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树2

令他的暴躁达到顶点而终于爆发的是晚餐后的果酱挞。他的重感冒已经快好了,但味觉还未完全恢复,胃口也不好,他想要一种特别的滋味来填补口中的空虚感。或许可以吃点儿禽鸟,比如半只烤得恰到好处的鹧鸪,再来份芝士舒芙蕾。但家里的女佣想象力贫乏,他想吃到这些比登天还难。今晚她做的是所有鱼中最干巴、味道最寡淡的鲽鱼。他剩了很多。她收走碗碟后,拿出了一份果酱挞。由于他几乎没吃饱,所以马上吃了一大口。

这一口就让他无法下咽。他像被噎住似的咳喘起来,把吃进去的东西喷在盘子里,起身摇铃。

女佣没想到会被叫进来,一脸疑惑。

“这是什么鬼东西?”

“果酱挞,先生。”

“什么果酱?”

“苹果酱,先生。我自己做的。”

他把餐巾扔在桌上。

“我就知道。你用了我几个月前和你抱怨过的苹果。我和威利斯还有你明确说过,那些苹果不要再出现在我家里。”

女佣绷长了脸。

“先生,您说过不要拿那些苹果做菜或者做甜点,可您没说不能做成果酱啊。我以为做成果酱会好吃的。我自己做了一些尝尝,味道完全没问题啊,所以我用威利斯给我的苹果做了几罐。我和夫人之前一直会在这里做果酱的。”

“好,让你这么辛苦,我很抱歉,但是我吃不下去。秋天那会儿我吃那些苹果就已经很反胃了,现在无论是做成果酱还是什么,都只会让我再反胃。把这个果酱挞拿走,别让我再看到它。我要去客厅喝咖啡了。”

他颤抖着走出餐厅。这样的小事竟让他气得发抖,真是不可思议。天哪!这些人真的太愚蠢了。她和威利斯明明知道他不喜欢那些苹果,憎恶它们的味道和气味,但这些吝啬鬼竟然为了省钱,给他吃自家做的果酱,用的还是他最厌恶的那些苹果。

他灌下一杯烈性威士忌,点了支烟。

过了一会儿,她端着咖啡进来。放下咖啡后,她没有马上出去。

“我可以和您说几句话吗,先生?”

“说什么?”

“我觉得我最好还是辞职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一天、这个夜晚真是令人疲倦。

“为什么?因为我不吃苹果挞吗?”

“先生,不只如此。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一切都变了。好几次我都想这么说。”

“我没给你添多少麻烦吧?”

“没有,先生。只是夫人还在世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劳动有人认可,但是现在似乎不再如此。虽然我努力做到最好,但是从未得到过一句肯定,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到底怎么样。我想如果我去有女主人的家里工作会更开心,因为那里才会有人注意到我的付出。”

“当然,你自己的感受自己最为清楚。我很遗憾你最近觉得不开心。”

“先生,今年夏天您离开得太久了。夫人还在世的时候,你们从来没有离开家超过两周。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我感到茫然,威利斯也是。”

“威利斯也感到厌烦吗?”

“这当然不该由我来说。我知道他对苹果的事情不满,但也是过去的事了。可能他会自己来找您谈。”

“可能吧。我不知道自己给你们俩带来这么多烦恼。好的,可以了。晚安。”

她离开了房间。他闷闷不乐地四处张望。如果他们是这么觉得的,那干脆趁机摆脱他们也好。一切都不同了,一切都变了。简直胡说八道。威利斯居然还敢对苹果的事情不满,简直厚颜无耻。难道他没有权利处置自己的树吗?去他的感冒和坏天气,他再也受不了坐在炉火前想威利斯和厨娘的事了。他要去绿人酒吧,把这一切都忘掉。

他穿上外套,戴上围巾和旧帽子,轻快地出门了。二十分钟后,他坐进绿人酒吧的老位置,希尔夫人给他倒了杯威士忌,高兴地欢迎他回来。有一两个常客向他微笑,关心他的身体状况。

“感冒了,先生?现在到处都有人感冒。”

“是的。”

“是啊,已经到这个时节了,对吧?”

“也难怪这么多人感冒了。胸口发闷的话,可就难受了。”

“头脑发胀的时候更难受啊!”

