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地丁会盟(2)

有迷宫的地方就有无数的密室。

这里是地下世界众多密室中的一间,看起来毫无特别之处,只是屋子正中有一口深井,很深,这些年来也不知往里头扔了多少具尸骸,从来没有填满过。

这样的深井有很多,几乎每隔十个暗室就有一口,早在这群亡命之徒发现了长相城之下还有一个地宫的时候,井就已经存在,它究竟是干什么用的,经过这么多年也没人能考证出来。

但现在这些深井的用处已经很明显了,它们被用来处理尸体和垃圾,主要是尸体——毕竟经过这些年的适应,垃圾的处理已经多样化,但是尸首放在哪儿都会有问题。

为了方便起见,刑讯逼供也通常选择在这里。

两个男人站在井边铁柱前,正用力踩着一个男人的身体,将他双臂分开固定,把手里的铁链收紧再收紧,才最后锁好链头,向着屋角的少一事点点头,走了出去。

那个被抓的男人乍一看差不多四十上下,仔细瞧瞧其实年纪不大,只是一蓬胡子和满脸风霜让他老了很多,被这么一通折腾,他还没有醒过来,歪着头睡得挺香,鼻息深深,嘴角还有笑容。

少一事叹了口气,摸出个小瓶子,递到那男人鼻下——过了一会儿他把眼睛睁开了,脸上先露出了一丝抱歉的表情,很快变成错愕,下意识挣扎了两下,眼里愤怒的火光一闪即逝,慢慢平静下来。少一事饶有兴致地看着这瞬间的变化,良久,才说:“李蒙,名单和地图给我,我给你个痛快。”

那个叫做李蒙的仰头大笑:“你觉得我会做这个赔本买卖?半袖盟不是你们老鼠会,不会做出卖兄弟的事情!少一事,你只管试试吧。”

李蒙笑得虽然很大声,但多少还是有一丝畏惧,少一事用刑的手段精准毒辣,这个人没有虐待的享受,他要做的就是在最短的时间里拿到他要的口供,在这个环节上没有捷径,只能让人的身体战胜自己的理智。

少一事打开墙上暗壁,小巧精致的刑具露了出来,他不喜欢那些大而无当的东西,对李蒙这样铁打的汉子,得花点心思才行——他仔细挑选着合手的家伙,搭配着疼痛、羞耻、恐惧和绝望……他觉得李蒙很蠢,如果是他自己,会在第一时间判断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注定撑不过去,一定会有什么说什么,求个早死早超生。

由此推断,地丁会放弃半袖盟,是个聪明的决定。

就在这个时候,门被一脚踢开了。

少奶奶厉声问:“你撺掇我们跟齐家福打一架,自己在干什么!”

少一事挑好了家伙,慢悠悠地合拢墙壁,头也不回:“少奶奶好!少奶奶不是都瞧见了吗?”

他似乎料定了少奶奶会来——奇刀八流里,所有的麻烦事儿都是少奶奶挑头,翻脸的时候也不会例外的。

少奶奶本来就难看,打完一架,又难看了不少:“当家的,你不能杀李蒙,这个人是我板上钉钉担保没事才进来的,咱们奇刀八流,不能不要脸到那群贵族的份上。”

少一事把抽筋的钩子擦了又擦,伸手试了试刀锋,他手里头一点都不耽搁,可说话的口吻就像是对一个小厮对一个真正的少奶奶:“少奶奶您看您这何必呢?不要脸的是我,又不是你。”

少奶奶举刀:“那好,我动手了。”

少一事脸上的肥肉抖了抖,他多少有点舍不得:“少奶奶,何必呢?你说你要是死在我手里头,我还得麻烦半个月,找人顶你的差事。我要是死在你手里头,咱们地丁会群龙无主的你也不高兴,是吧?”

