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出去时,把总钥匙交还给门房。尽管看到我终于离开,门房却似乎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走到第二大街,进入约翰尼·乔伊斯酒馆,坐到卡座里。吃午饭的人多已散去。剩下的人多贪了一两杯马天尼酒,可能回不成办公室了。我就着哈普牌淡啤酒,吃了一个汉堡,又喝了几杯加了咖啡的波本威士忌。

我试着打过布罗德菲尔德的号码。电话铃响了一会儿,没有人接。我回到自己的卡位,又喝了一杯波本威士忌,理了理思路。有些问题我似乎无法回答。为什么我这么渴望喝一杯,而波西亚·卡尔提议喝一杯时我却拒绝了呢?为什么(如果不是同一问题的另一个版本的话)我要放弃波西亚·卡尔本人的投怀送抱,与之失之交臂呢?

我走到西四十九街,进入圣马拉奇演员礼拜堂,脑袋里还在思考。礼拜堂地势低于街道,只有一间朴素的大房间。在喧嚣的百老汇剧院区中心,难得有这么一处稍许和平、安静的所在。我找个靠过道的座位坐下,任思绪飘散。

很久以前,我认识的一个女演员告诉我,她没有工作的日子,每天都来圣马拉奇礼拜堂。“马特[1],我不是天主教徒,我也不知道这个是否要紧。我认为是不是天主教徒没关系。我做点祷告,点燃小蜡烛,祈求工作。也不知道这是否灵验。你觉得向上帝求一个体面的角色可以吗?”

我一定在教堂坐了将近一小时,思来想去,脑子里乱成一团。出去时,我往济贫箱里投入几美元,点亮几根蜡烛,但没有做祷告。

我在下榻旅馆对面的波莉笼子酒吧消磨了大半个晚上。恰克在吧台后面忙活,他心情豁朗,豪爽起来,客人每喝一轮,店里就免费一轮。下午晚些时候,我联系过客户,简要地汇报了与卡尔会面的情况。他问我接下来要做什么,我说我得想办法完成任务,如果有什么他应该知道的,我会联系他。那天晚上,没有出现他应该知道的信息,所以没必要打电话给他,也没有任何理由打电话给别人。我在旅馆里收到一条电话留言,安妮塔打过电话,让我回电话。但那天晚上不同以往,我提不起心情和前妻说话。我逗留在波莉笼子酒吧,恰克一次次给我斟满酒,我一次次喝光杯中的酒。

十一点半左右,几个青年进来,在自动点唱机上播放音乐,只播放乡村音乐和西部音乐。这个我通常都能忍受。我什么都能忍受,但不知什么原因,当时却听不下去。我结完账,转过街角,到阿姆斯特朗酒吧,唐把收音机调到WNCN台,播放的是莫扎特的音乐,酒客稀疏,你甚至能听清收音机里的音乐。

“他们卖掉了电台,”唐说,“新东家正在转向流行摇滚模式。这个城市除了摇滚电台就是摇滚电台。”

“世风日下。”

“这一点无可辩驳。有人在搞抗议运动,想迫使他们继续执行古典音乐路线。抗议也白抗议,无济于事,你说呢?”

我点头称是:“根本无济于事。”

“嘿,你今晚心情很好。我很高兴你决定在这里传播愉快和光明,而不是自己在房间里关禁闭。”

我往咖啡里加入波本威士忌,搅拌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心情不好。知道是什么在困扰你时,就已经够糟了。倘若有恶魔折磨你,却又形迹全无,与之抗争更是难上加难。

我做了个怪梦。

我不怎么做梦。酒精的作用是让睡眠程度更深,深过做梦的层次。有人告诉我,震颤性谵妄代表灵魂对获得梦想机会的执着,既然睡着时不能做梦,就只能醒着时做梦了。我没有患震颤性谵妄,却能享受无梦睡眠,我暗自庆幸。曾经有一段时间,这本身就成了我酗酒的充分理由。

但那天晚上我做梦了,让我感觉很怪。她,就是波西亚,出现在梦里,身材高挑,美貌出众,嗓音深沉,满口纯正的女王腔。我们坐在一起聊天,我和她,但不是在她的公寓里,而是在警察局。我不清楚是在哪个辖区,但记得我在那里感觉很自在,有可能是我曾经驻扎过的地方。有穿制服的警察四处走动,有市民投诉,梦中的其余各色人等也都扮演着各自的角色,与警匪片中的场景别无二致。

我和波西亚身处其中,赤身**。我们本来要**,但要**,必须先交谈,建立起某种情调来。我想不起究竟调出了什么样的情调,只记得谈话没完没了,越来越抽象,反正我俩没能更接近卧室。谈着谈着,电话铃响了,波西亚伸手接电话,发出的却是她录在电话答录机中的声音。

可电话铃依旧响个不停。

当然,响起的是我的电话,我把铃声融入了我的梦乡。要不是电话铃把我吵醒,我相信我最终醒来时会完全忘记这个怪梦。我摇醒自己,甩掉梦痕,摸索着找到电话,拿起听筒,凑到耳边。

“喂?”

