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器官

作者:左良

按照母亲的话来说,今天是我的十岁生日。

在阳光和煦的午后,母亲早早便进入厨房,为我准备今日的晚宴。在偌大的厨房里,她身着黛绿色围裙,戴着手套的双手熟练地摆弄着各种厨具。而我则躲在厨房的门后,静静地观察着她做饭的姿态。此时的母亲正笔直地站于炉灶前,双脚如木桩一般伫立不动。她井然有序地控制着前方的餐厨设备,并精准地把控着各项料理的工序。

在这个过程中,母亲一直保持着微微低头的姿态,从不看向左右两侧的炉锅。她似乎永远只盯向前方,并且脸上总保持着十分平静的表情。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一直以为母亲拥有着闭眼做饭的能力。直至某天,我仔细观察,才察觉到母亲眼眶里漆黑的眼珠亦会时不时地快速转动,而当她用眼角的余光瞥向一侧时,她的手也会同步做出对应的动作。那是母亲做饭的习惯,除了眼球和双手以外,身体的其他部位几乎都静止不动。

观看母亲做饭的场景,是我为数不多的兴趣之一。而我则在观察过程中,一直期待着看到母亲失误的场景,期待看到她转动眼珠后双手依然保持不动的画面。但可惜的是,自我观察至今,母亲从未失误。在她坦然自若的神情面前,仿佛一切的食材烹饪都尽在她的掌控之中。

“良秀,爸爸还有七分钟就回来了。”母亲忽然说道。她似乎一直都知道我躲在门口观察她。在我与母亲双目对视的时候,她的神情也变得温和了起来,露出了十分温柔的笑容。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也仿佛活过来了一般,不再如方才一样冰冷僵硬。

我看向墙上的电子时钟,时间来到了17点53分,七分钟后正是18点整。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似乎对时间有着相当严格的把控。每逢工作日,他总会在早上7点准时出门,并于晚上6点回家,分毫不差。今天亦是如此。当时钟上的数字跳到“18∶00”的瞬间,家里的门便同步被父亲推开。

和母亲特殊的做饭习惯类似,父亲也有着某种特殊习惯。

每当他步入家门,总会在玄关前伫立几秒,身体一动不动。在这几秒钟里,父亲的神情和母亲做饭时一模一样,保持着毫无波澜的平静,全身上下也唯有眼珠在眼眶里四处转动。这种伫立与平静也会在他的目光发现我时悄然消逝,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丰富起来。随后,他便会放下手中的公文包,快步向我走来,将我抱入怀中。在父亲的怀里,他那原本高大僵硬的身躯,此时也变得柔软且温暖。

“去叫爷爷下来吧,准备吃饭了。”父亲发出浑厚的声音,对我说道。

爷爷是家里最特别的人。他独自住在二楼,并且很少离开他的房间。和父母相比,他似乎没有一丝时间观念,从不在特定时间醒来,也会随时睡去。爷爷退休前似乎是个医生,在他隔壁的房间里存放着许多已经停止印刷的医疗书籍,以及许多古老的医疗仪器。如今,他已过八十岁高龄,身体也不再健朗,多数时间都躺在轮椅上度日。他的双手也不像母亲的那般灵活,甚至在吃饭时也显得相当乏力。大部分情况下,他只能在母亲的帮助下进食。

在我生日的这天,爷爷控制着轮椅来到了摆满丰盛佳肴的餐桌前。他眯着眼,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向我祝贺道:“生日快乐,良秀。恭喜你今年十岁了。”

话音刚落,屋子里响起了生日快乐歌。父亲与母亲一同向我祝福,他们的脸上洋溢着欢乐喜悦的表情。幸福的氛围萦绕于整个餐厅,家人们的欢声笑语亦不绝于耳。但此时此刻,被家庭的温暖所紧紧围绕的我,并没有感到过多的喜悦之情。生日蛋糕上的十支蜡烛被依次点燃,映照出的火苗在我的瞳孔中微微跳动,我盯着它怔怔出神。

