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损失了三万泰铢。”奥拓嘟囔道,“不,是五万。”

阮·鲁西盯着天花板:“是十八万五千?还是六千?”

阔伊乐·纳皮尔把装乘温热佐藤酒的酒杯放在矮桌上:“四十万。卡莱尔·桑飞艇让我损失了四十万蓝钞!”

听到这个数字,桌边的人们都安静下来,一脸震惊:“我的上帝。”鲁西起身。现在是大下午,她已喝得微醺,视力变得模糊。“你走私的是什么?抗疥病种子库吗?”

对白发生在弗朗西斯·德雷克公爵酒吧的凉台上,在场的有五人,都有气无力地摊着身子。鲁西称之为“法郎阵”。五个人喝着酒,向外呆望着像高炉一般炎热的干季曼谷。

安德森也在场,他向后斜倚着,漫不经心地听着这些说话都已不利索的人发牢骚。他关心的还是茅果的来源。他又拿来一包茅果,正在脚底下放着。他不禁去想,解开茅果之谜的钥匙就在眼前,可是,他还不够聪敏,抓不住。于是,他又喝起高棉威士忌,陷入沉思。

茅果——直接暴露在疱锈病或是疥病病菌环境下,具有显性抵抗力,而且对日本基因破解象鼻虫、卷叶病也具备抵抗力,否则,茅果就不会结果。多么完美的产品。有了茅果,就能检测出各种基因物质,农机公司以及其他卡路里公司进行基因破解时也会用到基因物质,但茅果所含的基因材料甚至更多。

在泰王国的某个地方,一定藏着一座种子库,里面精心保存着数千甚至数十万的种子,那将是一座生物多样性宝库,存在无限数量的DNA螺旋链,每一链NBA都蕴含独特的潜能。泰国人正守着这座“金库”,试图从中找到方法移除阻碍泰王国生存的最棘手困难。找到这座种子库,得梅因就能挖掘到数代基因密码,击退基因变异造成的瘟疫,那么,得梅因的人们就可以更长命一些。

安德森坐在那儿,只是屁股挪动了一下。他拭去额头上的汗水,显得分外恼怒,是那种令人压抑的愤慨。就差一步——茄属植物重生,如今茅果问世,而且吉布森流亡在东南亚——多亏了那个违禁的发条女孩,否则他都不知道这一号人物。在该类事件的防泄露安全方面,泰王国是唯一做到密不透风的。如果他能找到种子库的具体位置,甚至可以来次突袭……芬兰那次事件后,他们已经得到教训。

凉台之外,有智力的生物都停止了活动。鲁西在诉着苦,反对泰王国跟越南“打煤战”,撩人的汗珠从她的脖子流淌而下,浸透了她的衣衫。军队在瞄点,会胡乱射杀进入打击圈的目标,所以她不能出门搜寻翡翠。阔伊乐的络腮胡混着汗水拧成一簇。连一点儿风也没有了。

大街上,车夫挤在狭小的阴凉处。车夫的皮肤绷得紧紧的,骨头和关节凸了出来,活像是一副骨骼,搭上人肉,然后拉起来架在框上。一天里的这个时候,车夫都是不主动拉客的,只有客人喊着,他们才不情愿地出来,而且要双倍的人力钱。

这座酒吧已经破败不堪,随时都要倒塌。酒吧靠着一座废弃的、扩张时代塔楼的外墙,就像塔楼结的痂。凉台前的台阶上,有一幅手绘标语,字迹潦草地写着寥寥数字:弗朗西斯·德雷克公爵。标语是几个法郎这几年才喷绘上去的,和四周的腐朽、破败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一心想着把周边的建筑署上他们的名字。喷绘这几个字的蠢人早就失踪了,要么是跑到丛林中,然后被基因改写的疱锈病吞噬,要么在“煤战”“翡翠战”战区被炸碎。不过,喷绘存留了下来,可能因为酒吧主人觉得有趣,然后还把它用作自己的诨名。也或者,只是没有人有精力将它抹掉。不过,几个字的中心部分已经皲裂。

且不谈喷绘这几个字,德雷克酒吧所处位置堪称完美,一边与防洪堤水闸系统遥遥相望,另一边则是工业区工厂,酒吧萧条的门面正对胜利大酒店。“法郎阵”尽管可以喝得酩酊大醉,然后眺望着,看看有没有他们感兴趣的法郎被冲刷到海岸。

这里还有矮一些的酒吧,如果那些水手能过海关、通过隔离检查,也没有被卷入海水中,就去那些地方消遣。但德雷克酒吧,这间弗朗西斯的竹棚屋,这间能望见鹅卵石大街对面胜利大酒店白色桌布的酒吧,才是蜗居曼谷的法郎沉沦的地方。

“你运的是什么货?”鲁西问,她戳了阔伊乐一下,催他解释那四十万。

阔伊乐身体前倾,压低声音,惹得大家都竖起耳朵:“藏红花,从印度进的货。”

阔伊乐说完,酒吧一阵安静。一会儿,科博大笑:“藏红花适合空运,不错,我早该想到的。”

“再适合飞艇不过了。重量轻,比鸦片还赚钱。”阔伊乐说,“泰王国还没能破解它的基因库,他们的政客、将军都想自己的厨房里有这东西,多涨面子。货运来之前,很多人就跟我下了订单。我可以大捞一笔的,我本可以富得流油的!”

