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傻瓜的使命

伊斯特拉凡在我们穿越戈布林冰原时所写的笔记中讲到,他很好奇为什么他的同伴羞于哭泣。其实,那时候我就可以告诉他,我那样与其说是羞耻,不如说是恐惧。现在我继续前行,穿越西诺斯谷,远离他的死亡之夜,进入这个不再有恐惧阴影的冰冷国度。我发现,在这里我可以尽情地流泪,只是这么做于事无补。

我被带回萨西诺斯,关进了监狱,罪名是与遭到放逐的人为伴,也许还因为他们也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拿我怎么办。从一开始,埃尔亨朗的官方命令还没下来的时候,他们就挺善待我的。我在卡亥德的牢房是萨西诺斯议员选举城堡里一间陈设完备的房间:我有一个火炉可以烤火,有一个收音机可以听,一天饱餐五顿。当然舒适是谈不上的,床板很硬,被褥很薄,地板光秃秃的,空气冷冰冰的——跟卡亥德所有的房间一样。不过他们派了位医生过来,他的双手还有声音,都是那么温柔、那么宜人,这在欧格瑞恩是永远享受不到的。医生进来之后,我感觉门就一直敞着没关。我还记得,门一直开着,我倒是希望他能关上门,因为大厅里吹来的穿堂风很冷。不过我浑身无力,而且也没有勇气起身去关上囚禁自己的监狱的门。

年轻的医生神情严肃,但充满了母性。他用平静却坚决的口气告诉我:“你有整整五六个月营养不良、劳累过度,已经元气大伤,不能再操劳了。好好躺着休息吧。像冬季峡谷中冰封的河流一样静静地躺着,好生休养吧。”

可是,我一入睡,就梦见自己在卡车里,跟同伴们蜷缩在一起。人人都臭气熏天、赤身**、瑟瑟发抖,挤成一团取暖,只有一个人例外。他独自躺在冰冷的车门边,嘴里满是淤血。他是叛徒,他独自一人死去,抛弃了我们,抛弃了我。我经常满怀怒气地醒来,虚弱的身体却在怒气的驱使下不停颤抖,一腔怒气最终也化为了软弱的眼泪。

我肯定病得不轻,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高烧的一些症状。医生在我身边守了整整一个晚上,也许更久。那几个夜晚的情景我已经不记得了,唯一有印象的就是我对医生说的话,以及自己那哀恸欲绝的声音:“他本可以停下的。他看到了那些哨兵,却径直往枪口撞去。”

年轻的医生沉默片刻:“你该不会是说他是自杀的吧?”

“很有可能——”

“这样说朋友未免也太卑鄙了。我也不会相信哈斯·雷姆·伊阿·伊斯特拉凡会这么做。”

跟这里的人谈到自杀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想到,自杀在他们看来是一种可耻的行径。对我们来说,自杀只是人自行做出的一个选择。对他们来说,这种行为却是放弃选择,本身就是一种背叛。如果让卡亥德人来读我们的《圣经》,他们会认为,犹大的罪行不在于对耶稣的背叛,而在于他自暴自弃,放弃被宽恕、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在于他的自杀。“那么说,你不叫他卖国贼伊斯特拉凡?”

“从来不这么叫。很多人对于加在他头上的罪名根本就不予理会,艾先生。”

可他的话不能带给我丝毫的安慰,我还是那么痛苦,于是大叫道:“那他们为什么要向他开枪?为什么他还是死了?”

他没有作答,因为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答案。

我没有受到正式的审问。他们只是随意地问了问,问我是怎么逃离普勒芬农场来到卡亥德的,又问了我通过他们的电台发送的密码信号的目的地以及意图。我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这一情报马上直接送达埃尔亨朗,送给了国王本人。显然,关于飞船的情报是秘而不宣的,而我逃离欧格瑞恩监狱、在冬季穿越冰原、来到萨西诺斯的消息却得到了公开报道,人们可以随意评说。电台只字未提伊斯特拉凡在此事中的角色以及他已死亡的消息,不过,这个秘密早已是尽人皆知。在卡亥德,保密在极大程度上是一种谨慎、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是对问题而非答案的省略。新闻公告里只提到了特使艾先生,但人人心里都知道,是哈斯·雷姆·伊阿·伊斯特拉凡将我从欧格瑞恩手中偷偷解救出来,陪伴我穿越冰原来到卡亥德,从而揭穿了欧格瑞恩总督们撒下的弥天大谎:去年秋天我在米什诺里猝死于霍姆热病……伊斯特拉凡对于我回归卡亥德所产生的效应预见得相当准确,不过他还是低估了这些效应。这位外星人现在萨西诺斯的一间屋子里,卧病在床,没法行动,没法去管任何事情,却导致了两个政府在短短十天内相继垮台。

