“所以……”

卡米尔又从头开始说起。他搜寻着合适的词,努力想显得专业。证人住了院,有非常明显的迹象看起来劫匪也去过医院,他去了她的病房,试图杀人灭口。

“等等,警官,我不是很明白。(她夸大了每个字的发音,好像她的智商撞上了一堵不可逾越的墙。)这位证人,弗莱斯提女士,她……”

“弗莱斯提尔。”

“随您高兴。她说她没有看见任何人进入她的房间,是吗?(她没有给他时间回答,这其实不是疑问句。)女护士声称她看到了什么人,但事实上她也不确定,是这样吗?首先,这个‘什么人’是谁?即便是劫匪,说到底,他到底有没有来?”

没什么好抱怨的。勒冈如果还在这个位子上,他也会有同样的反应。自从卡米尔自告奋勇接手了这个案子,一切都像是在往相反的方向发展。

“我,”卡米尔确认,“我告诉您他来过了!护士发现了一杆猎枪。”

“噢,”分局长女士发出了一声赞叹声,“太厉害了!她‘发现’了……所以你告诉我,医院提出控告了吗?”

卡米尔从这次谈话的最开始就知道这一切会如何发展。他还是想努力一下,但他不想和他的上司发生太大的冲突。她不是平白无故就升职的。至于他和勒冈的友谊,如果说最初是靠着这份友谊而几乎是强制性插了一脚得到了这个案子,这一次,也帮不了他太多了,甚至反而会对他更不利。

卡米尔感到有点恼火,太阳穴涨痛。

“不,没有控告。(不要暴躁,要表现得耐心、沉稳,解释清楚,有说服力。)但我告诉您,我确定,这家伙来过了。护士说有武器,看起来可能像是抢劫时用的滑膛枪,并且……”

“‘看起来可能’……”

“为什么您就是不愿相信我?”

“因为没有控诉,没有可靠证据,没有目击证人,没有有力证明,我就不能想象普普通通一个劫匪就这么跑来医院想杀死一名证人,这就是为什么!”

“普普通通一个劫匪?”卡米尔快要说不出话来了。

“是的,我知道,他看起来相当凶残,但是……”

“‘相当’凶残?”

“好吧,警官,您不用每次都重复我的话,并且加上一个问号!您跟我申请警方保护,像是在申请保护一个就要面对上庭指控的同谋犯一样!”

卡米尔想说些什么,但太晚了。

“我给您派个小警员吧。给您两天。”

这个回答卑劣到令人发指。如果不派警员,万一有什么意外,那将是她的责任。而派一个小警员试图来阻止一次武装谋杀,这就像试图用雨衣抵挡一场海啸一样。不过卡米尔觉得分局长还是很有道理的。

“弗莱斯提尔女士对这些男人来说能造成什么威胁呢?范霍文警官?就我所知,她只是碰巧遇上了一场抢劫,又不是恐怖袭击!他们应该知道,他们只是伤了她,但没有杀死她,在我看来,他们应该庆幸才对。”

这从一开始就很明确。

有什么问题呢?

“说到底,您的线人呢,他说了什么?”

这是一个永恒的话题:我们到底该如何做决定?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我们已经决定了的事?一些无意识的东西潜入了卡米尔的答案中,看似不可能的回答就这样脱口而出。

“穆禄·法拉乌衣。”

他自己都惊呆了。

像是在坐旋转木马一样,他生理上感觉到眩晕,当他说出刚才的名字时,他的身体就像是一道弧线一般,嗖的一下撞上了墙。

“他现在行动自由吗?”还不等卡米尔回答,“另外,他在里面是做什么的?”

好问题。强盗们都是要有自己的职责的。强盗、毒贩、小偷、伪造者、骗子、敲诈勒索者,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领域里。穆禄·法拉乌衣,他的专长是拉皮条,看他的名字出现在抢劫案里,也有点让人觉得奇怪。

这是卡米尔打过照面的一个人,对于做线人这个角色可能有点太大材小用了。他们时不时会遇到。这家伙有着常人罕见的残暴,通过恐吓获得了自己的地盘,还杀了不少人。他极其精明、歹毒,没有人能抓到他。至少在他被人陷害之前没有人能抓得到他:三十公斤的迷幻药在他车里被发现,还带有他的指纹。这种肮脏的把戏简直无可原谅。他再怎么恳求说他只是用这个袋子去健身房也是徒劳,结果他被送入了牢房,气得想把地球毁了。

“什么?”卡米尔问。

“法拉乌衣!他跟你这事儿有什么牵扯?而且首先,这是你堂哥吧?我不知道……”

“不,这怎么会是我堂哥……事情比这复杂多了,这关系到三方面,您清楚吗?”

“不,我就是不太清楚。”

“我会负责这件事儿的,我再跟您汇报。”

“您……您为这事儿‘负责’?”

