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002

“你们是干什么的?”

听说是日式料理店,还以为一定是一位穿和服的老板娘,出乎意料的是,办公桌前坐着的女人穿的是一件灰色的连衣裙。本以为由于是一家老店,老板娘一定很老了,没想到那个女人身材很好,还扎着马尾辫,并且很认真地化了妆。虽说手上和脖子上青筋暴起,但总体来说还算端庄秀丽。

“突然登门打扰,实在对不起!”

堀田说完马上掏出名片递上去,俊也紧随其后,也把名片递了上去。

“您就是‘紫乃’的老板吗?”

女人疑惑地答应了一声“是的”,离开堆满了记账单的办公桌,隔着柜台接过两个人的名片,看了一眼以后小声嘟哝道:“特意从京都来的呀?”

“是的。我们想向您打听一件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三十多年前发生过一起引起社会骚乱的事件,叫银万事件……”

老板娘一听银万事件这几个字,马上就皱起了眉头。

“我们听说,跟事件有关的几个人曾经在您的‘紫乃’聚会。”

“没有,没有这种事。大老远地跑过来,对不起了。”老板娘非常冷淡地鞠了一个躬。

俊也见事情有点不好办,赶紧说道:“您听我说,确实有人……请原谅我不能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告诉我们,跟银万事件有关的几个人曾经在这里聚会,那……”

“怎么知道那几个人就是跟银万事件有关的人呢?”

老板娘这么一问,俊也才想到人家当然会有这样的疑问。自己盲目地相信了藤崎的话,连这个最基本的疑问都没过过脑子。

堀田说:“我们也想知道是怎么知道的,希望您也帮我们解释一下这个问题。”

但是,堀田的这句话一点作用都没有,老板娘再次非常冷淡地鞠了一个躬,又说了一句“对不起了”。俊也看到老板娘那不耐烦的表情,打算知难而退了,但转念一想,既然已经来了,还是应该再努一把力。

“请您听我解释,我们绝对不是觉得好玩才打听这件事的。在银万事件中,犯罪团伙威胁受害公司的时候,用的是孩子的录音……”

俊也虽然觉得这样说有点强拉硬拽,但还是把银万事件的概要和在自己家里发现了犯罪团伙使用过的孩子的录音,而且那录音就是自己小时候的声音,以及黑色皮革笔记本里有受害企业的信息,等等,毫不隐瞒地告诉了老板娘,还说自己家的人可能跟事件有关。

“罪犯到底是谁,我并不感兴趣。而且到了今天我作为一个普通人还找罪犯,肯定是找不到的。不过,我想至少确认一下我父亲跟那个事件是没有关系的。”

自己也许说得太多了——俊也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说出了很多不该说出的秘密,不由得感到害怕。但是,他实在忍受不了蒙在鼓里活受罪的现状,不想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残存一点对父亲的怀疑。

老板娘还是面无表情,不过不像刚才那么不耐烦了。

“您今天跟我说的这些话我都埋在心里,不会对任何人说。但是,我对您二位没有什么可说的。二位还是请回吧。”

这次老板娘没有直接否定跟银万事件有关的人在这里聚会的事实,这让俊也看到了一丝希望。

老板娘回到办公桌前,俊也没有再跟她说话,但在心里更想知道“紫乃”跟犯罪团伙的关系了。

从事务所里出来以后,俊也和堀田默默地走下生了锈的铁楼梯。

“糟糕,我们连老板娘的名片都没拿到。”堀田丧气地挠了挠后脑勺。虽然没有得到任何信息,但奇怪的是,并不觉得白跑了一趟。

“到‘紫乃’店里去看看吗?”俊也提议道。因为只有“紫乃”这一条线索,俊也不想轻易放弃。

“去看看!”堀田做了一个鬼脸。他也打算去“紫乃”看看呢。

再次回到“紫乃”那扇古旧的推拉门前,俊也轻轻敲了敲门。薄薄的玻璃颤抖着发出了声响,却听不到里边有人答应。俊也说了声“对不起”就伸手拉门。推拉门也许是抹了油吧,很轻松地就拉开了。

进门以后右侧是一张可以坐四个人的桌子,长长的柜台前面摆着十来把带靠背的椅子。里边有通向二楼的楼梯,二楼也许有日式房间。当年,跟银万事件有关的人也许就在二楼聚会。柜台上面还没有任何餐具,灯光也很昏暗。料理店里散发着鲣鱼干高汤的香味。

“有人吗?”俊也叫道。

“来啦!”柜台深处一个粗嗓门男人应了一声。随着木屐吧嗒吧嗒的声音越来越大,一个穿着白色厨师服的大块头厨师走了过来。他的头上缠着藏蓝色大手帕,白多黑少的胡子大概有好多天没刮了。

“有事吗?”大块头厨师问道。

俊也问道:“您是这里的大厨吗?”