说欧格瑞恩政府垮了台,当然是指三十三人集团中掌权派总督为另一派总督所取代。用卡亥德人的话说就是,有些人的影子变短了,有些则变长了。谎言被揭穿后,将我关进普勒芬农场的萨尔伏派系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当然对他们来说这也不是头一回了,他们仍然死扛着,直到阿加文公布星际飞船即将到达卡亥德的消息之后,他们才彻底垮了台。在国王发表声明那一天,奥本索所在的自由贸易派接管了三十三人集团的最高权力部门。那么说来,我确实还是帮了他们一些忙的。

在卡亥德,政府垮台多半意味着首相遭贬、科尤雷米重组,当然国王被暗杀、被迫退位以及民众叛乱也时有发生。泰博倒也没有赖着不走。目前我在国际希弗格雷瑟角斗场上的价值,加之我的存在本身便是对伊斯特拉凡最好的拥护,让我的声望砝码明显要超过泰博,因此,早在埃尔亨朗政府得知我已经发报给飞船之前,他便已经辞职了,这个我是后来才知道的。赛斯切尔告密之后,他便采取了行动,却只等来了伊斯特拉凡的死讯,随后他便辞职了。对他来说,是落得大败的下场,还是成功复仇,全都在此一举。

充分了解情况之后,阿加文便发来召见令,请我火速前往埃尔亨朗,随令还附送了一大笔的路费。萨西诺斯市也表现出了同样的慷慨,他们派那位年轻医生跟我同行,因为我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我们乘着机动雪橇出发了。关于此趟行程我只记得一些零碎的片段:一路坦途,走得很从容,中间会有长时间的停留,等候夯雪机清理路面,还在客栈里度过了漫长的夜晚。我们应该只走了两三天,但我却觉得这是一趟漫长的旅程,对其间的情形也没有多少印象。到最后,我们终于穿过埃尔亨朗城的北门,走进了那些遍地积雪、阴影幢幢的幽深街道。

此时,我那脆弱的心灵终于振作了起来,头脑也清醒了。此前我一直都心力交瘁。旅途虽然从容,我却备感疲惫,而现在,我发现自己身上仍然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很有可能来自某种惯性,因为这个地方至少是我所熟悉的,我在这个城市生活、工作了一年多。我熟悉这些街道、城堡,熟悉王宫的门面以及幽深的庭院和曲径,也明了自己前来此地的使命。于是,我终于清醒过来,第一次意识到我的朋友已永远离去,我必须完成他为之献出了生命的事业,必须为拱桥加上拱顶石。

在王宫大门,有人传令让我先去宫内一处客房歇息。我被带到了圆塔宫,此地在整个宫廷中标志着最高规格的希弗格雷瑟。这并不体现国王的恩宠,只是表明他对此人崇高地位的认可。来自友邦的使节通常也会在这里下榻。这可是一个好兆头。不过,要去圆塔宫得经过红角宫。透过狭窄的拱门,可以看到池塘边那棵光秃秃的树,灰色的枝干上挂着冰凌,屋子仍然空空如也。

在圆塔宫门口有一个人在等我,他穿着白色长袍、深红色衬衣,佩戴一根银项链——是法科西,阿仁霍德隐居村的预言师。这么多天来我终于遇到了一位故人,一看到他那和善俊美的脸庞,我就觉得一阵轻松,此前我一直精神紧绷,满怀使命感。法科西用了卡亥德人很少会用到的一种方式——握手,来欢迎他的朋友,他的热情也一下感染了我。

他是在初秋离开他所居住的南雷尔区,应召加入科尤雷米的。从韩达拉隐居村召用议员并不罕见,不过,预言师是很少出任公职的。我相信,若非对于泰博政府以及国家被其引向歧途的现状深感忧虑,法科西是不会接受征召应召的。最后,他取下预言师的金链子,戴上了议员的银链子。很快他就有了很大的作为,因为早在揭姆月,他便已加入了赫斯科尤雷米,也就是内阁议会,内阁议会是制衡首相权力的机构,当时是国王亲自下达的任命。看起来,他即将登上权力的顶峰,而不到一年之前伊斯特拉凡刚从这个顶峰上掉了下去。在卡亥德,政治生涯总是大起大落、变幻无常。

圆塔宫是一幢华而不实的小房子,里头寒意逼人。我还没有会见其他人,也没有发表正式声明或是在正式场合公开露面,先跟法科西做了一席长谈。他用清澈的眼睛凝视着我,问道:“那么说,有一艘飞船正在靠近我们,即将登陆,这艘飞船比三年前你降落霍尔登岛时乘坐的那艘要大,确有此事吗?”

