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摄影师2

侯爵夫人从悬崖一侧转回身。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还试图要把压平的蕨菜扶到原来的高度,这样别人就看不出来这是个藏身地。但这个地方已经存在这么久,想要恢复也只是徒然。或许不恢复也不要紧,或许大家会理所应当地认为走到悬崖这儿的人都会在此小憩一会儿。

她的膝盖突然开始发抖,她坐下来,等了一会儿,瞥了眼手表。她知道一定要记住时间。现在刚过三点半。如果有人问起,她可以说:“没错,三点半左右我在海岬上,但我什么也没听见。”事实就是这样,她没有撒谎,就是这样。

她想起来今天还好带了镜子。她害怕地看着镜子里自己陌生的脸,脸色发白,妆面斑驳。她小心翼翼地补妆,但似乎没什么用。克莱小姐会注意到的。她又往脸颊上点涂了一些腮红,但这抹红色格外显眼,让她看起来像个小丑。

“只有一个办法了,”她心想,“我现在就去海滩上的淋浴房,把这身衣服脱掉,换上泳衣去游泳。这样我回旅馆时,头发和脸就都会湿漉漉的,一切看起来就会很自然。我可以说我去游泳了。没错,我就是去游泳了。”

她开始沿着悬崖往回走,但双腿发软,仿佛已在**卧病多日。等她终于走到海滩上时,双腿已经颤抖到让她觉得自己随时可能倒下。她现在最渴望的就是躺在旅馆房间的**,拉上百叶窗,甚至连窗户也要关上,然后一个人躲进黑暗中,但是现在,她必须逼自己完成定好的计划。

她走进淋浴房,换好衣服。午休时间快要结束,海滩上已经躺着不少人,有的在看书,有的在睡觉。她走向海边,脱掉绳底鞋,戴上泳帽。海水不冷不热,海面很平静。她在海里来回游着,把脸埋入水中,心里想着不知道海滩上刚刚有多少人注意到她,看到她从海岬上走下来,担心他们之后会说:“你忘了吗?那天下午我们明明看到一个女人从海岬上走下来啊。”

她全身发冷,但依然僵硬机械地来回游着。突然,她看到一个和狗玩耍的小男孩伸手指向大海,那只狗边跑边冲着一截像是木头一样的深色物体叫起来。恶心与恐惧让她几乎要昏厥,她跌跌撞撞地从海边走回淋浴房,掩面瘫倒在木头地板上。她想,如果刚刚她接着游,脚可能就会碰到他的尸体,因为尸体已经浮上海面,朝她的方向漂过来了。

按照计划,再过五天,侯爵先生就会开车来接他的妻子、家庭教师以及孩子们回家。侯爵夫人往庄园里打电话,问他能不能早点儿来。没错,这里的天气还不错,她说,但是不知为何,她已经感到腻烦。现在这里人满为患、吵闹不堪,而且食物也不对胃口。老实说,她已经对这里心生厌恶。她告诉丈夫自己渴望回家,渴望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中,庄园里的花园现在想必十分美丽。

听到她说厌倦了这个地方,侯爵先生深感惋惜,不过他说她肯定还可以再撑三天。他的日程已经排得满满当当,没有办法提早去接她们,而且他还要去巴黎参加一场重要的商务会议。他答应周四早上过来,和她们一起吃过午餐后就马上动身回家。

他说:“我一开始还希望你能在那儿再待一个周末,这样我也可以去游泳。房间应该是保留到周一吧?”

她不愿意。她说她已经告诉经理,周四之后就不再需要这些房间,而且经理已经把房间安排给其他人住了。这个地方人太多了。她向他保证这里已经完全没有吸引力,他一定不会喜欢的。而且到了周末这里更让人受不了。所以他可不可以尽全力确保周四准时到,然后一起早点儿吃个午餐就走?