“那你不就完了?”

“也不一定,我在跟思瑞·格涅沙保险公司交涉,他们可能会赔付一部分。”阔伊乐耸肩,“嗯,应该能赔付百分之八十的损失。那我们拿到泰王国‘销售许可’花的钱呢?那些打点海关人员花的钱呢?”他苦笑,“都白白赔进去了,只剩我这身皮。”

“不过,我倒算幸运。那批货还在卡莱尔号飞艇上,所以在保险公司的赔付范围内。我真他妈的该敬那个驾驶员一杯,还好他是驾着飞艇淹死在海里的。要是那晚在锚地卸了货,然后再被白衬衫烧掉,那可就成了走私品。那我就真得和发绀穗病乞丐、黄卡人一样去挤大街了。”

奥拓一脸愤懑:“早就嘱托过卡莱尔这件事。要是他不涉足政治,所有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阔伊乐耸肩:“不能完全这么说。”

“本来就是这样。”鲁西插言道,“卡莱尔一半的精力在嘟囔白衬衫,另一半的精力在拍阿卡拉特的马屁。这次突袭是普拉察将军向卡莱尔、向贸易部传递的一条信息。我们就是传递信息的信鸽而已。”

“信鸽已经灭种了。”

“你觉得我们不会吗?要是普拉察觉得这样能给阿卡拉特传达正确的信号,他会很乐意把我们关进科朗·普若姆监狱。”鲁西说着,目光聚集在安德森身上,“安德森,你怎么安静得要命?你一点儿损失都没有?”

“我告诉过你的,在这里开工厂很愚蠢。”鲁西说。

“这里也有日本工厂。”

“因为日本人跟皇室有约定。”

“潮州华人公司也没出什么乱子。”

鲁西一脸无奈:“他们来这里都有几代人的历史了,跟当地人也没什么差别了。你要非得跟潮州人比,那我们更像是黄卡人。聪明的法郎心里都清楚,不能在这里搞太多投资。局势一直在变。政府来一次整顿,我们他们就什么都没了。或是再来下一次政变……”

“我们是跟他们合作的。”安德森耸肩,“不管怎么说,是耶茨选的址。”

“我跟他也说过,在这儿开厂很不明智。”

安德森回想起了耶茨。在耶茨的眼神里,透露着发展新型全球经济的信念:“或许不是愚蠢,只是理想主义吧。”安德森一饮而尽。还不见酒吧主人,安德森向侍者挥手,侍者都站在一边,至少有一个已经睡死,对安德森的招呼自是不予理睬。

“你在担心遭遇和耶茨一样的下场?”鲁西问。

安德森耸肩。“即使那样,也不是最坏的后果。这会儿天真热。”安德森摸了摸被晒伤的鼻子,“我现在更像是东北的那一堆垃圾。”

皮肤黝黑的恩谷任、阔伊乐,听到这话,都笑出声来。奥拓却只是点点头,一脸阴郁。他的鼻尖也开始脱皮,这佐证着他本人不适应热带强光的事实。

鲁西抽出一根烟袋,烟袋上落着两三只苍蝇,他伸手驱赶,然后又拿出烟具、鸦片球。苍蝇在烟袋上踉跄地爬了几步,却没有飞走。看来,这样温度下,小虫子都晕愕了。在一条小巷上,就在扩张时代旧塔楼的废墟边,几个孩子在绕着一只淡水泵玩耍。鲁西边看着他们,边把烟球往烟袋里塞紧:“奶奶的,我也要再做小孩子。”

酒吧里的人都已没有气力闲扯。安德森拽起脚底下的那袋茅果,拿出一个,剥了皮。安德森把玩着茅果的果实一会儿,扔掉了毛茸茸的、凹进去的果皮,接着整个儿一口吞掉。

奥拓猛地抬起头,露出好奇的表情:“你吃的什么?”

安德森又从袋子里掏出几个,分给大家:“不太清楚。泰国人管这叫茅果。”

鲁西已经塞好了鸦片球:“我见过,市场上都在卖。没得疱锈病?”