“好吧,您不会要重复我说的每个字再加上一个问号吧?”

“您简直气死我了!”

米夏尔对着电话大吼,然后她很快把手放在听筒上,卡米尔听到她说“抱歉,亲爱的”,有点结结巴巴,声音很低。这一下就把卡米尔拉入了旋涡。这个女人也有孩子?几岁呢?女孩吗?听她的这个声音,她难道不是在和一个小女孩说话吗?分局长女士又重新回到谈话中,声音比之前沉闷,但还是可以感觉出她的焦躁不安。从电话那头的喘息声,卡米尔听出来她在换房间。到目前为止,她一直忍着卡米尔,而现在,有些压抑了太久的东西正沸腾着往外冒,在她声音中炸开,但环境不允许她大吼大叫:

“您到底在搞什么玩意儿,警官先生?”

“首先,这不是‘我’搞的玩意儿。对我来说现在也是早晨七点。所以我也想把这件事给您解释清楚,但您得给我时间……”

“警官先生……(静默)我不知道您在做什么,我也不理解您所做的。(声音中不再有焦躁,分局长女士像是突然转变了话题似的。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我今晚就要您的报告,我说清楚了吗?”

“没问题。”

天气很凉爽,然而卡米尔浑身却被汗水浸透了。非常特殊的汗,热汗冷汗交杂在一起,流过卡米尔的后背,这种感觉只有在他拼命找着伊琳娜,而她还是死于非命的那天才有过。那天,他头晕眼花,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得比任何人都好了……不,他甚至都没有工夫去想。他的所作所为就像他是唯一一个能拯救伊琳娜的人,而他却错了:当他找到她的时候,伊琳娜已经死了。

今天轮到安妮了?

有人说,对于同一个男人,离开他的女人们总会以同一种方式离开。这正是他所害怕的。

8:00

那些土耳其人并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沉甸甸的两大袋子珠宝。即便收赃人能带上道,它们还是可以再轻些,但是无所谓了。一切进展顺利,如果我运气好一点,我还希望再多搞一袋。

如果还有的话。

如果没有的话,那就要流点血了。

为了找到答案,为了一切水落石出,一定要掌握方法,还需要耐心。

在等待时……灯亮了起来:该读报了。

《巴黎人报》第三页。

“圣-欧文:火灾……”

完美!街对面。巴勒托咖啡馆。一杯咖啡,特浓醇黑。香烟。咖啡,香烟,这就是真正的生活。这家咖啡馆档次太低,坐在里面让人感觉自己像待在一个火车站里,但在早上八点,我也没有什么太高的期望。

打开报纸。鼓声雷动。

圣-欧文地区

神秘火灾,火势浩大:两人死亡。

昨日正午时分,沙特尔地区,继一次严重爆炸之后,接到一起严重火灾的报告。圣-欧文地区警力随即赶到现场,火势摧毁了多家工厂和汽车修理厂。这片区域作为未来开发区,如今已被整体改建,也因为这个原因,如此大规模的火灾实属罕见。

在被大火烧毁的厂房废墟中,调查人员发现了一辆保时捷卡宴的残骸和两具大面积烧焦的尸体。爆炸正是在此地发生:警方发现了重磅塞姆汀炸药留下的痕迹。从现场搜集的电子碎片来看,专家认为爆炸是通过一部手机远程操控的。

从爆炸的规模来看,两名受害人的身份确认将会十分困难。多项迹象表明,此次爆炸幕后有一名准备相当充分的凶手,想尽一切办法阻止死者身份的确认。调查人员试图判断受害人在爆炸之前是否已经死亡……

事情搞定。

“调查人员尤欲试图判断……”笑死我了!我赶回巴黎了。如果警察们再在暗中调查那对本来就没有任何身份登记的土耳其兄弟,我就让警察局家属里再多几个孤儿。

时间快到了,外环线,马越门出口,平行侧道,上塞纳省塞纳河畔讷伊。

那些资本家的宅邸真是漂亮啊。他们应该不那么蠢,这简直让人有冲动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把车停在一所中学门口,那些十三岁的小女孩身上穿着法国最低工资十三倍价钱的衣服。时不时,我会遗憾莫斯伯格不被人视作社会平等的调节器。

我穿过中学,右转。这房子比隔壁的小得多,停车场也朴素得多,但是在这些地方的房东手里每年都有抢来和偷来的赃物过手,加起来的价值差不多可以在拉德芳斯建一座摩天大楼。这是个多疑、油滑的家伙,总是不停变换花招。他要从北站行李寄存处的一个中间人手上拿过这两包珠宝。

一个地方拿货,一个地方估货,第三个地方谈判。

看来,他为了交易的安全没少付钱啊。

9:30

卡米尔急火攻心,迫不及待要询问她到底在莫尼尔长廊看到了什么。但是在她面前展现出他真正的焦虑程度,这就等于在告诉她她仍处于危险之中,是在恐吓她,给她本已痛苦的身心再加一层折磨。

但是,他还是得回到那个地方。

“什么?”安妮大吼,“看到什么?什么?”

