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10:00

“所谓有决定性的事件,就是彻底把你生活打乱的事件。”这是卡米尔·范霍文几个月前在一篇名为《历史的加速度》的文章里所读到的。这个决定性事件,惊心动魄,猝不及防,会刺激你整个神经系统,你立马就能把它和生命中其他小事情区分开来,因为它就像包裹着一大团能量,拥有一种特殊的密度:一旦它出现,你就知道它会给你带来的重大意义,不可逆转。

比如,对着你爱的女人利落地放上三枪。

这是即将发生在卡米尔身上的事。

就算你有一天和他一样,去参加你最好的朋友的葬礼,你觉得这一天已经糟透了,那也无济于事。尽管如此,命运并不会满足于这样平淡无奇,它完全有能力像一个装配着莫斯伯格500系列12号削短型滑膛式霰弹枪的杀手一般出现在你面前。

现在,就看你怎么反应了。这就是问题所在。

因为你的思绪已经惊愕无措,所以通常就只剩本能反应了。比如在这三枪之前,你爱的女人去了烟草店,然后你清清楚楚地看见杀手敏捷地把枪上了膛,支在肩头。

或许就是这样一些时刻,最能凸显出了不起的人物,那些总能在恶劣的环境下做出正确抉择的人。

但如果你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你只能尽你所能自我防卫。通常情况下,面对这样的劫难,你注定只能手足无措或者失误,甚至索性彻底无力动弹。

当你已经到达一定年纪,或者你已经遭受过这类晴天霹雳的事情,你会以为你已经有了免疫。这就是卡米尔的情况。他的第一个妻子死于非命,那是一场浩劫,他花了好几年才恢复过来。当你经过了这样的考验,你会以为这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这是个陷阱。

因为你已经放低了警戒。

对于命运来说,它向来眼光毒辣,这是把你一举拿下的最好时刻。

并且提醒你所有的偶然性,都有其必然性。

莫尼尔商业长廊开门没多久,安妮·弗莱斯提尔就走了进去。主通道上几乎没有人,空气里还飘浮着洗涤剂的味道,让人有点头晕。小商铺陆陆续续开了门,商家们纷纷摆出书摊、珠宝摊和各种展位。

这个商业长廊,建于十九世纪的香榭丽舍大街尽头,主要卖一些奢侈品、文具、皮革和古董。顶上是玻璃天窗,抬头望去,细心的游客就会发现满目精致的装饰艺术,彩陶、飞檐和一些小彩绘玻璃。如果安妮心情好的话,她本也可以欣赏它们,可是她放弃了,她不是个习惯早起的人。在这个时间点,这种精美壮观,这些细节和这天花板,她都毫不在意。

首先,她需要一杯咖啡。特浓咖啡。

因为今天,很不凑巧,卡米尔赖床了。不像安妮,他本该习惯早起。但是今天安妮却并没有太多兴致。所以,当她轻轻推开卡米尔的挑逗时,他双手发热,有时候这着实让人心痒难耐。她溜进浴室,完全忘记了倒好的咖啡,她边擦着头发边回到厨房,发现一杯已经冷却了的咖啡,又在离洗脸盆下水口几毫米处找回一片隐形眼镜镜片……

这一切之后,是时候该出发了。安妮还空着肚子。

她到达莫尼尔商业长廊的时候,差不多十点过几分。她在入口处小酒馆的露台上坐下,她是第一位客人。咖啡壶还在加热,她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喝上咖啡,虽然她看了好几次手表,但那并不是因为她着急,而是因为服务生。她试图打消他的念头。他闲着没事儿,就想凑上来和她聊天。他试图围着她擦桌子,一边透过手臂下的空隙偷瞄她,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绕着圈接近她。这是个高个子男人,清瘦,爱吹牛,一头浓密的金发,是那种你可以经常在旅游景区里看到的人。他擦完了最后一轮桌子,就站定在她边上,一手叉着腰,望着窗外,发出一声称羡的叹息,又对天气评论了几句,平庸得可怜。

这个服务生是个蠢货,但他还是相当有品位的。因为即便四十岁了,安妮还是相当迷人。细腻的古铜色皮肤,浅绿色的眼睛,令人目眩神迷的笑容……这简直是一个闪着光芒的女人。还有两个酒窝。她举止优雅,轻盈,让人忍不住想触碰,因为她身上每一处都看起来圆润而紧实,她的胸部、臀部、小腹、大腿,事实上,她浑身上下都圆润而紧实,让人走火入魔。

每次想到这里,卡米尔就忍不住想她怎么会和自己有关系。他已经五十岁了,头发都快掉光了,但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只有一米四五的身高,更清楚地说来,差不多就是一个十三岁男孩的身高。为了避免猜测,不得不尽快说一句:安妮虽然不高,但也比他足足高了二十二厘米,差不多一个头的样子。

面对服务生的勾搭,安妮给了他一个迷人的微笑,表达明晰:一边儿去吧(服务生做了个手势表示他懂了,可能是为了不招人烦)。她喝完咖啡,就穿过莫尼尔市场向乔治-弗朗德林大街走去。差不多走到街的另一头时,她把手伸进手袋,可能是要摸钱包,却摸到一阵潮湿。她的手指沾满了墨水,一支钢笔漏了墨。

对于卡米尔来说,就是因为这支笔,故事才正式开始。也有可能是因为安妮选择去这个市场而不是另一个,恰恰是这个早上而不是另一个,等等。促成一个灾难的一系列必要巧合,总是猝不及防地接踵而来,令人狼狈不堪。但曾经也是在这样一系列的巧合中,卡米尔遇到了安妮。人总不能成天抱怨。

所以这支平淡无奇的墨水管钢笔,就这么漏墨了。深蓝色,很小一块。卡米尔认出了它。安妮是左撇子,她写字时手的姿势很特别,旁人根本不懂她是如何做到的,而且她的字很大,可以说她似乎是狂怒地把一系列的签名连成一条线,更奇特的是,她总是选择小号的钢笔,这就让整个画面更加惊人。

安妮从包里收回满是墨水的手,立马为蒙受的损失忧心忡忡。她正想着办法,就在右手边发现了花台。她把包放在花台的木质边缘上,开始把里面的东西一一取出。

她很恼火,但比起损失,更多是害怕。事实上,当我们更了解她一些,我们就知道她没什么可害怕的,安妮一无所有。包里没什么东西,生命中也没什么。她身上穿的,也是最普通的、任何人都买得起的衣服。她既不买房,也不买车,今朝有酒今朝醉,不会入不敷出,但也绝不亏待自己。她从不存钱,因为她没有这个概念:她爸爸是个商人。就在他宣布破产之前,他带着四十多个合伙人携款潜逃了,而他才被推选为他们的财务主管。大家再也没见过他。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安妮始终对钱保持一定距离。她在财务上最近一次担心,还要追溯到她一个人把她的女儿阿加特拉扯长大的时候,那也是很久以前了。