“有。其实是我发出了信号,要求飞船登陆。”

“什么时候会到呢?”

我忽然发现自己连今天是哪个月哪一天都不清楚,这才意识到最近这一段自己的身体状况是何其糟糕。我只好往回倒推到伊斯特拉凡离世的前一天。然后我发现,飞船如果是处于离格森星最近的位置,那么它现在应该已经进入行星轨道,正在等待我的信号,不由得再次大惊失色。

“我必须同飞船联络,他们需要下一步的指令。国王想让他们在哪里登陆呢?应该是一片很大的无人区。我需要一个发报仪——”

很快,一切事宜便都安排就绪,非常顺当。以前我同埃尔亨朗政府打交道,都得没完没了地绕弯子、经受重重的挫折,如今这一切都像奔腾河流中的冰块,顷刻便融化消散了。命运之轮开始转动……第二天我就可以受到国王的接见。

我的第一次觐见花了伊斯特拉凡整整六个月的时间,眼下这第二次则耗去了他的余生。

这一次我太过疲乏,反倒没有什么担忧的感觉。而且,我心中想的是比自身的安危更为重要的事情。我走下长长的红色通道,通道上方是灰尘遍布的旗帜,走到平台前站住,平台边那三座巨大的壁炉里,熊熊的火焰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国王躬着身子,坐在中央壁炉边桌旁的一把雕花凳子上。

“请坐,艾先生。”

我依言坐下,跟阿加文隔着壁炉。透过火光,我看到他的脸显得很憔悴很苍老,样子就像一位失去婴儿的母亲,又像一位失去儿子的父亲。

“呃,艾先生,那么说,你的飞船就要登陆了。”

“陛下,飞船将应您的要求,在阿斯吞沼泽登陆。他们会在今晚第三个时辰让飞船登陆。”

“如果他们搞错了地方呢?会把一切都烧毁吗?”

“他们会在一束无线电射线的导航下登陆,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不会搞错地方的。”

“他们有几个人——十一个吧?是吗?”

“是的,陛下,人不多,不用恐惧。”

阿加文想要做个手势,双手却先抽搐起来:“我不再恐惧你了,艾先生。”

“您这么说我很高兴。”

“你为我效了很大的力。”

“可我并不是你的仆人。”

“我知道。”他神色淡漠地盯着火苗,紧抿着双唇。

“我的安射波信号发射仪应该是落到了米什诺里的萨尔伏手里。不过,飞船上还有一台安射波。飞船降落之后,如果你认可的话,我将以爱库曼全权代表的身份,根据授权同卡亥德商讨并签署结盟协定。这一切都能通过安射波得到海恩星以及其他固定所的认可。”

“很好。”

我没有继续往下说,因为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拿靴子尖往火炉里添了根木柴,火炉里溅起了几点红色的火星。“他究竟为什么要欺骗我?”他用他那尖厉、高亢的声音质问道,双眼终于开始正视我了。

“谁?”我也回视着他。

“伊斯特拉凡。”

“他千方百计,就是为了让你不受蒙蔽。当你开始宠信于我不利的那一派时,他便想法让我避而远之。当确信我归来便能说服你接受爱库曼使团、接受爱库曼的声望时,他便又把我带回了你的身边。”

“关于这艘大飞船,他为什么对我只字未提呢?”

“因为他当时也不知道:在到达欧格瑞恩之前,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

“那你们俩就是打算把秘密透露给那边喽?他试图让欧格瑞恩接受你的使命,他同他们的自由贸易派一直有勾结。你能说这不是背叛吗?”