侯爵夫人放下听筒,走向阳台的贵妃椅。她捧起一本书,假装在读,但实际上,她在等着旅馆入口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接着她的电话就会响起,电话那头的经理不断道歉,问她是否介意下楼到他的办公室来,因为事情有些微妙……警察就在他边上。他们觉得她可以提供帮助。不过电话并没有响,她也没听到脚步声或说话声。生活如旧。漫漫长日步伐拖沓。中午依然是在露台上用餐。侍者一边忙碌,一边阿谀奉承,餐桌上满是老面孔或是取代了老面孔的新面孔。孩子们叽叽喳喳,克莱小姐提醒她们要注意礼貌,而侯爵夫人一直听着,等着……她逼自己吃点儿东西,却食不下咽。午餐后,她回到楼上的房间里。孩子们都去午休了,她独自躺在阳台的贵妃椅上。午后,她们又一起去露台喝茶,但当孩子们再次去海滩边游泳时,她没有同去。她告诉克莱小姐自己有点儿感冒,不想沾水,便继续在阳台上坐着。

晚上,当她合上眼睛想要入睡时,双手便仿佛再次触碰到他的肩膀,再次感受到她那用力的一推。他就那么轻易地掉了下去,消失无踪。上一刻还站在那儿,下一刻,没了。没有磕绊,没有叫喊。

白天,她会拼命仔细望向海岬,在蕨菜丛中寻找人的踪迹,寻找那里是否有叫作“警戒线”的东西拉起。但海岬只是在无情烈日的照射下闪着光,蕨菜丛中一片寂然。

这两天早上,克莱小姐提议一起去镇上买点儿东西,但侯爵夫人每次都找借口不去。

“太挤了,”她说,“而且天这么热,对孩子们也不好。在花园里更舒服,旅馆后头的草坪又阴凉又安静。”

她自己一直没有离开旅馆,也没有走动。一想到海滩那里,她便腹痛、恶心。

“我没事,”她告诉克莱小姐,“只是感冒了,有点儿累,等好了就没事了。”

她躺在阳台上,手里翻着已经看过好几遍的杂志。

第三天早上,快到午餐时间时,孩子们挥舞着手里的风车跑进阳台。

“看,妈妈,”海伦妮说,“我的是红色的,西莉斯特的是蓝色的。喝过下午茶后,我们要把它们插在堆好的沙堡上。”

“这是哪儿来的?”侯爵夫人问。

“集市那里,”她说,“今天早上我们没有在花园里玩,克莱小姐带我们去镇上了。她去拿她今天洗好的照片。”

震惊如电流般穿过侯爵夫人的身体,她直挺挺地坐着。

“去吧,”她说,“收拾一下,去吃午餐。”

她可以听到孩子们在浴室里不停地和克莱小姐说话。过了一会儿,克莱小姐进来了。她关上门。侯爵夫人逼自己抬头看向她。克莱小姐那张愚蠢的长脸此时显得庄重又忧愁。

“发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我不想在孩子们面前说。我知道您听了一定会非常难过。是可怜的保罗先生。”

“保罗先生?”侯爵夫人说。她的声音平静得无懈可击,但语调中又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

“今天我去店里取照片,”克莱小姐说,“结果店没开。店门紧闭,百叶窗也拉着。我觉得很奇怪,就到隔壁药店打听,结果他们说这家店下午不会开,因为保罗小姐太难过了,现在正由亲戚照顾着。我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说是出了意外,有渔民在距海岸三英里的地方发现了可怜的保罗先生,他溺死了。”

说这些话时,克莱小姐面无血色,显然她对此深感震惊。她的模样让侯爵夫人获得了勇气。

“太可怕了,”她说,“有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因为孩子们都在身边,所以我在药店也不敢过问细节,”克莱小姐说,“但他们应该是昨天发现尸体的。他们说尸体伤痕累累,肯定是先撞上岩石,然后再掉进海里的。太可怕了,我都不敢想。他那可怜的姐姐啊,没有了保罗先生,她该怎么办?”