“是啊。可不是嘛。”

都是些可爱友好的人。不会喋喋不休,不会烦扰别人。

“请再给我一杯威士忌。”

“好的,先生。喝点威士忌好,祛除风寒。”

希尔夫人在吧台后咧着嘴笑。她给人一种心胸开阔的舒适感。烟雾缭绕中,他听到闲谈声、笑声、飞镖碰撞声,以及击中靶心时人们的欢呼声。

“……如果雪一直下的话,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希尔夫人说,“煤炭迟迟不送来。如果有木头就好了,这样还能挨过一阵子。但你知道他们要价多少吗?一堆要两磅。真的是……”

他往前靠了靠,开口说话,声音听着像飘在很远的地方,连他自己都有点儿听不清。

“我给您一些木头。”他说。

希尔夫人转过身。她刚刚不是在和他说话。

“您说什么?”她说。

“我说,我给您些木头,”他重复道,“我家里有棵老树,好几个月前我就想砍掉了。明天就砍了给您。”

他笑着点头。

“噢,先生,不用。我不想给您添麻烦。煤炭会送来的,不用担心。”

“一点儿也不麻烦。我非常乐意为您做这件事。您知道的,锻炼一下对我的身体也有好处,我都胖了。您就放心吧。”

他坐回位置上,非常小心地去拿大衣。

“是苹果木,”他说,“您介意吗?”

“怎么会,”她回答,“什么木头都行。但是您自己不要吗,先生?”

他神秘地点了点头。成交了。这是个秘密。

“明天晚上我用拖车拉过来。”他说。

“先生,小心一点儿,”她说,“小心台阶……”

他在寒夜中面带笑意走回了家。他不记得自己是否脱了衣服或者躺上了床,但第二天早上一醒,他就想到了有关砍树的承诺。

想到今天不是威利斯来工作的日子,他便感到开心,这样就没人会妨碍他。昨晚下过雪,但天空依然灰蒙蒙的,预示着雪还会再下。不过现在他顾不上这些,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

早餐后,他穿过厨房后的菜园,来到工具房。他取下锯子、楔子和斧头,这些可能都能用得上。他用大拇指拂过刀刃。嗯,挺锋利的。扛着工具走向前门那儿的花园时,他大笑起来,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像旧时要去塔楼行刑的刽子手。

他把工具放在苹果树下。砍掉它是让它解脱,因为他这辈子就没见过如此悲惨、愁眉苦脸的苹果树。这棵树肯定已经没有丝毫生命力了。树上一片叶子也不剩。它扭曲、丑陋、佝偻,破坏了草坪的景致。一旦砍掉它,整个花园就会焕然一新。

一片雪花落在他手上,接着,又一片。他望向露台下方餐厅的窗户,看到女佣正把他的午餐放在桌上。他走下台阶,进了屋子。“是这样的,”他说,“你把我的午餐放在炉子里就好,今天我可以自己来。我可能会很忙,所以想要让时间灵活一些。而且快下雪了,你也好早点儿下班回家去,以免雪下得太大。我自己完全没问题,而且我更希望自己来。”

她或许以为是因为昨天提了辞职,他才会这么做。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想自己一个人待着,不想有人从窗户里窥视他。

大概十二点半时,她离开了。她一走,他就去炉子那里拿午餐。他想要马上吃完,这样整个短暂的午后时光就都可以用来砍树。

雪已经停了,只剩几片未落的雪花。他脱掉外套,卷起袖子,抓起了锯子。他用左手扯掉树底部的铁丝,接着从一英尺高的地方开始锯,锯子前后前后、前后前后地伐着。

刚开始锯的十几下还挺顺利,但锯进木头后,锯齿便被卡住,之后没多久就动弹不得了。他之前就担心会这样。

他想把锯子拔出来,但是树上砍出的口子还不够大,锯子被树死死地卡住。他往口子里放了一个楔子。没用。他又放了一个,这下口子稍微张大了一点儿,但是还不足以让他把锯子拔出来。

他不断地拖拽着锯子,依旧徒劳无果。这下,他发脾气了,拿出斧头对着树一阵乱砍,砍得树皮都往外飞,散落在草地上。

就是要这样。早就该这样。

重斧上上下下地劈着,树在斧下开裂撕扯。树皮剥落,底下灌木丛丰茂的白色长条也纷纷断裂,新的伤处流出黏稠的汁液。他劈着、砍着,把粗糙的纤维凿出来。他把斧头扔在一边,徒手猛抓胶皮似的部位。但这么做还远远不够,要继续,继续。