安妮把钢笔扔进了垃圾桶,把手机塞进夹克衫口袋里。钱包弄脏了,也要扔掉,但里面的纸币完好无损。至于手袋,衬里湿了,但墨水没有渗透出来。安妮思忖着上午就买一个新的。一个商业长廊,这是个理想的场所,但她不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会让她无法完成这项计划。与此同时,不管怎么样,她用自己的手帕先把包底垫上了。弄完这一切,她望着十指沾满墨水的双手,心烦意乱。

她可以回到那个咖啡馆里去,但一想到要再见到那个服务员,她就打消了念头。正在这时,她想到了解决办法。就在她前方,有一块牌子写着“公共厕所”,在这种地方,这可并不常见。厕所就在卡尔顿糕点房和德佛赛珠宝店后面。

就从这一刻开始,一切即将不可避免地发生。

安妮走了三十多米,进入厕所,她推开门,发现面前站着两个男人。

他们是从通往达米亚妮大街的紧急出口进来的,朝着长廊里面走来。

顷刻之间……是的,就是这么可笑,但很明显:如果安妮再晚进来五秒,他们或许就已经套上了他们的风帽,或许一切就不一样了。

可事实就是这样:安妮进了门,大家都惊住了,僵立在那里。

她轮番打量这两个男人,惊讶于他们的出现,他们的穿着,尤其是,他们一身的黑色。

还有他们的武器——那些猎枪——即便是对武器一无所知的人,也会被震撼到。

其中个子比较矮小的男人嘀咕了一声,又像是一声叫喊。安妮看向他,他很惊讶。她立马把头扭过去,看向另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更高大一些,脸色坚毅,棱角分明。这一幕持续了几秒,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定定地呆立在那里,显然都吓了一跳。两个男人匆匆忙忙地重新戴上风帽。那个高个子举起武器,微微转身,像是拿着一把斧子准备砍一棵橡树一样,他举起冲锋枪柄,冲着安妮的脸就砸了过去。

用上了吃奶的力气。

简直要敲开了安妮的头。他甚至还连腰带胯地往前一顶,就像网球手击球那样。

安妮往后退了几步,想抓住什么东西,但她什么都没抓到。这一击太过猛烈,又来得那么猝不及防,安妮感觉自己像是身首异处了。她往后飞出一米多远,后脑勺撞到了门上,她张开双臂,趴倒在地上。

木质的枪托几乎把她的脸敲成了两半,从下巴到太阳穴,枪托把她左边的颊骨敲得像个水果一般裂开,一道十几厘米长的口子,鲜血瞬间就涌了出来。从外部听起来,就像一个拳击手套打在沙袋上一样。对安妮来说,她的身体感觉受到了榔头的敲击,而且是一把二十几厘米长的榔头,被双手握着狠狠向她砸去。

另一个男人开始咆哮,像是怒不可遏。安妮听到他的声音,但是飘飘忽忽,她的灵魂像是出了窍。

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高个子男人朝安妮走来,高举着那把硕大的猎枪,枪托朝向她的脑袋,正准备给安妮致命一击,他的同伴又一次叫喊了起来。这一次,比上次更加声嘶力竭。他好像抓住了她的袖子。安妮昏昏沉沉,睁不开眼睛,只有双手拼命挣扎,在空洞之中张张合合,完全是一种**性的本能反应。

拿猎枪的男人停下来,转过身,犹豫。的确,没有什么比开枪更容易招来警察了,何况一切行动还没展开,所有有经验的专业人士都会这样告诉你。他想到法律,纠结了一秒,于是做出了选择,他转向安妮,对她连踢了好几脚,脸上,肚子上。安妮试图躲避,但是即便她有力气,她也被门抵住了,动弹不得,没有出路。一边,是紧紧贴着她的门;另一边,男人左脚单腿立着,右脚的鞋尖则狠狠踹在安妮身上。安妮在他一次次落脚之间偷偷喘气,男人停了一会儿,或许是因为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他决定采取一个更加果决的方式:他转向猎枪,把它高高举过头顶,用枪托狠狠向安妮砸去。使出全身力气,狠狠砸去。

他这架势就像是要在结冰的地面上打桩。

安妮蜷曲着身子自我保护,她在自己的血泊中扭动着身子,血已经流了一地,她双手抱住脖子。第一击落在枕骨部位。第二击,更加精准地,砸向了她的手指。

这种方式的改变并没有得到一致认同,因为另一个更矮小的男人走了过来,吼叫着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他继续击打。男人无所谓地放下猎枪,继续折磨安妮。他又开始踢向安妮,连续不断地,用他那硕大的皮鞋,那种军人穿的皮鞋,一脚一脚接二连三地踢向她。他瞄准了头部。安妮缩成一团儿,继续用双臂保护着自己,皮鞋朝着她的脑袋、脖子、手臂、背脊噼里啪啦地落下,不知道踢了多少下,医生们会说至少八下,法医可能说九下,谁知道呢,反正浑身上下到处都是。

就在这个时候,安妮失去了意识。

对于这两个男人来说,事情像是解决了。但是安妮的身体堵住了通往商场的门。他们没有商量,非常默契地弯下腰,矮个子抓住安妮一条胳膊拖向自己的方向,这个年轻女人的脑袋就这样撞上地板,被一路拖曳。门终于打开了,男人松开安妮的胳膊,胳膊就这样沉沉地落到地上,姿势甚至还有点优雅,有些油画上,圣母玛丽亚的手就是这样被描绘的,在人体的肉感中带着一丝无力。如果卡米尔当时在场,他应该可以立刻看出安妮手臂的样子,那种无力的感觉,像极了费尔南·布雷的油画《受害者》,又名《窒息的女人》中的样子,他一定会饱受精神摧残。

所有的故事本可以在这里结束。这场不合时宜的偶遇。但高个子男人不想这样。显然他是里头的老大,很快他就对形势有了估计。

等待这姑娘的会是什么呢?

她会不会苏醒过来然后大声呼喊呢?

或者冲向莫尼尔长廊?

更糟糕的是,她会不会趁他不注意的时候,通过紧急出口逃跑出去呼救?

或者躲在厕所的一个小隔间里打电话呼叫警察?