侯爵夫人抬起手,做了个提醒的表情,示意她安静,因为孩子们跑进了房间。

她们到楼下的露台用午餐。侯爵夫人吃得比过去三天有滋味得多。不知为何,她的胃口恢复了。她说不清原因,或许是因为终于卸下沉重的秘密。他死了,尸体被找到了,这些都成了已知。午餐后,她让克莱小姐去问经理是否知道些什么,并嘱咐克莱小姐转达她的难过与关切。克莱小姐去问时,侯爵夫人带着孩子们上了楼。

电话铃声响起,是那令她害怕的声音。她的心脏漏跳了一拍,随即接起电话。

是经理。他说刚刚克莱小姐来找他。他说,侯爵夫人对保罗先生的不幸表达关切,令他感怀她的高尚。本来昨天发现时就应该前来告知,但他不愿惊扰宾客。在海滨胜地发生溺亡之灾总是让人难过,有的人还会为此感到不舒服。是的,当然,昨天发现尸体时就已经报了警。大致的推测是他在海岸附近跌下悬崖。他似乎一直都很喜欢拍摄海景,加上身有残疾,很容易不慎跌落。他姐姐经常提醒他要小心。真是太令人难过了。他是个好小伙。大家都喜欢他。他没有任何仇家。而且他还是个别具一格的艺术家。侯爵夫人很喜欢他给自己和孩子们拍的照片?经理表示很高兴。他会转告保罗小姐她的喜欢,也会转达她的关切。是的,没错,如果送花和慰问卡过去她会深表感激的。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痛彻心扉。不,葬礼的时间还没有定……

等经理说完话,侯爵夫人叫来克莱小姐,告诉她必须叫辆出租车,到七英里外的镇上去,那边的商店比较大,她印象中那里有一家很棒的花店。她让克莱小姐去买花,可以选百合花,花多少钱都无妨。侯爵夫人还要写张卡片放在花里。等克莱小姐回来,可以让她把这些一起拿给经理,他会确保送达给保罗小姐。

侯爵夫人在卡片上写上“向失去亲人的您致以最深沉的慰问”,然后让克莱小姐带去附在花束中。她给了克莱小姐一些钱,克莱小姐便去叫出租车了。

之后,侯爵夫人带着孩子们来到海滩上。

“你感冒好点儿了吗,妈妈?”西莉斯特问。

“是的,妈妈现在又可以游泳了。”

然后她便在温暖柔和的海水里和孩子们一起游泳玩闹。

明天爱德华就会来了,明天他就会开车接她们回去。这尘土飞扬的白色马路将远远地拉开她和这家旅馆的距离。她再也不会看到它,看到那海岬,看到那小镇。这段假日时光终会像从未发生过什么一样消失不见。

“我死后,”侯爵夫人望着海面想,“会被惩罚的。我不会自欺欺人。我夺走别人的生命,我有罪。我死后,上天会谴责我的。但在那之前,我要当爱德华的贤妻,要当西莉斯特和海伦妮的慈母。从现在开始,我要做一个好女人。我要对所有人,对亲戚、朋友、仆人都更友善,以此为我的所作所为赎罪。”

四天来,她第一次睡了个安稳觉。

第二天她的丈夫到达时,她还在吃早餐。一看到他,她就高兴地从**一跃而起,用胳膊环住他的脖子。侯爵先生被这样的欢迎感动了。

“我的女孩终于想我了。”他说。

“想你?我当然想你,所以我才给你打电话,我太想要你来了。”

“你已经决定今天午餐后就要走吗?”

“噢,是的,是的……我没法再留在这里。我们差不多都打包好了,就剩最后一些要放进手提箱里的东西。”

他坐在阳台上喝咖啡,和孩子们一起笑着。她在房间里穿好衣服,把个人物品都收拾起来。这间她住了一个月的房间再次失去生活气息。她火急火燎地清空梳妆台、壁炉台和床头柜。一切都收拾妥当。等会儿侍女会进来为下一位房客铺上干净床单,把房间重新收拾一新,而她,侯爵夫人,到时候就已离开。

“听我说,爱德华,”她说,“我们何必留下来吃午餐呢?在路上找个别的地方用餐不是更有意思吗?我们已经结清账单小费,却还留在这里吃午餐,多没趣儿啊!我可受不了这种虎头蛇尾的感觉。”

“听你的吧。”他说。她那么欢迎他来,所以他打算满足她所有的突发奇想。可怜的小姑娘,没有他在,她准是非常孤独。他一定要补偿她。

侯爵夫人在浴室的镜子前涂口红时,电话铃响了。

“接一下,好吗?”她对丈夫唤道,“可能是门房打来问行李的事。”

侯爵先生照办了,过了一会儿,他喊了喊妻子。

“亲爱的,是找你的。保罗小姐说要见你,她想在你走之前谢谢你送她花。”

侯爵夫人没有立刻答话。等她走进房间时,侯爵先生觉得她的口红并没有衬得她更美丽,反而让她显得衰老憔悴。太奇怪了。她肯定是换了口红的颜色吧。不好看。

“那么,”他问,“我要说什么?你现在应该不想被任何人打扰。要不要我下楼打发她走?”

