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起点,也是终点

梦想和现实其实很容易分辨的,比如母老虎变成小白兔只有梦里才会出现,小白兔变成母老虎则标志着梦醒时分。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我确实是在淤泥里,手里还捏着半块烧焦的马肉。朱菱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我也故作镇定地看她,很快,我诧异地发觉,之前对她相貌的看法完全错的离谱,我原来以为她长得像婉豆,可明明一个瓜子脸,一个方脸,一个纤细,一个健壮,从头看到脚,连一根毛也没有相似之处。

朱菱捏着下巴:“我不像那个姑娘了,是不是?”

“你……”

“她很美吧?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朱菱笑笑,低声说,“在青荻野上,我能让你看见你最想看见的东西,还有你最不想看见的东西。”

如果这也是灵力,那么真是种可怕的灵力。

朱菱本来是要接着说点什么的,可是一低头,眼光粘在我的胸口上。我顺着她的眼神看了过去——胸膛正中略略凸显着一个鲜红的、几欲燃烧的闪电纹身,这正是司空家族的不二家徽。我伸手,扯扯衣服盖住了这个纹身,该来的,都来了。

“我刚才看见的……那是你的力量?”我问。

“乐府少君的。”她狡黠反问,指着我的胸口,“这个呢?这是你的力量?怎么用?”

我笑了笑:“你很好奇?”

“没有人不好奇吧……”她不仅仅是好奇,可能还有点儿害怕。

“朱菱,我想问你,如果需要,你可以不做祭司么?”我抬头,看着她,“或许陈家人真的有办法在这片地上种出粮食,但很可惜,我不姓陈。你问我的那些问题,我一个都没法回答,但是你说不定有办法,你熟悉这儿,也熟悉他们。如果我给你权力——别笑,我说真的——如果我给你权力,你会做什么?”

“没有更好的想法,如果是全部军供,或许会提高配给;要不然,就放开这些外来的商贩……”朱菱犹豫,“都不好,青荻野是种青荻的,既不是军营,也不像个市集,而且长途跋涉过来,即使卖出十倍的价钱,那些人的得利其实也不高。”

“那么大家怎么想?”

“这对你们不重要。”朱菱把“你们”两个字咬得很重。

“喂,这就不好了吧?”我按了按胸口,“是你说过的,司空家的王八蛋不出头看一眼,现在我出头啦,你又不肯帮忙。”

朱菱点点头:“好啊,大家想的是,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打开木兰江的江防,东相就在南边,什么都有,半天就可以来回——你们肯吗?”

我摇头,轻声:“这不可能。”

“是啊,我知道,就算这些人死完了再换一批,也比把青荻野让给姓陆的强。”朱菱笑,“对吧?”

“这些话都是谁告诉你们的?”

朱菱不说。

“好……那,我要来这里,是谁告诉你的?”我轻轻按着她的肩膀,免得她乱动引起别人侧目,“这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朱菱抬头,眼里要射出箭来。

那些“士兵”按着腰刀跑过去劫掠货车的时候,其实身份就已经昭然若揭了,如果是耶雄在场,他可能一口就能报出他们的来历。我没上过战场,可是列缺城是将都,我姓司空,对于和我一起长大的每个人来说,分辨训练有素的士兵和普通老百姓,就像是分辨夏天和冬天一样纯属本能。当婉豆不再占据我的整个脑子的时候,这些东西就明明白白浮现出来——有点东西在针对我。我不怀疑朱菱,她不会功夫,灵力也是几乎不能伤人的那一种,最重要的是,我虽然不会弹奏,可我深信音乐不会骗人,阴险者无路如何都弹不出那么纯净的曲子。

“朱菱,我不知道我看见的那些你看见没有……不是不是,把洗澡那一段跳掉,我说的是下一段……”我看见她几乎要抬手给我一耳光,忙说,“说真的,杀掉我不难,我也不怕,可那之后,这里谁都活不下去。你别急,我不是在吓唬你,我是在告诉你,你是个祭司,你本来不应该管人间事,这些麻烦和你本来没有关系,可你管了,你动心了,不要告诉我你动心是为了挑起来另一场战争。”

她目光不那么尖锐了,但还是防备:“你……你是终于承认,你是司空家的一分子了?”

“是啊,可我在不承认的时候,也没有人换种眼光看我。”我声音很低很低,“我知道,最完美的解决方案是不再生产青荻,不再打仗,可是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就算是司空家的人死光了,该继续的一样会继续。我喜欢陈家,以前、现在和以后都会喜欢,可是朱菱,你身后的这票人……应该和陆家才有关系吧?”