事实上,这是我人生中度过的第一个生日。

我并没有九岁以前的记忆。这些记忆仿佛被封存于一个被冰冷枷锁禁锢的黑箱里,每当我尝试着去触碰时,便会情不自禁地产生强烈的寒栗。我脑海中的记事起点,便是一家陌生的医院。我在这所医院中醒来,随后很快被送往一处郊区的住所,那便是我如今居住的家庭。

几个月后,当我适应了新的环境时,才逐渐理解了自己所处家庭的特殊性。

这是一个“器官家庭”,家庭中的所有成员都只拥有一部分的人体器官。爷爷接受了一种名为“独立器官”的躯体手术,他将自己完整的器官分离了出来,用一部分组成了母亲,一部分组成了父亲,还有一部分组成了我。在我们三者体内,都运作着爷爷所赐予的不同器官,其余部位则由人造器官搭载而成。

爷爷终身未婚,而通过这种手术,他用自己的器官组建了只属于他的独有家庭。

在这个特殊的家庭里,我们都是独立器官的产物,流淌着爷爷的血液。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很好奇自己身体的哪一部分是爷爷的器官。

然而,爷爷却基本闭口不提家庭成员和独立器官相关的内容。在我屡次三番的追问下,他才会稍微告诉我一些细节。这时候,爷爷会一边轻抚我的头发,一边露出慈祥的微笑,说道:“妈妈帮爷爷触摸到更多的事物,爸爸帮爷爷走到了更远的地方。”

“那我呢?我是爷爷的什么?”

“你是爷爷的眼睛。”爷爷笑着说道,用枯槁的手轻抚着我鼻梁上的眼镜,“你将代替爷爷看到光明。”

从那以后,每当我继续刨根问底时,爷爷便只会笑而不语。他没有告诉我具体的答案,我也仅能从他模糊的回答中猜测,或许妈妈移植了爷爷的双手,父亲移植了爷爷的双脚,而我则移植了爷爷的眼睛。

但真正的答案究竟如何呢?恐怕除了爷爷和他的主刀医生,无人知晓。

在生日会结束后,母亲和父亲一同收拾餐桌,爷爷则操纵着轮椅回到二楼的房间。我换上了外出的衣服,悄悄离开了家。

夜色之下,月隐星现,露重风轻。街道上唯有老旧的路灯照亮几条幽静的小路,我徐步于一条蜿蜒曲折的小道,穿过了一片住宅区后来到了一处破旧的集装箱面前。集装箱在此处已废弃了多年,早在长时间的日晒雨淋下变形生锈。附近也是杂草丛生,散发着潮湿刺鼻的气味。

这是我的秘密基地,也是我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家庭。

我轻声细步地走到了集装箱面前,拉开了斑驳生锈的铁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以及微弱的火苗映照出的简陋空间。煤油灯被放置于一个约一米长、半米宽高的铁皮箱上,铁箱四周则摆放着四个矮小的木箱。此时,两个女孩儿正各自坐在木箱上,其中一人留着短发,面带稚气;另一人则长发及肩,身着淡青色长裙,娴静温和。

“我回来了,月纪。”我坐到短发女孩儿面前,轻抚了一下她的脸颊。

短发的女孩儿名为月纪,长发的女孩儿名为竹清。

“生日快乐,哥哥。”月纪将头埋进我的怀中,喉咙中发出极其细微的声音,“爸爸还没有回来。”

我看向集装箱内唯一空**的木箱,那是属于“爸爸”的位置。

“爸爸他还在忙,晚点会回来的。”我安慰道,同时模仿着父亲的动作,将月纪拥入怀中,轻抚她的后背。

对我而言,这个废弃的集装箱里,是我的另一个器官家庭。

集装箱里的四名成员皆是来自不同器官家庭的孩子。在这个矮小昏暗的空间里,我们扮演着不同的家庭角色。年纪最小的月纪和我是兄妹,坐于一旁的竹清和尚未归来的叶盛则充当着父母的角色。

