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前002

戴维的遗言似乎充满了愉悦,仿佛周边有蝴蝶飞舞,雪花轻飘,还有几个踢踏舞舞者翩翩相随。

桑德拉关上手机:“我也爱你,弗雷德。”

每次听留言,她都会心情激动,思念、悲伤、温情,但也有苦楚,最后那几句话里有问题,桑德拉无法解答,她也不想知道答案。

奥斯陆冷死了,我好想赶快回去。

戴维四处旅行,她早已习惯了,那是他的工作,他的生活,她一开始就很清楚,虽然桑德拉私心想要留住他,但她知道自己终究还是该放手的。

想要确保他回到她的身边,这是唯一的方法。

这份工作经常让他深入世界上最可怕的地方,他走过几次鬼门关,只有老天知道,不过戴维就是这样,那是他的天性,他必须眼见为真,手触为凭,为了描绘战争,他的鼻子必须闻到建筑物起火所发出的烟味,他的耳朵还要能够分辨子弹击中各类物体的不同声响。虽然各大媒体都想要招揽他,但是他从来没想过要特别为哪家卖命,他没有办法忍受别人控制他。桑德拉已经学会放下最沉重的恐惧,将自己的焦虑深埋心底,努力活得像个正常人,佯装自己所嫁的是个一般的店员或工人。

她和戴维之间有种默契,也因而衍生出一套奇特的示好仪式,这等于是他们的沟通方法。他会在米兰待一段很长的日子,两人开始过着安稳的婚姻生活,然后,某天傍晚,她回家的时候,会看到他正准备擅长的虾蟹海鲜,里面至少放入五种蔬菜,此外,还有咸味海绵蛋糕。这的确是他的拿手菜,但在他们不成文的规矩中,这也等于宣布他第二天就要离家。他们会照常用餐,谈天说地,他总是能逗得她开怀大笑,两人还会**,第二天早上,她却是一个人孤单醒来。他通常一去就是好几个礼拜,有时甚至是好几个月。然后,有天他会打开家门,一切又恢复如常。

戴维从来不告诉她他要去什么地方,只有最后一次除外。

桑德拉将杯里的剩酒一饮而尽。她一直不愿去猜戴维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一直在冒险,如果注定要送命,他也应该是死在战场上,或是被他所追查的某名罪犯谋杀。说来也许愚蠢,他最后的死法如此平庸,竟让她很难接受。

当桑德拉的手机响起时,她正在打瞌睡,她望着手机屏幕,但认不出来电者的号码,时间已经接近11点。

“请问戴维·利奥尼的太太在吗?”

男声,有外国口音,很可能是德国人。

“哪位?”

“我是夏贝尔,在国际刑警组织工作,我们是同事。”

桑德拉起身,揉着惺忪双眼。

“抱歉这么晚打扰,我才拿到你的电话号码。”

“不能等到明天再说吗?”

电话那一头传来清脆的笑声,她不知道这个夏贝尔是何方神圣,却有独特的男孩腔。“对不起,我就是没办法等,只要有问题苦思不解,我就一定要马上想办法,不然今晚就睡不着了,难道你不会吗?”

桑德拉很难判断他究竟是在挑衅还是语气轻佻,她决定冷淡以对:“需要我帮什么忙?”

“我们正在调查你丈夫的死因,有些事情需要你帮忙厘清。”

桑德拉脸色一沉:“那是意外。”

夏贝尔应该早已料到她会有这种反应:“对,我看过警方报告了,”他语气镇定,“请稍等……”

桑德拉听到对方在翻动纸张。

“报告里提到你丈夫从六楼摔下去,但当时没死,几个小时之后才因为多处骨折与内出血而身亡……”他没有再念下去,“我想你一定很痛苦,想必很难接受这种事。”

“你不会懂的。”这几个字寒气逼人,她讨厌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根据警方资料,利奥尼先生是为了取得绝佳摄影角度爬上建筑工地的。”

“对。”

“你去过现场吗?”

“没有。”她语气恼怒。

“我去过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

夏贝尔停顿好久,才继续开口说话:“你丈夫的相机在他坠楼时摔坏了,可惜我们再也看不到照片了。”他的话里有挖苦之意。

“国际刑警组织怎么会管到意外死亡事件?”

