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乌拉斯2

“可是这样的‘领会’意义何在呢?”迪阿里说,“如果它无法在科技上得到实际应用的话。那就仅仅是虚妄的理论,不是吗?”

“你这样问问题真的很像一个投机分子。”谢维克说,不过现场并没有人知道他这样说是在侮辱迪阿里,他的词汇中这个词是最具侮辱性的;迪阿里还微微点了点头,心满意足地接受了这个“恭维”。不过薇阿却感觉到了气氛的紧张,她插了进来。“你看,你说的这些我真的没有理解,不过我想,如果我理解了你那个书的比喻——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在当下同时存在的——那么我们不就可以预言未来了吗?既然未来已经存在?”

“不对,不对。”那个腼腆的人现在一点儿也不腼腆了,“它的存在不是像一张床或是一栋房子。时间不是空间。你不能在里头来回走动!”薇阿开心地点了点头,似乎很高兴有人让她回到自己的本分。

那个腼腆的人似乎从将女人逐出高级思想领域的行为中获得了力量,于是转向迪阿里说道:“在我看来,时间物理的应用是道德的。您这么认为吗,谢维克博士?”

“道德?呃,我不知道。你知道,我主要处理数学问题。对于道德行为,你没法列出等式。”

“为什么呢?”迪阿里说。

谢维克没搭理他。“不过的确,时间物理学跟道德是有关的。因为我们对于时间的认知直接关系到我们区分因与果、手段与结局的能力。我要再次提到婴儿,还有动物,他们无法区分自己现在的行为同由此可能产生的后果。他们没法做出一个滑轮,也没法做出一个承诺。我们能够。我们能看出当下同非当下的区别,我们可以在两者之间建立关联。正是在这一点上,时间物理学同道德、同责任有了关联。如果你说方法虽然不好却可以产生好的结果,就好比在说,如果我拉动这个滑轮上的绳子,却会拉起那个滑轮上的重物。违背承诺也就是否定过去的真实性;因而也就否定了拥有真实未来的希望。如果说时间跟原因是相互作用的话,如果说我们是时间性的动物,那么我们最好能够认识它,充分利用好它。那就是,做事负责。”

“可是,”迪阿里为自己的敏锐暗暗自得,“你刚才说,在你的共时体系当中,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只有某种永恒的当下。那么你如何能对一本已然写就的书负起责任来呢?你所能做的就是去阅读这本书。不存在选择,也没有行动的自由。”

“这就是决定论所面临的问题。你说得很对,共时理论思维中隐含着这样的问题。不过因果理论也有问题。就像这样,来做一个很傻的小设想:你往一棵树扔一块石头过去,如果你是一个共时理论者,那么石头就是已经碰到树了;如果你是一个因果理论者,那么石头就永远碰不到树。你会选哪一种呢?也许你更愿意什么也不想,直接把石头扔出去,不做任何选择。我则宁愿将事情复杂化,两者都选。”

“那……那这两者您如何调和呢?”腼腆的那个人急切地问道。

谢维克近乎绝望地笑了。“我不知道,我一直在研究,已经很长时间了。毕竟,石头是碰到树了。单纯的因果论或是单纯的统一论都无法对其做出解释。我们不想要单纯,而是要复杂,要搞清楚原因同结果、手段和目的之间的关系。我们对于宇宙的理解必须跟真实的宇宙一样无穷无尽。那是一个复杂的物体,包括延续也包括创造,包括存在也包括变化,包括几何学也包括道德。我们寻求的不是答案,而仅仅是如何提出问题……”

“说得好,不过工业需要的是答案。”迪阿里说。

谢维克缓缓地转过身子,一言不发地俯视着他。

气氛非常沉重,薇阿没来由地以优雅的姿态跳起来,又把话题拉回到了她感兴趣的预言未来上去。其他人也被这个话题吸引,开始七嘴八舌地讲起了各自同算命者和天眼通打交道的经历。