于是他伸出脚抵住门,不让门关上,朝安妮俯下身,抓住她的右脚踝,拖着她走了三十多米,出了厕所,就像一个孩子拖着个玩具一样,轻松随意,对身后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

安妮的身子撞来撞去,肩膀撞上了厕所的墙角,臀部撞上走廊的墙壁,头部随着拖动晃来晃去,一会儿撞上廊柱,一会儿撞上走廊两边的植物托盘。安妮现在就像一块破布,一个布袋子,一个萎靡不振的人偶,毫无生气,体内的血不断涌出,使她身后拖曳着一大片红色,不出几分钟就凝结了,血总是干得很快的。

她就像死了一样。当男人把她松开时,安妮已经像是浑身散架一般,倒在地上,男人看都没看她一眼,这已经不关他的事了,他动作果决地给猎枪上了膛,踌躇满志的样子。

两个男人叫喊着闯入德佛赛珠宝店。店铺才刚开门,如果有客人的话,一定会因他们闯入时的粗暴和店里人烟的稀少之间的强烈对比而受到惊吓。两个男人呼喊着命令冲向工作人员(店里只有两个女人),并立刻对她们拳打脚踢,肚子上,脸上,一切来得猝不及防。一时间,空气中混杂着玻璃窗碎裂的声音、哭喊声、呻吟声,还有因为害怕发出的喘息声。

可能是因为她的脑袋在三十几米的路程中撞击了地板,一路的颠簸,使安妮突然有了生命迹象……就在此刻,她试图回归到现实中来。

她的脑子,像是一个发了疯的雷达,拼命搜索着信息,想弄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她一度失去了意识,真真切切是被那一阵击打给麻痹了,被逮了个措手不及。至于她的身体,痛苦已经使它麻木,肌肉丝毫不能动弹。

安妮的身体被拖过走廊,倒在店铺门口的血泊中,这样一个场景可以带来一个积极的影响:它会大大加速局势的发展。

店里只有两个人,女老板和一个女学徒。女学徒只有十六岁,瘦瘦小小,像个纸片人,她扎了一个发髻,想显得成熟端庄一些。她一见到这两个男人蒙着面全副武装地冲进来,便意识到这是一桩持枪抢劫,她像条鱼一样张开嘴,神志不清,被动得像是就要被放上祭坛的贡品。她拖着发软的双腿,想退回到柜台后面。还不等她膝盖跪地,她的脸已经被一把猎枪枪托抵住了,她慢慢瘫软下去,就像一个融化的奶油冰激凌。接下去的时间里,她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数着自己的心跳,双手举过头顶,像是在等待一块即将落下的石头。

男人拽着安妮一条腿,在地板上拖曳着她僵死的身体。她的裙子已经褪到腰间,身后一大摊血,珠宝店女老板见到这一幕,立刻吓得说不出话来。她试图憋出一个字来,却好像哪里被堵住了一样。高个子男人堵在店铺的入口处,监视着来往的人,矮个子冲向女老板,扛着枪杆,突如其来地对着她的肚子一顶。她立马感到一阵恶心。男人一言不发,他不需要说话,对方已经完全任其摆布了。女老板笨拙地打开保险锁,摸索着开橱窗的钥匙,但有些不在她身上,她要去里屋找,就在迈开第一步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尿在了身上。她把那一小串钥匙颤颤巍巍地交给了男人。她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在任何情况说出这样的话,但此刻,她对男人嗫嚅着说:“请不要杀我……”为了多活哪怕二十秒,她可以交出一切。这么说着,不等男人命令,她已经躺倒在地,双手背在脖颈后面,只听她着了魔似的小声念叨着什么。她在祈祷。

任何见识了这两个男人的凶残的人都一定会怀疑这些祈祷,哪怕再虔诚的祈祷,是否会有任何实际作用。无所谓了,就在女人祈祷时,男人一分钟都没有迟疑,立马打开了所有橱窗,把里面的宝贝都掳走,放进他们的大帆布袋里。

这是一次计划周密的抢劫,前后不到四分钟。时间选择得当,从厕所打入也是个明智的选择,分工也相当专业:第一个男人洗劫橱窗里的珠宝,另一个守在门边,一动不动直挺挺地杵在那儿,一边监测着店铺,一边监测长廊。

店内的一个摄像头录下了第一个男人打开橱窗和抽屉,掳走所有宝贝的过程。另一个摄像头对准了珠宝店的入口处和商业长廊的一角。在这个摄像机镜头里,人们可以看到安妮躺在过道上。

正是从这一刻开始,抢劫计划出现了意外。正在这时,摄像头里的安妮动了一下。只是极小的动弹,像是一个本能反应。卡米尔一开始有些怀疑,觉得可能没看清,但真真切切,是的,安妮动了……她动了动脑袋,从右向左转动,极其缓慢。卡米尔了解这个姿势:一天中有些时候,当她想放松一下,她会扭动脖子,按摩脖子上的肌肉,她说这叫“胸锁乳突肌”,卡米尔甚至不知道有这东西存在。显然,这一次不是为了放松,因为这个动作既不够舒展又不够静谧。安妮侧身躺着,右腿蜷曲着,膝盖碰到胸口,左腿伸展着,上半身歪斜着,像是想翻身。她的裙子褪到腰间,露出她的白色底裤。脸上鲜血横流。

她蜷曲着,被扔在那儿。

抢劫刚开始的时候,站在安妮边上的男人飞快地瞥了她几眼,但是因为她一动不动,男人的注意力便集中到了监测周遭环境上。他不再管安妮,背对着她,甚至没有注意到一道鲜血已经浸湿了他右脚后跟。

安妮,她刚从一个噩梦中挣脱出来,努力想弄明白周围这一切是发生了什么。她抬起脑袋的一刹那,摄像头捕捉到了她的脸。那张受到重创的脸令人心碎。

当卡米尔发现这一切的时候,他被完全震慑了,不知所措。他回了回神,停下脚步,后退两步,他甚至都认不出她。这张脸完全不是安妮,她曾经是如此神采奕奕,眉目含笑,而眼前这张脸浸透了鲜血,浮肿着,眼神空洞,像是大了整整一倍,并且变了形。

卡米尔扶住桌角,立刻就有一种流泪的冲动,因为摄像机正对着安妮,她缓缓转向他的方向,像是要对他说话,向他求救,这都是他当场本能反应下的想象,而这想象太有害了,这种想象包含着一种态度。想象你的亲人,在指望着你的保护,想象他在受罪,快要死了,你好像感觉到他那一身冷汗。再往深了想想,想想当他抑制不住心头涌起的恐惧时,呼喊着你的名字,你可能就会想立刻死去。卡米尔正处于这样的状态,站在这屏幕前,无力动弹,只有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幕回放,而事实上这一切早已经结束了。

这让人无力承受,着实太过沉重。

这些片段会一遍一遍在他脑海中回放。

安妮接下来的行为,像是周围环境都不存在一般。那个抢匪可能会压到她身上,重新拿着枪杆子对准她的脖子。这几乎是个劫后余生的本能反应,尽管从屏幕看起来,这更像一种自杀行为:在这种情况下,离一个带枪男子不到两米,几分钟前,这个男人还看起来可以随时不皱一丝眉头地一枪把安妮击毙。安妮已经准备好做出超乎所有人预料的事:她要试着起身。安妮是个极有个性的女人,但是极有个性和徒手大战配枪歹徒,还是有点差别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两方势力交战,必定要决一雌雄,这一切无可避免了。

两方力量悬殊,优势显然在于那把12号口径的猎枪。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安妮当下没有办法正确估量彼此的实力,也没有办法理智地拿捏胜算,她只是自顾自地展开行动。她积聚起浑身力气,当然,从镜头里看起来,也没多少力气——她收拢双腿,靠着胳膊支撑着身子,无比艰难,双手在自己的血泊中打滑,差点重新摔倒。她又支起身子,动作极其缓慢,这使得画面看起来有一种虚幻感。她浑身发沉,发麻,让人看着仿佛已经听到她内心的挣扎,忍不住想推她一把,拉她一下,帮她重新站起来。