“还真是姓氏决定立场呢。”朱菱笑笑,可声音也压得很低,“你凭什么猜他们想投奔青城,为什么青荻野不能学有穷山?再说投奔青城有什么错,你一天前自己还想去呢。”

“因为有穷山有一座大山,他们吃的用的什么都不缺,有穷山还有个豹子王,只要不出山,没人想和他动手。是的,我昨天是还想要去青城,但那是错的,我没法不看自己的问题所在,就去学别人的解决之道。”我在尽全力把朱菱拉到我这边来,我没法告诉她,如果是我大哥来解决这件事,就凭着这些人冒充驻军这一条,就已经可以把不够忠心的青荻野血洗一遍了。我默默回忆着大哥教给我的咒语,我血液之中的某些力量在慢慢开启。我盯着朱菱,盗用了大哥当时劝我的原话:“朱菱,请你相信我,这是个请求,也是个命令。”

“脱掉你的鞋子,我带你走。”朱菱下定决心,“你知道柳惊蝉吗?他就在海滩边埋伏着,你遇见的所有占卜者都是他的安排,他要的是你的人。”

柳惊蝉是东相国第一高手,陆展眉的贴身侍卫,我记得大哥他们经产讨论“单挑”,据说论单对单,可能只有长相城里的齐家福和他不相伯仲。我还没有研究出来这个纹身如何发号施令,即使研究出来,现在招呼谁也来不及了。于是我不假思索脱掉鞋子——我们在这边密聊多时热火朝天,那些人看都不看一眼,我一脱鞋,立刻就有个人走过来按着我的肩膀:“还要接着赶路哪,朱姐,你们聊什么这么开心?”

朱菱小手指往地下指了指。

“我不行了,脚掌全破了,痛得要命。”我伸展了一下双膝,把**的双足伸进泥水里,展开双臂打了个哈欠,膝盖一用力,半个小腿没进泥里。

“哎哎,你不要命啦!”那人忙拉我。

我挣扎,手舞足蹈,越陷越深,那人不敢硬拉我,回头大喊同伴送车板过来。我惊慌之下抓着他的脚踝,他连忙放开我的胳膊,但还揪着我的衣裳。他的同伴慢悠悠走过来,在我的左侧放下车板,两人正讨论着是用拔萝卜的办法把我拔出来,还是让我抱着车板滚出来。一个人忽然看见了我的胸口,然后脸色一变,“不对——来人!都过来!”

“走——”朱菱一个鱼跃,扑在我的肩膀上,把我整个人压了下去,我的脑袋没入泥水的一刹那,一柄腰刀几乎贴着我的鼻梁扫了过去。

我不能睁眼,不能开口,什么都听不见,胸口闷得像是压着一块巨石。迷迷糊糊的,泥中有一只手拉住了我的手,朱菱的声音不受任何阻碍地传过来,“我们就在这里不动,我在上面做了一点假象,等他们都追远了我们再出去。”

我使劲握她的手以示感激,她的手在微微发抖,像是因为疼痛。

我摇摇她的手,朱菱回答:“不要紧,跳下来的时候腰被撩了一下。”

她说不要紧就不要紧好了,我没有呼吸不畅之虞,又刚刚填饱了肚子,即使等个一两天,也不是难事。可朱菱始终一动不动,也就是说,上面的那票人一直都没有走开——他们是聪明的,无论往哪个方向追,都既不可能追到,追到了也没法下到泥里去捉,唯一的办法就是赌我们没走。

陆展眉抓我干什么呢?带回青城研究,还是当做人质,要挟我大哥点什么?平时考虑这样的问题,我能转着圈儿的想很久,但这一回,不知怎么,有口气就往上冲——我为什么要想他抓我干吗?怎么了?他觉得我能随便欺负?青城这群人还真是吃饱了欠收拾,该给他点颜色,免得他们有事没事的轻举妄动了……这念头一冒出来就吓了我一大跳,这就是我要的重生么?变成一个我素来厌恶的,嗜血暴力的人?但这念头一冒出来,就野草般地疯长——如果我弄不清楚这世界是怎么运转的,就让它按照我的意愿运转好了。一边是滴血的剑尖,一边是婉豆的微笑,两种力量纠缠在一起,让我想要崩溃,想要跳出泥潭,大吼一声。

我跳不出去,也不应该跳出去——现在我的头顶能感受到热度了,我的头顶离地面至少还有半尺距离,也就是说,上面的人在放火!车里至少带来了四大瓮油,如果全浇在水面上,能放好大一片火,但放火有什么用,又烧不到我们,说不定还会烧到他们自己。

我立刻就知道放火有什么用了,朱菱的手一抖,然后我立马感受到了憋气的难过。朱菱忙又紧紧握住我,那憋闷的感觉立刻消失了。

“那些白花……叫做‘沼泽的呼吸’,是我灵力的来源。糟糕,这样我就撑不了太久了。”朱菱传过来的声音也变得急促,“司空长夜,我相信你了,我会尽力让你离开这儿……万一,万一……请你记得你对我许诺过的话。”

她要把手从我手里抽开,就像我在幻觉中感觉到的一样,我死死拉住她,不放。她急了:“我们这样等着,只会自己耗死……你放手,老娘是祭司,我知道怎么做!”