谢维克打定主意,不管别人再问什么,他都不再开口了。他觉得从未有过的口渴,便让侍者帮自己续杯,然后将那杯好喝的满是泡沫的东西一饮而尽。他环视着房间,看看其他人,借此来驱散自己的愤怒和不安。不过他们都在大闹大笑,互相打断——对于伊奥人来说,这样的表现真是太情绪化了。有一对男女在角落里进行着**的前戏。谢维克厌恶地调开了目光。难道他们在性方面也如此自我主义吗?在其他那些形单影只的人面前爱抚、**,就像在一个饥饿的人面前吃饭一样粗鲁无礼。他把注意力转回到自己身边那些人身上。现在他们已经不再谈算命,转而说起政治了。他们都在讨论这场战争,谈论舍国接下来会如何作为,伊奥国接下来会如何应对,世政会接下来会如何表态。

“你们为什么只讨论那些抽象的东西呢?”他突然问道,一边觉得很奇怪,自己打定主意不再说话了的,怎么又开口了呢?“相互厮杀的不是这些国家的名字,而是人。士兵们为什么要去打仗呢?人为什么要去杀掉陌生人呢?”

“可士兵们就是做这个的呀。”一个漂亮的小个子女人说道,她的肚脐眼上装饰的是一颗猫眼石。好几个人开始向谢维克解释国家主权的原则。薇阿插了进来。“请他说吧。谢维克,如果是你,会如何解决眼下这种混乱呢?”

“解决的方法就在近旁。”

“哪里?”

“阿纳瑞斯!”

“可是你们那些人在月球上的所作所为没法解决我们这里的问题。”

“人类的问题都是一样的。生存,种族的生存、团体的生存、个人的生存。”

“还有国家的自我防卫。”有人大声说道。

他们试图说服他,他也试图说服他们。他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也知道说出来之后可以说服在场所有的人,因为他要说的东西很清楚很正确,不过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没法恰当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每个人都在大声地说话。那个漂亮的小个子女人拍了拍自己坐的那把椅子宽大的扶手,他顺从地坐了下来。她柔软光滑的头就蹭着他的胳膊。“你好,月球来客!”她说。薇阿刚刚跟另外一拨人聊了一会儿,现在又回到他这边来了。她的脸上泛着红晕,眼睛显得又大又亮。他感觉帕伊似乎就在屋子的另一头,不过眼前的面孔实在是太多,全都模糊成了一片。眼前的一切此起彼伏,中间夹杂着冷场的停顿,他觉得自己似乎置身幕后,正看着老格瓦拉伯假设的循环宇宙的运行。

“必须坚持法律权威的原则,否则我们就会退化到完全的无政府状态!”一个胖子皱着眉咆哮道。谢维克说:“是的,是的,退化!我们享受这样的退化已经一百五十年了。”那位娇小美女穿着银色凉鞋的脚在裙裾底下隐约可见,趾头上缀着成百上千颗的小珍珠。薇阿说:“还是跟我们讲讲阿纳瑞斯吧,那到底什么样。真的有那么好吗?”