大块头厨师爽朗地笑了笑,双手撑在了柜台上。

看来大厨跟老板娘不一样,是个好说话的人。但是,俊也还是感到压力很大,因为他太想找到往下调查的线索了,紧张得身体僵硬。他认为不告诉大厨已经去过事务所为好,就直接切入了正题。

“突然冒昧地问您一个问题,实在对不起。我听说跟银万事件有关的人曾在这个料理店里聚会……我就是为了了解这方面的情况来这里的。”

“那可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件了……您吓了我一跳。”

大厨显出困惑的样子,俊也焦急地看了堀田一眼。堀田鼓励似的点了点头,俊也才冷静下来。于是,俊也把在自己家里发现了跟银万事件有关的写着英文的笔记本和录有自己声音的录音带的事情,以及笔记本上的英文的内容、自己的伯父等详细地对大厨说了一遍,比对老板娘说的还要详细。这是为了让对方相信自己不是开玩笑,是认真的。

“哎呀……这可真是一件烦心事。不过,说是在家里发现了录音磁带,是在谁家……”

俊也听大厨这样说,才想起来自己还没说自己是谁呢,赶紧把名片递了过去,堀田也紧跟着把名片递了过去。大厨也像老板娘那样小声嘟哝了一句:“特意从京都来的呀?”

“求求您,不管多么小的事情都可以,求求您告诉我。”俊也说着向前迈了半步。

大厨为难地摸了摸缠在头上的藏蓝色大手帕。

“我不是因为对事件感兴趣才来调查的,对于我来说,这是纯粹的家庭问题。”

听了俊也的话,大厨就像在说服自己似的连连点头,然后皱起眉头,闭上眼睛思索了一阵才说话。

“这种事情说出来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不过嘛,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看到大厨动摇了,俊也内心充满了期待。也许状况会有变化。

“求求您了,请您告诉我们吧!”

俊也和堀田同时向大厨鞠躬。

但是,大厨也许是害怕老板娘生气吧,看上去内心非常矛盾。老板娘也许现在就到店里来了。大厨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俊也直起腰来,看着大厨的眼睛。只见他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勉强点了点头。

“正如曾根先生所说。”

本来就认为藤崎说的话是可信的,但一经证实,还是有点心情激动。

“真的在这里有过聚会吗?”俊也追问道。

大厨用眼神表示认可。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银万事件发生的那一年的……应该是秋天。”

“1984年,也就是昭和五十九年吧?对不起,请问大厨先生就在这个店里吗?”

“是的。不过,那时候我还不是大厨。”大厨苦笑了一下说道,似乎是对刚才冷淡的态度表示歉意。

“麻烦您给看看这个。”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堀田从包里拿出来一张照片,放在了柜台上。那是一张穿着立领学生制服的倔强的高中男生的照片。俊也的伯父不喜欢照相,这张照片是藤崎手上伯父的照片中年龄最大的一张。

“那次聚会,有没有这个人?”

“照这张照片的时候太年轻了,虽然我这个人善于记住别人的长相,但这么年轻时照的照片,我也认不出来呀。我对参加那次聚会的人印象都很深。他们就在二楼,吵吵嚷嚷,可热闹了。”

也许是老花眼吧,大厨把照片举起来,尽量使照片远离自己的眼睛,歪着头仔细端详起来。俊也想问问大厨,为什么知道那些人就是犯罪团伙,还想问问暴力团成员和交易中介人的事,但堀田抢先问了一个别的问题。

“那么,您是否记得有一个块头特别大的人,就好像是一个重量级柔道运动员?”

“啊,有,有一个……”

“头发是不是自然卷?耳朵是不是柔道耳[3]?”