安德森摇头:“现在还没。卖给我的那个农妇说没污染。他们许可证件齐全。”

大家笑了起来,安德森只是耸肩,不理会众人的嘲弄:“买来后我观察了一星期,没发现异常,比尤泰克斯大米还正常。”

于是,其他人也跟着吃了起来。几个人都睁大了眼睛,然后微笑。安德森把袋口撑大,放在桌上:“大家来吃。我吃了太多了。”

众人上前扒拉起来。一会儿,桌子中间就长出了一堆果皮。阔伊乐嚼着茅果正起劲,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说道:“这玩意吃着像荔枝。”

“哦?”安德森听见,故意收起兴趣,“没听过哎。”

“荔枝味,我之前喝过一种饮料,就是这种味道。在印度喝的一种饮料,在加尔各答。我刚上手藏红花的生意,帕卡公司的一位销售代理带我去他的一家饭店。”

“这样,你觉得是……荔枝?”

“应该是的。那个销售代表管荔枝叫饮料,可能就是饮料汁,不是水果。”

“如果是帕卡生产的,那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来泰国卖了。”鲁西说道,“他们的产品都卖到孔安格利特岛,环境部要各种检疫,还会想方设法收税。”鲁西把果核吐到手里,顺着凉台扔到了大街上,“这东西到处都是,肯定是当地产的。”鲁西伸手,又拿了一个茅果,“安德森,你自己知道茅果来历的那个人啊……”鲁西身体后倚,喊向酒吧的暗处,“海格!你还在吗?醒了没?”

听到“海格”两字,在座的几位一阵躁动,纷纷尝试着坐直身子,那情景就像小孩子做坏事被家长逮个正着。安德森本能地感觉到一阵恐惧,只是勉力保持镇定。“你不该喊他的。”安德森说。

奥拓皱起眉头:“我以为他早死了。”

“疱锈病从来不感染救世主,你不知道吗?”

大家欲笑又止,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从酒吧暗处蹒跚而至。海格脸色微红,脸上的汗水泛着点点的光。他郑重其事地看向“法郎阵”,说道:“所有人,你们好。”接着,他朝鲁西点头,“看这情形,你还在跟这些人同流合污呢?”

鲁西耸肩:“凑合着过。”她看向一把椅子,示意海格坐下,“别老站那儿。来喝一杯。来讲讲你外出游历的故事。”鲁西点起烟斗,抽了一口。海格拉过鲁西旁边的桌子,瘫坐下去。

海格身体壮实,体格丰满。安德森不止一次想,为什么格雷厄姆牧师腰围都要大于教众呢?海格挥手点威士忌,一位侍者应声走上前,来到海格手肘处。

“店里没有冰。”侍者道。

“不加冰。当然,我知道没有冰。”海格一本正经地摇头,“不能浪费卡路里。”

待侍者端酒回来,海格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接着,他喊侍者再端一杯过来。“从乡下回来的感觉真好。”海格说道,“在乡下,你就会怀念文明带给人的欢愉。”他举杯向所有人祝酒,把第二杯饮尽。

“你是旅行了多远?”鲁西手里夹着烟袋,问道。吸食了鸦片焦油,鲁西的眼神已经显得呆滞。

“到了之前咱们跟缅甸搭界的地方,三塔山口那边。”海格这次出行是调查人类犯下的一些罪孽,此刻,他痛苦地看着众人,好像大家因为这些罪孽而感到羞愧。

“我听说,那地方不安全。”奥拓说道,“那边黑道谁管事?”

“一个叫查纳融的人。他不是什么麻烦,行起事来,比粪肥王还有城市里那些黑帮和缓多了。看来,不是所有的黑帮都一心想着利益和权力。”海格直勾勾回过头,“泰王国是煤炭、翡翠和鸦片王国,只有我们无意掠夺资源,乡下肯定是足够安全的。”海格耸肩,“不过话说回来,帕·科里提庞,他邀请我前往他的寺庙,观察了象鼻虫的行为变化。”海格摇头。象鼻虫虫灾造成了毁灭性的后果。森林里的树叶全部落光,只剩下野葛。树冠也掉没了,到处都是倒下的树木。

奥拓听起来饶有兴致:“有可以挽救的东西吗?”

鲁西厌恶地瞥了奥拓一眼:“那可是象鼻虫,你个傻瓜。这里可没人敢招惹那玩意。”安德森开口问道:“你说他们邀请你去寺庙了?你不是格雷厄姆教徒吗?”

