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师心绪烦乱,他只顾想自己的心事,根本听不进麦瑟尔对他讲的话。建议梅迪欧小姐为义卖会主持开幕仪式是从伦敦东区调来的一位副牧师的主意,他是个思想开朗的新派人物,头脑非常敏捷,认为请一位出名的演员来能吸引人。但是牧师却向麦瑟尔解释,义卖本身一向就很吸引人。牧师陪着麦瑟尔坐在圣路克教堂镶着松木护墙板的接待室里,一个劲儿发牢骚,叫他无法脱身。教堂外面,提着篮子的妇女已经排了五十码的长队,等着义卖开始。这些人不是来看梅迪欧小姐的,她们是来买旧货的。圣路克教堂主办的旧货义卖会在整个诺维治市都很出名。

一个戴着宝石胸针、又干又瘦的女人一脸傲气地从门外探进头来说:“亨利,主持义卖的那些人又在摊子上搜刮东西了。你不能管管吗?等真正卖东西的时候,什么东西也剩不下了。”

“曼戴尔到哪儿去了?这是他的事儿。”牧师说。

“曼戴尔先生不是接梅迪欧小姐去了吗?”那个一脸傲气的女人擤了一下鼻子,一边大声叫着“康斯坦斯,康斯坦斯!”,一边消失在大厅里。

“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牧师说,“每年都是这样。这些好心肠的女人自愿来帮忙,如果没有她们,圣坛会还真是忙不过来。她们自然希望有权利先挑一两件各处捐赠来的东西。当然了,价格是她们自己定的,问题也就出在这里。”

“亨利,”那个一脸傲气的女人又在门口出现,对牧师喊道,“你真得管一管了。潘尼太太给昆迪佛太太送的那顶好帽子只标了十八便士,自己就买走了。”

“亲爱的太太,我能说什么呢?要是一拦她们,下次这些人就不来帮忙了。你得知道,她们为这件事还是不辞辛苦,在百忙中……”但是牧师的话还没说完,门早已关上了。“我担心的是,”牧师转过头来对麦瑟尔说,“那位年轻女士到这里来要发表一通开幕词。她不会了解,这里的人对谁主持开幕并不感兴趣。这里同伦敦可不一样。”

“她迟到了。”麦瑟尔说。

“这些人很可能把门撞开,闯进来。”牧师一边说一边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窗外越来越长的队伍,“我得承认,我施展了一点儿小小策略。不管怎么说,她是我们请来的客人。人家不辞辛苦,在百忙中来给我们帮忙。”不管什么人对义卖不辞辛苦、花费时间,牧师一向看得很清楚。比起现钱来,人们更愿意捐助的是精力同时间。他又接着说:“你在教堂外边看没看见一些男孩子?”

“没有,就是一些妇女。”麦瑟尔说。

“哎呀,哎呀。我同他们的队长兰斯讲好了的呀。你知道,我认为如果能找几个童子军,当然了,别穿制服,带着签名本儿来,会叫梅迪欧小姐高兴的。这表示我们对她非常感谢,人家不辞辛苦,在百忙中……”他非常痛苦地说,“圣路克的这支童子军太不可靠了。”

一个灰头发的男人提着一个旅行包探进头来说:“哈里斯太太说厕所出毛病了。”

“啊,培根先生,”牧师说,“谢谢你了。你到大厅去吧,哈里斯太太大概在那儿呢。我想,可能是管子堵住了。”

麦瑟尔看了看表说:“梅迪欧小姐一来,我就得先同她谈谈……”一个年轻人一下子闯进屋子里来,对牧师说:“对不起,哈里斯先生,梅迪欧小姐要不要讲话?”

“我希望她不要讲什么话了。最好别讲了,”牧师说,“我还得先读一段祈祷词,就这样已经让那些急着买东西的人等得够受了。唉,我的祈祷书哪儿去了?谁看见我的祈祷书了?”

“我是给《日报》采访的,如果她不讲话,我就不等了。”

麦瑟尔想要说:你们听我说说吧。你们的这个该死的义卖会有什么要紧?我的女朋友正在危难里,没准儿已经遇害了。麦瑟尔很想对这些人大声吆喝几句,可是他只是心情沉重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表现出极大的耐心。由于长期职业的训练,甚至个人的感情和恐惧他也能够隐忍不发,无论多么生气,他从来不露声色。他只是沉静地一步步地向前迈,把他发现的事实一件一件地加起来。即使他的女友被谋害了,知道自己是在按照世界上最优秀的警察的准则办事,他还是心安的。但是在他看着牧师翻寻祈祷书的时候,却非常痛苦地向自己说:难道他真的能够这样自我安慰吗?

培根先生又走进屋子里说:“她就要揭幕了。”接着,不知什么金属器皿叮当地响了一下,这人又不见了。外边,一个人吵吵嚷嚷地喊:“往台后边走两步,梅迪欧小姐,往后边走两步。”这时,副牧师走了进来。他穿着一双小山羊皮皮鞋,红光满面,头发油光水滑地紧贴在头皮上,胳膊底下夹着一把伞,像是一根板球棍。看样子,他倒像刚比赛完一局板球回到休息棚里,虽然得了个鸭蛋,但还是兴致勃勃。他完全像个风格高尚的运动员。“这位是我的反对派,梅迪欧小姐,她是多明我教会的。”他对牧师说,“我已经向梅迪欧小姐介绍了咱们要上演的这出戏了。”

麦瑟尔说:“我能不能单独同您谈几句,梅迪欧小姐?”

