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礼物

沃夫加挺直腰杆,坐在布鲁诺山的北面。他的眼睛直盯着下方宽阔的岩石山谷,专注地寻找着任何可能表明那位矮人回来的动静。这个野蛮人经常会一个人到这里来,听寒风呼啸,独自沉思。在他面前,越过矮人山谷就是凯恩巨锥和迪尼夏湖北部。它们之间是被称为冰风隘道的平坦地带。这条路一直向东北方延伸,最终通向开阔的平原。

对于这名野蛮人,这条路正通往他的故乡。

布鲁诺已经告诉他,会离开几天时间。一开始沃夫加很高兴能够摆脱老矮人持续不断的唠叨和批评,但他发现,这种解脱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

“你在为他担心?”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沃夫加知道那是凯蒂布莉儿。

野蛮人没有回答。他知道,就算是自己否认,凯蒂布莉儿也不会相信。

“他会回来的。”凯蒂布莉儿的声音中带着见怪不怪的轻松,“布鲁诺就像山岩一样刚硬,这片苔原上没有什么能挡住他。”

年轻的野蛮人这时才转过身看着女孩。很久以前,当布鲁诺和沃夫加之间建立起那种令人安心的信任时,老矮人就向这个年轻的野蛮人介绍了他的“女儿”——一个和这个野蛮人年纪相仿的人类女孩。

凯蒂布莉儿的外表柔和,但沃夫加能看到她的内心中燃烧着一团不会熄灭的焰火。在一名女性身上看到这样的品质,沃夫加还很不习惯。野蛮人养育女孩的方式是要求她们压抑自己的思想,从不表达自己的观念。以野蛮人的标准,女人是不重要的。但凯蒂布莉儿就像她的养父一样,会毫不迟疑地明确说出自己的观点和对一切事情的看法。

她和沃夫加经常会发生口角,而且相当激烈。不过沃夫加很高兴能有自己的同龄人做伴,而且凯蒂布莉儿不会倚老卖老地小看他。

凯蒂布莉儿帮助沃夫加度过了战俘契约的第一年,这也是沃夫加最艰难的一年。当沃夫加感觉到自己一无是处的时候,她依然对他保持着敬意(尽管她很少会赞同他的见解)。沃夫加甚至有一种感觉,凯蒂布莉儿似乎间接地让他接受了布鲁诺的训导。

虽然和沃夫加是同龄人,但凯蒂布莉儿却似乎更加成熟,并且有着一种脚踏实地的强韧心智,能够时刻保持冷静。但在一些地方,比如迈动活泼轻快的脚步时,她永远都像是一个孩子。灵动活跃和冷静沉稳在这个女孩的身上保持着一种非同寻常的平衡,让她在静如止水的时候仍然会闪耀着一种无拘无束的快乐光彩。这种非凡的气质让沃夫加深深着迷,让他在和这个女孩说话的时候总是会禁不住心旌飘**。

当然,沃夫加和凯蒂布莉儿在一起的时候也会因为一些情绪而陷入窘境。凯蒂布莉儿的美丽是不可否认的:猩红色的浓密秀发如同翻卷的波浪,覆盖了她的双肩;深湛的蓝色眼眸中跳跃着聪慧的光彩,足以让任何追求她的人在洞察人心的目光中面红耳赤;除此之外,这个女孩还以一种超越肉体的魅力在吸引着沃夫加。对他而言,凯蒂布莉儿是前所未有的,完全不符合他在苔原时对女人的理解。沃夫加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这种桀骜不驯的花朵。但他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否认这朵鲜花在他眼前展现出的诱人魅力。

“你经常来这里,对不对?”凯蒂布莉儿问,“你想在这里找到什么?”

沃夫加耸耸肩,其实他自己也不太知道答案。

“你的家?”

“也许是,也许是女人不懂的事情。”

凯蒂布莉儿对这个无意的冒犯一笑置之。“那就说给我听,”她追问沃夫加的声音中流露出挖苦的意味,“也许我的无知能给你一个新的角度。”她从岩石上跳下来,绕过野蛮人,坐到了他的身边。

沃夫加对这个女孩轻盈优雅的动作有些惊叹。和凯蒂布莉儿那令人好奇的平静性情完全相反,她的运动神经出奇地发达。凯蒂布莉儿个子很高,身材修长,从各方面来看都只能用“纤细”来形容,但她是在矮人矿洞中长大的女人,早已习惯了艰苦繁重的工作。