“帕·科里提庞很开明。在他眼里,耶稣基督、格雷厄姆,他都不憎恶。佛教和格雷厄姆教的教义在很多方面是相通的。诺亚以及殉道者帕·色武布在教义宣传方面,也是互相补充的人物。”

安德森欲笑又止:“你要是知道格雷厄姆教徒在这里做了什么,可能就不这么想了。”

海格看上去受到了冒犯:“我没有在鼓吹一个烧毁农田的人,我是研究科学的。”

“我无意冒犯。”安德森掏出一只茅果,递给海格,“你可能对这个有兴趣。市场上的新品。”

海格瞄了一眼茅果,面露惊讶:“哪个市场?”

“到处都是了。”鲁西抢话道。

“你外出的时候,茅果问世的。”安德森说,“尝一尝,味道还不错。”

海格拿起茅果,仔细审视:“真不错。”

“你知道是什么吗?”奥拓问。

安德森又给自己剥了一个。虽然在吃茅果,却在屏气凝神,听着海格会怎么回答。就安德森而言,他绝不会主动去询问一个格雷厄姆教徒,却乐意他人代替自己做这件事情。

“阔伊乐说尝着像是荔枝。”鲁西说,“你觉着呢?”

“不,不是荔枝。这一点我可以确定。”海格在手里翻转了茅果。“看着像古书里记载的红毛丹。”海格陷入沉思,“要是我没记错,这东西应该是和红毛丹差不多。”

“红毛丹?”安德森表情温和,不带一点儿支持或是反对的意味,“好怪的名字。泰国人叫茅果。”

海格吞下去,把圆实的果核吐到手心,仔细看着粘着他唾液的黑色种子。

“把它埋到花盆里,看看能不能长出来。”

海格愤怒地看了安德森一眼:“不是卡路里公司造出来的,就肯定能长。泰国人和卡路里公司不一样,基因破解产品种子都能生长。”

安德森大笑:“再说卡路里公司根本不做热带水果,他们生产菠萝。”

“是哈,我都忘记了。”

安德森停顿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你对植物挺有研究的,你是在哪里学到的?”

“我在阿拉巴马大学学的生态系统知识和植物学。”

“格雷厄姆教派的学校是吧?我还以为你们只研究田野焚烧学。”

酒吧里的几个人听到这番挑衅,瞬间屏住了呼吸。海格面对这番挑衅,只是回过头,冷冷地看着安德森:“不要激我,我不是随便动怒的人。我们要重建伊甸园,需要几个世纪的智慧。来这儿前,我花了一年时间,研究东南亚前收缩时代生态系统。”海格伸手够了一个茅果,“茅果这玩意肯定惹恼卡路里公司了。”

鲁西晃晃悠悠地又拿起一只茅果:“你觉得我们能不能搞茅果生意,用飞剪船运回去?卡路里出口过来,我们进口回去,只是不同的产品而已。人们愿意出大价钱买的。茅果是新口味,可以把它当作奢侈品来卖。”

奥拓摇头:“你得说服买家茅果没有疱锈病,红皮会让人感到恐慌。”

海格点头表示同意:“我们不该做茅果生意。”

“卡路里公司也在做这种生意。”鲁西说道,“他们把本土的种子和食物运输到各个目的地,在全球做生意,为什么我们不能呢?”

“因为这勾当有违教义。”海格说道,露出绅士特有的声色,“卡路里公司那肯定是要下地狱的,我们没必要效法。”

安德森笑了:“得了吧你,海格。你真没点创业精神。鲁西说得有理,我们甚至可以把你的画像喷绘到运输箱侧面。”安德森打了一个手势,模仿格雷厄姆教徒祈祷的样子,“你知道的,有了你的画像,就能说明茅果品质得到圣教会的认证什么的,大家就会觉得茅果和荚叶豆一样安全。”安德森露齿而笑,“你觉得好不好?”

“我绝不会参与到如此亵渎神灵的事件里。”海格显露出怒气,“食物就该在原产地生产,不能出口。决不能为了利润,而跨越整个地球,运到世界各地。这条路我们走过了,它带我们走向了毁灭。”

“继续您的宣讲。”安德森又剥开一只茅果,“格雷厄姆教正教教义里一定有一种解释,这种解释可以为谋利提供正当理由——你的主教都是大肚便便的。”

“教义是完全公允的,教徒会堕落而已。”海格突然站起身,“谢谢你的陪伴。”他皱着眉看着安德森,伸手又拿起一只茅果,转身离开。

海格离开,每个人都放松了紧绷的神经:“我的天哪,鲁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奥拓问,“他让我神经发麻。我退出中西部联合体,就是为了躲开格雷厄姆的牧师,他们总是训诫我。你现在还要喊一个过来?”