侯爵夫人面露难色。“不,”她说,“不,我想我最好还是去见一下她。其实是发生了一件悲剧。她和她弟弟在镇上开了一家小店,之前给我和孩子们拍过照片,后来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她弟弟溺死了。所以我送了些花过去。”

“你想得很周到,”她的丈夫说,“很体贴。但是现在有必要吗?我们都准备走了。”

“那你告诉她,”他的妻子说道,“告诉她我们马上要走了。”

侯爵先生又拿起电话,但说了两句后就用手捂上听筒,小声和妻子说话。

“她非常坚持,”他说,“她说她有一些你的照片,想要亲自拿给你。”

恐惧感涌向侯爵夫人。照片?什么照片?

“但是所有的账都结清了,”她轻声说,“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侯爵先生耸了耸肩。

“那你要我和她说什么?她好像在哭。”

侯爵夫人回到浴室,又往鼻子上扑了扑粉。

“让她上来,”她说,“但是再和她说一遍我们五分钟后就要走了。同时,你把孩子们带到车上去。把克莱小姐也带上。我要一个人见她。”

他离开后,她环顾这间房间。房间里只剩下她的手套和提包。只要最后把这件事处理好,她就可以关门,坐电梯,和经理行告别礼,然后便自由了。

敲门声传来。侯爵夫人在阳台边等着,十指交叉在身前。

“进来。”她说。

保罗小姐打开门。她哭过,脸显得肮脏凌乱,老式的丧服长得几乎要碰到地面。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踉跄着向前,脚步怪异地一瘸一拐,似乎每走一步,都伴随着剧痛。

“侯爵夫人……”她开口,然后嘴唇颤动,哭了起来。

“请别这样,”侯爵夫人轻声说,“发生了这种事,我真的很遗憾。”

保罗小姐拿出手帕,擤了擤鼻子。

“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她说,“他对我那么好。我以后该怎么办?我该怎么活?”

“你有亲戚吗?”

“都是些穷亲戚,侯爵夫人,我不指望他们能养我。没了我弟弟,我自己一个人也撑不起这家店。我没有力气,又饱受健康问题的困扰。”

侯爵夫人在包里摸了摸,拿出一张两万法郎的钞票。

“我知道这不多,”她说,“但或许可以帮得上一点儿小忙。我丈夫在这边没有多少熟人,但我会问问他,或许他可以给出点儿建议。”

保罗小姐收下钱。很奇怪,她并没有感谢侯爵夫人。“这可以让我撑过月底,”她说,“可以用来支付殓葬费。”

她打开包,拿出三张照片。

“我店里还有好几张类似这样的照片,”她说,“我想,您这么突然要走,可能已经把这些照片忘得一干二净了。这些是在我弟弟平时冲洗照片的地下室里发现的,和其他照片还有底片放在一起。”

她把照片递给侯爵夫人。看到这些照片,侯爵夫人的身体凉了下来。是的,她忘了,或者应该说她压根儿没意识到这些照片的存在。这是三张她在蕨菜丛中的照片。照片里的她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半睡半醒,头还靠在他外套卷成的枕头上。那时,她曾听到相机的咔嚓声,那声音为他们的午后时光增添了一分情趣。他给她看过一些,但不是这几张。

她接过照片,放进包里。

“你说你还有别的?”她问话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

“是的,侯爵夫人。”

她强迫自己直视对方的眼睛。那双眼睛因为哭过仍肿胀着,但眼里的那丝光却真真切切。

“你想要我怎么做?”侯爵夫人问。

保罗小姐环视着房间。纸巾撒在地板上,零碎的东西丢进了废纸篓,床铺没有整理,乱七八糟的。

“我失去了我弟弟,”她说,“他是我的依靠,让我有了活下去的理由。侯爵夫人在这里玩得这么快活,现在要回家去了。我想侯爵夫人应该不希望丈夫或家人看到这些照片吧?”