按《独立器官法》中的记载,被赐予独立器官的人仅能和原赐予者组成家庭。也就是说,在一个器官家庭里,不允许任何家庭成员体内拥有其他人的器官。其中,被创造出的器官成员不可擅自与外来人员建立亲属关系,若无特殊的工作需求,其社交范围也仅限于原本的器官家庭之内。

关于这条《独立器官法》中的第一条约,爷爷曾向我讲述过它存在的意义。

在2050年,为应对人口老龄化下不婚人口数量的日愈进增,独立器官手术首次面世。

爷爷讲述道,不婚与丁克或许并非他们最初的选择,只是在时代背景下,大多数人只能被迫走向这条不归之路。

面对着日益增速的社会节奏,社会分工也在各领域更加细化。这种分工趋势也最终降临到了人的身上。人体内蕴含着各式各样的器官,各个器官所能支撑的劳动比重不同,彼此之间也存在着相互牵制的身体保护机制。然而,只要计算出各个器官最大强度的工作上限,并为其提供更加适配的生理环境,那么个人所能提供的劳动力就会被无限放大,从而实现生产力的进一步解放。对器官分离的一系列理论研究,也促成了后续独立器官手术的出现。

对于这个时代而言,独立器官的出现或许是一大福音。在社会层面上,它为这个老龄化极其严重的社会注入了大量的生产力。即使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也能通过人造器官的适配将自己合格的器官投入新的身体,继续参与劳动生产,从而持续创造财富。在家庭层面上,独立器官手术的存在也满足了部分高龄独身者对家庭的渴望。

当然,独立器官的计划并非百利而无一害,它会缩短被分离器官者的寿命,加速死亡的到来。从某种层面上看,这种手术更像是将人原本的寿命划分出去,促成了多个自我的诞生。被赐予了寿命的家庭成员,将始终受禁于某种血脉关系的囚牢中,与其他人产生联系乃是最大的禁忌。

而至于我们几个打破禁忌的缘由,或许要从年纪最小的月纪说起。

在我们四人之中,相较于我温馨完整的家庭而言,其他三人的家庭可谓是各有各的不幸。

在我看来,年仅九岁的月纪是最不幸的那一个。

月纪的出生完全是个意外,她是独立器官手术的失败品。月纪生来没有触觉,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也完全不能平衡地行走。探其原因,或许是在手术过程中,她的小脑和大脑皮层的中枢神经受到了损坏。

手术中出现意外是常有的事,但她的父亲却因为债务问题而无力支付后续费用。在月纪苏醒的第三天,他便毫无征兆地悄然离去。他没有在病房留下任何信息,手术前签署过的风险同意书也被遗留在桌旁的一角。于是,以八岁年龄诞生于世的月纪,自出生起便无依无靠。

我与月纪的相遇,是在三个月前一个夏季的午后。

那天,我婉拒了父母要带我出游的提议,独自一人溜出家门,前往附近的住宅区玩耍。兴致高涨之下,我偶然间误入一座工业园区,来到了一个废弃的集装箱旁。

工业园区位于住宅区的西部,占地面积约十五公顷。据爷爷所言,这里曾是镇上远近闻名的人造躯干研发中心。但在五年前,随着新《器官移植法》的推出,这片园区也因资金问题逐渐没落,直至荒废。

我悄悄拉开锈味扑鼻的铁门,却在这阴暗的空间里,见到衣衫褴褛的月纪独自蜷缩在潮湿的角落处。她的双手上布满了被尖锐金属划伤的伤口,双腿的关节处也布满伤痕。她伤口处所流出的人造血液也早已结痂,暗红色的血迹沾满了她破旧的连衣裙。

后来我才得知,她是连夜逃离了她所出生的医院,一路上摇摇晃晃地穿过了各种路障围栏。在夜深人静之时,她独身一人躲到了这个无人知晓的集装箱中。

在这昏暗的空间里,月纪也发现了我的存在。随后,她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喊道:“爸爸。”

爸爸?