安妮一直休息得不太好,夜晚对她来说毫无用处,她一觉醒来比入睡之前更疲惫。她太紧张了,总是处于泪水决堤的边缘,听得出来,她声音还是颤抖的,但她发音已经比前夜清楚一点点了,音节比之前清晰。

“我不知道,”卡米尔说,“可能是任何事物。”

“什么事物?”

卡米尔摊开双手。

“只是以防万一,你明白吗?”

不,安妮完全不懂。但她决定搜索一下,她斜着脑袋想从另一个角度看卡米尔。卡米尔让她闭上眼睛:“冷静一点,我需要你帮我。”

“你没有听到他们说话?”

安妮没有动弹,他不确定她有没有听懂他的问题。然后她做了一个逃避的姿势,很难形容,卡米尔凑近她。

“塞尔维亚语,我感觉是……”

卡米尔跳了起来。

“为什么会是塞尔维亚语?你还会说塞尔维亚语?”

他真的是很多疑。他越来越频繁地遇到那些斯洛文尼亚人、塞尔维亚人、波斯尼亚人、克罗地亚人、科索沃人,他们坐小船偷渡到巴黎,但自从他遇到这些人以来,他从来没在意过区分他们的语言。

“不,我不确定……”

她放弃了,又倒回她的枕头上。

“等等,等等,”卡米尔很坚持,“这很重要……”

安妮又睁开眼,痛苦地一字一字发着音:

“克拉杰……好像是。”

卡米尔没明白,这感觉就像他突然发现佩莱拉法官的女书记员说了一口流利的日语一样。

“克拉杰?这是塞尔维亚语?”

安妮说是的,但她对自己似乎又不太确定。

“这是说,‘停下’。”

“但是……安妮,你怎么知道的?”

安妮闭上眼睛,看上去在说“你真是烦人”,总是要不断对他重复。

“我去过东边国家三年……”

简直不可原谅。她对他说过无数次十五年的环游世界经历。在做监控工作之前,她负责几乎世界上所有国家的居留工作。尤其是所有东方国家,除了俄罗斯。从波兰到阿尔巴尼亚。

“他们都说塞尔维亚语吗?”

安妮只想说不是,但她必须解释。对于卡米尔,总是什么都要解释。

“我只听到一个声音……在厕所。另一个,我不知道……(她发音还是不清楚,但卡米尔可以听懂。)卡米尔,我不确定……”

但对他来说,她的口型确认了她的话:那个叫喊的人、掳走珠宝的人、掩护同伙的人,是塞尔维亚人。还有那个负责监察地形的人:文森特·阿福奈尔。

殴打安妮的就是他,也是他打电话给医院的,他上楼到了安妮的房间,或许也是他,到过安妮公寓。而他,没有口音。

电话接线员也很确定。

文森特·阿福奈尔。

去做扫描检查的时候,安妮要求使用拐杖。旁人要明白她要什么已经需要花费不少时间。卡米尔还在翻译。她决定走着去那里。护士抬起眼看向天花板,准备立刻把她抬走,她大喊着摆脱了护士的束缚,坐在床边,双手交叉在胸前。这是在说,不。

这一次,毫无疑问,大家都懂了。楼层的值班护士佛罗伦丝,顶着她的两瓣儿大鱼唇,非常自信地过来了:“这毫无理由,弗莱斯提尔女士,我们要把您送去扫描,就在楼下,要不了多久的。”不等她回答,她就离开了,这一切都想展现出她很忙,满脑子工作,谁都别用无理取闹来惹她生气……刚走到房门前,她听到安妮的声音,出人意料地清晰,每个音节不再是以前那样含含糊糊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用说了,我自己走过去,要么我就不去。”

女护士回过头来。卡米尔试图为安妮辩护,护士瞪了他一眼。这家伙是谁?他往后退了一步,靠在墙上,在他看来,她刚刚浪费了她最后一个简单摆平问题的机会,“那咱们走着瞧。”

整层楼开始**,一个个脑袋从病房里探出来。护士试图维持秩序:“回你们的房间去,没什么好看的。”不可避免地,实习医生来了,那个名字有六十个字母长的印度人一整夜都在那里。他的服务时间应该和他的姓氏一样长,但是拿的报酬和保洁女工一样。很正常,谁让他是印度人。他靠近安妮,仔细地听着她的话语,当他把脑袋凑向安妮,他发现了一些瘀斑。这位病人现在的状况相当不堪入目,但比起几天后所等待她的状况,这已经不算什么了。接下来的几天,照这样子看来,这血肿的演变状况可能会相当可怕。他试图用一种柔和的声音劝慰她。首先,他给她测了心跳。没有人理解他在做什么,扫描不会等人的,过期不候。而他,相反地……