“不是。其实他是认识到,不管哪个国家先跟爱库曼结盟,另一个国家很快便会步其后尘,希斯、佩灵特以及列岛地区也都会起而效仿,最终你们就会团结起来。陛下,他从内心深处热爱自己的祖国,但是他不是为这个国家、为陛下你效力。他所效力的,正是我所效力的主人。”

“你是指爱库曼吗?”阿加文显然很受震动。

“不是,是全人类。”

说这番话时,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否是真话。这话部分是真的,是真相的某个侧面。假使我说,伊斯特拉凡的举动完全出于对某个人的忠诚,出于对某个人也就是我的责任感和友情,同样也不是完全的事实。

国王没有作答。他又转过头去对着炉火,一脸的肃穆,脸上皮肤松弛、皱纹密布。

“为什么你要先呼叫飞船,然后才向我通报你已经回返卡亥德?”

“为了迫使你下定决心,陛下。发给你的电报也有可能落入泰博勋爵手中,他也许会把我交给欧格瑞恩人,或者把我杀死,就像他派人枪杀我的朋友一样。”

国王一言不发。

“我个人的生死并不重要,不过从过去到现在,我对于格森和爱库曼都负有一种责任、一项必须完成的使命。我先给飞船发信号,是为了保证自己有完成使命的机会。这是伊斯特拉凡的主意,很英明。”

“呃,是不坏。不管怎样,他们会在我们这里登陆,我们会成为先行者……他们都跟你一样,是吗?都是性变态,随时处于克慕期?真是奇怪,这居然成了一项殊荣,要争着去接待这些……他们希望受到怎样的礼遇,你去告诉内侍戈谢尔恩吧。要确保不要有冒犯和怠慢之处。安排他们下榻在皇宫里你觉得合适的地方。我希望向他们表达由衷的敬意。艾先生,你做了两件令我开怀的事情:让欧格瑞恩那帮总督先是沦为骗子,然后又沦为一帮傻瓜。”

“很快他们又会成为盟友的,陛下。”

“我知道。”他的声音很尖厉,“可是卡亥德领先于他们——卡亥德领先了!”

我点了点头。

沉默片刻之后,他说:“你们是怎么穿越冰原的?”

“很不容易。”

“在这种疯狂的艰苦跋涉中,伊斯特拉凡可是个好旅伴。他像钢铁一般坚韧,而且从来不会丧失斗志。他死了,真是可惜。”

我无言以对。

“明天下午第二个时辰我去迎接你的……同胞。你现在还有别的要求吗?”

“陛下,可否撤销对伊斯特拉凡的放逐令,以恢复他的名誉?”

“现在还不行,艾先生。别着急。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

“那就退下吧。”

连我也背叛了他。我说过,在国王宣布终止对他的放逐、让他名誉恢复之前,我不会让飞船登陆的。可是我不能死守着这个条件,而放弃他为之付出生命的事业。这一事业也无法让他脱离遭放逐的命运。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我跟戈谢尔恩勋爵及其他人一起安排接待和安顿飞船人员的事宜。到了第二个时辰,我们乘着机动雪橇奔赴阿斯吞沼泽,那里在埃尔亨朗东北大约三十英里处。登陆点选在一片辽阔无人区的边缘地带,这是一片泥炭沼泽,不适于耕作及居住。现在正是伊雷姆月中旬,这片平坦的荒原上冰天雪地,积雪厚达数英尺。无线电信标台全天都在运行,我们已经收到了发自飞船的确认信号。

在降落过程中,飞船上的人员一定可以在屏幕上清晰地看到:星球的明暗界线,沿着边界跨越格雷特大陆,从古森湾一直延伸至查理森湾,还有落日余晖下耸立的卡加伏群峰,如同点点繁星。因为当我们仰望天空,看到了那颗正在降落的星星时,时间已是黄昏时分。

飞船声势浩大地俯冲而下,稳定器降落到地面上被减速火箭搅出的那个泥泞大湖中,一股白色蒸汽喷涌而出;随后飞船陷入如花岗岩般坚硬的永冻沼泽中,稳稳地停了下来。湖面迅速地再次冻结,飞船也逐渐地冷却下来,就像一条优雅的大鱼,以尾鳍当支点平稳地坐着,在冬星的暮色中闪耀着银灰色的光芒。

飞船的降落过程轰轰烈烈、壮观异常,来自阿仁霍德的法科西在我身边感叹道:“能得见这一场面,真是此生有幸啊!”在看着冰原、面对死亡之景时,伊斯特拉凡也说过这样的话。今晚他如果在场,必定也会发出这样的感慨。为了摆脱心中深切的悔恨之意,我爬上雪堆,向飞船走去。飞船已经被船体冷却剂冻住了。我靠近时,飞船高高的舷窗滑了开来,伸出一道弧线优美的舷梯,直抵冰面。最先走下飞船的是朗·赫欧·秀,她自然是一点都没有变,跟我上次见她时一模一样,对我来说时间已经过去三年,对她来说则只有短短的几周。她看了看我,看了看法科西,又看了看我身后那些前来欢迎的人。她走到舷梯脚下,停住了,用卡亥德语庄严地说道:“我以友好使者的身份而来。”在她眼里,我们所有人都是外星人。我让法科西先上前去招呼她。