卡米尔,他更想求她什么都别做。即便这家伙过个一分钟才转身,在这种迷醉癫狂的状态中,安妮走不了三米劫匪就会把她劈成两半。但是卡米尔只是几小时后在屏幕上目睹了这一切,而他现在所想的,已经无关紧要了。一切都太迟了。

安妮的行为全是出于本能,是完全不假思索的。从录像带看来非常明显:促成她的决心的,完全就是求生欲。她看起来并不像个被猎枪顶着威胁了的女人,倒更像是个醉鬼,在晚会快要结束的时候整理自己的手袋——虽然她从头到尾都死死拽着她那只拖在身后浸在血泊里的包——蹒跚着,寻找回家的路。可以说,她最大的对手已经不是那杆12号口径的猎枪,而是她逐渐模糊的意识。

决定性的事情转瞬之间就发生了:安妮想都没想,她挣扎着爬了起来。她勉强算是找到平衡了,虽然裙子被卡在腰间,露出一条大腿……还不等自己站稳,她撒腿就跑。

从这一刻起,一切都杂乱无章地发生了,支离破碎,全凭偶然,又笨手笨脚。就像是上帝已经控制不了局面,不知道怎么调度了,于是演员们只能临场发挥,显然是糟糕透顶。

首先由于安妮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于是自然是找不到出路,她甚至是走了反方向。她张开双臂,碰到了男人的肩膀,立刻,男人就转过身来……

她摇晃了半天,像是喝醉了,一片茫然。但她摇摇欲坠的平衡感神奇地支撑着她。她用袖口擦着血淋淋的脸,脑袋歪向一边,像是在侧耳倾听什么,她想走一步……突然之间,天知道为什么,她决定逃跑。在镜头上看到这一幕,卡米尔再也克制不住了,他所剩无几的冷静顷刻崩溃了。

安妮的意图是好的。但具体操作起来,她的脚在血泊中打了滑。很显然,她飞了出去。这要是动画片,可能会让人捧腹,但在现实中,这就太悲惨了,因为她又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中。她试图站起来,努力找寻方向,但也都只是东倒西歪地摇晃。她看上去就像是慢镜头地迎面走向她所想逃避的东西,着实让人惶恐。

男人没有立刻意识到这个情形。安妮离他只有两公分的距离,但她的脚突然踩到一片干的地面,似乎突然找到了平衡,于是她一下就像弹簧一样冲了出去。

但是找错了方向。

她先是走了一个奇怪的路径,然后自己旋转着,像是个脱了线的木偶。她转身九十度,往前走了一步,停住,又转回来,像个在找路的行人,最后神奇地找到了出口的方向。几秒之后,劫匪发现自己的猎物想逃跑。他立刻就转身,向她开了枪。

卡米尔把录像带看了一遍又一遍:毫无疑问,开枪的那个劫匪也震惊了。他把枪支在自己的胯部,以这样的姿势,理应可以用猎枪击倒任何四五米内的猎物。或许他还没什么把握,又或许恰恰相反,他太自信。但事情经常会这样,找个内向的大男人,给他一把12号口径的猎枪,也给他开枪的权利,他立马就吓傻了。又或者是因为震惊,或者是什么都有一点儿。总之他高举着枪,有点太高了。开枪是个本能反应,却没有瞄准。

安妮什么都没看见。她蹒跚着,像是在一个黑暗的洞穴里前行,玻璃碎片像雨点般撒落在她身上,因为子弹击碎了距离出口几米远的一块半月形玻璃窗户,发出雷鸣般的巨响。安妮的命运看起来昭然若揭,很残忍,却不得不承认:玻璃窗的散落像是一场围猎。很可笑,莫尼尔长廊和它的半月形玻璃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都未被摧毁,而此时仅仅一个笨拙的持枪强盗……有些事情总是让人难以置信。

一切都在颤抖。玻璃窗、镜子、地板,都在颤动。在场的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本能地自我保护起来。

“我把脑袋缩到了肩膀里。”古董店老板会这样跟卡米尔说。

这个男人三十四岁(他坚持是三十四岁,而不是三十五岁)。他戴着个假发,前后都有一点翘起。鼻子很大,右眼像是睁不开,有点像乔托[1]的“偶像崇拜”里戴着帽子的男人。可想而知,他还是惊魂未定。

“很简单,我以为是恐怖袭击(他觉得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我立马又想:不,这里怎么可能会成为恐怖袭击的目标,太荒谬了。”

这类型的证人会用记忆重塑现实。但他不是那种容易丧失理智的人,在去长廊查看究竟发生什么之前,他扫视了一下自己的店铺,确保没有任何损毁。

“不是吧。”他一边用门牙啃咬着大拇指指甲,一边惊叹道。

这个拱廊高度大于宽度,十五米左右宽的走廊,两边都是商家的玻璃橱窗。这样的爆炸对于这样一个场地来说是非常大的。爆炸之后,冲击波以光速旋转着,继而加速冲破所有阻碍,造成一个层层叠叠延绵不绝的回声。一声枪响,加上千万片玻璃碎片直勾勾地飞溅而来,阻拦了安妮的狂奔。为了自我保护,她双手抱头,下巴压得低到胸口,摇摇晃晃,一下侧身跌倒在地。她的身体在碎片上滚动,但她没有停下。要阻止她这样的女人可得再来一枪,再炸一块玻璃才成。都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她居然又一次站了起来。

劫匪第一枪已经失手,他吸取教训,这一次他要从容不迫。在镜头里,我们看到他重新给枪装上子弹,侧着脑袋,如果摄像机足够精密的话,我们甚至还可以看到他的食指在扳机上**。

突然一只手出现,戴着黑色手套,就在他要开枪的时候,另一个男人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书店玻璃窗碎成了几片,大大小小,有的跟盘子那么大,像刀子一样锋利,纷纷砸在地上,再次碎裂开来。

“我在后店……”

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从头到脚都是女商人的模样,又矮又胖,非常自信,精致的妆容,每周两次的美容,还有一身的手镯、项链、戒指、胸针、耳环(让人好奇的是,那些抢匪为什么不把她也当作战利品一起掳走)。她嗓音嘶哑,可能是因为香烟和酒精的缘故,卡米尔没有时间深究。这一切发生还不到几个小时,他整个人都陷入挣扎,他想一探究竟,急不可待。

“我当时急匆匆地……”她一边说一边夸张地指向长廊的方向。

她一时间动作表现得十分夸张。她喜欢显得自己有价值,但她很克制。在卡米尔这里,这招并没什么用。

“有话快说!”他用嘶哑的声音催促着。

对于一个警察来说这太不礼貌了,她自言自语,可能是因为个子矮吧,这可能会刺激出相反的欲望,想表现得具有攻击性。在开枪没多久之后,她所看到的,就是安妮的身体被扔到货柜上,就像一只大手在她背上推了一把,然后又撞上玻璃窗反弹回来,跌倒在地后急速滚动。形象太过强烈,以至于书店女老板已经忘了克制。