阔伊乐阴郁地点头:“听说联合大使馆又来了一位牧师。”

“牧师到处都是,跟蛆似的。”鲁西摆手,“再给我扔个茅果。”

众人又开始了茅果盛宴。安德森看着大伙,思忖着这些游历南北的人,是否知道茅果的起源。“红毛丹”或许就是一个有趣的答案。虽说海藻培养槽和营养液被毁,但事情正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红毛丹。把这几个字告知得梅因总部,告知那里的研究员,不失为搞懂茅果起源的好路子。在某个地方,一定能找到记载文献。现在,安德森要继续翻找书本,看看能不能找到……

“看看是谁来了。”阔伊乐咕哝道。

众人回头。来人是理查德·卡莱尔。卡莱尔身着笔挺的亚麻西装,正踏着台阶朝酒吧走来。待走到酒吧门前的荫蔽处,他摘掉帽子,用作扇子给自己扇风。

“我恨死这个人了。”鲁西说道,点起另一个鸦片球,猛吸一口。

“他怎么会在笑?”奥拓问道。

“谁他娘的知道,他没了一辆飞艇,我说得没错吧?”

卡莱尔在荫蔽处停下来,扫了一眼酒吧里的主顾们,然后朝他们点头,喊道:“今天天真热。”

奥拓瞪着克莱尔,满脸通红,两个眼睛像是两颗子弹般尖锐:“他奶奶的,他要是不掺和政治,我早就发财了。”

“别夸大其词。”安德森又吞掉一只茅果,“鲁西,让奥拓抽一口你的烟。我可不想因为我们争吵,然后被弗朗西斯爵士扔到大街上晒太阳。”

鲁西的眼神越发呆滞,可还是把烟袋大致往奥拓的方向一挥。安德森往前探了探身子,把烟袋从鲁西的手指里拔出,递给奥拓。接着,他拿起空酒杯,说道:“有谁要点什么吃的吗?”众人摇头,一副散漫的样子。

卡莱尔微笑着进来:“你怎么针对我可怜的老奥拓?”

安德森回头,瞥了卡莱尔一眼:“鲁西的鸦片很纯正的。我看奥拓估计走不了路了,更不用打架了。”

“我以为你要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我猜可能不吧。”

“这次事故,你损失多吗?”

“有一些。”

“是吗?你看上去不是很在意。”安德森朝“法郎阵”打了一个手势,“其他人都很恼火,嫌你搞政治,阿谀阿卡拉特,谄媚贸易部,如今你却笑容满面。你可能是泰王国的人。”

卡莱尔耸肩。

这时,弗朗西斯爵士从酒吧后室走出来。他衣着文雅,戴一面头肩巾。卡莱尔让爵士来一杯威士忌,安德森也举起他的空酒杯。

“没有冰。”爵士说道,“赶截角母牛的要加价,才给开泵。”

爵士摇着头,接过安德森的酒杯:“他们扯你的蛋,你还跟他们谈判,他们只会扯得更猛烈。我和你们法郎不一样,不能贿赂环境部,不能让他们给我连接煤网。”

爵士转身走开,取下一杯高棉威士忌,倒了正好满一杯的量。关于弗朗西斯爵士,传言很多,安德森也在猜想着这些流言是否真实。

奥拓已经变得口齿不清,嘴里嘟囔着“他娘的飞艇”,却也在那儿鼓吹着,说爵士是昭彼耶,曾是王室的大管家,多年前,因王室权力内斗遭排挤而离开宫廷。也有传言说,他曾为粪肥王服务,如今金盆洗手。也有流言称,他是高棉[1]王子,自泰王国为扩展疆域而东征,他就被迫让位而后隐姓埋名。这些流言都有一定的根据。不过,泰国人都相信,他一定曾身居要职,否则,他就不会对酒吧主顾不屑一顾。

“现在就去付钱给他们。”安德森把酒杯置于吧台。

卡莱尔大笑:“我们信誉不错的。”

爵士摇头:“锚地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你们两个都损失了很多钱。”

卡莱尔和安德森纷纷扔出一些硬币:“我还以为咱们之间是有信任的。”

“这是政治。”爵士笑道,“今天你还在我酒吧里喝酒,明天,你可能就像散落在沙滩上的那些扩张时代的塑料垃圾一样被人清理。大街小巷的小报都在说,人民都在呼吁上尉贾迪任职皇室昭彼耶顾问。如果贾迪上位,你们这些法郎……”爵士张手做了一个“赶鸭子”的手势,“全都滚蛋了。”爵士耸肩,“普拉察将军电台也在报道,说贾迪是‘泰王国之虎’,是英雄。学生组织都在发声,要求撤销贸易部,划归白衬衫统一管辖。贸易部这次颜面尽扫。而法郎和贸易部的关系,就是法郎和跳蚤。”

“哈哈。”

爵士耸肩:“再说你确实有跳蚤味。”

卡莱尔怒气冲冲道:“每个人身上都有味道。这天太他妈热了。”

安德森插嘴,以求缓和气氛:“我想贸易部可能也是怒火中烧。”他呷了一口温热的威士忌,苦笑。在他来泰国之前,还是喜欢室温威士忌的。爵士清点好硬币,放到现金盒,“贸易大臣阿卡拉特现在还能笑出来,不过,日本人要求损失索赔,但白衬衫不会赔付的。所以,要么阿卡拉特赔偿‘曼谷之虎’突袭带来的损失,要么他就会在日本人面前一样颜面尽失。”

“你觉得日本人会撤出泰王国吗?”