“是没有,但此案例外,我关切的不只是你丈夫的死亡事件。”

“所以呢?”

“本案还有诸多疑点,我发现利奥尼先生的行李应该已经交还给你了。”

“对,两个袋子。”她真的生气了,她怀疑这才是对方的真正动机。

“我曾经请求查阅证据,但显然太迟了。”

“为什么要看?是什么东西让你这么有兴趣?”

夏贝尔稍作停顿:“我从来没有结过婚,但也有好几次差点进了结婚礼堂。”

“那又关我什么事?”

“我不知道和你有什么关系,但我认为当你全然信任某人、连命都可以交到对方手上的时候—我说的是极特殊的对象,像是配偶—有些问题,你就不会深究了,比方说,两人不在一起的时候,对方做了哪些事。有人称其为信任,但有时候,那只是恐惧,担心知道真相的恐惧。”

“就你的观点来看,我应该要追问戴维什么事情?”其实,桑德拉已经知道了答案。

夏贝尔转趋严肃:“维加警官,我们大家都有秘密。”

“我不知道戴维生活的所有细节,但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这对我来说就够了。”

“话是没错,但你可曾想过他未必会一一吐露实情?”

桑德拉大为光火:“你给我听好,别想逼我去怀疑我丈夫,不可能的。”

“事实就是如此,你已经在怀疑他了。”

“你根本不认识我吧?”她回呛。

“那两个袋子早在五个月前就发还给你了,但现在依然放在总部的储藏室里,你为什么还不去拿?”

桑德拉笑得凄然:“再次目睹遗物会有多痛,我不需要向别人多加解释。我要是把东西领回来,就等于承认一切真的结束了,戴维再也不会回家,也没有人能帮我。”

“鬼扯,你自己最清楚。”

那男人如此失礼,让她吓了一大跳,半晌说不出话,她最后也只能勃然大怒:“去你妈的,夏贝尔。”

她摔了电话,立刻信手拿起空酒杯,猛力朝墙扔过去。那男人凭什么?她根本不该让他继续说下去的,早该挂断他的电话。她站起来,开始在房内紧张踱步,夏贝尔说得没错,她很害怕,但只是一直不敢承认。接到这通电话,她不意外,其实桑德拉自己多少也有所期待,希望有人能够点醒她。

她心想,太疯狂了,那只是意外,一场意外。

她冷静下来,打量着屋内,书架角落是戴维的藏书,书桌上堆放着大茴香口味的香烟盒,须后水早已过了使用期限,但依然贮放在卫生间的柜子里,还有,他周日早晨在餐桌旁看报的固定位置。

桑德拉·维加学到的第一堂课:房子绝对不会说谎。

但人会说谎。

奥斯陆冷死了,我好想赶快回去。

戴维的确撒谎了,他明明死在罗马。

23:36

尸体醒来了。

四周一片漆黑,他好冷,心慌意乱,充满了恐惧,五味杂陈,奇特的熟悉感。

他记得枪伤,那股气味,然后是肉烧焦的味道,全身肌肉也立刻缴械,瘫软倒地,他发现自己还能把手伸出去,一阵探摸,他以为自己倒在血池里,没有,他以为自己死了,也没有。

首先,是名字。

“我叫马库斯。”他自言自语。

记忆瞬时涌入脑海,他想起来自己还活着,而且人在罗马,他住的地方,自己的**。他的心跳加快,慢不下来,盗汗,呼吸困难。

不过,他再次从噩梦中全身而退。

他通常会留一盏光,以免自己惊慌无措,但今天他忘了,想必是不小心睡着了,因为他也没更衣。他开灯看时间,其实只不过睡了二十五分钟而已。

这点时间也够了。

他拿起枕头旁的签字笔,在墙上写下几个字:碎玻璃。

行军床旁边的那道白墙,等于是他的日记本,这个房间里几乎一片空**。当初他选择赛彭提路的这间阁楼栖身,正是因为这地方没有任何记忆,可以让他好好回想过往。两间厅室,除了床与灯,没有任何家具,他的衣服全搁在地板上的行李箱里。

每每当他从睡梦中惊醒,总有一些记忆被唤醒,影像、字句,或是声音,这一次是玻璃破碎的声响。

不过,是哪片玻璃?