她甩开我的手,想必是钻出去了。她说知道怎么做——能怎么做?没有她我撑不了一会儿就会憋死,要在这片刻之间解决掉三十多号人,用脚跟想也是玉石俱焚的招数。我慢慢举起手,在保持身体不再继续下沉的同时,把手探出水面,摇了摇。

有人立刻发现并且拉住了我,把我拽了出来,朱菱极度吃惊,远远看我。我深深呼吸,然后抬起头,四顾:“够了,带我去见柳惊蝉吧。”

这群人是隐忍而坚决的家伙,刚才那一通大火,他们只能集体挤在木板上,外围的人腰腿一样被烧伤甚重。火烧得快,熄得更快,转眼间就只有小朵的蓝色火苗,漂在水面上,目力所及,那些小白花们已经不见踪影。

“请”,他们不动声色,也有礼地向朱菱点点头,“朱姐,也要得罪你,一起走一程了。”

两个日出和日落之后,我见到了柳惊蝉。

那是在海边,大陆的尽头。海边没有神庙,只有七根残存的石柱,石柱的顶端已经被海风腐蚀成斑驳的凹凸,而石柱的底端埋在沙砾里,表层已经化成绿色的沙土。七根柱子没有一根是笔直的,其中一个更是歪倒在另一根的半腰处,纷纷七扭八歪得平衡着。

柳惊蝉就站在两根互搭的石柱之下,左手握着半根残次青荻,轻轻敲着柱子,单调的乐声琅琅铮铮。

青城果然是个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无论男女,天然自带三分雅致清秀。虽然海风低低咆哮,沙粒沿着沙滩掀起贴地的细细黄风,他看上去依然是从竹林清露里走出来的画中人。

他的目光从我胸前扫过——短短三天,每个人都看过我的胸膛了——略有些讶然,但神色一闪即逝,轻轻躬身,“二公子,舟楫已备,方便的话,还请青城一游。”

如果是在七天前听到这种“邀请”,我是多么的欢欣鼓舞啊,可现在不成了,我摇摇头:“我不想去。”

柳惊蝉点点头,这家伙真的很可爱,别人说什么好像都有道理,他又躬身,“二公子故土难离,我家相爷也深知。公子若是不肯动身,那也无妨,这青荻野……”

“青荻野你别打主意了,我做不了主。”他说什么,我驳什么。

“岂敢岂敢,登人之国,掠人之土,非陆氏所长。只想请二公子签了这份文书,允我东相商旅登岸而已。二公子万金之躯,这区区小事,应该不至于为难。”柳惊蝉从怀里取出一份卷轴,“若是公子到了青城,主客互易,一旦有了争执,恐怕也要伤及令兄的颜面。”

他这话说的倒是文绉绉的挺客气,可这种我一路离家出走兼带自投罗网的事儿,要真是摊到大哥面前讨价还价,我大哥一怒之下,还指不定做出什么事儿来。

“二公子,多思伤神,朱姑娘玉体微恙,亟待休息;青荻野民心惶惶,也正要救援;这等举手之劳,皆大欢喜的好事,又何必拖延呢?”柳惊蝉顿顿袖子走到我身边,一边解开我手上绳子,一边低声说,“或许……还能再见陈姑娘一面,也未可知。”

他又提到婉豆了,“陈姑娘”,这三个礼貌又生分的字抓得我心口一阵疼,他在笑,掩饰不住地胜券在握。我知道青城陆家是以计算精准闻名天下的,如果他们对我设局,恐怕根本都不会把我当做对手来估计。他们远远地织了一张网,等我千里迢迢煞费苦心地自己钻进来而已,可他们有一点是永远都算不准的——最漫长的旅行永远都不是在脚底下,旅途终点的这个我,已经不是他们在等的那个人。

“嗨,朱菱,你还记得那个传说吗?关于重生的。”我手心按着胸口,掌纹与闪电纹身重合,没有什么太过激烈的动作,我身后的沼泽之上,昏沉沉的天空像被两只手硬生生撕裂,慢慢地露出血红色的一纵、一折、一刺,云团在挤轧,紫色的火花围绕着凝固的闪电飞舞,我的心脏和整个空气一起停顿,似乎一切都在等待着一声霹雳大作。

柳惊蝉微微笑着,嘴角挂着一点无奈而惋惜的微笑,他甚至还欣赏了片刻我身后的闪电:“果然很壮观,但是二公子,壮观杀不了人,更杀不了我,即便你要喊人,也实在太晚了。”

“我放手的时候,我的心会爆开,我们至少有五十万人会踏过木兰江。”柳惊蝉困惑了,我为他解惑,“也就是说,我身为司空家的继承人,颁布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开战,你懂了吗?”