“是的是的,确实有一个大块头、柔道耳的人。我记得那个人两次打翻了烧酒的玻璃杯,还拿去擦拭来着。”

如果当时不是发生了什么,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不会记得这么清楚吧?俊也感到,曾经在这个料理店二楼集合的犯罪团伙的存在更清晰了。

“你好!”

里边传来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大厨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哎呀!对不起,我那边正在进货呢,刚弄到一半。”

也许是供应商送食材来了。大厨好不容易才开口,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俊也觉得十分窝火。大厨向俊也和堀田行了一个礼,转身就到里边去了。

听着远去的木屐声,俊也盯住了眼前的照片。

头发是直的,耳朵也没有变形。照片上这个高中生在曾根家个子也许算高的,但以后不管长多么快也长不到重量级柔道运动员那么大吧?

“咱们赶紧走吧,说不定老板娘该过来了。”堀田转身拉开了推拉门。

俊也明白了:浮现在堀田脑海里的那个人肯定不是伯父,而是一个自己不知道的人,而那个人恐怕跟银万事件有关。

走出“紫乃”以后,俊也回头看了看二楼的窗户。在那个房间里,犯罪团伙在一起都谈了些什么呢?

再往上看,是一只站在屋顶上的乌鸦。乌鸦瞥了俊也一眼,突然沙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好像是在对俊也说:别捣乱!

6

确认了工作日程安排以后,俊也挂断了电话。

在记事本上记下前往京都市内的一个作坊的时间的同时,俊也想起了以前认识的一个缝制工匠。他们已经三年没见面了。

随着俊也经营方针的改变,跟他有来往的缝制工匠也发生了变化。父亲健在的时候,从剪纸样到粗缝,从粗缝到缝制,都在店里做。当然,只靠父子二人完不成所有定做西装的缝制工作的时候,顽固的父亲也得把西装送到他最信任的三个缝制工匠那里去。这三个工匠的特长是能一个人完成缝制一套西装的所有工序。当然,工匠也是人,也会有波动,但即便有波动,也只是涟漪程度的波动,缝制水平可以保持在一个定值以上。

现在,“曾根西装定制”的西装缝制靠的是一个集合了二十来位工匠的作坊。虽然不是一个人完成缝制一套西装的所有工序,而是几个人分工合作,不过因为是几个人集中在一个地方缝制,西装的均衡性不会被破坏。相当于设计图的纸样也委托这个作坊调整。这个作坊里都是技术很高的工匠,俊也对他们缝制的西装很满意。

但是,看着一套崭新的西装从剪纸样到做好的喜悦,现在体会不到了。对过去的怀念跟后悔常常只隔着一层纸,事到如今,想回到过去也回不去了。父亲最信任的三个缝制工匠,一个退休,一个去年去世,俊也刚才想起的那个缝制工匠也音信不通了。当俊也对他说要改变方针,走接近于“简易订货”的经营路线时,他只说了一句“是吗”,打那以后连贺年卡都不给俊也寄了。

为了在这个行业生存下去,改变经营方针是一条绕不过去的路。但是,因此断了维持了几十年的人际关系,心里不痛那是假话。就算下决心不再跟他联系,也会像油性马克笔写在白板上的字很难擦掉一样,内心的罪恶感是抹不掉的。当某些时候无意中想起时,还是会感受到内心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时的仓皇。

站在柜台里边的俊也,把一直放在电话上的手拿了下来。今天是星期天,本以为客人会比平时多,结果上午只来了两个男人和一对夫妻,而且都是先看看,没有一个打算定做。

9月已经过去了一半,阳光变得柔和一些了。俊也拿起空调的遥控器,把温度调高了一摄氏度。合上记事本看看手表,快下午2点了。堀田下午2点要来店里量尺寸,因为他今年冬天去欧洲出差,打算做一套新西装。关于这套西装的颜色和样式,上次去大阪回来,俊也在一家居酒屋已经问过堀田了。一般情况下,对第一次来店里做西装的客人,要花上四十分钟的时间,了解客人穿西装要去的地方、兴趣爱好、工作性质等。但是,堀田从俊也的父亲那一代起就是店里的顾客,已经有很多资料,简单地了解一下就可以了。