爵士面露厌恶的表情:“他们和卡路里公司没啥两样,总是伺机而入。他们怎么可能会撤走。”爵士转身走向酒吧的尽头,留他们几个人独自饮酒闲侃。

安德森掏出一只茅果,递给卡莱尔:“来一个?”

卡莱尔接过茅果,拿在手里钻研:“这是啥玩意?”

“茅果。”

“看着这玩意,让我想起了蟑螂。”卡莱尔眉头紧锁,“你这浑蛋就知道瞎搞实验。我就这么评价你!”卡莱尔把茅果推回给安德森,把手狠劲往裤子上蹭。

“怕了?”安德森刺激卡莱尔道。

“我老婆也喜欢吃新品,停不下来的那种。迷恋美味的疯狂,抵不住的**。”卡莱尔耸肩,“等到下周,你们不吐血的话我就吃。”

众人倚回到高凳上,直勾勾地看着街对面那泛着光亮的胜利大酒店。在一条小巷上,一座旧式高层建筑的废墟边,一位妇女正拿着一个平底锅,里面放满了待洗的脏衣服。在这条小巷上,还有一位妇女正在洗浴,她很小心地把手伸到长裙里揉搓着,长裙的衣料沾湿在她的皮肤上。孩子们光着身子在泥泞里奔跑,跳过几块破碎的混凝土,这些混凝土都是一百多年前扩张时代铺就的。在小巷的尽头,赫然耸立着防洪堤,拦阻着海水灌入泰王国。

“你损失了多少?”卡莱尔终于开口问道。

“相当多,都是拜你所赐。”

面对嘲讽,卡莱尔没有做出回应。他饮完手中酒,挥手让爵士再盛一杯:“真没冰吗?还是因为你觉得我们可能明天就会消失?”

“明天再问我无妨。”

“明天我若还在这里,会有冰吗?”卡莱尔问道。

爵士露出笑容,却一闪而逝:“那得看看你愿意出多少价钱,支付给赶牛人,还有那些卸货的巨象。大家都在说‘爵士为了赚钱,在法郎身上浪费卡路里……’因此没人给爵士卡路里。”

“可我们消失了,就没有人喝你的酒了。爵士您弄来世界上所有的冰也没用了。”

爵士耸肩,“如你所说,会那样的。”

看着这位泰国男人的后背,卡莱尔面露不悦:“巨象工会、白衬衫、弗朗西斯爵士。无论你在哪里,总会有人伸手跟你讨钱。”

“做生意,总要付出成本。”安德森说道,“不过,你进酒吧时笑得十分开心,我以为你没什么损失。”

卡莱尔喝掉威士忌:“那会儿看到你们坐在凉台上,一个个沮丧极了,就像自己的狗死于疥病似的。不管怎样,虽然我们赔本了,我们毕竟没有被关进科朗·普若姆监狱,然后在血汗牢房里被绞死。这算是我微笑的理由了吧。”卡莱尔身体前倾,靠近安德森,“故事还没结束呢,早着呢。阿卡拉特的手腕还多着呢。”

“每次你对白衬衫强硬,他们就会强硬回击。”安德森警告称,“你和阿卡拉特已经引起很大喧哗,又是关税,又是污染信用变革,甚至还有发条女孩。爵士刚才说的,我的助理早就告诉我了:泰王国的报纸都在说贾迪是‘女皇之虎’,都在赞扬贾迪。”

“你的助理?你是说那个多疑的黄卡人,你雇用的那只蜘蛛?”卡莱尔大笑,“你的问题就出在这里,你们总是无所事事坐在这里,说风凉话,做白日梦,而我却忙着在改变游戏规则。你们的思维都停留在收缩时代。”

“又不是我损失了一辆飞艇。”

“做生意的代价而已。”

“损失舰队的五分之一,可不能简简单单叫‘代价’。”

卡莱尔苦笑,然后俯身靠向安德森,压低声音,说道:“得了吧你,安德森。与白衬衫的矛盾,没有表面看上去的这样简单。白衬衫采取激进措施,是一些人早就恨不得发生的事情了。”卡莱尔顿了顿,确保安德森明白他说的每个字,“我们当中,有人一直暗中挑拨,希望事情闹大。刚才我跟阿卡拉特交流过了,我跟你保证,新闻报道的势头马上就会翻转过来。”