“是关于冒险和一个没有履行的誓言。”沃夫加故作神秘地说道,也许这样说是为了引起身边女孩的注意,但也更是为了强化他自己的观念——有些事女人需要关心,但有些事就不必了。

“一个你要履行的誓言,”凯蒂布莉儿推测说,“只要你有了机会。”

沃夫加严肃地点点头。“这是我的传统,一副重担,在我父亲死去的时候就传到了我的肩上。那一天终将到来……”他的声音沉了下去,转过头,带着渴望的神情望向凯恩巨锥以外的辽阔苔原。

凯蒂布莉儿摇摇头,色彩鲜艳的发卷在她的肩膀上左右摆动。从沃夫加故作神秘的表情中,她看出这个年轻人要因为自己的荣誉感而完成一个非常危险,也许是自杀性的任务。“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会祝你在冒险中有好运气,但如果你所说的理由只有这些,那么你就是在浪费自己的生命。”

“一个女人对于荣誉又能知道些什么?”沃夫加愤怒地顶了一句。

但凯蒂布莉儿没有被吓到,更没有向他让步。“知道些什么?”她将沃夫加的话重复了一遍,“你以为真理全都掌握在你那双大手里,就因为你的裤子里有那东西?”

沃夫加转开目光,面颊变成了深红色。他真的没办法接受一个女人有这样的勇气。

“而且,”凯蒂布莉儿继续说道,“你完全能够说出你想要什么,为什么会在今天来到这里。我知道你在为布鲁诺担心,你没办法否认。”

“我什么都没说,是你在自说自话!”

“你还真是和他一样,”凯蒂布莉儿突然改变了话题,完全不理会沃夫加的评价,“不管你是不是承认,你都很像那个矮人!”女孩笑了起来,“全都很顽固,又很骄傲,都不肯承认对彼此的真实感情。那就随你吧,冰风谷的沃夫加。你可以对我说谎,但对你自己……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她一跃而起,跳过一块块岩石,向矮人山谷跑去。

沃夫加看着她离开,尽管心中窝火,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欣赏起了女孩窈窕的腰肢和如同舞蹈般的脚步。他并没有多想一想自己为什么会对凯蒂布莉儿如此生气。

他知道,如果自己认真去想,就会发现自己生气是因为凯蒂布莉儿的话分毫不差。一直以来,这个女孩总是这样。

崔斯特·杜垩登静静地守护他失去知觉的朋友整整两天两夜,担心布鲁诺的安危,又很好奇那柄神奇的战锤。不过作为对朋友的尊敬,他一直和那处秘密铸炼场保持着距离。

终于,在第三天的曙光中,布鲁诺动弹了一下,伸展开四肢。崔斯特悄无声息地走下山脊,沿着矮人将会使用的小路找到一片合适的空地,匆匆建起一座小营地。

一开始,阳光只是让布鲁诺眼前一片模糊。他用了几分钟时间才看清了周围的情形。然后,他的视线聚焦在那柄光彩灿然的战锤上。

他迅速向周围瞥了一眼,寻找散落光尘的痕迹。发觉一个光点都没有,他心中立刻充满期许。当举起这柄辉煌强大的战锤,在手中将它转动,感觉到它完美的配重和不可思议的力量,他再一次颤抖了。

布鲁诺看到三位神祇的徽记被镌刻在秘银之中,钻石光尘因为魔法的力量融进了每一根雕镂纹路的最深处。他长呼了一口气。这柄完美无瑕的战锤把他迷住了。他理解了父亲所说的那种空虚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打造出这样一件作品了,同时他也开始怀疑自己在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是否还会再一次举起锻锤。

老矮人努力梳理着自己复杂的情绪,将银锤和银凿放回黄金匣,又把卷轴收回卷轴筒中。这份卷轴变成了一片空白,上面的符文再也不会显现了。布鲁诺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有几天没有吃过东西,体力也远没有从魔法仪式的消耗中恢复过来。他尽可能收起一切物品,同时将巨大的战锤扛在肩头,有些吃力地向家走去。

烤兔子的香气从崔斯特·杜垩登的营地中飘了出来。

“你终于回来了。”布鲁诺向他的朋友表示问候。

崔斯特紧盯着老矮人的眼睛,他不想暴露自己对那把战锤的强烈好奇。“应你的要求,好矮人,”他一边说,一边深鞠一躬,“你肯定派了很多人去找我,知道我会回来。”

