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克劳戴尔穿着她的花呢厚大衣在小屋子里走来走去。她不想在燃气上浪费一先令,因为今天她挣不回这一先令来。她对自己说:我找到那份工作真是走运。我很高兴又到外面去工作了。但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高兴。现在是晚上八点,他俩可以在一块待四个钟头,直到午夜。她得骗他说,她是搭早上九点的火车,而不是清晨五点的。不然他就会叫她很早上床睡觉。他就是这样的人,一点儿也不浪漫。她温情地笑了笑,对着手指哈着气。

楼下的电话铃响了起来。她以为是门铃声,连忙跑到衣柜前面去照镜子。昏暗的灯泡下房间光线不足,她看不出自己的化妆是否经得起阿斯托丽亚舞厅辉煌灯火的考验。她又开始重新涂抹脂粉,如果她的脸色太白,他就要很早地把她送回家来。

女房东探进头来说:“是你的男朋友,给你打电话来了。”

“打电话来了?”

“对了,”女房东说,跨进门里边来,准备多谈两句,“听那声音,像是挺着急,简直有些不耐烦。我想同他寒暄两句,却让他给顶回来了。”

“啊,”她无可奈何地说,“他就是那样,你别往心里去。”

“他晚上多半不能陪你出去了,我想,”女房东说,“老是这样。你们这些老要到外地工作的姑娘太吃亏了。你是说《迪克·惠廷顿》[5],是吗?”

“不,不是。是《阿拉丁》。”

她一阵风似的下了楼,顾不上别人看到她这么着急会不会笑话她。她对着话筒说:“是你吗,亲爱的?”这台电话总是出毛病。对方的声音在她的耳朵里嘶哑地振动着,她简直听不出是他的声音。他说:“你怎么这么久才来接?我是用公共电话打的。我已经把最后的零钱都花了。听我说,安,我不能找你去了。非常对不起。有任务,我们正在追捕那个盗窃保险箱的人。这件事我跟你说过。我整夜都得办这件事,我们发现了一张钞票。”他的声音在她的耳鼓里激动地鸣响着。

她说:“啊,那好吧,亲爱的。我知道你本来想……”但是她不能继续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吉米,”她说,“我不能看到你了。好几个星期也看不到了。”

他说:“这太难熬了,我知道。我在想……听我说。你最好别乘那班早班车,没有什么意义。没有九点钟的车。我看过列车时刻表了。”

“我知道。我那么说……”

“你今天夜里就走吧。这样在排演以前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午夜从尤斯顿车站出发。”

“可是我还没有收拾东西呢……”

他不理会她的话。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给别人定计划、作决定。他说:“要是我离车站近,我也许会……”

“两分钟已经到了。”电话机里传出来电话员的声音。

他说:“真见鬼,我没有零钱了。亲爱的,我爱你。”

她拼命想说一个温柔的字,但是他的名字是个障碍,妨碍了她的舌头。她总是不能顺当地说出这个名字来——吉——。电话啪的一声断了。她气得要命:他出去干吗不带点儿零钱。她想:他们把一个警探的电话掐断,太不应该了。她转身往楼上走,没有哭,只不过有一种什么亲人逝世,她被孤单单地留下般的恐惧。她害怕新的面孔、新的职业,害怕外地人爱说的那些粗俗笑话,害怕那些不知趣的人。她也害怕她自己,怕自己忘掉被人爱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女房东说:“我刚才也是这么觉着的。来吧,到楼下来跟我喝杯热茶,聊一会儿吧。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就好了。对你有好处。有一回一个大夫对我说,说话能叫人把肺里的浊气排出去。这话说得有道理,是不是?谁的肺里也免不了吸进尘土,多说点儿话就把土呼出去了。别忙着收拾东西,时间还早得很呢。我的老伴要是喜欢讲话就不会死得那么早了。医生的话有道理。就是因为他嗓子里有毒气,排不出来,在正当年的时候就死了。要是他多说点儿话,就把毒气排出去了。那比吐痰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