“她撞在玻璃窗上,像是整个人都碎裂了一般!但她还不等着地,就又试图挣扎着站起来了!(她简直太不可思议了,甚至可以说令人钦佩。)她浑身是血,极度亢奋,双臂狂舞,到处乱跑,你也看到了……”

在录像里,有那么短暂的一瞬,两个男人看起来完全呆若木鸡了。那个推了一下他同伴导致射击失误的男人把袋子都扔到了地上。手臂晃**着,像是准备好了要让它们脱臼似的。在他的风帽下面,只看得到他双唇紧锁,好像是强忍着言辞。

开枪的那个放低了猎枪。他的双手依然紧握住他的武器,显得有些犹豫,但最终现实占了上风,他放弃了。他只是恨恨地转向安妮的方向。可能是看到她站起来,蹒跚着走向莫尼尔长廊的出口,时间仓促,他脑子里有个警钟响了起来:这一切似乎拖得太久了。

另一个男人抓起那些袋子,扔了一个给开枪的男人,手势精准。两个男人一溜烟地逃跑了,从屏幕上消失了。没过几秒,从屏幕右侧看到开枪的那个男人又冒了出来:他拾起安妮逃跑时落下的袋子,立马又跑了。这次,他没有回来。可以猜想,那两个男人又折回了厕所,几秒之后就从达米亚妮街跑了,他们的同伙在车里等着接应他们。

安妮,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跌倒,重新爬起来,但她还是坚持了下来。旁人都会觉得惊讶,她居然撑到了长廊的出口,还跑到了街上。

“她浑身沾满血,但还在前行……简直就像个僵尸!”

这个女理发师是南美裔,一头黑发,古铜肤色,二十多岁。她在一家美发厅工作,当时正在街角,想去买咖啡。

“我们的机器坏了,我想去咖啡馆为客人买些咖啡。”

女老板解释说。她叫贾妮娜·格诺,现在淡定地站在范霍文面前,看上去怎么都像一个老鸨。她相当有责任心,不管什么机器故障,什么买咖啡,她不会允许自己的姑娘们在马路上不受她监视地随便和男人搭讪。卡米尔一个手势就打发了她。好吧,也不完全是。

在安妮闯入的时候,女理发师正托着个圆盘,上面放着五杯咖啡,她走路很快。好像她的这个街区的顾客们尤其令人讨厌,她们都很有钱,很挑剔,对她们来说这就像一种千年不变的习惯。

“不冷不热的咖啡是会被嫌弃的。”女老板一脸无奈地说。

所以,那个女理发师已经在街上听到了那两起爆炸事件。她又惊讶又好奇,走出门来,托着托盘在人行道上走着,立马就看到一个疯子一般的女人浑身淌血、跌跌撞撞地从商业长廊里走出来。她震惊了。两个女人迎面撞上,托盘飞了出去,上面的茶杯、茶托、水瓶全砸了,咖啡倒了女理发师一身,浇湿了她的工作西服。连着的枪击,洒了的咖啡,浪费的时间,都不重要了,但是这个价位的一套西服,他妈的,这下女理发师尖了嗓门,她想把损失夸大,卡米尔用一个手势表示:还好,还好。她叫嚷着说这洗衣服钱谁来支付,卡米尔还是说没事,没事,法律应该都写着的。

“她都不知道看看路!”女老板又强调了一遍,说得好像撞她的是摩托车一样。

她说着这个事情,好像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一样。她带着一种权威的口气说着这些话,毕竟这关系到她的“姑娘”,也因为这些泼了的咖啡洒到了她的制服上,这就像给了她一种权利。至于顾客,总是要散的。卡米尔抓住她的胳膊,她低下眼睛看着他,一脸不解,就像在看马路牙子上的一个无赖。

“您……”卡米尔压低了嗓门说,“不要再惹我了。”

女老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这个小矮子的口里说出这样的话,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但是范霍文直勾勾地望向她的眼睛,这还是令人震惊的。在这种不适面前,女理发师还是竭力想表现自己对工作的坚持。

“她呻吟着……”她又描述了一些细节,想缓和场面。

卡米尔转向她,他想知道更多。“怎么回事?她在呻吟?”“是的,一些哼哼唧唧,就像……唉,很难解释……我不知道怎么说。”“试着说说看。”女老板想在警察面前体现一下自己的价值,暗中用胳膊肘顶那个姑娘,“警察叫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你说呻吟,什么呻吟?”姑娘看着他们,眨巴着眼睛,不是很确定他们问了她什么,于是她没有描绘那些呻吟,而是试图模仿,她开始轻轻发出呻吟,她试图寻找合适的音调,“咦,咦”,或者还是“嗯,嗯”更像一点。她说:“嗯,还是这样更像一点,非常紧凑,嗯,嗯。”最后她终于找到了正确的音调,于是就提高了声音,闭上眼睛,又睁开,瞪着双眼,几秒之后,“嗯,嗯……”听上去像是要**了。

他们在街上,聚集了不少行人。(那些办事人员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拿着水龙头冲刷着安妮的血渍,血渍沿着马路一路流到街边的水沟里,行人就这样从还是很明显的血渍上踏过,卡米尔看在眼里有说不出的不适……)行人们看着这个一米四五个子的警察,在他对面,一个褐色皮肤的年轻女理发师一脸怪异地盯着他看,在她女老板老鸨般怂恿的目光下,时不时发出一些类似**般尖锐的叫声……老天,这里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情。其他的小商贩站在自己店门口,见证着这一切,他们都震惊了。本来,这些枪声已经有点吓到客人了,但是现在,简直是一片狼藉。

安妮从乔治·弗兰德琳街走出莫尼尔长廊,在34号店铺的地方,她浑浑噩噩地转向右边,朝十字路口的方向走去。几米远的地方,她撞上了女理发师,但她没有停下,一步一步硬撑着继续走。在停车场,警方发现了她留下的血色掌印,平平整整,印在车顶的小气窗上。对车外所有人来说,在商业长廊发生这样的枪击事件之后,这个浑身上下鲜血淋漓的女人出现在这里,简直像个幽灵。她飘飘忽忽地走着,跌跌撞撞,但她没法停下来,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她只是向前走着,发出呻吟声(嗯,嗯),像是喝醉了,但她一直走着。沿路的行人看到她走来都散开去,也有人鼓起勇气用询问的口气对她说:“女士?”但他们看到她满身的鲜血还是没再说话……

“先生,我跟您发誓,她那样子太可怕了……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完全变了一副样子。这是一位老先生,面容平静,脖子细得吓人,目光有点浑浊。白内障,卡米尔心想,就像他父亲临终前的模样。他每说一句话,就陷入一阵沉思。他双眼盯着卡米尔,眼睛像是蒙了一层雾,停了一会儿,又开始诉说。他一脸无奈,摊开双臂,那双手臂也细得吓人。卡米尔咽了咽口水,心里五味杂陈。