布鲁诺没有否认这一点,他只是心不在焉地解释了一句:“我需要你。”看到火上的肉,他立刻感觉到一种更加急迫的需要。

崔斯特会心地微微一笑。他吃过东西,这些兔子本就是为布鲁诺准备的。“一起吃?”他提出邀请。

不等他把话说完,布鲁诺已经迫不及待地向一只兔子伸出了手。但他突然间又停下来,用一只充满怀疑的眼睛乜斜着望向卓尔精灵。

“你在这里多久了?”矮人紧张地问道。

“今早刚到。”崔斯特尊重这位矮人的隐私,不想让他感觉自己特殊的仪式受到了打扰。他的回答让布鲁诺笑了一声。老矮人开始撕扯那只兔子,崔斯特则坐到了火堆的另一边。

卓尔精灵静静地看着布鲁诺狼吞虎咽地吃着早饭,突然抓起了那柄战锤。不等布鲁诺有所反应,他已经将这件武器举到眼前。

“对矮人来说太大了,”崔斯特悠然评论道,“对我这两支细胳膊来说又太沉了。”他望向布鲁诺。老矮人将双臂交叉在胸前,正不耐烦地用脚板拍打着地面。“那又是给谁用的?”

“你可真擅长掺和与你无关的事情,精灵。”矮人粗声粗气地回答。

崔斯特笑了。“那个男孩,沃夫加?”他的语气中带着怀疑和一丝揶揄。他很清楚,布鲁诺对那个野蛮人青年有着很深的好感,但永远不会公开承认这一点。“这可是一件适合野蛮人使用的好武器,是你自己打造的吗?”

尽管语气显得很轻佻,但崔斯特真的被布鲁诺的成就折服了。这柄战锤对他来说太过沉重,不堪使用,但崔斯特还是能真切地感觉到它不可思议的配重。

“只是一把旧锤子罢了,”布鲁诺嘟囔着,“那个男孩失去了他的棒子,我不能让他没有一件武器就在这个野蛮的地方乱跑!”

“这把战锤的名字呢?”

“艾吉斯之牙。”布鲁诺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甚至还没有时间仔细考虑一下,这个名字就已经脱口而出了。他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想到了这个名字,但老矮人在准备这场魔法仪式的时候,就已经将这个名字加入到他所唱诵的咒文中了。

“我知道了。”崔斯特把战锤还给布鲁诺,“一把旧锤子,不过做工还不错,可以给那个男孩用用。材料也很简单——秘银,精金,还有钻石光尘。”

“嘿,闭住你的嘴巴。”布鲁诺喝道。老矮人的脸因为困窘而变得通红,崔斯特向他鞠躬致歉。

“为什么你要我回来,朋友?”卓尔精灵改变了话题。

布鲁诺清清嗓子,轻声咕哝了一句:“那个男孩。”崔斯特看到有不安哽在布鲁诺的喉咙中,便将更多嘲讽的话咽了回去。

“他在冬天之前就要得回自由了,”布鲁诺继续说道,“但他还没有接受过适当的训练。他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更强壮,动作优雅得如同一头飞奔的鹿,但他在战斗中还很稚嫩。”

“你想要我训练他?”崔斯特难以置信地问。

“嗯,这事我做不来!”布鲁诺又怒喝了一声,“他足有七尺高,根本没办法使用矮人的战斗技巧!”

卓尔精灵好奇地看了一眼他沮丧的同伴。就像布鲁诺身边所有的人一样,崔斯特很清楚这位矮人和那个年轻野蛮人之间已经有了一种非同寻常的关系,但他从没想到他们之间的感情有这么深。

“我管了他五年,可不能让他被一头满身臭气的冻土雪猿给撂倒!”布鲁诺激动地说道。卓尔精灵的犹豫让他感到很不耐烦。他的朋友显然猜到了许多东西,这让老矮人很紧张。“那么,你答应了吗?”

崔斯特再一次露出了微笑。不过这次,他的笑容中没有了揶揄的意味。他还记得自己在将近五年以前与冻土雪猿的一场战斗。那一天,是布鲁诺救了他。这不是他第一次欠老矮人的人情,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众神知道,我欠你的太多了,我的朋友。我当然会训练他。”

布鲁诺哼了一声,向另一只兔子伸出了手。

沃夫加手中铁锤发出的敲击声在矮人厅堂中回**。他不得不认真思考自己和凯蒂布莉儿的讨论,而思考的结果更让他感到恼火,于是他把这股火气投在了工作上。

“把锤子停下,孩子。”一个粗重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沃夫加转过身。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工作上,完全没有听见布鲁诺走进来。一抹宽慰的微笑不知不觉间展现在他的脸上。但他立刻就压抑住这种软弱的表现,为自己戴上一副严肃的面具。

布鲁诺看着这名身材高大魁梧的年轻野蛮人,在他的脸上,金黄色的皮肤中已经生出了淡金色的胡楂。“我不能再管你叫‘孩子’了。”老矮人说道。

“你可以随意称呼我,这是你的权利,”沃夫加说,“我是你的奴隶。”

“你的灵魂就像这片苔原一样狂野难驯,”布鲁诺微笑着说,“你从不曾是任何矮人或人类的奴隶,将来也绝不可能是!”