我心中默默重复着女孩儿所说的话,并没有给她任何回复。我呆呆地站着,注视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孩儿,她蜷缩于阴暗角落的身影占据了我的瞳孔,我看着她血肉模糊的双手紧紧地抱于身前,一时之间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胃部开始隐隐作痛。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从胃不断向上蔓延,我的肺部、心脏、喉咙都陷入了从未有过的紧缩。我下意识扯紧了自己的衣袖,身体微微颤抖。视线逐渐模糊,有**不断从我的眼角处渗出,沿着脸颊向下滑落。

我抹了抹眼角,感到一丝惶恐。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流下眼泪。

后来,我独自跑回了家,没有和任何人讲起遇见月纪的事情。《独立器官法》中禁止与他人接触的禁令深深笼罩着我,内心深处的恐惧也在不断蔓延。只是,那天所见的场景却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女孩儿的身影也一直历历在目。每每回想起来,泪水总会从眼角流出,那种未知的感觉也会再次向我袭来。

从那以后,我便再也不敢踏入那片工业园区。

我与月纪的再次见面,也是许久以后的事情。

数个星期后,我坐在庭院的长椅上,等待着父亲回家。

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却在庭院的围栏外出现,正是我在废弃集装箱中见到的那个女孩儿。此时的月纪已不再如初次相遇时衣着凌乱并且浑身带伤,而是穿上了一件干净而宽大的灰色体恤,头发整齐地梳到脑后。她身上的伤疤依然清晰可见,只是每处伤口都被整齐地缝合起来,四肢的血迹也被擦拭干净。

月纪摇摇晃晃地走到我面前,向我说道:“爸爸回来了。”

爸爸?

带着心中的疑问,我暗自跟随月纪来到了废弃的集装箱处。

此时,集装箱附近的景象已焕然一新,四周的杂草被清理干净,原本堆积如山的垃圾不见踪影。集装箱里面也不再凌乱不堪,甚至增添了不少由木箱改造而成的简陋家具。两个少年少女模样的人正各自坐在木箱上,月纪指向两人,说道:“妈妈和爸爸。”

我看向月纪所指的方向,少女便是十五岁的竹清,少年则是十六岁的叶盛。竹清安静地坐在铁箱旁,向我投来恬静一笑;叶盛则面色平静,正坐在木箱上一动不动。他们两人都身着器官家庭独有的服装,脖颈上印刻着各自家庭的数字铭文。

显然,这两人并非月纪的亲生父母,他们和我一样是来自器官家庭的孩子。

我至今也并不知晓他们三者的相遇故事,或许是各自的不幸让他们聚集在了一起。这种与生俱来而又无可治愈的伤疤深深地刻入了他们心中,使他们组建家庭的缘由或许是同病相怜的苦楚,抑或是惺惺相惜下的怜悯之情。从那天起,我们四人便组成了器官相异的特殊家庭,在这个不为人知的集装箱里面相濡以沫。

在最初的相处中,除了月纪以外,我们三人都并不知晓彼此的家庭情况。《独立器官法》的第二条规定,器官家庭的成员禁止向无血缘关系者透露彼此家庭的内部事宜。于是,我也仅能在观察中推测,竹清与叶盛和我一样也有自己的家庭,只是在夜晚悄悄会聚于此。

一开始,他们三人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姓名,只有手术后医院用于区分病人留下的数字代号。后来我才得知,并非每个器官家庭的成员都有自己的名字。为了与正常人类进行区分,因独立器官而诞生的人并不享有姓名权,而是受到《独立器官公民命名法》的诸多限制。其中,器官公民若想要取得受法律许可的姓名,需要申请特殊的命名指标,并支付一笔不菲的费用。

他们三者的姓名,是我擅自做主为他们所取。在翻阅了家中部分关于濒危植物的书籍后,我为他们取名为月纪、竹清还有叶盛。之后,我们便开始以姓名相称,关系也逐渐亲密。姓名拉近了我们彼此间的距离,同时也让我们的心灵感受到了温暖。

某天,我实在忍不住对竹清身世的好奇,打破禁忌询问起她的家庭关系。

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竹清的身上一直残留着各种显见的伤疤。她身上的伤疤比初见时的月纪更加密集,甚至有些骇人。竹清的手臂上满是密密麻麻的缝合线,小腿上布满了瘀青,一道骇人的刀伤划过了她的大腿外侧,里面的人造骨骼若隐若现。