某一场景的影像频频出现,他在墙面上写下所有线索。过去一年之中,他确实找回了一些蛛丝马迹,但若想要重建那间旅馆房间的事件,显然还是不够的。

他确定自己当时人在现场,还有他最要好的朋友—愿意为他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的德沃克,也和他在一起,好友当时看起来害怕又困惑,他无法解释原因,但想必事态严重,他记得当时危机四伏,也许德沃克想要提前警告他。

但除了他们,还有另外一个人。

那人站在昏昧幽暗之处,敌意笼罩而来,马库斯知道对方是名男子,但他不知道来者究竟是谁,又是为何而来。他身上有带枪,他突然拿出来,对他们开火。

德沃克中枪倒地,动作显得尤其慢,落地前虽然还望着他,但眼神已空茫涣散,他的双手紧压胸口,指缝间淌出黑血。

随即又是第二发,他看到火光,这次轮到他自己,子弹击中头骨的力道极其强烈,他听到骨碎声,异物如手指般直捣入脑,鲜血从伤口渗出,温热滑腻。

头上的那个黑色窟窿,把他脑中所有的东西都吞吸不见了,他的过往、身份,还有他的好友,不过最重要的,还是仇敌的那张脸。

他之所以饱受煎熬,是因为想不起开枪凶手的长相。

说来吊诡,如果他想要追查下去,当务之急就是要先把这件事搁在一旁,因为如果要伸张正义,他必须先重新成为以往的那个马库斯,一心想着德沃克的遭遇是不够的,他必须从头开始,先知道自己是谁再说。

唯一的方法,是先找出拉若的下落。

碎玻璃。先不管了,他再次想起克莱门特最后提到的那几句话:“自此刻开始,你只能靠自己。”他偶尔也不免怀疑,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们两人,是否还有其他人存在?当初是克莱门特找到躺在医院病**的他,那时他奄奄一息,身无分文,克莱门特报出马库斯的真正身份,他一开始还不相信,久而久之,他才慢慢接受。

“狗是色盲。”他自言自语,重复那句老话,想说服自己一切都是真的。他随即拿起杰里迈亚·史密斯的档案,c.g.97-95-6,开始阅读内容,想要找出失踪女学生的线索。

先从凶手的简单背景资料开始。杰里迈亚五十岁,未婚,出身富裕的中产阶级家庭,母亲是意大利人,父亲则是英国人,两人都已经过世,他们生前在罗马开了五家布店,但是在八十年代就已经歇业,杰里迈亚是他们的独子,并没有什么交情深厚的亲戚,他收入优渥,所以从来没有外出工作过。档案所揭露的信息告一段落,他的人生有一大块看不见的黑洞。最后两行,简单提到他一个人住在罗马近郊的山区别墅里。

马库斯心想,这个人实在毫无特色可言,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才塑造出他最后的性格。杰里迈亚虽然想与人为伴,但人不仅孤僻,而且情感幼稚,无法与同侪往来,自然事与愿违。

你知道吸引女人目光的唯一方法,就是诱拐她,再将她五花大绑,对吗?当然,你很清楚,但你想要得到什么?真正的目的呢?你不是为了泄欲,也没有强暴和施虐。

你想要有个家人。

你想要强迫别的女子与你同居,希望两人可以好好相处,你想像个体贴的小丈夫一样爱她们,但是她们怕得要死,根本不可能给你任何回报。你努力讨好,但经过一个月之后,你发现这终究是不可能的事,这是病态又扭曲的关系,只是你一厢情愿。然后,我们就直说吧,你迫不及待地拿刀划开这些女人的喉咙。最后你杀死她们,但依然一直在……寻爱。

虽然这种分析言之成理,但绝大多数的人都无法接受,马库斯却恰恰相反,他不只看得透彻,而且也能接受,他自问为何会如此,却找不出答案,这算是他的天赋吗?有时候,连他自己也觉得害怕。

他开始分析杰里迈亚的手法,六年来冷静犯案,一共杀了四个人,他犯案之后会沉寂好一阵子,在这段时间当中,他靠着先前暴行留下的记忆控制自己再次犯案的欲望,等到效力减退之后,他又开始产生新幻想,准备找新的绑架对象,这不是计划,而是一种纯粹的生理进程。

杰里迈亚所杀害的全是年轻女性,年龄介于十七岁到二十八岁。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找借口接近她们,请她们喝饮料,但他早已在杯里加入迷奸药,等到这些女子开始眩晕,哄骗她们随他离开,可说是易如反掌。

不过,这些女孩为什么会愿意喝他送的饮料?