他坐在椅子扶手上,薇阿蜷坐在他脚边的椅垫上,纤柔的身子挺直着,柔软的**用它们那毫无生气的眼睛盯着他。她得意地微笑着,脸上一片红晕。

某种阴暗的东西袭上谢维克的脑海,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阴暗了。他的嘴很干,不假思索地把侍者刚刚又倒给他的饮料一饮而尽。“我不知道。”他说,他的舌头似乎有些麻木了,“不,那里不好,那里是一个丑陋的世界。跟这里不一样。阿纳瑞斯到处都是尘土和光秃秃的丘陵,贫瘠干旱。那里的人也不美丽。他们大手大脚,就跟我和那边那位侍者一样。只是没有人腆着大肚子。他们会弄得很脏,在一起洗澡,这里没人会这样做的。城镇都很小很阴暗,非常沉闷。没有宫殿。生活沉闷,必须不停地辛苦劳作。你总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就算是必需的东西,因为物资总是很匮乏。你们乌拉斯就什么都很充足,充足的空气、充足的雨水、草地、海洋、食物、音乐、建筑、工厂、机器、书籍、衣服、历史。你们很富有,你们拥有很多。我们很贫穷,我们什么都缺。你们拥有东西,我们一无所有。在这里,什么都很美丽,只有人的脸蛋不美丽。在阿纳瑞斯,什么都不美,只有人的脸蛋才美。其他人的脸,其他男男女女的脸。除此之外,我们一无所有,我们只拥有彼此。在这里你们看到的是珠宝,在那边只能看到眼睛。在眼睛当中,你能看到夺目的光彩,人类精神的光彩。因为我们的男人和女人是自由的——一无所有,但他们是自由的。而你们在占有的同时也被占有。你们都是身陷囹圄,每个人都孤立无援,孤独地守着自己占有的一堆东西。你们在囚笼中生,在囚笼中亡。我在你们眼中看到的只有一样东西——墙,墙!”他说话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盯着他看。

他听到自己的话声在这片沉寂中回响,耳朵很热。那种模糊空虚的感觉又一次袭上脑海。“我觉得很晕。”他边说边站起身来。

薇阿过来搀住他。“这边走。”她说道,一边轻轻地笑,一边急速地喘气。他跟着她穿过人群。他觉得自己的脸色苍白,那种眩晕的感觉还在。他希望她能带自己去盥洗室,或者到窗边呼吸点儿新鲜空气。可是他们去的却是一间光线昏暗的大屋子,里面只有射灯发出的亮光。一张床沿很高的白色大床靠墙放着,另一面墙被一面大镜子遮住一半。屋里的帷幕和各类亚麻制品上都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甜香味,是薇阿所用香水的味道。

“你喝多了。”薇阿说。薇阿站在他面前,借着昏暗的灯光抬头看着他,还是那样气喘吁吁地笑着,“真的太多了——你真是不可思议——太棒了!”她把双手搭在他肩上,“哦,看看那帮人的脸色吧!为了这个我得亲你一下!”她踮起脚尖,将自己娇艳的双唇、白色的脖颈和**的**凑到他的面前。

他抱住她,吻着她的嘴唇,把她的头往后扳,然后是她的脖颈和她的胸部。一开始她非常顺从,身体似乎柔弱无骨,然后她稍稍地挣扎了一下,一边笑着一边轻推着他。“哦,不要,不要,规矩点儿。”她说,“好了,就这样,我们还得回聚会上去。不要,谢维克,请你平静下来,这样不可以的!”他没有理会,把她往床那边拖。她虽然嘴里还在说,却顺从地跟了过来。他一只手摸索着自己身上那些样式复杂的衣服,费力地松开裤子,然后又去解薇阿的衣服,去松那条束得很紧的裙带,却没法弄开。“住手。”薇阿说,“不行,听着,谢维克,这样不行,现在不行。我没有吃避孕药,如果现在跟你上床,麻烦就大了,我丈夫两周之后要回来!不行,放开我。”可是他没法放开她;他的脸紧紧地贴着她满是香汗的柔软的身体上。“听着,别把我衣服弄乱,别人会注意到的,上帝呀。等一等,请等一等,我们可以安排,我们可以安排一个地方幽会,我得保护自己的名声,我没法相信这个女仆,等一等,现在不要,现在不要!不要!”他那种盲目的冲动和他的大力终于把她吓到了,她用尽全力把他往外推,双手抵着他的胸部。他往后退了一步,她突然这么害怕地大声说话,这么拼命地挣扎,让他很困惑,不过他无法罢手,她的抵抗让他更加兴奋了。他紧紧地抱住她,精液喷到了她白色的丝质裙子上。