在我的几番追问下,竹清才悄悄告知了我缘由。

竹清所遭遇的一切都来自她的父亲。竹清的父亲在进行了独立器官的手术后,似乎患上了某种精神疾病,变得暴躁且易怒。在进行手术之前,竹清父亲的身体便已出了大问题,尽管如此,他还是将自己全身唯一健全的器官—自己的胃提供了出来。他的胃通过了独立器官的检测,并与所能匹配的剩余人造器官形成了新的体内循环,在人造皮肤的缝合下,竹清诞生了。

但因独立器官而生的竹清并没有收获家庭的温暖,反而一直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竹清是我们四人当中唯一不能说话的人,她的发声系统在很久以前便被撞坏了,竹清的父亲也根本支付不起昂贵的维修费用。此后,她便随身携带一本废纸和一支笔,靠歪扭的字迹与人交流。

竹清的故事让我心生怜悯。我曾多次向竹清提议让她检举自己的父亲,但她总会一反往日的平和而变得异常激动。在器官家庭中,恶意伤害家庭成员的行为将会受到《反器官家庭暴力法》的惩罚,这也意味着竹清的父亲将会被拘留。竹清似乎非常惧怕父亲与自己分离。即使是在这扭曲畸形的父女关系下,独立器官下的血脉依然将她与父亲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我也只好打消这个提议,不再过问。

竹清与母亲一样有着灵巧的双手,她身上的伤口皆是自己缝合。在这片工业园区里,大部分的厂房都被修建为回收站,处理着来自各地的医疗废品。这其中,也堆积着许多淘汰报废的器官零件。每次受伤之后,竹清都会趁着夜色来到工业园区,挑选需要的可用零件,修复身上破损的部位。我猜测,或许就是得益于她的维修经验,最初的月纪才没有在这个集装箱中失血身亡。

竹清告诉我,她与叶盛也是在这片园区相识的。

叶盛已年满十六岁,按《独立器官劳动法》的规定,他每周的工作时间不低于九十小时。他工作的地点位于数公里外的一处地下建设中心,距地面有近百米的深度。据爷爷所言,当地的自然资源局在五年前出台了开发地下空间资源的规划,并计划在十年内建成数个地下商业文化综合区域。

叶盛便是这座地下城的工作者之一,与他同期的工作伙伴也都是来自不同器官家庭的孩子。因工作的缘故,我们与叶盛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尽管如此,我们每天都期待着他的身影出现。他是我们四个中唯一有收入的人,总会在与我们相聚之时,准备好精致的小礼物。

在我的印象里,叶盛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平时也沉默寡言,只会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我们吵闹。他左侧的脖颈处被安置了半径约一厘米的呼吸灯,每当他想表达肯定的回答时,呼吸灯便会亮起,微微闪烁着淡绿色的光芒。他很少讲述自己的过去,也从不流露自己的感情。即使在月纪满脸欢喜地抱住他时,他也只会愣在原地,脖颈上的绿光快速闪烁。

在我十岁生日的这个夜晚,我们一直期待着叶盛的出现。

期待再次与他相见,期待他的礼物,期待能聆听他背后的故事。

只可惜事与愿违,这天晚上叶盛并没有如期而至。甚至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叶盛都没有出现过,我也没有打听到任何关于叶盛的消息。

一个月后,一个配送员出现在我家门口,为我送来了一个未署名的包裹。他告诉我,寄件人是一个少年,由于运输中心的失误导致了配送延误。我急忙向他打听少年的下落。

“寄包裹的人?他已经死了。”

“建造中心那里发生了事故,死了好几个人。”配送员漫不经心地说,“发生事故是常有的事,反正工厂那边也会赔不少钱,倒也没人去追问。”

“你问的这人我倒也面熟,在工厂里见过好几次。他还有四个兄弟姐妹,都在那里帮他父亲工作。”