矮人实事求是的称赞让沃夫加有些失神。他想要回答,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句。

“我从不曾将你视为奴隶,孩子。”布鲁诺继续说道,“你为我工作是为了偿还你族人犯下的罪行。作为回报,我也教会了你很多东西。现在,先把你的铁锤收起来。”他停顿片刻,仔细看了看沃夫加精美的作品。“你是一名好铁匠,对岩石也有很好的感觉,但你不属于矮人洞穴。现在该是让你的面颊感受太阳的时候了。”

“我自由了?”沃夫加悄声说。

“别胡思乱想!”布鲁诺喝道。他用一根短粗的手指点中野蛮人,威胁性地咆哮道:“在秋季的最后一天之前,你都是我的,不要忘记这一点!”

沃夫加不得不咬住嘴唇,压下自己的笑意。就像以往一样,这位老矮人笨拙的关爱和怒气让他感到困惑和不知所措。不过他已经不会为此而吃惊了,在布鲁诺身边的四年时间至少让他懂得了不要对这位老矮人突然爆发的火气大惊小怪。

“赶快把这里收拾整齐,”布鲁诺命令道,“明天早上,我会带你出去见见你的教师,按照你的誓言,你要服从他的所有命令,就像服从我一样!”

想到还要侍奉另一个人,沃夫加不由得面露难色,但他已经无条件地接受了布鲁诺的契约,要在五年零一天的时间里侍奉布鲁诺。他不会违背誓言,让自己蒙羞,所以只有点头表示同意。

“我不可能时时盯着你,”布鲁诺继续说道,“所以你要向我发誓,你绝不会再向十镇人举起武器。”

沃夫加站直了身子,大胆地回答道:“我不会向你立下这样的誓言。等我完成了你对我定下的契约之后,我就会以一个人的自由意志离开这里!”

“很公平。”布鲁诺承认。沃夫加顽固的傲气反而让这位老矮人更加尊重他了。布鲁诺在沉默中细细打量着这位骄傲的年轻武士,发现自己很高兴能够见证沃夫加的成长。

“你在我的头上打断了那根臭木棍。”布鲁诺尝试性地说出这句话,又清了清嗓子。最后要说出口的命令让这个强悍的矮人很不舒服。他还不太确定自己该如何度过这一关,同时又不必显得过于多愁善感和愚蠢。“你和我的约定期满以后,冬天很快就会压到你头上。我不能就这样把你赤手空拳赶进荒野中。”他迅速把手伸到门旁,拿起那柄战锤。

“艾吉斯之牙。”他一边粗声粗气地说着,一边将战锤丢给沃夫加,“我不会束缚你的意志,但出于我的良心,我还是要你立誓,你绝不会向十镇人举起这件武器!”

沃夫加的手一握住精金锤柄,就感觉到了这件魔法战锤的价值。铺满钻石尘的符文在熔炉的火光中闪闪发亮,无数道微弱却又耀眼的折射光线在整个房间中舞动。沃夫加的野蛮人部族一直都为自己所拥有的精良武器感到骄傲,甚至会以一个男人使用的矛或剑的质量来评价这个人。但沃夫加从不曾见过像艾吉斯之牙这样工艺精湛、强大无匹的武器。他的双手能清晰地感觉到这柄战锤精准至极的重心配置,而战锤的长度和分量也完美地符合他的体魄,让他觉得自己仿佛从出生时起就在挥舞这件武器。他立刻告诉自己,为了能够得到这样一件神兵,他会在无数个夜晚向命运众神祈祷。他当然要感谢那些神明。

还有布鲁诺。

“我向你发誓。”沃夫加在回答的时候甚至有些口吃。得到这件无比珍贵的礼物,他激动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他定定神,想要再说些什么,但是当他能够将目光从辉煌的战锤上抬起来的时候,布鲁诺已经不见了。

老矮人迈着沉重的脚步穿过长长的走廊,向他的私人房间走去,一边还嘟嘟囔囔地咒骂着自己的软弱,心中希望现在不要撞到他的族人。他小心地环顾了一圈周围,才抹去了灰色眼睛中的潮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