卡米尔看着安妮的侧影,她支在两根拐杖上,两肩各由一个男护士扶着。

她走得很慢,但她一直在前行,用自己的双脚前行。

10:00

“这里不是附属警局,这里……”

这是个乱得没法形容的办公室,在这里待着的是个外科医生,但愿他脑子里比办公室里有条理。

于贝尔·丹维尔,创伤科主任。他们前夜在安全通道处遇到,当时卡米尔正在追他幻想中的神秘男子。在那天粗略的一瞥之下看不出他的年纪,今天看来,不难猜他有五十岁了。他有一头自然卷的白发,看上去他很以此为荣,这是历经岁月不可抗的标志,这已经不再是一个发型,而是一种世界观。双手的指甲修剪得相当整洁。是那种穿着白色衬衫,并把一个钱包放在西装口袋里的男人。像个讲究的老绅士。他应该很想赶走手下至少一半的人马,而他的成功,也不过是数据上表现的那样而已。他的蓝色工作衫总是熨烫得无懈可击。平时,他完全不像那天在楼梯口那样显得有点呆板,相反,他总是带着一种权威感。另外,他边做别的事边和卡米尔说话,好像事情已经解决了一样,不用再浪费时间了。

“我也不。”卡米尔说。

“什么?”

丹维尔医生抬起头,皱着眉。不能理解卡米尔在说什么,这让他不悦。他总是习惯了什么都懂。他停止了在纸上乱涂乱画。

“我说我也不,我也没有时间浪费。”卡米尔又说,“我看您很忙,我也有不少工作。您有责任,我也有。”

丹维尔撇了撇嘴。他并没有被卡米尔说服,又重新开始他的行政工作。那个小警察就在门边,他看起来还没理解访问已经结束了。

“这位病人需要休息,”他最终还是说了,“她经历了一次非常严重的创伤。(他停了停,看向卡米尔)她的情况已经是个奇迹了,她本来可能处于昏迷状态的,甚至可能已经没命了。”

“她本也可以在她自己家里。或者在她办公室里。不是吗,她本应至少可以买完她的东西。问题就在于,她半路撞上了一个恰巧也没时间浪费的家伙。他和您一样都很忙,都觉得自己的理由比别人的重要。”

丹维尔突然抬起眼看着范霍文。对于丹维尔这样的人,你总可以很快刺激到他,他就像一只公鸡一样竖起了他花白的鸡冠。他很不悦,按捺不住的好斗心升腾起来。他打量着卡米尔。

“我很清楚,警察要对她进行全方位的评估,但警官先生,我们的病房不是问询室。这里是医院,不是练兵场。我看您在走廊上飞来跑去的,吓坏了工作人员和休息的病人……”

丹维尔不理会他。

“如果这位病人处在某种危险中,那么对她也好,对医院也好,您可以把她转移到另一个更为安全的地方。但如果不是,请您让我们清净清净,也让我们能好好工作。”

“你们的停尸房有多少位子?”

丹维尔震惊了,脑袋本能地颤抖了一下,更像后院鸡棚里的公鸡了。

“我这么问你,”卡米尔继续说,“是因为只要我们不能审问这个女人,法官就不能下令批准任何转院行为。你们没有把握就不会动刀,我们也一样。我们的问题和你们的很像。我们越晚介入,损失就越惨重。”

“我不明白您的暗喻,警官先生。”

“我说更明白点,很有可能有杀手正在追杀这位女病人。如果您阻止我的工作,他很有可能在您医院进行一场大屠杀,您会有更多的问题,而停尸房可能没有足够的位子。鉴于您的病人现在可以回答我们的问题,您的阻止会被控告为妨碍警方公务罪。”

丹维尔对这个感到很好奇,他摆弄着电键,看电流是过还是不过。什么都没有。啊,突然之间,有电流通过。他看看卡米尔,觉得好笑,一个真诚的笑容挂在脸上,牙齿整齐洁白,一看就是质量上乘的烤瓷牙。丹维尔医生喜欢抵抗,粗枝大叶、高傲自大、粗暴无礼,但他喜欢复杂的问题。他野心勃勃、生性好斗,但内心深处,他乐于接受别人对他的征服。卡米尔已经遇到过无数这样的人了,他们打压你,但你真的倒在地上时,他们又来治愈你。

这是一种女人的天性,可能也是因为这样,他才做了医生。

他们面面相觑。丹维尔是个聪明人,他有敏锐的洞察力。

“好了,”卡米尔淡定地说,“确切来说,我们可以怎么做?”