配送员走后,我回到房间,拆开了包裹。层层包装之下,是一个青色的礼盒,里面放着一把木梳,一件浅粉色的格子连衣裙,还有一本厚厚的植物图鉴。

植物图鉴的封面上雕刻着一朵单瓣月季,在枝叶的簇拥下摇曳生姿。

我颤抖地抚摩着图鉴封面上的纹路,将它紧紧抱入怀中。

我缓缓低下头,泣不成声。

之后的一个星期,我一直沉浸在叶盛离世的悲伤之中。

我没有将叶盛的事情告诉她们,只是默默地将木梳交给竹清,为月纪换上新衣。

每当她们询问起叶盛的事情,我总是无声地摇头,表示自己也并不知晓。

她们一直在集装箱里等待着叶盛回家,属于叶盛的小木箱也被月纪摆在了最前方的位置。她总会坐到叶盛的木箱上,反复询问着爸爸何时才能回来,我总会忍不住低头流泪。

这时候,月纪和竹清都会看着我不知所措。她们似乎不能理解悲伤这种情绪,也不会流泪。月纪会摇摇晃晃地走到我面前,用手触碰我脸颊上的泪水;竹清会以为我身上的某个部位有所故障,不断检查着我的身体。

在时间的推移下,我的悲伤之情也逐渐淡去。月纪和竹清两人也像明白了什么一样,不再询问叶盛的消息,生活回归了往日的平静。

我原以为这种平静会一直持续下去。但在几天后,我再次来到集装箱前时,却不见了竹清的身影。随后,我在黑色的铁皮箱上发现了竹清临别前留下的四个字。

家父已死。

我怀揣着心中的不解回到家,向爷爷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独立器官的提供者死后,他生前的其他器官是要回归到他身体当中的。”爷爷轻抚我的头,说道,“一个人完整地诞生于世,最后也要完整地离开。”

“那些还给他器官的人呢?他们会去哪里?”

“他们会回到最开始的地方。没有了独立器官,他们是没有办法存活的。”

自那以后,我便一直害怕着爷爷的离世。因为爷爷的离世代表着父亲、母亲和我的生命都会走向尽头。我们体内的器官将会回到爷爷的遗体上,与他一起消失于世。

然而,我心中最初的疑问也不断在脑海中响起。

我到底是爷爷的什么器官?

这个问题的答案,爷爷始终没有告诉过我。而当我真正解开这个疑惑时,却已是爷爷的临终之际。

在爷爷离世的前夜,他被送入了市中心医院的重症监护室。

我和父母亲都被接到爷爷的病房前,等待着手术结果。除了我们三人以外,爷爷的病房外还站着许多素不相识的人。后来我才得知,这些人都是来自医学界各领域的研究学者,还有不少政界人物。

爷爷年轻时便是一名医学研究员,也参与了独立器官最初的研究实验。如今,最早一批研究独立器官的学者中,仅剩爷爷一人仍活于世。

最终,爷爷还是在病**离世。生于1990年的他,也在度过了八十个年头后,迎来了生命的终点。

在得知爷爷的死讯后,两位医护人员带走了父亲和母亲。我注视着他们离去,他们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平静,仿佛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他们被领进了一间手术室,留我独自一人伫立于原地。医生和护士陆续从我身旁经过,却始终没有一个人在我面前停下脚步。

直到一个身着白衣的医生来到我面前,取走了我鼻梁上的眼镜。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并没有移植爷爷的任何器官。

不知为何,一种极其强烈的孤独感突然缠满了我的整副身躯,内心深处因独立器官而编织起的血脉关系在此时此刻变得支离破碎。

原来,我是一个完整的人,拥有着完整的器官。

但是,我的父母、我的家庭以及我九岁前的过去都被藏到了哪里?

我沿着医院的楼梯飞奔而下,穿过医院大门,向着工业园区的方向跑去。

那个藏在工业园区的破旧集装箱,是我最后的归宿。

只是,当我来到集装箱前时,眼前却是一片狼藉。

此处不知何时已被拆除,月纪也不知所踪。

原来,我才是最不幸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