安德森几近笑出声音。卡莱尔朝安德森摇手指,对他表示训诫:“你继续嘲讽,摇你的头吧。不过,等我做完我的事业之前,你就会来舔我的屁股,对我改革税制的行为表达感恩之情。而且,会有赔偿款打到我们的银行账户。”

“白衬衫从来不会赔偿。他们烧农场、没收船货,从来不赔偿的,从不。”

卡莱尔耸肩。他看着射进凉台、散发着高热的强光,观察着:“今年季风会早来。”

“不一定。”安德森苦涩地看了一眼这烈日炎炎的天气,“已经晚了两个月了。”

“哦,季风总会来的。可能不是这个月,可能也不是下个月,但总会来的。”

“那又怎么样?”

“城市防波堤水泵要换部件了,是环境部的决定。一些关键部件,七台水泵的部件。你觉得这些设备要从哪里进口?”

“愿闻其详。”

“从印度洋运过来。”卡莱尔脸上闪现出鲨鱼般的笑容,但很快即消失,“在加尔各答的某个吊钩上,恰巧那个吊钩归我所有。”

一时间,整个酒吧的空气似乎被消耗殆尽。安德森环视酒吧,确定四下无人:“我的天,你个浑蛋。你是认真的吗?”

这样一切就顺理成章了。卡莱尔的自我吹捧语气坚决。他就像是海盗一般愿意冒险,而又总是难以分辨他是在诈唬,又还是在郑重其事。如果他说自己在阿卡拉特身边有耳目,可能他只是认识他的秘书,只是吹嘘。但这件事……

安德森要询问些什么,见爵士走来,便只是转过身,苦笑。卡莱尔眼神里闪烁着捣乱似的光芒。爵士把威士忌置在安德森手边,只是后者已无心恋眷酒水。待爵士离去,安德森靠向卡莱尔。

“你在拿整个曼谷做人质?”

“白衬衫似乎已经忘记,他们需要外在帮助。我们处在新的扩张时代,而且,一环扣一环。他们环境部却像是属于收缩时代,思维固化。他们不懂,他们已经非常依赖法郎了。”他耸肩,“当下他们只是一盘棋的棋子。他们不知道是谁在博弈,也无法阻止我们走哪一步棋。”

卡莱尔喝光手里的威士忌,皱着眉将酒杯猛力放在吧台上。“我们要向贾迪那个白衬衫寄鲜花,他工作出色,确实遂了一些人的愿。但如果曼谷一半煤泵停止运作……”他耸肩,“和泰国人打交道的一个优势是,他们是一个敏感的民族,我根本不必威胁什么,他们自己就能想明白,然后拨乱反正。”

“挺冒险。”

“什么不是冒险?”卡莱尔同意安德森的观点,然后做出愤世嫉俗的笑脸,“或许我们明天都会感染疱锈病而身死。又或者明天我们会成为泰王国最富有的人。一切都是赌博。泰国人玩牌就是要赢赌注的,我们也得这样。”

“那我得拿扭簧枪对着你的脑袋,然后交换那些煤泵部件。”

“你领会到我的意思了!”卡莱尔大笑,“现在你的思维才是泰国人的思维,但我早有抽身之路。”

“怎么说?贸易部保你?”安德森苦笑,“阿卡拉特庇护不了你。”

“不止,他已经谋得了一些将军的支持。”

“你喝醉了。普拉察将军的铁杆兄弟掌控军方所有力量。当初普拉察没有击溃阿卡拉特,白衬衫没有控制整个泰王国,也只是因为老国王插手介入。”

“时异事殊。普拉察下属的白衬衫,还有他提供的工资之微薄,惹怒了很多人。人们迫切想要变革。”

“你是说发动一场革命吗?这时候?”

“如果王室想要变革,还算革命吗?”卡莱尔身子前倾,取来威士忌,斟酒,一脸漠然。他把酒杯倒立,只能倒满半杯。他朝安德森皱起眉头,“哈,你现在用心听了。”他指向安德森的玻璃酒杯,“你要喝了这杯吗?”

“得牵扯多少人?”

“你想参与吗?”

“你为什么告诉我?”

“装什么腔,作什么势?”卡莱尔耸肩,“当年,耶茨盖起工厂,为了能量供应,他出三倍的价钱给巨象工会。到处砸钱,到处都是他的投资。”

卡莱尔点头,示意安德森看向其他法郎,他们已经玩起了无聊的扑克,等待着一天的酷热退去,然后他们就能继续工作,或是招妓,抑或是枯燥等待下一日的来临:“他们所有人,都跟孩子一样,只是披上了成人的外衣。你不一样。”

“你觉得我们有钱?”