俊也回忆了一下堀田在居酒屋跟他说过的话。堀田在“紫乃”向大厨打听的那个人叫生岛秀树,京都人,少年时代跟堀田及伯父达雄在一个柔道培训班学柔道,年龄比堀田和达雄大。当时堀田刚十岁,达雄只有八岁,生岛秀树对他们很好。

“生岛秀树原来是滋贺县警察本部负责对付暴力团的刑警,后来因为跟暴力团有牵连被开除。他被开除以后我没跟他联系过,但达雄一直跟他有联系,有关他的情况我都是从达雄那里听到的。”

堀田从一开始就认为,如果达雄跟银万事件有关系的话,很有可能跟生岛秀树搅和在一起。堀田还说,在银万事件中,犯罪团伙粗暴的一面和撤退时掌握得当的娴熟技巧,都很像职业罪犯。堀田打算找以前的朋友再打听一下,俊也一直在等待堀田联系他。这件事俊也对家里人依然保密。

昨天晚上堀田在电话里对俊也说:“明天我去你店里量尺寸。”虽然没有提及生岛秀树这个人的名字,但堀田也没问问俊也是否同意就单方面确定了见面的时间,看来关于银万事件的调查,应该有了一些进展。

俊也忽然听到一阵吧嗒吧嗒的声音,回头一看,门开了,女儿诗织跑了进来。

“爸爸!你看!我有蘑菇!”

仔细一看,诗织手里提着一个大人巴掌大小的手提包。

“诗织有蘑菇啊,真好!”俊也伸手去抚摸女儿的头。

女儿却使劲摇着脑袋喊道:“爸爸!不要工作,不要工作!”

“为什么呀?”

“啊……啊……不要工作,不要工作!”

女儿诗织两岁零五个月了,会说的话一天比一天多。前些日子还分不清黄牛和蜗牛呢,现在都能说成句的话了。俊也蹲下身子,与女儿视线平齐。看着女儿那天真纯洁的大眼睛直视着自己,俊也心头一热,一把将女儿抱在怀里。今天早上俊也的母亲真由美对儿媳这么早就让诗织学钢琴什么的表示不满,婆媳之间的关系紧张起来。诗织一定是敏感地察觉到了,所以才离开心情不愉快的妈妈来找爸爸了。

由于胃溃疡吐血住院的母亲出院以后情绪特别好,坚决不让家里人把她当病人看待。不仅如此,脾气也比住院之前大了,无论什么事情都坚持自己的主张。对于这样的婆婆,俊也的妻子亚美也是毫不客气地应战。

“走啊!”

诗织大叫了一声,把装在手提包里的五个小蘑菇扔在了地板上。这种用手一按就出声的塑料蘑菇,是去儿科看病时接受的小礼物。诗织把扔在地上的小蘑菇捡起来,开始往柜台内侧的架子上摆。说到蘑菇,前几天诗织曾拿着装在袋子里做菜用的蘑菇在家里到处走。为什么要拿着蘑菇到处走,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大概是想让蘑菇做她散步时的伙伴吧。

“茶茶,茶茶,我要喝茶茶!”

“诗织,你想喝茶吗?”

见诗织点头,俊也站起身来,正准备给诗织找茶水的时候,无意中往开着门的操作间里看了一眼。他看到熨衣板的时候,想起有一块面料还没有处理,走了一下神。谁知就这么一瞬间的工夫,诗织拿起纸箱上的一个纸杯就要喝里边的茶。

那个纸杯里的茶已经很长时间了。

“诗织!”

俊也大吼一声,诗织吓得呆住了。俊也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劈手夺下了纸杯。诗织哇哇大哭,俊也拍着她的肩膀说道:“这茶不能喝,喝了会肚子疼的。”好在诗织还没喝,俊也放心了,视线落在了纸杯上。

这件小事让俊也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电视新闻。因为害怕犯罪团伙把混入了剧毒氰化钠的糖果放在货架上,超市里所有的点心全部下架,货架空空如也。犯罪团伙把孩子们置于最危险的境地,是地地道道的杀人未遂。一想到那么可怕的事件也许跟自己的父亲有关,俊也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喉咙口。

那个笔记本和那盘录音磁带,为什么会在抽屉里呢?俊也一边祈祷着父亲跟事件无关,一边又觉得很难撇清关系。

“怎么了?”