10:45

“你们不要动我。”她喊道。

卡米尔需要一点时间整合信息。他想休息一下,但他还是选择小心谨慎。

“好吧……”他用一种鼓励的口吻说。

那些X射线、扫描仪,证实了年轻实习生前夜所说的话。牙齿手术会另外做,其他手术也会一起进行。嘴唇上还剩一点结痂,但左脸上,该怎么说呢,有一点儿?有几条?清晰可见的痂?安妮在镜子里看了半天,她的嘴唇都爆裂开了,很难知道哪些会留下痕迹,哪些会随时间褪去。至于脸颊上的结痂,因为被针迹覆盖着,现在没有办法预测。

“只是时间问题。”实习医生说。

安妮的脸清楚地说着,这不是真的。可就算是时间,卡米尔也没有太多。

现在他们单独在房间里。他是来传达一个重要信息的。

他等了几秒,然后说:

“我希望你能认出他们……”

“那个从上面向你开枪的人,你跟我说他很高大……他是怎么样的?”

现在试图让她说话简直可笑。

法医鉴定要重新开始,这样要求她讲话可能会适得其反。然而:

“很诱人。”安妮说。

安妮努力地说清楚每个音节。卡米尔急了:

“什么……什么叫‘很诱人’?”

安妮环顾四周。卡米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刚刚露出了一丝微笑。为了简单起见,就把这叫作微笑吧,因为她的嘴唇只是单纯卷到了三颗碎裂的牙齿上方:

“很诱人……像你……”

在为阿尔芒追悼期间,卡米尔已经几次有过这样的感觉:至少,他已经下定决心变得越来越乐观了。安妮开了个拙劣的玩笑,想让卡米尔受不了她然后夺门而出。希望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东西。

他也想用同样的口吻做出回应,但他有点猝不及防。他嘟嘟哝哝的,安妮已经又闭上了眼睛。他至少确定了,她是清醒的,她听得懂他的话。他犹豫着,但突然,安妮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卡米尔把手机给她。是纳唐。

“不要担心,”安妮闭着眼睛,上来就说。

她一下展露出一种长姐的耐心,对于她来说甚至有点过了。卡米尔听到了她弟弟的声音,坚决的,狂热的。

“我在消息里把事情都告诉你了……”

安妮此刻说话时比和卡米尔说话花了更多力气,试图把每个音都发清楚。她想把自己表达清楚,但更多的是为了安抚她的弟弟,让他放心。

“没什么更多的可知道的了,”她加了一句,口气还有点开心,“有人陪我,你不用担心了。”

她抬眼看向卡米尔的方向,说:“纳唐好像很担心。”

“不!听着,我要去做射线检查了,我再打给你。是的,我也是……”

她关机了,叹了口气把手机递给卡米尔。

他得利用这机会,因为他们两人独处时间不会太长。重要信息是:

“安妮……我不该负责你这个案件,你明白吗?”

她明白。她回答:“嗯……”她晃动着脑袋,表示她明白。

“你真的明白吗?”

“嗯……嗯……”卡米尔叹了口气,像是如释重负,为他自己,为安妮,为他们俩。

“我有点操之过急,你明白。然后……”

他拉过她的手,用指尖抚慰着。他的手很小,但很有男子气,血脉明显,卡米尔的双手总是很热。为了不吓到她,他必须想清楚什么是他该说的。

他不能说:“这个在烟草店遇到你的抢劫犯叫文森特·阿福奈尔,他是个暴徒,他决心要杀你,我很肯定他会重新行动的。”

他应该说:“我在这里,你是安全的。”

要避免说:“我们组织不相信我说的,但我说的是真的,他是个疯子,他无所畏惧。”

别说:“我们会给你安排一个小警员在白天值班,但这完全没有任何用处,因为我跟你保证,只要这家伙还逍遥法外,你就不可能安全。没有什么能阻止他。”

不要去提:“这些家伙去过你的公寓,偷走了你的证件,他们做了那么多事,就是为了找到你。”也不要涉及卡米尔能想到的办法。从大局看来,这不是他的错。

他最后说:“一切都会过去的,不要担心。”

“我知道……”

“你会帮我的,对吗,安妮?你会帮我的吧?”

安妮点点头。

“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们认识,知道吗?”

安妮说知道。然而在她目光中,还是流露出一丝谨慎,一种不安的神情像浮云一样掠过。

“外面那个警员,他在那里干吗?”

卡米尔进屋的时候,她看到他在走廊上。卡米尔扬起眉毛。通常情况下,他要么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要么笨拙得像个八岁的孩子。完全是瞬间就能从最好的状态变成最差的状态,中间连个过渡都没有。

“这是……”

一个音节足够了。对于安妮那样的人来说,甚至这一个音节都不需要。从卡米尔的眼睛里,千分之一秒的犹豫中,她都能了解。

“你认为他会回来?”

卡米尔没有时间反应。

“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情?”