但是牧师一下子就把她拉走了:“一会儿再谈,一会儿再谈,先举行开幕式。康斯坦斯!康斯坦斯!”转眼间,接待室里的人已经走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麦瑟尔和日报记者两人了。记者坐在桌沿上,一边晃动着两条腿,一边嗑指甲。从隔壁屋子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好像一大群动物奔跑着,跑到一道栅栏前面,一下子又寂然无声了。就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中,牧师匆忙读完天主祈祷文,接着就传来了梅迪欧小姐的清脆嗓音,好像一个没成年的男演员。“我宣布这次义卖会真实、牢固地——”踏脚的声音又响起来。梅迪欧小姐把台词弄错了——她母亲总是被邀请去参加奠基仪式,但是没有谁注意梅迪欧小姐在讲些什么。幸好,她并没有发表长篇大套的演说,每个人都长舒了一口气。麦瑟尔走到门口。五六个男孩子正排着队拿着签名本请梅迪欧小姐签名,圣路克的童子军还是准时来了。一个戴着无边女帽、样子精明能干的女人对麦瑟尔说:“您会对我们这个摊子感兴趣的,这里都是男人的用品。”麦瑟尔低下头,看见摆在摊子上的破旧货,肮脏的擦拭钢笔用具、烟斗通条、手工织花的烟袋……不知是谁还捐献了一堆旧烟斗。他赶快撒了个谎:“我不吸烟。”

那个精明的女人说:“您到这儿来总要破费点儿,是不是?这是您应尽的义务。我看您还不如买一两件用得着的东西呢。这里的东西您在别的摊子上是找不到的。”他从几个女人的肩膀后面看着梅迪欧小姐和圣路克的童子军,瞥眼看到几个难看的旧花瓶、边上有缺口的水果盆、一堆颜色已经发黄的小孩围嘴。“我们这里有一些裤子吊带。我看您买一副背带吧。”女人又说。

麦瑟尔突然说了一句:“她可能已经死了。”他自己非常奇怪,同时也非常难过,怎么会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那个女人说:“谁死了?”同时立起一副淡紫色的吊带。

“对不起,”麦瑟尔说,“我没有多想。”他吓坏了,怎么会控制不住自己。他想:我应该叫他们另派一个人来,我怕这样下去我真的受不了。他看见最后一个童子军合上了签名本,连忙对义卖的女人道了一句“对不起”。

他把梅迪欧小姐带到接待室去。记者已经走了。他说:“我正在寻找你们剧团里一个名叫安·克劳戴尔的女孩子。”

“我不认识。”梅迪欧小姐说。

“她昨天才参加你们剧团。”

“那些女孩子长得都差不多,”梅迪欧小姐说,“像中国人一样。我从来记不住她们的名字。”

“我找的这个人是金黄头发,绿眼睛,嗓子非常好。”

“不在我们剧团里,”梅迪欧小姐说,“不在我们剧团里。我听不得她们唱歌,一听就让我起鸡皮疙瘩。”

“你不记得她昨天晚上同一个男人出去了,排演完了以后?”

“我怎么记得住?别为难我了。”

“那个男的也请你来着。”

“那个傻胖子。”梅迪欧小姐说。

“那个人是谁?”

“我不认识。我听考里尔说叫戴维南特,也许他说的是戴维斯。我过去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我想他就是那个同寇恩吵过架的人。虽然也有人说是同卡里特罗普。”

“这件事很重要,梅迪欧小姐。那个女孩子失踪了。”

“这在巡回演出的时候是常有的事。你要是到她们的更衣室去就会听到,除了男朋友,她们不谈别的。怎么能指望她们演得出好戏。太庸俗了。”

“这么说您一点儿也帮不了我的忙吗?您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能够找到这个叫戴维南特的人?”

“考里尔可能知道。他今天晚上就回来。不过也许他也不知道。我猜想他也不认识这个人。啊,我想起来了。考里尔管他叫戴维斯,还说……不,他叫戴维南特。他买下了戴维斯的全部股份。”

麦瑟尔情绪低沉地离开了这间屋子。他的某种本能总是叫他向人多的地方走,因为如果能找到什么线索的话,总是在一群生人中间,而绝不会在空屋子里或是没有行人的街道上。麦瑟尔就这样穿过大厅,走到义卖的摊子前面。置身于这些一心要买便宜货的贪婪女人中间,你是很难相信英国已经处在战争的边缘了。“我对豪甫金逊太太说过,要是你邀请了我该多好,我说。”“朵拉穿上这个可太漂亮了。”一个非常老的女人看着一堆人造丝的女灯笼裤说。“他蜷着腿躺了五个钟头。”一个女孩子咯咯地笑着,哑着嗓子小声说,“太可怕了,我说。他把手指头一直伸到下边去。”这些人为什么会担心战争呢?她们从一个摊子走到另外一个摊子,活动在另一种氛围里,那里面充满了她们自己的死亡、疾病和爱情。一个满脸苦相的女人碰了一下麦瑟尔的胳膊。这个女人多半已经六十开外了,说起话来总是把头一低一低的,似乎怕别人打她似的。但是马上她又把头仰起来,好像怀着一肚子怨气,故意同别人赌气似的。麦瑟尔沿着摊子往前走,自己也没有觉察地注视着她。她扯了麦瑟尔一下,手指上带着一股鱼腥味儿。“替我把那个取下来,亲爱的,”她说,“你的胳膊长。不,不是那个。那个粉红色的。”接着她开始往外掏钱——从安的钱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