妻子不慌不忙地从二楼下来了。被俊也吼了一嗓子正在害怕的诗织,一看见妈妈就立刻跑过去,抱住了妈妈的大腿。

“这孩子,差点喝了这杯剩茶。”俊也拿起纸杯解释道。

亚美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抱起诗织。像这种日常生活中由于疏忽大意造成的危险,不能简单地归咎于丈夫,也不能简单地归咎于妻子。所以接下来谁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令人尴尬的沉默持续着。

“在家吗?”

从店铺那边传来的堀田的声音把夫妻二人从尴尬中解救了出来。亚美抱着诗织上楼去了,俊也把纸杯扔进垃圾桶里,舒缓了一下僵硬的表情,走进店铺。

“欢迎欢迎!一直等着您呢!”俊也说着把堀田让到椅子上。

堀田把一个纸袋递给俊也:“你母亲很喜欢吃这家店的点心。”

俊也说声谢谢,接过点心,坐在了堀田对面。堀田今天穿得也很讲究。西装面料是世界上最好的面料之一——苏格兰产的荷兰雪莉,里面的衬衣一看就知道也是量身定做的。

“我忽然想到,自从你父亲光雄去世以后,我还没在俊也这里做过西装呢。”

“是的,所以您说要在我这里做西装,我特别高兴。”

给堀田做西装,是俊也把粗缝和纸样等活计交给作坊以后做的第一套西装,再加上跟堀田关系亲密,不免有点紧张。他们面对面地详细商量扣子的数目和位置、领子的宽窄、口袋的设计等。在商量的过程中,俊也很快就抓住了重点:关于这套西装,堀田追求的主题是“自然而不造作”。

两人商量了二十分钟以后,开始量尺寸。俊也让堀田脱掉上衣,站在中央的大镜子前面。堀田练过柔道,肌肉发达,胸部厚实。俊也虽然事先对堀田以前的型号了然于胸,但因为有时间,还是决定重新量一下。全身一共十八处,很快用软尺量了一遍。上衣的重点是胸围和肩宽,袖窿要恰到好处,既不能太宽,又要保证能灵活地转动手臂。裤子的重点是臀围。腰围是可以调整的,臀围一经确定就改不了了。要想达到穿着舒服又看着美观的境界,臀围的测量非常重要。

“我胖多了吧?”堀田不好意思地问道。

俊也夸张地摇着手说:“哪里哪里,四十多岁的人也不能像您的身体绷得这么紧。”

“哟,俊也越来越会说话了。”堀田高兴地笑了。

其实俊也并不是完全拍马屁,至少有一半是真心话。现在量的尺寸确实比以前的尺寸大了一点,但腰围和臀围完全可以证明堀田一直在坚持锻炼。

接下来俊也让堀田穿上一件样衣,然后沿着堀田身体的线条别大头针。俊也先让堀田放松站好,然后确认哪些地方有皱褶。这是最考验一个裁缝技术的地方。堀田的右手是正手,比左手下垂多一点,俊也就多加了一个大头针,然后后退一步确认整体效果。俊也又让堀田转动了几下身体,调整了几个大头针的位置。操作过程中几乎没有聊天,集中精力操作了半个小时才结束。

“好了。您辛苦了!”

“看你说的,俊也累了吧?谢谢你!”

俊也对堀田的关心表示感谢以后,就去操作间旁边的开水房给堀田冲了两杯速溶咖啡,用托盘端着回到了堀田身边。

“我非常高兴地等着你把这身西装做好。”堀田对俊也说。

“绝不辜负您的期待,我一定全力以赴。”

话是这么说,但下一步的制作工序都交给缝纫作坊,俊也就没什么事了。作为一个裁缝,不免感到有几分寂寞。想起别上了大头针的样衣,好久没剪纸样的俊也手痒了。

“关于咱们调查的那件事嘛……”

堀田把咖啡杯放在杯垫上,从西装内兜里掏出一张照片来。那是一张褪了色的一次成像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人身高体壮,穿着柔道服,双臂抱在胸前,似乎是在夸耀自己的勇武有力。他的脚下是榻榻米,大概是在武道场拍摄的。

俊也看到照片上的那个人是卷曲的短发,也是柔道耳,抬起头来问道:“这个人就是堀田先生在‘紫乃’打听过的……”