卡米尔犹豫了一秒钟,正当他想回答“不”的时候,安妮已经知道了答案:“是的。”她盯着他的眼睛。他感觉到自己的无能,在这样一个本该互相依赖的时刻只感觉到他们彼此的孤独。安妮晃动着脑袋,像是在问自己: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来过了……”终于,她说。

“说实话,我什么都不知道。”

一个说实话什么都不知道的男人是不会以这种方式回答的。立刻,安妮开始颤抖。先是肩膀,然后是双臂,她的脸色惨白。她看着门和房间的装饰,好像有人刚刚告诉她,这将是她最后的地方。想象一下有人指给你看你的灵床。卡米尔从没有那么笨拙过,他又加了一句:“你是安全的。”

这简直是对她智商的羞辱。

她转过头去对着窗子,开始哭泣。

现在最重要的是她能休息,能尽快重新恢复体力。卡米尔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这一个目标。如果在照片上,安妮一个人都指认不出来,那么整个调查就没有办法继续了。而只要她给出一丝线索,只要起个头,卡米尔相信自己一定能顺藤摸瓜把他们全都查出来。

把它了结了。快。

他感到一阵阵眩晕,像是喝了酒,他的表皮开始爆裂,真皮像是层层剥落后飘浮起来,环绕着他。

这一切要如何收场?

12:00

身份鉴定科的技术人员有个波兰名字,有些人叫他克里斯特科维亚克,另一些叫他克里斯托尼亚克,只有卡米尔发音准确:科里茨托菲雅克……他两鬓留着胡须,一副怀旧摇滚乐手的模样。他把他的器具放在一个小行李箱里,箱子的四个角是铝制的。

丹维尔医生给了他们一小时,因为他觉得他们一定会拖到两小时。卡米尔知道,他们要四小时。而技术员本人经验老到,他知道,这一切可能需要六小时,甚至两天。

他的卡片箱里拥有几百张的底片,他需要好好挑选一下。目标是不要展示太多,因为过不了多久,所有的脸看起来都会差不多,调查就会变得毫无用处。他挑出文森特·阿福奈尔和另外三个他同伙的照片,放在一堆照片中,还有这沓照片里所有和塞尔维亚人相关的照片。

他凑近安妮:

“您好,女士……”

声音很好听,非常温柔。动作温和、精准,很能给人安全感。安妮僵直地躺在自己的**,整张脸从上到下都是肿的,腰两侧放了几个枕头,她睡了一个小时。为了证明她非常努力,她挤出一丝微笑,没有咧开嘴唇,因为她不想露出破碎的牙齿。他打开行李箱想安装器械,技术员说了些套话。到现在为止,一切都是精心打磨过的。

“有时候测试很快就能结束,相信我们会很顺利的!”

他露出了大大的笑脸,想给安妮鼓励。他总是尝试着让气氛缓和一点,因为一旦他拿出照片,安妮要么能够指出凶手,要么她就会突然陷入一种暴力的场景,要么她会觉得自己被侵犯,或者有人就在她眼前被杀害。这类的事都会浮现在她面前,所以氛围很难会是轻松的。

“但是又有些时候,”他神情严肃冷静地说,“需要多一点时间。所以,当您觉得有点累的时候,您告诉我,好吗?我们不着急……”

安妮点点头。她看看卡米尔,她理解。她说好。

看到她点头,技术员说:“好的,我来跟您解释我们将如何操作。”

12:15

当下,虽然没什么心情,卡米尔还是想着分局长米夏尔女士开的玩笑,或者说是挑衅。但不,没有什么比这更严肃的了。他们派给他的穿制服的警员正是前夜他在莫尼尔长廊遇见的小警察,那个家伙精瘦,两眼下方还挂着深深的黑眼圈,像是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一样。如果卡米尔稍微迷信一点,一定就从他身上看到噩兆什么的了。然而,卡米尔就是很迷信。他是那种会沉迷于咒语的人,他害怕任何不好的先兆,而看到一个像僵尸一样的警员守在安妮病房门口,让他没法冷静。

小警察迅速把食指举到太阳穴,对卡米尔致敬,卡米尔半路就制止了他。

“警官……”小警察一边回答他,一边伸出他骷髅般的手,细长,冰冷。

一米八三,卡米尔估计。

他已经把休息室里最舒适的椅子搬到了走廊上,做事相当有条理。在他身边,靠墙放着一个海军蓝色的小袋子。他妻子应该给他准备了三明治和保温杯,但最重要的是,卡米尔嗅到了香烟的味道。可能到晚上八点的时候,而不是正午,他就会靠着门立刻点起第一支烟,埋伏着的杀手就会找到路径,然后开始精心计划他的小仪式;等到第二支烟,他就能确认好行动时间;到第三支,他就等小警察离开,一旦警察到了最远的距离,他就只需要上楼,进到房间,用霰弹枪对安妮进行扫射。他们给他派来了最高大,但可能也是最愚蠢的警员。不过目前没什么要紧的。卡米尔不能想象杀手那么快就回来,而且在光天化日之下作案。

往往是夜晚降临的时候最需要小心提防。我们走着瞧。卡米尔坚信。

“你不能从这里离开一步,听清楚了吗?”