“你说得没错,”侯爵夫人说,“连我自己都不想看到。”

“所以,”保罗小姐说,“这么愉快的假期可不止值两万法郎吧。”

侯爵夫人再次看向包里,里面只剩两张一千法郎和几张百元钞票。

“我只有这么多了,”她说,“你可以把这些也拿走。”

保罗小姐又擤了擤鼻子。

“我想如果可以一次谈妥,对你我都有好处,”她说,“现在我可怜的弟弟不在了,我的未来没了定数。我甚至可能会想离开这个伤心地。我忍不住追问自己他是怎么死的。他失踪的前一个下午也去过海岬,但是回来时非常沮丧。我知道他遇上烦心事了,但我没有问他。可能他是去见朋友,但朋友没有出现。第二天他又去了,当晚就没再回来。我报了警,三天后,他的尸体被发现。我没和警方说起任何关于自杀的可能性,只是接受了他们所说的意外。但我弟弟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侯爵夫人。一旦不开心,他什么都做得出来。如果我自怨自艾,再去细想所有的事,可能我就会去警察局,告诉他们我弟弟或许是因为一段不愉快的风流韵事而自杀。我甚至会让他们去他的遗物中搜寻照片。”

侯爵夫人痛苦不已,这时她听到门外丈夫的脚步声。

“你准备下来了吗,亲爱的?”他边喊边开门进来,“行李已经装进车里了,孩子们都吵着要走。”

他向保罗小姐道早安,对方行了个屈膝礼。

“我给你我的地址,”侯爵夫人说,“巴黎和郊区的都给你。”她心急火燎地在包里找卡片,“希望过几个礼拜可以收到你的消息。”

“可能会更早,侯爵夫人,”保罗小姐说,“如果我离开这里,去了您住的地方附近,我就会去找您,向您和小姐,还有孩子们表达我谦卑的敬意。我在那附近有朋友,在巴黎也有。我一直都想去巴黎看看。”

侯爵夫人转身向丈夫硬挤出一个灿烂笑容。

“我和保罗小姐说了,”她说,“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告诉我。”

“那是自然,”她的丈夫说,“对那个悲剧,我深表遗憾。这儿的经理刚刚和我说了。”

保罗小姐再次行了屈膝礼,从他身后看向侯爵夫人。

“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侯爵先生,”她说,“侯爵夫人知道他对我有多重要。我很高兴可以给侯爵夫人写信,她也会给我写信,这样我就不会感到孤独。无依无靠地活下去真的太难了。祝您旅途愉快,侯爵夫人,或许我还要祝您带走美好回忆,不留任何遗憾?”

保罗小姐又一次行了礼,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间。

“可怜的女人,”侯爵先生说,“看她这副样子。经理和我说他弟弟也是跛的?”

“是的……”她抓紧手提包,拿起手套,又伸手去拿墨镜。

“这种事很奇怪,不过在家族中倒也常见。”两人在走廊上时,侯爵先生说。他停下脚步,摇响了叫电梯的铃:“你没见过我的老朋友理查德·杜·布雷,对吧?他也是残疾,和那个小摄影师一样不幸。但是一个身体健全的漂亮姑娘爱上了他,和他结婚。他们生下一个儿子,结果孩子和他父亲一样,脚也是畸形的。这是无力抗争的事,随着身上流着的血一代代传了下来。”

他们走进电梯,电梯门关上了。

“你确定不改变主意留下来吃午餐吗?你脸色这么苍白。路上要开很长时间,你知道的。”

“我想走。”

经理、前台、门房和旅馆领班都在大堂中等着向她告别。

“欢迎再来,侯爵夫人。我们永远欢迎您。很高兴能够在这段时间里为您服务。您离开后,旅馆都会黯然失色。”

“再见……再见……”

侯爵夫人爬进车里,坐在丈夫身边。车子驶出旅馆。在她身后,是海岬,是滚烫的海滩,是大海。在她前方,是一条笔直长路,通往家与安宁。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