锯子总算被拔出来了,楔子也被放到一边。现在,他又举起斧头,往纤维紧紧缠绕的地方用力劈下去。它在哀号,它在开裂,它晃动不已,靠着最后一点未断的树干悬在那儿。接下来,用脚踹。对,踹它,再踹,最后一下,它完了,它快倒下了……它倒下了……该死的,劈爆它……它倒下了,在空中划出响声,所有的树枝都和它一起散开在地。

他往后退,擦掉额头和下巴上的汗,身旁两侧和脚边都是树的残骸。那被斧头劈得残缺不堪、参差不齐的发白树桩仿佛咧着一张大嘴。

雪,开始下了。

树倒后,接下来的第一项任务就是要砍掉树枝和稍小的主枝,然后按类堆放好,以便之后拖走。

小的部分捆扎好就可以用来生火,希尔夫人一定会喜欢。他给车子钩上拖车,开到靠近露台的花园大门边。砍下树枝倒不是什么难事,用镰刀就能搞定,让人疲惫的是弯腰捆扎后,还要把木头抬过露台,穿过大门,再放进拖车里。他把用斧头砍下的较粗的树枝劈成三四段,然后捆起来,一捆捆拖到拖车上。

他在和时间赛跑。过了下午四点半,日光就要结束,而雪依然在下,已经覆盖了整个地面。在他停下来擦汗时,薄薄的雪花落在他的嘴唇上,悄悄地、软软地钻进领口,滑到他的脖子和身体上。他抬起头来看天空,双眼立马被雪覆住。雪花比之前更厚、落得更快,在他的头上打着旋儿。天空似乎成了雪做的天篷,渐渐往地面压下来,越来越低、越来越近,要让世界都窒息。雪落在断裂的主干和树枝上,妨碍了他的工作。如果他停下来,哪怕只是稍微喘口气或恢复一下体力,雪花就会如同一张柔软洁白的保护膜,马上覆盖住这堆木头。

他不能戴手套,否则就无法握紧镰刀或斧头,也无法给绳子打结以便拖走树枝。他的手指被冻得发麻,很快就会僵硬到无法弯曲。由于搬了太久的重物,他感觉心脏疼了起来,而眼前的工作量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减少。每次回到倒下的树边,他都觉得那堆木头和一开始堆得一样高。那些长短树枝,那些引火木,几乎都被雪覆住,让他忘记了它们的存在。得把它们都捆结实,然后抬走或拖走。

等他把树枝都尽数搬走后,已经过了下午四点半,天色几乎已经全暗。现在只需要把已砍成三段的树干拖过露台,拖进等待着的拖车里就好。

他已经快累到极点,全靠着势必要摆脱这棵树的信念撑下来。他的呼吸变得缓慢而吃力。雪花一直落进他的嘴里、眼里,让他几乎看不清楚。

他拿出绳子,捆住又冷又滑的树干,用力打上结。**出来的木头如此坚硬,树皮又如此粗糙,刮伤了他早已发麻的双手。

“这就是你的终点了,”他咕哝着,“这就是你的结局。”

他把树干的一头架在肩上,步履蹒跚地将它拖下草坡,拖过露台,一直拖到花园大门。他拖着,树干在草坡下的台阶上颠簸着。苹果树的最后几截沉甸甸的,一团死气,就这么被他拖着,穿过潮湿的雪地。

结束了。他的工作完成了。他喘着粗气,一只手扶着拖车站着。现在只要赶在雪大到堵住门口的小路前,把这些东西带到绿人酒吧去就好。他早已做好准备,已经给轮胎装了防滑链。

他进入屋子里,要去换掉紧贴他身体的湿衣服,还要喝杯酒。他无心生火、拉窗帘,或是去看看晚餐吃什么,这些平时女佣在做的事情他都要晚点儿再考虑。现在,他必须要先喝一杯酒,然后把这些木头带走。

他的脑袋就像双手和全身一样麻木、疲惫。他重重地倒在扶手椅中,闭上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干脆等到明天再继续。不,不行。明天雪就积得更多了,他可以预见到小路上的积雪可能会有两三英尺深,而且放着木头的拖车还在花园大门那儿,过上一夜就会被冻得白茫茫的。他必须振作起来,今晚就做完。