“没问题,警官!”小警员**昂扬地回答。

这种类型的回答,实在让人不放心。

12:45

在走廊的另一端是一个小等候室,从来没有人进来过,它的地理位置太不理想了,忍不住让人想问它到底在那里有什么用。有人曾想把它变成办公室,但这个提议被压下了,佛罗伦丝这么解释说。这位女护士总是以滔滔不绝的说话方式拥抱生活。似乎哪里都有规矩,必须让事物保持它们原来的样子,即便是毫无用处的东西。这就是规定。这里是欧洲。所以,地方实在是不够用了的话,工作人员就开始往里堆砌家具。在经过安全部门的时候,我们把货放在货车上,从地下走,之后再把它们运上来。安全部门很满意,他们盖章批准了。

卡米尔推了两箱绷带,拿了两把椅子。在一个矮桌桌脚边,他和路易一起做综述。(路易穿着奇福内利烟灰色高定西装、斯万奥斯卡白色衬衫、马萨罗皮鞋,一切都是量身定做的。路易是重案组里唯一一个一身行头抵得上他一年薪水的警员。)路易向范霍文报告调查的进展,德国女游客真的已经自杀了;用刺杀行凶的摩托车骑手已经确认了身份,他正在逃逸,两三天内应该可以抓到他;七十一岁的罪犯已经承认了作案动机:嫉妒。卡米尔迅速处理完这些案子,好快点回到安妮的案子。

“如果弗莱斯提尔女士确定了有阿福奈尔……”路易起了个头。

“即便她没认出来,”卡米尔打断他,说,“也不代表就不是他!”

路易轻轻吸了口气。这种紧张不是他老大的习惯。看得出来,调查不是很顺利。这时候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卡米尔摆摆手,不关他事。

“没有人知道他们一月之后在哪里见过面,我们猜测可能是国外,靠近蔚蓝海岸。杀完一个人之后,尤其是在他就想金盆洗手的时候,可以理解他要十分小心谨慎,即便是他的亲信看起来似乎也不知道他的情况……”

“‘看起来’……”

“是的,我也觉得奇怪,可能有人已经见到了他们,人总不可能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令人震惊的是他突然又回来了。我们得想想他可能会躲在什么地方。”

“那群逃逸的家伙被找到了?”

“信息收集完全处于公开状态。那些洗劫商场的混混已经被发现了,但是那些专业大盗,他们只会在最确定的情况下行动,也就是说只有赃物的价值够得上万一被抓会判的刑罚时,他们才出手。所以警方最关心的始终是更多的信息来源,游戏往往从这里开始。关于莫尼尔长廊的事情,已经确定,那个迟到的女售货员和事情没有牵连。”

所以,当然,事情很明显。

“我们也要问问弗莱斯提尔女士那天在那里干什么吧。”卡米尔说道。

问题只是走个形式,毕竟说到底,这样的问题也不指望会有个答案。他问她也只是出于职责,因为正常情况下他们都得这么问,就这么简单。他从来搞不清楚安妮的日程表,她什么时候会在巴黎,哪几天不在,他努力试图记住她的行程,他们的约会,但最后只限于记住她今天晚上会不会在,或者明天在不在,再之后就是个谜了。

然而路易·玛利亚尼是个好警察。有条不紊,智商超群,教育程度远远高于他的职位所必需,还直觉灵敏,还有……还有……还有,非常多疑。很好。作为一名警察,这是最基本的素质。

比如,当分局长米夏尔女士不相信阿福奈尔扛着猎枪来过医院、进过安妮的病房时,她只是有点将信将疑;但当她问卡米尔在搞什么,并且强调她和媒体的关系时,她就是非常多疑了。或者,当卡米尔总在心里偷偷暗想,安妮会不会除了劫匪的脸,还在现场看到了什么而没有说时,他也是多疑的。

如果让路易询问一个被卷入抢劫案的女人,他会问她为什么恰巧在那时候出现在事发现场。工作日的一天,她本应该工作。而且是在商场刚刚开门的清晨,这意味着那时候几乎没有别的行人,没有别的客人,只有她。他本该可以问她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问她的总是他老大,简直让人相信其中有某种维护。

卡米尔已经问完了问题。形式走完了,他正准备着手下一件事,却被路易一个手势拦了下来。他伸出手臂,在地上一个袋子里冷静地摸索了好一会儿。他从里面拿出一份文件。一段时间以来,卡米尔总是要戴一副老花镜来念东西。“通常情况下,”卡米尔自言自语,“不久就会变成老花眼了……但是,我几岁了呀,路易?”他就像有个儿子一样,他总是记不住自己的年龄,一年要问他至少三次。