少奶奶也点点头:“是。”

少一事抽了张手帕,包好了钩子,从一侧抽出一根形式怪异的铁棍,在手里掂了掂:“那不就结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家和万事兴嘛。”

少奶奶瞪了李蒙一眼:“你死到临头给老子记住了,地丁会还有要脸的人。”

然后她脸上的表情开始扭曲狰狞。

她不是来杀人的,她是来送命的。

少一事算得很准,奇刀八流之所以被称为奇刀八流,是因为每一门刀术都和寻常刀术的正路背道而驰,每次出手都会大大消耗精神血气,像上次那样的恶战,至少也要半个月才能恢复过来。是以,即使是当年奇刀门鼎盛之时,也从来不阻止弟子带艺投师,以期正奇相辅,子弟可以取得更大成就——少奶奶这样专攻容刀流一路的,反而很吃亏。

少奶奶在劈出第一刀的时候,一面铜镜从半空中落了下来,她的刀在半空停滞片刻,立即就明白了少一事的用意,不假思索,一刀直斩,将那面铜镜一分为二。铜镜之后还是铜镜,少一事的左手上多了一柄三尺长的铁棍,指东打西,一面又一面镜子“哐啷啷”坠下,在半空中摇晃着互相撞击,大大小小的,残缺的和完整的影像布满了不大的房间,扭曲的脸,诡异的眼,大张的嘴,扭动的肌肉……无所不在。

被缚的李蒙抬头叫——“当心,他在看你的脚……唔!”

少奶奶凌空倒翻,铁棍脱手飞出,盘旋着从她双足部位闪过,一路“当当”敲着铜镜,然后重重砸在李蒙胸口,少一事抄住铁棍,站在一面镜子后面笑:“我知道容刀流的修炼离不开镜子,所以特地锦上添花来了。”

所有的镜都在摆动,铜镜虽然易碎,但那些细细的锁链结实牢固,带着无数影像旋转盘绕,少奶奶脸上的表情开始凝固,她没有办法看着这么多个自己而心无旁骛。但是少一事也没有发动攻击,镜像影响不止是对手一个人,他要做的不过是把容刀流的影响降到最低,然后,一击致命。

他的铁棍又敲了敲,一面巨大的铜镜顺着地面,从屋子的一侧迅速切向另外一侧,刃口锋利有如尖刀。

少奶奶跃起的一瞬,少一事左手铁棍横飞出去,右手多了柄短戈,轻轻一拉铜镜锁链,向着半空中的少奶奶直扑过去——少奶奶正一刀挑开铁棍,少一事的戈锋已经到了眼前,她全力向前一扑,那柄短戈贴着后脑划下,一大团枯黄的头发落在地上的镜面上,染着鲜血。

镜面推到当中的铁柱,戛然而止,屋子另一头,另一面巨大的铜镜从墙缝间滑了出来。

少一事双手一合,铁棍和短戈合成一柄长戈,容刀流无法发挥威力的情形下,长兵刃占据极大优势。他戈随臂动,在斗室之中有千军万马里横扫的架势,少奶奶闪无可闪,也只好跳了起来,伸手抓住一面铜镜锁链,和少一事隔空对峙。

少一事双足勾着锁链,戈援斜挑,少奶奶挥刀已经来不及,只好松手,抓住了无刃之处的戈阑,戈阑本来是个四四方方的铜柱,但触手温滑,好像被摩梭了几千几万遍——两边同时用力,少一事和少奶奶一起向后**去,少一事抬手,一道银光射在锁链当中,活动的锁环立即打开,少奶奶的身体直向下坠——她的下方,就是那个黑压压不见底的深井。

少奶奶身影被吞没的瞬间,那巨大的铜镜已经移来,盖过了井口的位置。

“可惜了……”少一事轻轻摸了摸戈阑,阑上的铭文已经不知经过了几百年——至诚至坚,宁折莫弯。

“好身手。”铁柱上的李蒙叹口气:“没想到这柄不退之戈居然落在你手里。”

少一事腊肠一样的嘴唇抖了抖:“这有什么稀罕,这本来就是我的。”

“你的?”李蒙大笑:“瀚海宁家的长戈,是你的?”

