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纳瑞斯2

他们中有很多人显然都把自己好多天的配额给攒起来了,聚会上的食物丰富得惊人。他们预订了大量的甜点,食堂的面包师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给大家制造了许多意外惊喜:五香华夫饼、配熏鱼吃的撒了胡椒的小方饼、甜美多汁的油炸面圈。此外还有果汁、来自齐朗海地区的水果蜜饯、腌小虾、取之不尽的脆红薯片。如此丰盛,真是令人心花怒放。人人都开心地大快朵颐,有几个还吃撑了。

此外还有幽默小品和娱乐表演,有些事先排练过,有些则是即兴的。蒂里恩穿着从回收垃圾箱里捡来的一套破衣服,扮成一个穷困的乌拉斯人,也就是乞丐——这个伊奥词大家都在历史课上学到过——在人群中走来走去。“给我一点儿钱吧。”他哀求着,还把手伸到大家鼻子底下晃来晃去,“钱!钱!为什么不给我钱?你们没有钱?骗子!卑鄙的资产者!投机分子!看这些吃的,要没有钱你们怎么能弄到这么些吃的呢?”然后,他开始向大家推销自己,花言巧语地说道:“美我,美我吧,只要一点点钱。”

“不是美,是买。”洛娃波纠正道。

“美我,买我,有什么关系呢,看啊,多漂亮的身体啊,难道你不想要吗?”蒂里恩低声哼唱着,瘦瘦的屁股扭来扭去,双眼忽闪忽闪的。最后大家用一把鱼刀当众把他给“处决”了,然后他又换上平常的衣服回来。他们当中有些人是技艺高超的竖琴手和歌手,所以聚会中有大量的音乐和舞蹈,不过大家做得最多的还是说话。每个人都滔滔不绝地说着,就跟他们一个个明天就会变成哑巴似的。

夜深了,年轻情侣们离开会场去寻找单人间享受浪漫之夜,其他人也困了,开始陆续回宿舍去。最后只有一小拨人留了下来,置身于一堆空杯子、鱼骨头和各种甜点碎屑之中,他们得在天亮之前把这些东西都清理掉。不过现在离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于是他们继续聊天,不时地抨击一下这个事儿再评论一下那个事儿。比达普、蒂里恩和谢维克都在,另外还有几个男孩和三个女孩。他们谈了韵律这种时间的空间表述方式、古代的数字和谐理论和现代物理学之间的关联,谈了长距离游泳的最佳划水方式,谈了自己的童年是否幸福,还有到底什么是幸福等问题。

“苦难是一种误解。”谢维克身体前倾,明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刚刚步入成年的他体形依然瘦瘦长长的,手很大,耳朵有些招风,关节处棱角分明,不过他非常健康强壮,可以说是非常漂亮的。他那一头暗褐色的头发跟其他人一样,又细又直、肆意生长,他在额头上弄了一根带子,省得头发掉下来。他们里面只有一个人的头发与众不同,那是一个高颧骨、塌鼻梁的女孩儿:她一头闪亮的黑发剪得像一顶扣在脑袋上的帽子。她用严肃的目光定定地看着谢维克,因为吃了油炸面圈嘴唇油乎乎的,下巴上还有一片碎屑。

“苦难确实存在。”谢维克摊开双手,“真真切切地存在。我可以说它是误解,但却不能假装它不存在或者已经消失。苦难就是我们生存的状态。等它来了之后,你就会感觉到。你知道这就是事实。当然,救治疾病、防止饥饿和不公是对的,我们这个社会一直在这么做。不过没有哪个社会能够改变生存的本质。我们不能防止苦难——我们可以防止这种痛苦、那种痛苦,对,但却不能防止所有的痛苦。一个社会只能减轻那些不是必须的苦难,但其他的苦难仍然存在,这是最根本的现实。在座的每一个人以后都会体验到不幸;如果我们活五十年,就要体验五十年的痛苦。最后我们会死去。这就是我们一出生就面临的生存状态。我对人生充满恐惧!很多时候我——我非常害怕。每一次的快乐都是那么微不足道。不过,我不知道这是否算是一个误解——快乐之后的绝望,对痛苦的恐惧……如果对这一切可以不害怕不逃避,也许能够……克服、超越它。会有东西可以超越这一切的。就是经受苦难的这个自我,到达某种地步这个自我会——终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我相信现实——我从苦难当中体会到,自己并非身处舒适与快乐之中——相信痛苦的本质并非痛苦,如果你能够克服、能够坚强地去承受的话。”

“我们人生的真义在于爱,在于团结。”一个目光柔和的高个儿女孩儿说道,“爱是人生的真实状态。”

比达普摇了摇头。“不,谢夫说得没错。”他说,“爱只是克服痛苦的一种方式,它可能会走错方向,可能会消失。而痛苦却绝不会消失。不过正因为如此,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承受!我们必须承受,不管情愿与否。”

短头发女孩儿猛烈摇头。“可是我们不会!一百个人、一千个人中会有一个去承受,全部承受。我们其他人则继续假装自己很快乐,要不就变得麻木。我们也遭受了苦难,不过还不够,所以我们其实没有苦难。”

“那我们该做什么,”蒂里恩说,“每天拿榔头砸脑袋一个小时,保证我们遭受足够的苦难?”

“你们把苦难仪式化了,”另一个人说,“奥多主义者的人生目标是积极而非消极的。除了身体的痛苦可以是对危险的警告之外,通常其他痛苦都是不好的,从心理学和社会学的角度来说都是具有破坏性的。”

“是什么促使奥多对痛苦异常敏感呢——她自己还是别人?”比达普反驳道。

“但是整个互助原则为的就是避免痛苦!”

谢维克坐在桌子上,两条长腿晃来晃去,神色认真而从容。“你们目睹过人死去的过程吗?”他问道。他们基本上都见过,要不是在谁的家里,要不就在医院的志愿者活动中。除了一个人之外,他们都有过一两次协助埋葬死者的经历。

“我在东南区工作营地看到过这样一个人。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场面。有一辆飞车的引擎出了问题,起飞后就坠毁了,然后又着起了火。大家把那个人从车里抬出来,他全身都被烧坏了。他又活了大概两个小时。其实,他当时就应该死了的,不可能还坚持那么长时间,那两个小时真是难受。我们等着有人从海滩送麻醉剂过来。我跟两个女孩儿陪在他身边,我们本来是在那儿给飞车装货的。当时没有医生,我们什么也帮不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待在那里,陪着他。他有过休克,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清醒的。他忍受着巨大的疼痛,尤其是双手。我想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已经烧焦了,他自己最主要的感觉来自双手。你没法通过抚摸去安慰他,你一摸皮肉就会掉下来,他则会痛苦地尖声喊叫。你什么也做不了,没法帮他。也许他知道我们在身边吧,我不敢肯定。就算是这样对他也没有任何帮助,你什么也帮不了他。然后我发现……你们看……我发现任何人都帮不了别人。我们没法救助彼此,抑或是我们自己。”

“你到底在说什么?疏远和绝望!你否认了兄弟情谊,谢维克!”高个女孩儿大声叫道。

“不——不是,我没有。我是想要解释我心目中真正的兄弟情谊,它的开端——开端就是分享痛苦。”

“那么结束呢?”

“我不知道,现在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