他喝完酒,换了衣服,出去发动车子。雪依然在下。夜幕降临,空气中又添了一分寒冷清冽,能把人冻僵。雪花打着旋儿,令人眩晕。此时它飘得更慢,也更知道要落向何处。

他发动引擎,车子带着拖车开始往坡下驶去。拖车上满是重物,他缓缓开着,分外谨慎。雪花不断落向挡风玻璃,他得吃力地看着路,不时擦拭挡风玻璃,这让下午已经辛勤劳作的他感到更加疲惫。等他终于把车停在绿人酒吧的小院子时,他觉得这里的灯光从未闪烁得如此可爱。

他站在酒吧门口,眨着眼睛微笑。

“好了,我把你的木头带过来了。”他说。

希尔夫人从吧台后盯着他,有一两个客人亦转过身来,玩飞镖的人也安静了下来。

“不会吧……”希尔夫人说。他站在门边猛地摆了摆头,冲她大笑。

“去看看,”他说,“但是今晚可别让我把它们卸下来。”

他暗自发笑,走向最喜欢的角落。其他人都围到门边惊呼起来,有说有笑。他就像个英雄,客人们涌向他问个不停。希尔夫人给他倒威士忌,向他道谢。她咧着嘴笑,晃着脑袋。“今晚免单。”她说。

“那可不行,”他说,“今晚由我做东。给我上一两轮酒。来吧,伙计们。”

对他们来说,今夜如同节日般温暖欢乐,承载着好运气。他不断祝福希尔夫人、自己乃至整个世界好运。圣诞节是什么时候?下周,还是下下周?管它呢,此刻就是美好的圣诞。下雪无妨,天气糟糕也无妨。他第一次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没再把自己孤立于角落中,甚至还和他们一起玩了飞镖。他感觉他们喜欢他,他获得了归属感,不再是大路旁那栋房子里的“那个绅士”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有人走,有人来,而他依旧坐在那里。空气中混合着朦胧与舒适、温暖与烟雾。他听到的、看到的,似乎都不真切,但他并不在意。吧台那儿的希尔夫人欢快丰腴,人又好相处,对他有求必应,此刻她的面庞正向他闪烁着光芒。

另一张脸突然闯进他的视线,是农场的一个工人,在战争时期曾与他开同一辆拖拉机。他把身体往前靠,碰了碰这个人的肩膀。

“那个小女孩怎么样了?”他说。

对方放下酒杯,说:“先生,你说什么?”

“你记得吧。那个农场的小女孩。她那时候在农场里挤奶牛、喂猪。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一头黑鬈发,总是笑眯眯的。”

希尔夫人正给另一个客人倒酒,听到这里,转过身来。

“您说的是梅吗?”她问。

“是的,没错,就是这个名字,小梅。”他说。

“怎么了?您没有听说吗,先生?”希尔夫人把他的酒杯倒满,“那时候我们都很震惊,所有人都在说这件事,对不对,弗雷德?”

“是啊,希尔夫人。”

那个男人用手背擦了擦嘴。

“死了,”他说,“从一个家伙的摩托车后座上被甩了出去。当时她马上就要结婚了。大概是四年前的事。太可怕了,对吧?那孩子人还挺好的。”

“我们当时都送了花圈过去,”希尔夫人说,“她妈妈给我们回了信,内容非常打动人。她还从当地报纸上剪了一小块报道下来,对吧,弗雷德?葬礼办得很隆重,有好多人为她献花。可怜的梅啊!我们都喜欢她。”

“是啊。”弗雷德说。

“想不到您从没听说过这件事!”希尔夫人说。

“我没听说过,”他说,“没人告诉我。我听你们说完很难受。太难受了。”

他盯着面前的半杯酒。

周围的聊天没有停止,但他已经退出谈话。现在,他又恢复了孤身一人,安静地坐在他的角落里。死了。那个可怜的漂亮女孩死了。从摩托车上被甩了出去。死了三四年了。一个该死的轻率家伙,骑摩托车转弯过快,而紧紧依在他身后的女孩,前一刻或许还在他耳边大声笑着,下一刻就撞到地上……结束了。

她的名字叫作梅。他的记忆清晰起来,眼前浮现出别人叫她时,她回过头来微笑的样子。“来啦。”她大声喊着,把哗啦作响的桶放在院子里,吹着口哨、踩着笨重的靴子向他们走来。他曾拥着她,在一个一闪而过的瞬间亲吻过她。那个有着一双笑眼、叫作梅的农场女孩。