“放开我!放开我!”她不停地轻声叫着,音调却很高。他放开了她,头昏脑涨地站在那里,一边摸索着自己的裤子,想要把裤子拉回去。“我很……抱歉……我以为你想要……”

“上帝呀!”薇阿低下头,借着昏暗的灯光看着自己的裙子,把裙子上的褶子捋平,“哎呀!我必须得换条裙子了。”

谢维克大张着嘴站在当地,呼吸困难,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边;然后他突然转过身,大步走出了这间昏暗的屋子。他回到灯火通明的聚会上,在拥挤的人群中跌跌撞撞地往外走,然后被谁的腿绊了一下,他发现自己已经被不同的身体、衣服、珠宝、**、眼睛、烛光和家具团团围住了。他向一张桌子跑过去。桌子上,一个银盘子里,塞着肉馅、奶油和香草的小点心被摆放成一个同心圆,就像一朵苍白的大花。谢维克气喘吁吁,加快脚步,然后对着盘子大吐特吐起来。

“我会带他回家的。”帕伊说。

“上帝呀,快带他回去吧。”薇阿说,“赛奥,你来这里是为了找他吗?”

“哦,算是吧。还好迪麦里给我打了电话。”

“你来了他肯定很高兴。”

“他不会有麻烦的。我们已经把他带到门厅那边了。走之前我可以借用一下电话吗?”

“代我向长官问好。”薇阿顽皮地说道。

奥伊伊跟帕伊一起来到妹妹的寓所,现在两人又一起离开了。他们坐在政府部门的那辆豪华大轿车中间的座位上,这部车子帕伊一打电话便能召来,去年夏天去太空港接谢维克也正是这部车子。谢维克现在躺在后座上,姿势还跟之前他们把他塞进去的时候一样。

“迪麦里,他一整天都跟你妹妹在一起吗?”

“应该是从中午开始。”

“感谢上帝!”

“你们为什么那么害怕他到贫民窟去呢?每一个奥多主义者都相信,我们有许多受压迫的领薪水的奴隶,让他看到一点儿事实又有什么影响呢?”

“我不在乎他看到了什么。我们只是不想让他被人看到。你看那些鸟食报纸了吗?还有上周在老城区传播的那些大幅传单,关于那个‘预兆’的?那个谣言——有一个人在千禧年之前降临——‘一个陌生人,一个流浪者,一个离乡背井的人,双手空空,能够听到那一刻的来临。’他们引用了这个谣言。那帮闹事者自以为得到了天启,他们在寻找一个所谓的领袖、一种催化剂,还计划来一次总罢工。他们从来不吸取教训,还得吃到同样的苦头。这些该死的孽畜,应该送他们去打舍国,他们对我们也就能有这么点儿贡献了。”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高级教员公寓值夜班的人帮着他们把谢维克弄回他的房间。他们把他放到**,他马上就打起了呼噜。

奥伊伊留下来把谢维克的鞋子脱掉,盖了张毯子在他身上。醉汉嘴里的气息难闻极了;奥伊伊从床边走开,对于谢维克的恐惧和爱意同时涌上心头,彼此纠缠抗争着。他皱起眉头,咕哝了一句:“肮脏的傻瓜。”他关掉灯,走进另一个房间。帕伊正站在书桌跟前,翻看着谢维克那些论文。

“走吧。”奥伊伊脸上的嫌恶表情更明显了,“快点儿。都已经凌晨两点了。我已经累了。”

“这个杂种到底在做什么,迪麦里?还是没有进展,毫无进展。难道他纯粹是个骗子?难道我们都被一个该死的乌托邦白痴农民耍了吗?他的理论在哪儿呢?我们啥时候能实现即时太空飞行呢?我们什么时候能够超越海恩人呢?九个月,不,十个月了,我们把这个杂种喂得饱饱的,却一无所获!”话虽是这么说,在跟着奥伊伊往门口走去之前,他还是把一篇论文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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