那位老先生叫道:“女士!”他不敢碰她,她像是在梦游一般,他只好看着她走过去,安妮又向前移动了一点。

然后,她又转向右边。

别问为什么,没有人知道。右边是达米亚妮大街,安妮出现两三秒后,劫匪的车就飞速驶过。

就朝着安妮的方向。

看着他的受害者就在自己几米之外,几次失手的男人忍不住想再一次举起猎枪,好让事情结束得干干净净。当车子驶过安妮身边时,车窗被摇了下来,武器又一次指向了她,这一切来得太猝不及防了,她意识到有武器指着自己,但她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她看了看车子……”老先生说,“我不知道怎么说……像是,她早就等着了。”

他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好像有点荒谬。但是卡米尔可以理解,他想说,在安妮身上有种巨大的疲惫笼罩着她。现在,在她所经历的一切之后,她已经做好了去死的准备。大家好像都同意这种说法,安妮,开枪的男人,老先生,命运,所有人。甚至那个小个子女理发师:

“我看到猎枪口从车窗里边探出来,那位女士也看到了。我们都亲眼看着枪一点一点探出来,除了那位女士,因为她在对面,您明白的吧?”

卡米尔屏住呼吸。所以大家都同意了,除了那个司机。在卡米尔看来(他已经沉思良久),司机并不确切知道他们正在进行的已经是一桩谋杀案。从他躲起来的车里,他听到几声枪声,早已经超过他们预计的抢劫时间了。他焦躁难耐,神经质地敲打着方向盘,可能在他看到他的同伙一个推着另一个朝车子走来时,他已经在想要不要逃跑了……“有人伤亡吗?”他心里嘀咕,“多少人?”最终,两个劫匪上了车。在压力下,司机立马发动了车子,于是,在街角处——他们才开了两三百米,车子就在十字路口放慢了速度——他发现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在人行道上蹒跚而行。那个劫匪看到了这个女人,可能是他叫司机开得慢一点,他迅速摇下车窗,可能还发出一声胜利者的欢呼: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得来全不费工夫,几乎是命运对他的呼唤,简直像是突然找到灵魂伴侣,他不敢相信,但事实就在眼前!他拿起他的枪,扛在肩上,瞄准。司机一下子意识到自己正成为谋杀犯的同伙,并且在十几个证人的注视下,更不算上来来往往可能的行人,他完全不自知,但他已经被牵连进去。抢劫案已经变成了一场彻底的灾难。他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拨开柏油马路上的橡胶痕迹,不难判断车子的牌子是一辆保时捷卡宴。

车内,每个人都摔得东倒西歪,包括拿枪的那个歹徒。他开了一枪,射中了停车场里车子的车窗,安妮就在车窗边上,直直地立在那里,准备好迎接死亡。街上,大家都趴在地上,只有一位老先生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安妮瘫倒在地,司机猛踩了一下油门车子颠簸了一下,又在柏油马路上划出两道轮胎印。等到重新站起来,女理发师看到那位老先生一手扶墙,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心脏。

安妮躺在人行道上,一条手臂垂到路边的水沟里,一条腿在停着的车子下。“闪闪发光,”那位老先生一定会这么说,因为她浑身被炸开的挡风玻璃碎片覆盖着,“满身都是,像是盖着雪花……”

10:40

那群土耳其人非常不爽。

一点都不爽。

那个高个子男人,一脸顽固,小心翼翼地穿过星形广场,一路驶过大军团大道,紧紧捏着方向盘。他紧皱着眉头,想表现出他的情绪,也可能是出于一种文化传统。

情绪最激动的是那个小弟弟。他生性好斗,脸色黝黑,神情凶狠,性情多疑。他话很多,总是竖着食指耀武扬威,让人生厌。作为西班牙人,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也不难猜:他们叫我们来是干一场迅猛又漂亮的抢劫的,结果我们却开始了一场没完没了的枪战。他摊开宽大厚实的双手:如果我没拦住你呢?一个胖天使就要飘浮在车里了。与其说是问问题,不如说他早已有了答案,他更像是在问:如果那女人死了,要怎么办?所以他怒不可遏了:我们是去抢劫的,不是去杀人的。

“实在是烦人。幸好我是个冷静的人,要是我也激动起来,事情不知道要恶化成什么样子了。”

没完没了的唠叨,让人疲倦。男人也骂累了,想着还不如省点力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突发事件。

事情没有完全按照预计的进展,但大体上目标还是得到了实现,这才是最重要的。两个大袋子躺在地上。“足够衣食无忧了。而且这还只是个开始,要是一切顺利,我还要更进一步,搞到更多袋子。”土耳其人也斜眼看着那些袋子,和他的兄弟说话,他们看起来达成了一致,司机也频频点头。他们旁若无人地交谈着,要求着各自应得的分赃份额。与其说是要求,不如说是做梦。时不时地,那个脾气暴躁的小个子男人便停下来跟我说话。我只听懂两三个字:“生面团”“分赃”。让人忍不住要问他们是哪里学的法语,他们在法国才二十四小时……土耳其人可能天生有语言天赋,天知道。无所谓了。现在,只需要表现得一脸迷惑,稍稍弓个背,对老大带着抱歉的微笑点点头,反正已经到了巴黎北郊几十公里,没什么问题了。

这时候,司机已经从车里下来,他努力开了几次锁,但就是打不开车库的铁卷帘。他试图从各个方向扭转钥匙,震惊地转向车子,看起来一脸疑惑。他又试了一次,车子发出了雷鸣般的轰隆声,随着马达转动,他汗如雨下。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太可能被人发现,但我不想停留太久。

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意外,又一个意外,众多意外之一。这一次,小个子男人已经快中风了。一切都和预想的不同,他感觉自己被骗了,被出卖了,“该死的法国人”。必须表现出一种惊愕的表情。这该死的门就是不开,他不能理解,本不该有问题的,甚至在昨天他们还一起试验过。我冷静地走出车子,惊讶又尴尬。

莫斯伯格500是一种七发猎枪。除了像土狼和印加人一般号叫,他们更该好好清点一下自己的装备。他们很快会明白:如果你不擅长钳工,那么你最好擅长算术,因为一旦我走出车门,只要往前够到铁卷帘,轻轻推开司机,就可以占得他的位置——嘴上说着“让我试试”——当我转过来,我就站在理想位置了。枪里只有一颗子弹,可以把司机一枪就弹在混凝土墙上。对那个小个子男人来说,只用轻轻转动枪杆,子弹穿过挡风玻璃打爆他的脑袋,才是种真正的解脱。迅猛一击,挡风玻璃爆炸了,两侧的玻璃上沾满了血,什么都看不清了,必须凑近了才能查看结果:脑袋被炸飞了,什么都不剩下,只有脖子,和脖子下面的身体在那儿晃动着,像只被砍了脑袋的鸡,它们还是在那里惯性地奔跑着。土耳其人,也差不多是这样。

莫斯伯格的确会发出一点噪声,但之后,多么安静!