“别再演戏了,你们的货都是经我的飞艇运输的。”卡莱尔凝视着安德森,“我知道你的货物供应源。”他郑重其事地看着安德森,“在货物运至加尔各答之前的地方。”

安德森装出一副愤怒的样子:“所以呢?”

“大部分货物始发地都是得梅因。”

“你告诉我革命的事,是因为我有中西部联合体的投资?每个人都从投资人那里获得投资。一个有钱的寡妇想要做些扭簧的实验,这也没什么,你的推理有点儿牵强。”

“谈论我什么?”

“他们说你对泰王国的种子很感兴趣。”卡莱尔郑重其事地看着茅果的厚皮。

“我们都是基因侦查人,这段日子一直都是。可你是唯一一个为了获取信息而耗资,唯一一位打探白衬衫和基因破解者的人。”

安德森冷冷地笑着:“你跟罗利交谈过了。”

卡莱尔微微点头:“如果能让你不那么记恨他,那我告诉你,我从他嘴里知道这一点并不容易。他不想谈的,一点儿也不想。”

“他该再好好考虑考虑的。”

“他上了年纪,没有我,他就没有医疗的机会。”卡莱尔耸肩,“我们在日本有船运代表的,你却没保证他接下来十年能安度晚年。”

安德森无奈地笑了:“是的。”安德森笑着,内心却是怒不可遏。如今,他必须要做掉罗利,还要解决卡莱尔。安德森这次行事太草率。他看着茅果,一脸嫌恶。他向所有人表露了他的这一兴趣,甚至是透露给了格雷厄姆教徒,现在又闹出这码事。人总是沉溺于舒适,忘却秘密吐露的度。然后某一天,在酒吧里,有人扇了你一巴掌。

卡莱尔说:“如果我有机会跟一些人谈谈,讨论一些方案……”他声音渐渐小了下来,棕色的眼睛看着安德森,寻求着他的允诺。“你为哪家公司效力,我不在乎。如果我对你的利益关系理解无误,那么,我们可能有着共同的目标需求。”

安德森的手指有节奏地击打着吧台,心里寻思着。如果卡莱尔永远消失,会不会引起一些人的注意?或许,他可以把卡莱尔的死,归咎于激进的白衬衫……

“你觉得有机会?”安德森问道。

“泰国人武力变革政府,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胜利大酒店建起来,不就是因为‘双十二’政变——首相素黎旺遭斩首,官邸被没收。纵观泰国历史,政权更迭是常有的事。”

“我担心的是,你跟我透露这些,那你是不是也跟别人泄露?知道的人是不是很多?”

“我会跟谁谈?”卡莱尔猛地扭头,指向“法郎阵”的其他人,“他们根本不值一提。而你的人……”卡莱尔拉低声音,想着措辞,然后倾声靠向安德森。

“听着,阿卡拉特处理此类事件还算老到。白衬衫树敌不少了,不只是法郎。要举大事,只需一点点势头。”卡莱尔呷了一口威士忌,品了品味道,然后放下酒杯,“如果能成功,对我们将会相当有利。”他的目光与安德森交汇,“对你非常有益,包括你在中西部联合体的朋友。”

“那你呢?会得到什么?”

“自然是贸易。”卡莱尔露齿而笑,“如果泰国人能够睁眼看世界,而不是这样闭塞地采取防守态势,那我的公司就可以扩展业务。我的目的纯粹是谈生意。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泰王国粮食歉收,你们还得求着泰国卖几吨尤泰克斯大米或是荚叶豆,让自己的人在孔安格利特岛受冷,你们却还怡然自得。我们本该是自由贸易的,而不是待在那隔离岛上。这一点,你应该是感兴趣的吧。总之,我会因此受益的。”

“有哪些将军支持阿卡拉特?”

卡莱尔大笑:“如果我告诉你,你会认为我愚蠢,不能守密。”

“这个男人只是空谈。”安德森心里想着,他一定要让他消失,而且动作要快,否则自己的身份就会暴露。“听上去很有趣,或许我们可以找个时间,具体谈一谈我们的共同目标。”

卡莱尔张开嘴要回应,然后顿了一下,审视着安德森。卡莱尔笑着,摇头:“不是吧!你竟然不信我。”他耸肩,“好吧,那就等着瞧吧。接下来的两天里,你就知道事情的厉害了,我们到时候再谈。”他郑重其事地看着安德森,“到时候,我定地点,你来。”卡莱尔饮尽杯中酒。

“为什么要等?两天后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

卡莱尔举起帽子,戴好,笑了:“一切,我亲爱的法郎。一切都会不一样。”

[1]即柬埔寨,因该国百分之八十的居民为高棉人,故称高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