这份文件是德福赛首饰珠宝店的招牌的复印件。卡米尔戴上了他的眼镜,他读道:“安妮·弗莱斯提尔。”这是一份奢侈品手表的订单,八百欧元。

“弗莱斯提尔女士来取她十几天前订下的一块手表。”

珠宝商要求了十几天的延期交货,只为了做这个篆刻。文字在订单上显示着清清楚楚的大写字母,在这样价格的礼物上,不能有任何差错,名字如果有一点拼写错误……想象一下客人看到手表时的表情……他们甚至还让她自己亲手书写,这样如果有任何问题他们也不会有任何麻烦了。所以文件上清晰显示了安妮的大写字母手写体。

手表背后刻着名字:“卡米尔”。

沉默。

两个男人摘下眼镜。他们如此默契的动作反而强调了这种尴尬。卡米尔没有抬眼,稍稍把订单往路易那里推了一下。

“这……是一个女性朋友。”

路易点点头,一个女性朋友,好吧。

“亲近的。”

亲近的。好吧。路易理解,他老大一辈子都在迟到。在范霍文的人生中,他总是踩不准节奏。即便是最快的节奏,也是他的短腿的最快节奏。

卡米尔和伊琳娜还在一起,已经是四年前了。路易和伊琳娜也很熟悉,互相也很喜欢对方,伊琳娜叫他“我的小路路”,问起他的**,她总是让他耳根子发红。后来,在伊琳娜去世之后,路易总是去他在的小诊所看他,直到卡米尔有一天跟他说他还是喜欢一个人待着。后来他们也只是远远地遇到过几次。几个月后,分局长勒冈不得不下指令让卡米尔归队,强制性地让他去负责处理一些烫手山芋,一些谋杀案、绑架案、非法囚禁案、性侵案……他也要求路易重新归队。从卡米尔还在诊所的那时候,到今天,路易不知道卡米尔都经历了些什么。然而,在一个像范霍文这样有规律的男人的生命里,一个女人的闯入应该会有不少迹象的显现,在他行为的细微变化中,在他的时间安排中,所有这些细节路易都很敏感。但他什么都没看出来,什么都没感觉出来。直到今天,他还是会说,在范霍文的生活中即便有女人出现,那也是无关紧要的,因为如果是一段热烈的爱情关系,在一个内心深处绝望至极的鳏夫的生命里,那应该是另一番极致恢宏的模样。然而,今天,他所展现的这种狂热和激愤……有一个相反的结论路易实在不能忽略。

“我不希望你插手这件事,路易。我已经喘不过气来了。我不需要有人提醒我违反了规矩,我不在乎,就我一个人。你不应该来分担这个风险,(他盯着他的助手)我只要求你给我多一点的时间,路易。(沉默)在米夏尔发现我为了处理一个亲近的人的案子对她撒谎了之前,我必须尽快解决这件事。如果我能尽快抓到那些人,这件事就会成为过去。至少我们不用再为此操心了。但相反,如果这件事拖得太久,半路有人来阻拦我,你知道,那她将会经历一场难以想象的混乱。你没有理由被我拖下水。”

路易看上去心不在焉的,他一脸沉思地环顾四周,像是在等一个服务员给他下单。最后,他痛苦地笑了一下,指指那张复印件。

“这对我们也没什么帮助。”他说(他说话的口气像一个渴望得到工作却又深受打击的人),“您不觉得吗?卡米尔,这个名字太常见了。甚至我们都不知道它指的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

卡米尔没有回答,路易继续说道:“您希望我们拿它怎么办?”像是总结发言。

他束了一下他的领结。

用左手拢了一下他的刘海。

他站起来,把文件留在了桌上。卡米尔把它收了起来,卷成一卷放入了他的口袋中。

13:15

身份鉴定科的技术人员刚刚结束了任务准备离开医院。他说:“非常感谢,我相信我们已经非常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这话他已经说成了习惯,不论结果会是怎样。

尽管会头晕,安妮还是站了起来,转身去了盥洗室。她无法抗拒内心的渴望,她需要看到自己,她需要确定损伤的面积和严重程度。脑袋周围的绷带已经拆了下来,只露出了她脏脏的短发,为了能够缝针,它们两侧都被剃光了。像是脑袋上的两个洞。下巴下面也有针迹。今天,她的脸看起来更加臃肿了。就是这样,最初的几天,大家都跟她反复说着相似的话,说她的脸有点肿,是啊,我知道,您已经跟我说过了,但妈的没有人告诉我它到底有多肿!它肿得像个羊皮袋,整个脸都充着血,像是一个喝醉了酒的人。一个女人被打成这样的脸让人联想到衰老,安妮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公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