“要走了吗,先生?”希尔夫人说。

“是的,是的。我想我该走了。”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打开门。过去几小时,雪停了,积雪已经冻得硬邦邦的。沉重的天篷终于消失,星星正在闪烁。

“车子那边要不要给你搭把手?”有人问。

“不用了,谢谢,”他说,“我自己可以。”

他松开拖车的钩子,任其垂落,拖车上有一些木头突然重重地向前倾斜。明天吧。如果明天他想的话,可以再过来帮忙卸下这些木头。今晚就算了。他今天做得够多了。现在,他彻底累了,筋疲力尽。

他费了点劲儿才把车子发动好,但车还没有开到半路,他就意识到今晚把木头拉过去是个完全错误的选择。四周积雪很深,来的时候轧出的路已经被雪覆盖住了。车子歪斜,蜿蜒前行。突然,右轮陷进雪地,整个车身侧翻,车子陷入雪堆中。

他爬出车子,环视四周。车子陷得很深,没有两三个人帮忙根本移不出来。即便他找来人帮忙,前面的积雪也一样深,他又如何能开得出去?干脆别管了,等明天早上精神恢复后再来看看怎么办。现在逗留在这里也没用,花半个夜晚的时间徒劳地推拉车子毫无意义。这里是支路,车子留在这儿也不会被损坏,而且今晚应该没有人会到这条路上来。

他开始往家的方向走去。他的运气真不好,车子竟然陷进雪堆。其实路中间的积雪并不深,也就到他脚踝的高度。他把手深**进外套口袋中,艰难地往坡上前行,道路两侧看着就像广阔的白色荒原。

他想起来自己今天中午就让女佣回家了,到家时房子肯定寒冷凄凉。火应该已经熄灭,炉子里的肯定也是一样。没有拉上窗帘的窗户将在黑夜中黯然地俯视他,而且家里也没有晚餐。好吧,都是他自己的错,只能怪自己。在这样的时刻,如果有人在家里等着多好。这个人会从客厅跑向门厅,打开前门,让灯光倾泻在门厅里。“你还好吗?亲爱的。我好担心。”

他在坡顶停下喘气,看到了小路尽头被树遮住的自家房子。它看起来黑暗冷峻,窗户里没有透出一丝亮光。此刻他站在寒冷的雪天里,觉得待在户外星空下比留在那阴暗的房子里更能感受到温情。

他从留着的边门进去,关上门,穿过露台走向花园。花园里一片静默,没有一丝声响,仿佛有神灵来过,给这个地方施了咒,把它变得苍白寂静。

他慢慢地在雪地中走向苹果树。

现在,这棵小树独立于台阶上,不再被边上的树遮挡。它伸展着白得闪闪发光的树枝,仿佛属于充满奇幻与魂灵的神明世界。他想站在小树边摸摸那些树枝,确认它们还活着,没有为大雪所伤,这样春天它就能再度开花。

它近在咫尺,他却跌跌撞撞摔倒在地。他被一个被雪覆盖住的东西绊倒了,扭到了脚。他想要动一动,脚却被卡住了。脚踝处的刺痛让他突然想到,绊倒他的正是下午砍倒的苹果树那参差不齐的树桩。

他用手肘撑着向前,试图把自己的身体往前拖,但跌倒在地的他腿向后弯折、脚向内勾着,每次他试图往前,却只会让脚被树干卡得更紧。他把手探进雪下,想要碰到地面,但他碰到的只有苹果树残缺的细枝条。它们被积雪覆盖,散乱在苹果树倒下的地方。他大声求助,但心里很清楚没有人会听到他的喊叫声。

“放开我,”他喊着,“放开我。”仿佛缠住他的这个东西可以仁慈地放他走。他喊着,挫败和恐惧的泪水淌在脸上。被老苹果树紧紧缠住的他,可能整夜都要躺在这里。没有希望、无法逃脱,直到第二天早上人们才会发现他,而那时或许已经太迟,他或许已经死了,就这么直挺挺地倒在冰天雪地之中。

浑身湿漉漉的他又一次挣扎着想要逃离。他咒骂着、呜咽着。没用。动不了。他好累。他把头枕在手臂上,流着泪,身体在雪地里越陷越深。这时,一根湿冷的树枝碰到他的嘴唇,就像一只手,犹豫地、怯懦地,在黑暗中向他伸来。

[1] 1英制品脱合568.26125毫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