现在不能再拖了。把两个袋子放在边上,摸出正确的钥匙,打开车库,把大个子拖进车库,把车子和那个已经身首异处的小个子一起弄进车库——我要从另一个的尸体上跨过去,但不重要,反正他也不可能记仇,把门关上,搞定。

只需要拾起袋子,走到巷子尽头,跳上那辆租来的车。事实上,一切远远没有结束。再仔细想一想,一切几乎只是开始。必须有个了断。拿出手机,拨通引爆炸药装置的号码,爆炸声在这里都能听到。我离得还是相对比较远的,但借来的小车在气流的作用下颤抖了几下。四十米开外。这炸弹真厉害!对于那些土耳其人来说,这可以直接送他们去见“真主安拉”。他们将可以随意摆弄那些处女,那些蠢货。一串黑烟从屋顶升腾起来。这里几乎都被围了起来,征购来重建一座城。总之,我刚刚帮了这个社区一把。这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同时是强盗,又那么有服务大众的精神呢?消防员三十秒内就会赶来。不要浪费时间。

总之,权衡一下事态,似乎杀人犯们总是会回到案发现场。

要尊重这样的传统。

11:45

阿尔芒的葬礼开始前两个小时,有人打电话问卡米尔认不认识一个叫安妮·弗莱斯提尔的人。他的电话号码,是她通话记录里最近一个拨打的。这通电话让卡米尔背脊发凉,人们就是以这种方式得知亲朋好友的死讯的。

但是安妮没有死。“她被袭击了,刚刚被送进医院。”从工作人员的声音听来,卡米尔立马就懂了,安妮的状况很糟糕。

事实上,安妮的状况是极其糟糕。她太虚弱了,都无法接受调查。负责问询的警察说,他们会再打电话来,一旦情况允许,他们会过来做笔录。卡米尔花了几分钟的时间和负责这一楼层的护士商讨了一下。这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嘴唇丰满,右眼一跳一跳的。他最终获得了进入房间做笔录的权利,但不能待太久。

他推开门,在门口停了几秒。看见这样的安妮,他几乎崩溃。

他一眼就看见安妮的整个脑袋被缠上了绷带,像是被卡车碾压了一般。右半边脸已经完全被肿起的淤青占领,以至于根本看不见她的双眼,它们像是深深陷进了她的脑袋。左半边脸上有一条长十几厘米的伤口,伤口的边缘血色混着脓黄色,布满着缝补的线头。她的嘴唇全都开裂、肿胀、眼皮发青、浮肿。鼻骨断裂,体积变大了两倍。下齿龈已经碰到了上嘴唇,安妮微张着嘴,口水流个不停。她看上去就像一位老妪。被褥上是她缠满绷带的双臂,左臂一直缠到手指,十指外面还包裹着夹板。右手缠的绷带稍微少一些,包着一道更深的缝合好的伤口。

当她看到卡米尔出现在门口,她试图向他伸出手去,眼眶中泪水开始打转,一瞬间好像又没了力气,她闭上眼睛,又重新睁开,依然双眸无神,模糊蒙眬,甚至丢失了原本漂亮的浅绿色。

她歪斜着脑袋,用沙哑的嗓音试图说话。她的舌头肿胀得发沉,非常痛苦,她狠狠地咬着自己的舌头,根本说不清楚话,上下唇无法合拢。

“我痛……”

卡米尔打断了她。安妮试图说话,他把手放在她床单上试图安抚她,他甚至不敢触碰她。安妮一下子变得很紧张、焦躁,他想做些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打电话吗?安妮的眼神看起来非常焦躁,她一定是急迫地想表达什么。

“……碎……金……”

事情接二连三猝不及防,她仍然处于惊讶状态,就像事情刚刚发生一般。

卡米尔凑近她,仔细地听她说话,做出听懂了的样子,试图挤出一丝微笑。安妮像是嘴里含着热豆腐一般,口齿含糊。他只能抓到几个不成形的音节,但他集中精力,几分钟后,他开始能猜到一些词,推断出一些意思……从精神上,他试图理解着她。那么快就适应一切,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有时候,这让人沮丧。

安妮的眉毛稍稍抬起,眼睛因为恐惧瞪得浑圆,好像打她的男人又出现在了眼前,重新举起枪托狠狠揍她。卡米尔伸出手,搭在安妮肩膀上,安妮立马夸张地惊跳起来,发出一声尖叫。

“卡米尔……”她说。

她左右摇着头,声音几乎不可辨认。她碎了三颗门牙,这使她说话发出嘘嘘声,当她张开嘴,安妮瞬间像是老了三十岁,活像是《悲惨世界》中受尽折磨的芳汀。她磨着护士给她一面镜子,但没有人敢给她。

此外,尽管很难,她还是试图在说话时遮住她的嘴。用她的手背。但通常都是以失败告终,现在她的嘴就像个巨大的窟窿,凹陷在浮肿发青的嘴唇中间。

“……要做手术?”

这是卡米尔觉得自己听到的问题。安妮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好像这些眼泪是独立于安妮而自己存在的,它们就这样冒出来,流下来,并没有什么逻辑。安妮的脸,除了静默的呆滞,毫无其他表述。

“我们还不知道……你冷静一点,”卡米尔低声说,“没事的……”

但是安妮的精神已经飘到了别处。她把头扭到了一边,像是觉得羞于见人,所以她讲的话就更听不清了。卡米尔觉得自己听到的是“不要这样”,她不希望有人看见这个样子的她。她完全扭过了头去。卡米尔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但是安妮没有任何反应,保持着一种拒绝的姿态,只是她的背影勾勒出她无声的啜泣。

“你希望我待着吗?”他问道。

没有回答。他待在那里,不知所措。过了很久,安妮摇摇头,不知道她是对什么说不,或许是对整个这一切,对现在所发生的,对已经发生的,对这猝不及防降临到生命的荒诞,对这种让受害者忍不住要去赋予一种意义的不公正。现在还无法和她对话,为时过早。他们不在一个频率。于是他们沉默。

她可能睡着了,不得而知。她慢慢转过身,平躺下来,双眼紧闭,然后一动不动。

就是这样。

卡米尔看着她,握着她的手,不安地听着她的呼吸声,试图与他记忆中她往日熟睡时的呼吸声做对比。他想起那些看着她入睡的时光。最初,他甚至会半夜爬起来看她,画她那游泳健将般的侧脸。因为在白天,他无法准确勾勒出她脸庞的精妙。他就这样画了不少她的速写,不眠不休地试图解读她的嘴唇,她的眼睑,解读这种纯净。或者速写她在洗澡被突袭时的剪影。正是在他无数次的失败中,他明白了安妮的重要性:如果说不论是谁,他都能在几分钟后像照相一般准确描绘出对方的特点,那么安妮身上,则有一种顽强的、不可捕捉的特质,每次都能逃过他犀利的眼光、他丰富的经验和他细致入微的观察。而现在,这个女人躺在那里,浑身浮肿,缠满绷带,像个木乃伊,不再有那种魔力,她只剩一副躯壳,一个丑陋的身体,毫无美感。