“马特,很抱歉吵醒你。我——”

“你是哪位?”

“杰瑞。杰瑞·布罗德菲尔德。”

我就寝时通常把手表放在床头柜上。我胡**索,却找不到。我说:“布罗德菲尔德?”

“我猜你在睡觉。听我说,马特——”

“现在几点钟?”

“六点多几分。我实在——”

“天哪!”

“马特,你醒了吗?”

“可恶,醒了。天哪,我是说过给我打电话,可没说过半夜给我打啊。”

“是这样,紧急情况。能听我说吗?”我第一次意识到他声音里含着紧张。这种紧张肯定一直都在,只是我之前没有注意到。“很抱歉吵醒你了,”他说,“我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打个电话,也不清楚会允许我打多久。听我说几句。”

“你他妈的到底在哪儿?”

“男子拘留所。”

“死人墓?”

“没错,就是死人墓。”他语速加急,好像要抢在我再次打断他之前把话一股脑儿都说出来。“他们早就等着我了。在我的公寓。他们早就在巴罗街等着我了。我大约两点半回到那里,他们在等我,这是我第一次逮到机会打电话。我一和你说完,就给律师打电话。但我需要的不仅仅是律师。马特,他们把一手牌安排得太好了,纵使有诈,再高明的律师也无法扭转乾坤,陪审团那一关就过不了。他们揪住了我的**。”

“你是什么意思?”

“波西亚。”

“波西亚怎么了?”

“昨晚有人把她杀了。也不知道是勒死的,还是怎么着,有人把尸体丢在我的公寓里,把消息捅给了警察。我不清楚全部细节,反正把我记录在案了,认定是我干的。马特,我没杀人。”

我没说什么。

他提高了嗓音,近乎歇斯底里:“不是我干的。我为什么要杀那个**妇?杀就杀了,为什么要把尸首留在自己的公寓里?完全没有道理嘛,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马特,这全是栽赃陷害,想把我套牢。马特,我算是掉进陷阱里了!”

“别紧张,布罗德菲尔德。”

沉默。我想象着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控制住情绪,仿佛驯兽师向满笼子的狮子、老虎啪啪地甩鞭子一般。“对。”他的声音又干净利落了,“我精疲力竭,情绪有点失控。马特,这次我需要帮助。马特,我需要你的帮助。你开个价,要多少我给多少。”

我叫他先别挂电话。我大概睡了三小时,终于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感觉有多糟糕。我放下电话,走进浴室,往脸上泼冷水。我小心翼翼地不去照镜子,心里很清楚镜子中那副怒视我的尊容会是什么样子。梳妆台上,一夸脱装的波本威士忌还剩下一英寸深。我拿起瓶子,嘴对嘴喝了一大口,打了个寒战,又坐回**,拿起电话。

我问他是否已经立案。

“就在刚才。案由是杀人。一旦立案,就不能不允许我打电话了。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吗?他们在逮捕我时告知了我的权利,给我宣读整个米兰达规则。我给那些坏蛋念了无数遍该死的米兰达规则,谁能数得清?这可倒好,他们却非得一字不漏地念给我听。”

“想好要找的律师了吗?”

“想好了。应该很优秀,但律师再有本事也无济于事。”

“嗯,我不知道有什么能效劳的。”

“你能来一趟吗?现在不行,现在不允许我见任何人。等一下。”他一定扭过头去了,我听到他在问一个人什么时候允许会见。“十点钟,”他告诉我,“你能在十点到中午之间到这儿来吗?”

“应该能。”

“马特,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讲,但电话里不方便说。”

我告诉他十点后见他。我把听筒放回支架,打开波本威士忌,又尝了一小口。我的头隐隐作痛。我察觉到,应对头疼,波本威士忌终究不是最佳选择,却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我回到**,拉起毯子盖上。我需要睡眠,也知道根本睡不着,但这样至少可以再躺上一两小时,得到些许休息。

我想起被电话硬生生吵醒的梦。梦境清晰地闪过,我不由颤抖起来。

[1] 马特(Matt):马修·斯卡德(Matthew Scudder)的昵称。——译者注(若无特别说明,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