他摇摇头:“你不敢。”

我晃晃脖子:“没有人能对司空家的人说这三个字。”

他脸上的表情终于开始变化了,我的家族有两百年视他人性命为草芥的流氓血统,如果有人不惜以半国军马的尸体截断木兰江,那就是司空家族。他不敢,他的丞相也不敢,人人都知道迟早必有一战,可是没人敢把手按在那个开启乱世的枢纽上。

“你是疯子。”他咬牙说。

我微笑,或许看起来是狞笑吧,“一”,我数着。

“我——”

“二”,我口才没有他好,我不想听他再说下去。

“我走!”他终于一跺脚,嘴里一声唿哨,海浪之下,七条白色的轻舟掀开了覆盖在其上的浪花样伪饰,海豚一样地跳出水面——没有帆,也没有桨,我不知道这船如何造出来的,但我总算知道他怎么能来去自由,轻轻巧巧地绕过了近海游弋的巡船。柳惊蝉和他的人走得快极了——他们跳上船,然后轻舟不可思议地原地转头,带起一道道分水浪花,转眼之间,就消失在茫茫波涛里。

我按着胸口,深深呼吸——列缺城里每个人都在讨论渡江,可不知不觉间,世世代代以木兰江为屏障的东相已经造出来了一艘快过我们十倍的小船。我以为青荻野是世界的尽头,但现在看来,却似乎只是另一个更大世界的起点,如果……如果我签了那份文书,他们真正想要的,会是什么?

“喂,可以了吧?”朱菱站在一边催促着,弯下腰,用力喘气。

我连忙跑过去扶着她,加以鼓励,“再多撑一会儿……万一他们看见闪电没了,再杀个回马枪,我们什么招都没有了!快走,我们先到守军那里躲一躲……”

我当然还没有悟出来闪电纹身的妙用,它有可能只是个家徽吧?反正父亲和大哥似乎也没有招招手、老天就给予配合打个雷下个雨的神力。不过,既然连我这个嫡系传人都弄不清楚自己家的神力和传说,柳惊蝉当然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们这种人近乎病态地爱着那座号称青瓷之都的城,又近乎噩梦地恐惧百年前那场几乎灭国的战争,即使是只有万分之一失败的可能,他们都不会在这场赌局上下注的。

“谢谢你”,我和朱菱互相搀扶,蹒跚而行,我想起来还没道谢呢。

“不用谢我,柳惊蝉的心里没有这个影子,我变也变不出来的。”朱菱忽然扭过头,郑重问我,“如果你真的能下那道命令,你会吗?”

“你真瞧得起我”,我同样郑重地回答她,“我一样不敢的。”

我们就这样走了一会儿,又走了一会儿,都没什么话说,我想起沼泽里没讨论完的话题,“如果陆家已经在动海防的心思,这里的守军肯定是不够的。我想让耶雄的‘钎军’直接驻在这里……这样一来,可以省去运输青荻的一半人力物力,日常物资的运输,也可以交由耶雄的手下一并办理,哦,耶雄也是青荻野出去的人,他知道这个地方是什么样的。你觉得怎么样?”

“我?”

“是啊,你是祭司嘛。”

“听起来不错,但我怕大规模驻军一到,更没有人管普通人的死活,除非你……”

“除非你跟我回一趟列缺城,我会请大哥回来,由你向他陈明利弊,然后我会讨这个封邑。”我说,“驻军垦城并不是没有前例,就我知道的,大概就有十七八座小城是那么慢慢拓展出来的……当然,过程应该很麻烦,我没有经验,可我会尽力。你呢?”

朱菱低着头,她在犹豫,这是没有前例的,祭司总是会留在圣洁的神庙里,而非流淌着罪与泪的人间。我甚至不能确定是需要她的帮助,还是希望她回去自己的世界。我不会催促她的,我知道这大概是一个人能做的最艰难抉择之一。

闪电终于消失了,浓云背后,落日灼灼燃烧着,我终于看见青荻林了,像我的梦中一样——那是人类的笔和尺所画不出来的直线,用一种近乎理想的锐利直指苍穹,在落日苍茫里,射出我生平未见的、明亮的鲜绿色。我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近乎贪婪地看,虽然有人说第一次看见大片的青荻要多眨几次眼睛,不然会有失明的危险。

“看,青荻野!”朱菱抬起胳膊,手指指向远方,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