法科西向她讲明了我的身份,随后她走过来,按照我们的方式握住我的右手,一边仔细端详着我的脸。“哦,金利。”她说,“我都没认出你来!”这么长时间之后,重新听到女人的声音,感觉真是怪异。我建议其他人也都走下飞船:此刻再表现出任何的怀疑和不信任,都将是对卡亥德迎接人员的侮辱,是对他们的希弗格雷瑟的打击。他们走出飞船,极其谦恭地同卡亥德人见面。他们每个人,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虽然我本来都很熟,现在却都显得很奇怪。他们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生疏,要么太过低沉,要么就太过尖厉。他们就像马戏团的大怪兽,分为两种性别,就是那种有着智慧双眼的大猿猴,全都处于**期、处于克慕期……他们跟我握手、抚摸我、拥抱我。

我尽量地保持镇静,并在搭乘雪橇返回埃尔亨朗途中,告诉赫欧·秀跟图利埃眼下这种处境中最需要了解的注意事项。等我们到了皇宫之后,我却只能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

那位萨西诺斯医生走了进来。听着他那平和的声音,看着他的脸——那张年轻、严肃的脸,那张非男非女的脸,那张人类的脸,我觉得很欣慰、很亲近、很踏实……可是,在吩咐我上床、服了一些温和的镇静剂之后,他却说道:“我看到你那些同胞特使了。来自外星的人类,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在我有生之年居然能亲眼得见!”

我再一次见识到了这样的喜悦和勇气,这是卡亥德精神中——也是人类精神中——最令人钦佩的品质,尽管我无法分享他的情感,但是拒绝也会是一种可恶的行径。我说:“对他们来说,也是不可思议的,因为他们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遇到了一种全新的人类。”我的语气中虽然缺乏诚意,却绝对是实事求是。

到了春末,也就是图瓦月底,冰雪融化,水流泛滥,又可以出行了。我休了假,离开埃尔亨朗那个小小的使馆,往东出发。现在,在这颗行星的各个地方都有我的同胞。我们获得驾驶飞行器的许可之后,赫欧·秀和另外三个人就搭乘一艘飞行器去了希斯和列岛,这些位于大洋半球的国家先前为我所完全忽略。其他一些人去了欧格瑞恩,还有两个人很不情愿地去了佩灵特,那里的冰雪一直到图瓦月才刚开始融化,但一星期之后(据他们自己说)就恢复了冰天雪地的状况。图利埃和克斯塔在埃尔亨朗工作得很顺利,足够应付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而且目前也没有什么紧急的事情。更何况,冬星新盟友发出的飞船就算是从所有盟友中距离最近的那颗星球出发,也得花上十七年的行星时间才能到达。冬星是一颗边缘星球,从这里再往外便是南猎户星座,那里还没有发现有人居住的星球。从冬星到爱库曼主星,也就是我们种族的家族中心所在,海恩戴夫南特需要整整五十年,相当于地球人的寿命。所以,我们不必着急。

这一次翻越卡加伏,我是沿着蜿蜒在南方海岸线上方的一条大道,走那些低矮的山口。我去一个村庄故地重游,这是我在格森星上待过的第一个村庄,三年前渔民们把我从霍尔登岛带到了这里。部族的人们跟上次一样接待了我,没有表现出一点的大惊小怪。我在位于恩奇河口的港口大城市撒瑟尔逗留了一周,随后在夏初时分步行进入科尔姆大陆。

我来到地势险峻、一片荒芜的乡野,眼前是陡峭的山崖、绿意盎然的山丘、宽广的大河、孤独的居舍。我先往东,再往南走,终于来到了冰脚湖。站在湖岸仰视南方的群山,我看到了一处熟悉的亮光:天空中那道闪烁的白光,是山那边高地上冰河的光芒,那里就是冰原的所在。

伊斯特尔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地方。部族的中央建筑以及外围的房舍全部用灰色石头砌成,所用石料便采自房子所依傍的陡峭山麓。四处一片凄凉,耳边唯有狂风呼啸之声。