有时候她突然醒过来,发出轻轻的叫声,环顾四周,卡米尔在她身上看到了阿尔芒死前几星期里脸上的神情:那种说不明道不清的表情,以前从没出现过,这是一种灵魂深处的僵死,一种自我意识的丧失。太不公平了。

他还没有从他之前的悲痛中走出来,护士就过来提醒他探访时间已经到了。她十分小心,只要卡米尔在房间里,她就不会离开房间。她的胸章上写着“佛罗伦丝”。她双手背在身后,结合了一种强硬又恭敬的态度,脸上带着表示理解的微笑,但因为胶原蛋白和玻尿酸而显得虚伪做作。卡米尔本想一直待到安妮可以和他讲话,他迫切地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无计可施,只能等待。该离开了,安妮需要休息。卡米尔走了出去。

要知道,他不得不等待二十四小时。

然而二十四小时,对于卡米尔这样的男人来说已经足以毁灭世界。

走出医院时,他还是什么信息都没有得到,除了人们在电话和医院里给他的一些解释。

事实上,除了一些大体情况,没有人知道别的信息,没有办法顺藤摸瓜。卡米尔眼前浮现的,只有安妮不成人形的模样,这对于一个受过情感创伤、心灵已经千疮百孔的男人来说太过刺激,这个场面激起了他本能的愤怒。

一走出急诊室,他就沸腾了。

他什么都想知道,立刻知道,他必须第一个知道……

不得不说的是,卡米尔完全不是一个复仇者。

他像所有人一样,不是没有仇恨,但就举一个例子,布依松,那个四年前杀死他第一任妻子的男人,他一直活着,而卡米尔也从没想过在他坐牢的时候买凶杀死他,尽管他在警察局有那么多关系,对他来说可谓轻而易举。

今天,关于安妮(她不是他第二任妻子,但他不知道用什么词去定义),关于她,也不是这样,不是一种复仇情绪。

就好像他自己的生命被这件事情威胁到了。

他需要采取行动,因为他无法想象这件事对他们的关系带来的后果。他们的关系,可以说是伊琳娜死去之后唯一为他的生命重新赋予意义的事情。

如果你觉得这些话太过夸张,那是因为你没有害死过你所爱的人。我保证,这会带来质的改变。

他烦躁地走下医院的台阶,眼前又浮现了安妮的脸,眼圈发黄,满脸淤青、浮肿。

他看到了她死去的样子。

他还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有人想杀死她。

就是这样一种重复,让他湿了眼眶。在伊琳娜死后……这两种情况并没有什么相似。伊琳娜是因为个人原因被人盯上暗杀的,而安妮只是在一个不恰当的时候遇上了那群浑蛋,但在这种时刻,卡米尔没法理清情绪。

什么行动的尝试都没有。

然而在早晨的电话之后,他还是本能地做出了初步的行动,尽管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安妮在八区的一起武装袭击中受伤并遭遇了性骚扰。”警察局的女警员在电话中这样说道。卡米尔喜欢这个词:“性骚扰”。在警察局,大家对此喜闻乐见。大家还喜欢“可疑分子”和“明文规定”,但是“**”则受欢迎得多。简简单单两个音节,就涵盖了人群中的推推搡搡到香烟店的一路尾随,谈话者都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没有比这更方便的了。

“什么意思,被人**?”

女警员也不知道更多了,她拿来一份报告读了一遍,让人不禁想问问她自己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武装袭击,有人开了枪。弗莱斯提尔小姐没有被子弹击中,但她被**了。她被送到了急诊室。”

有人开枪?对着安妮?在一次武装袭击中?事情是这样断断续续被表述的,理解起来并不那么容易,也很难想象。安妮和“武装袭击”听起来像是两个距离十万八千里的概念……

女警员解释说安妮身上什么证件都没有,也没有包,他们只在她的手机里找到她的名字和地址。

“我们已经打过她家电话,但是没有人接听。”

然后他们就转向了最常拨打的电话,于是看到了卡米尔的号码,在联系人的顶端。

她问了卡米尔的全名,用作笔录。她发音“烦啊烦”,卡米尔纠正她,是“范霍文”。短暂的沉默之后,她请他拼读一下。

卡米尔这时候突然顿住了,一种本能反应。

因为范霍文,这本就不是一个常见的姓氏,在警察圈子里就更罕见了。更何况,卡米尔是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警官: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短小身材,也是因为他的个人经历,因为他的名声,因为他去世的妻子伊琳娜,因为他曾经的丰功伟绩,因为这一切。对于不少人来说,他就像是那种“电视上才能见到的”人。在几次重要露面中,那些摄影师喜欢抓捕他猎鹰般犀利的眼神和他闪闪发光的脑袋。但范霍文,警官,电视,这一切辅助信息并没有任何帮助,女警员居然还请他拼写他的名字。

愠怒过后回想起来,这种无知对卡米尔来说可能是这一天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好消息了。

“您是说樊尔文?”女警员又执着地问了一遍。

卡米尔回答:“是的,就是这样。樊尔文。”

然后他把樊尔文拼写了一遍。

14:00

人性就是这样,一起事故,众人围观。只要有一个警车旋闪灯,或者有一点血痕,就一定有人围观。而这一次,围观的人格外多。可想而知,毕竟是巴黎市中心的一场抢劫,加上枪击。况且在市中心的集市,人本来就多。

对着一个从头到脚流着血的女人开了几枪后,携着价值五万多欧元的珠宝坐着越野车绝尘而去,显然,再次回到现场难免会让你“追忆似水年华”般的思绪万千。当然,也不是太令人不适。当事情有所进展时,人总是身心轻盈的。乔治-弗朗德林街上的一家小酒馆,就在莫尼尔长廊的出口。绝好的位置。那边也有**!大家聚在一起讨论不休。很简单,大家什么都看到了,什么都听到了,什么都知道。

我很谨慎,远离出口,我待在酒馆最深处人最多的地方,隐没在人群里,静静听着。

真是一群蠢蛋。

14:15

秋日的天空就像是为了迎合这个墓地而上了色。人山人海。这就是在职公务员的优势,总是有一队一队的代表团来参加葬礼,很快就挤满了人。

远远地,卡米尔看到阿尔芒的亲属们: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们,他的兄弟姐妹。他们穿着简洁,毕恭毕敬,肃穆中流露出悲伤。他不知道在现实中如何打比方,但整个氛围让他想到一个十七世纪基督教贵格派家庭。

四天前,阿尔芒的死让卡米尔痛苦万分,但同时也让他解脱。几个星期又几个星期以来,卡米尔每天去看他,照顾他,陪他说话,即便他可能什么都听不到或者理解不了。卡米尔只是远远地向阿尔芒的妻子点头示意。这样一场漫长的折磨之后,所有要说的话都已经说了。对阿尔芒的妻子和孩子,卡米尔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他甚至可以不用出席,他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予阿尔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