少一事走过去,肥肥的指头戳着他肋下的酸筋,一字一顿:“没有人生下来就叫少一事。”

他在盯着门,他在等第二个人。

门第二次被推开了,凌子冲笑容可掬。

少一事显然有些不可置信:“阿冲?”

凌子冲反手关门:“少根筋居然还没到?真是奇怪了。”

少一事握紧戈柄:“你是什么意思?”

凌子冲解下长索:“瀚海宁家的不退之戈对漠河凌家的不落之索,应该是很有看头的一战?”

少一事神情有点古怪:“我确实想不到,你也会搅这趟浑水。”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也不想。”凌子冲抖了抖长索:“不过没办法,牵扯到我,装看不见也不成。”

少一事“呸”了一声:“和你有狗屁关系。”

凌子冲做惊讶状:“怎么会没有?地丁会的名声被你坏了,以后连门都不敢出,不是气死人?”

少一事看着他手中长索,摇头:“凌子冲,不退戈和不落索从未对阵过。”

凌子冲大点头:“说得对,没对阵过才有意思哪,天天打还有个什么劲……宁胡天,咱们痛快点,刀对刀。”

少一事不禁后退一步:“你说什么?”

“我说刀对刀啊,哎呀胡天哪,跟你说话是越来越费劲了。”凌子冲扔开长索,双手合在一起,正色:“当家的,你说得对,我回去越琢磨越有道理——我实在不愿意做的事,我还能去死呢……放马过来吧,我跟少奶奶想的一样,咱们不能像那些贵族一样不要脸。”

他双掌透出血红色,血色急剧向全身蔓延。

少一事脸上变色了:“阿冲!你先给我停下来,有话咱们好商量。”

凌子冲冷冷看着他:“这些年来,你说话做事跟谁打过商量?你不是很想见识全奇刀八流吗?我让你看看血刀流。”

少一事连连摇手:“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想要见识?阿冲你疯了?少奶奶不在了,咱们俩再一起死在这儿,你觉得少根筋一个人撑得住?”

一个嘶哑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撑不住就撑不住,地丁会干嘛非得撑得住?”

少一事这才发觉,密室一侧的铜镜已经比另外一侧高出足足半尺,他的手颤抖着按动机关——铜镜慢慢退回墙缝中,地下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密密麻麻多了一堆老鼠,最大的有一尺长,最小的才不过拳头大小。少一事气得冷笑:“好……好……你出来吧,你够狠,连你的老鼠孙子都能带来。”

井口慢慢伸出一只手,扒着井沿,然后一个身躯缓缓冒了出来,中等身材,脸孔和老鼠仿佛相似,都是绿豆小眼,瘦腮尖嘴,脸色说黄不黄说黑不黑的,还带着白斑。他伸手一提,少奶奶也钻了出来。

凌子冲忍不住张嘴就骂:“你什么时候打的地洞?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少根筋慢条斯理:“老子做事情,干什么要通报你?你是血刀流的,藏着掖着多少年好像也没有知会过我们吧?倒是少奶奶……你一个人鸡蛋碰石头,怎么不招呼我一起来?”

少奶奶还是僵尸一样的表情:“我一回来就听说李蒙出事了,尿都来不及放,还来得及招呼你?”

凌子冲转向少一事:“那就这么决定了,谁活着离开,以后谁当家。你要是叫人,我们一起叫人,不过火并完了还剩多少人,那就两说了。”

这不是地丁会的第一次内讧,却是最头疼的一次。

少一事长长出口气:“我服了各位了,凌子冲,你收手……我们谈谈。”

凌子冲斩钉截铁:“谈可以,我还要等一个人。”

“谁?”

“他来了。”

凌子冲看着房角的金铃,慢悠悠地装了一袋烟,拉动了几个杠杆,所有的门一起打开了,笔直的通道,尽头站着齐家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