我上前敲了敲中央建筑的门,门应声而开。我说:“我请求领地收容。我是伊斯特尔的西勒姆的朋友。”

开门的是一个身材瘦削、表情严肃的小伙子,年纪在十九、二十岁,他默不作声地听了我的话,又同样默默地让我进了门。他带我去了浴室、休息室和大厨房,照料我洗完澡、穿好衣服、吃饱饭之后,便把我自己留在了一间卧室里。透过卧室狭窄的深窗户,我看到下方有一个灰色的湖和一片灰色的托尔树林,就位于伊斯特尔同斯托克之间。这是一片荒凉的土地,屋子里也是一片凄凉。深凹的壁炉里燃着熊熊的炉火,从视觉和心灵上感觉是挺暖的,但其实并不怎么暖和,因为地面和墙面都是石头的,来自高山和冰原的狂风吸走了大部分的热量。不过,我已不再像刚来冬星的头两年时那样怕冷了,毕竟我已经在寒冷地带生活了这么长的时间。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那个男孩(他的长相及举手投足间都有着女孩子的敏捷和优雅,不过没有哪个女孩能像他这样肃穆沉默)过来告诉我,如果我愿屈尊移步,伊斯特尔领主正在恭候我。我跟着他下楼,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廊上有人正在玩类似于捉迷藏的游戏,孩子们在我们身边飞快地跑来跑去,小孩子在兴奋地尖叫,大孩子则如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从这道门蹿到另一道门,一边拿手捂嘴,以免笑出声来。一个五六岁的小胖子一头撞在我的腿上,一下蹦了起来,攥住我同伴的手寻求保护。“索伏!”他尖叫着,眼睛一直紧盯着我,“索伏,我想要藏到酒窖里去!”随后他便飞快地跑掉了,仿佛弹弓射出的一颗小圆石。被唤作索伏的年轻人丝毫不为所动,领着我继续往前走,把我带到了伊斯特尔领主的内室。

伊斯凡斯·哈斯·雷姆·伊阿·伊斯特拉凡已经很老了,至少有七十岁,双腿因为关节炎而残废了。他笔直地坐在火炉边的一个轮椅上。他的脸庞很宽,饱经沧桑,显得非常麻木,就像湍急水流中一块岿然不动的岩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你就是金瑞·艾特使?”

“是的。”

我俩彼此对视。西勒姆就是这位老领主的儿子,亲生儿子。西勒姆是小儿子,阿瑞克是大儿子,之前我用心语同西勒姆交谈时,他听到的就是他哥哥的声音。现在,兄弟俩都已离开了人世。在这张正视着我的苍老、平静而刚毅的脸上,我看不到有关我朋友的任何痕迹,只能看到一个确定无疑的事实:西勒姆已经死了。

我到伊斯特尔来,满心期望能够得到一些慰藉,现在发现这不过是一个傻瓜的使命。这里没有慰藉,而朝拜朋友的出生地,为什么就非得要让现实有所改变、让空虚得到填补、让自责的心灵得到抚慰呢?如今,一切都已无可更改。不过,我来伊斯特尔还有另外一个目的,这个目的可以得到实现。

“在您儿子去世前的几个月里,我和他一直在一起。他最后走的时候,我就守在他的身边。我将他记的日记带来交给您。关于那些日子,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告诉您的话——”

老人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那个年轻人却突然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步入窗子跟炉火之间的那片暗淡、摇曳的光亮当中。他厉声说道:“在埃尔亨朗,他们仍然管他叫卖国贼伊斯特拉凡。”

老人看了看年轻人,又看了看我。

“他叫索伏·哈斯。”他说,“伊斯特尔的继承人,是我两个儿子的儿子。”

此地并不禁止**,这一点我非常清楚。只是对我这个地球人来说,这样的事情太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我朋友的灵魂在这个表情严肃、态度激烈的乡下男孩身上突然灵光一闪,我不由得愣怔了一会儿。等我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都变得游移了:“国王会取消放逐令。西勒姆不是卖国贼。那些傻瓜管他叫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老领主平静地缓缓点头。“有关系。”他说。

“你们一起穿越了戈布林冰原?”索伏问道,“你和他?”

“是的。”

“特使大人,我很想听听这个故事。”老伊斯凡斯异常平静地说。不过,西勒姆的儿子却结巴了起来:“你能告诉我们他是怎么死的吗?——你能告诉我们其他那些星球——其他人类、其他生命是什么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