“对。他叫生岛秀树,一定参加了在‘紫乃’的那次聚会。”

俊也把桌子上的圆珠笔和便笺拿到自己这边来。堀田见他做好了记录的准备,就开始给他讲生岛秀树的经历。

“他是京都人,曾经跟我和达雄在一个柔道俱乐部练柔道,以前我对你说过吧?生岛秀树高中毕业以后,也就是1963年,到滋贺县当了一名警察。”

“警察还会去参加那样的聚会……”

“说得更严谨一点,生岛秀树刚当警察的时候不是在县警察本部,而是一个地方警察署的普通警察。后来升任巡查部长,1973年在那个地方警察署的刑事课当了刑警,1977年升任警部补,第二年才调到警察本部,被分配到暴对课。”

“暴对课?负责取缔暴力团的吧?”

“是的。警察内部的监察机关发现生岛秀树接受了暴力团的钱财,生岛秀树本人强调那只是自己工作的一个环节,但实际上有好几次搜查暴力团可疑人住宅的行动被事先泄露出去过。不过警方并没有对生岛秀树实施逮捕或把相关资料送交检察厅,对媒体也没有披露,只是让他辞职了。这是1982年的事。”

所有的事情好像全都装在堀田的大脑里,俊也拼命地做着记录。听堀田说话的口气,他很了解警察的情况。

“也就是说,生岛秀树参加‘紫乃’聚会的时候,已经不是警察了?”

“你说得对。那时候他只不过是一个当过警察的人。”

“这么短的时间,您就调查得这么清楚啊?”

“我父亲原来是京都府警察本部的刑警,因此我才练柔道的。”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父亲喜欢把他的部下带到家里来,有的部下直到现在我还能联系上,滋贺县的事就是从他们那里打听来的。”堀田笑笑,喝了一口咖啡。

“生岛秀树辞职以后,好像在京都市的一家保安公司工作,到底是哪家保安公司不是很清楚。在滋贺县的时候有老婆,还有两个孩子。”

“生岛秀树跟我伯父一直有联系吗?”

俊也想,如果把伯父跟生岛秀树的关系搞清楚,就可能判断出伯父是否参加了“紫乃”那次聚会。

“我听人说过一件奇怪的事情。”堀田说话的声音变了。

俊也赶紧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有人说,有那么一天,生岛秀树和他的老婆孩子突然就失踪了。”

“失踪……”

俊也好久没有听到过这个词了,顿时觉得毛骨悚然,直愣愣地看着堀田。

“当时生岛秀树有一个正在上初中三年级的女儿和一个正在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说不定我们能找到教过他女儿的中学老师,俊也跟我一起去,怎么样?”

俊也知道堀田想调查什么了。根据与银万事件相关的书籍、纪实节目等资料,可以了解到犯罪团伙使用的恐吓录音用了三个孩子的声音,其中一个是学龄前儿童,也就是自己。另外两个呢,一个是十几岁的女孩,还有一个是小学二年级的男孩。

俊也一听堀田说那两个孩子失踪了,更加意识到此事关系重大,精神上不由得产生了动摇。自己的家人说不定跟银万事件有关,而自己却把家里发现了笔记本和录音磁带的事说给外人听,太危险了。

“堀田先生,这事本来是我求您帮忙的,不知道这样说合适不合适……”俊也说到这里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了。

“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我不想……知道更多了……”

堀田像是在选择合适的词语似的,直视着俊也的眼睛:“也许我说的话不中听。这可是俊也自己决定的事情,你要是不后悔的话,我无所谓。”

把自己对曾根家的怀疑就这样置于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状态,好吗?他又动摇了。

那两个孩子现在还活着吗?当时上初中三年级的姐姐和上小学二年级的弟弟,他们的年龄跟犯罪团伙用来录音的孩子的年龄,是完全吻合的。

[1] 日本习语,借りてきた猫,意指一反常态,显得很老实。

[2] 日本东京市中央区的一个地名,东京证券交易所的所在地,日本证券市场的代名词。

[3] 在柔道、摔跤等运动中,运动员的耳朵与垫子、对手的衣服、身体等摩擦挤压造成耳廓皮肤与软骨之间出血,形成血块残留,逐渐纤维化,由此引起的耳朵变形俗称“柔道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