这一点让马库斯想不通,像杰里迈亚这样的人,中年男子,完全称不上英俊,这些受害人理应会怀疑他的真正意图才是,她们却放心让他近身。

因为信任。

也许他给了钱或是某种机会,这是诱骗女人的技巧之一,变态犯之流的最爱,让她们以为有机会可以轻松赚钱,或是参加选美,还有电影或电视节目的试镜机会。但这种策略需要相当程度的社交能力,这和杰里迈亚的性格并不相符,他是个反社会的遁世者。

你到底怎么把她们骗上手的?

还有,当你接近她们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异状?早在拉若之前,已有四名女子在大庭广众下被掳走,但连一个目击证人都没有,何况“追求”这些受害者得花一些时间。解答,可能就在这个问题里,杰里迈亚·史密斯实在太不起眼了,在旁观者的眼中,这家伙等于是隐形人。

你在众人之间低调游走,但你觉得自己好厉害,因为没有人看得到你。

他再次想起杰里迈亚胸前的字:杀了我。“他仿佛在告诉大家,一切不能只看表象。”他曾经这么告诉克莱门特,“事实刻写在他的皮肤上,与众人的距离如此接近,却藏得隐蔽,没有人看得到。”

你就像是在派对里满地乱爬的小蟑螂,没有人会注意到你,大家都对你没兴趣,只要小心不被踩死就好,你避人耳目的技巧越来越高超,到了拉若的时候,你决定要改变模式,直接把她从公寓的**掳走。

一想到拉若,马库斯的心头又出现了一连串令人心痛的问号,她在哪里?还活着吗?先假设答案是肯定的好了,她的身边有水或食物吗?她还能撑多久?她现在意识清醒还是被下药昏迷了?有没有受伤?是不是被五花大绑?

这些情绪性的干扰应该到此为止,马库斯要保持清醒,态度超然。杰里迈亚为什么针对拉若改变了犯案手法,一定有其原因。克莱门特曾经对他提出解释,即某些连续杀人犯会改变模式,为了增添快感而加入新的元素。所以这起女学生绑架案可算是某种主题变奏曲。但马库斯不相信这种理论,变化太大了,也太突然。

也许杰里迈亚只是嫌麻烦,想着直接下手比较快,或者他发现欺人小把戏已经再也玩不下去了,搞不好有人听过先前的案例,揭穿了他的真面目,他的知名度越来越高,风险也急遽攀升。

不,这理由不成立。为什么拉若和别人不一样?

整起事件的棘手之处,在于前四名受害者没有共同特征,年龄长相各异,他对女人似乎没有特殊偏好。马库斯的脑海中,不禁浮现“随机”这个形容词。杰里迈亚一定是凭运气挑人,否则这些受害人应该会有相似之处才是。马库斯继续深入研究这些受害女子的照片,更加认定凶手之所以挑中她们,只是因为所处的地点容易下手而已,他虽然不认识她们,但还是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掳人。

但是,拉若很特殊,杰里迈亚绝对不能失手,所以他才会直接闯入她的公寓,特别挑夜晚下手。

马库斯放下档案,离开行军床,走到窗边。夜幕低垂,罗马的参差屋顶也成了一片汹涌的阴暗之海,这是一天中他最喜爱的时光,他的心底涌起一股诡异的宁静感,他通体舒畅,随即发现自己犯下大错,先前他是在白天进入拉若的住处,但其实应该等到晚上才是,因为那才是绑架者的下手时间。

他如果想要了解杰里迈亚的心理转折,应该要在相同的状况下重新模拟。

马库斯心已动念,随即拿起风衣,急忙走出阁楼,准备回到念珠商街的那间女学生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