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他有多少个夜晚无法入眠?一晚?十晚?还是一万个晚上?贾迪已经记不得了。他已分不清日夜黑白,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他进献的贡品得不到任何回应,算卦先生为他占卜预言,将军们给他吃宽心丸。明天就是第三天了吧,第三天了。有传言说阿卡拉特心软了,也有传言称有了那个女人的踪迹。

耐心。

平静。

冷静。

什么都不想。

报纸中充斥着贾迪致歉以及对他来说尽是耻辱的文字,他甚至亲笔写下了“罪己书”。这还没有完,他还承认自己贪婪腐败,拖欠二十万泰铢无力偿还。小报上的社论版和各种谴责性的文章也铺天盖地地报道起他的故事,他的仇人们更是散布起各种谣言,说他窃钱嫖娼、为一己之利私藏用以抵抗饥荒的尤泰克斯大米。“曼谷之虎”只不过是又一位堕化的白衬衫而已。

针对贾迪的赔款惩罚已实施,他的财产全部充了公,家里的房子也用火葬木柴烧了个精光。对此,沙雅的母亲号啕大哭,两个被剥夺姓氏的儿子无精打采地看着这一切。

判决禁止贾迪在附近的寺庙苦修,而是将他发配至帕·科里提庞森林中。帕·科里提庞森林象鼻虫肆虐,已将这片土地啃噬为一片荒原;疥病新变种病毒从泰国吹拂而至。贾迪被驱逐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冥想业。他被刮掉了眉毛,还剃了个光头。如果他能熬过苦行,等待他的将是一辈子在南方拘留所看守黄卡人,这是给混得最差的白衬衫准备的最低端的工作。

而到现在为止,贾迪还未听到沙雅的消息。

她是活着还是死了?是贸易部,还是另有其人?是贾迪的鲁莽得罪了某个黑社会?是环境部内部下的毒手?是俾若穆·巴卡迪?恼怒于贾迪不按规矩做事?是绑架,还是纯粹谋杀?她是为了逃跑垂死挣扎?她是不是还被关押在照片上那间水泥房里?不知在城市哪个角落,在某座废弃的塔楼里,冒着虚汗,等着自己去救她?她是否暴尸街头,喂了柴郡猫?还是被投湄南河,成了环境部成功培育出的第二三代菩提鲤鱼的食物?他现在满脑袋都是这些荒诞的问题。他朝井口大喊,却听不到任何回音。

他坐在布旺尼威寺一间禅房里,等着帕·科里提庞的回音,看他们是否愿意接受这项改造自己的任务。他穿着专为新僧准备的白色僧袍。他无论如何也穿不得黄色僧袍,因为他不是和尚,他修的是特殊的“行”。他的目光落在墙上锈迹斑斑的水渍,那是发霉和腐烂的结果。

墙上画着一棵菩提树,佛陀在树下禅定。

煎熬,一切都是煎熬。

贾迪目不转睛地看着菩提树,这只是历史遗留下来的又一个纪念物而已。环境部人为保存了几株,剩下的全都因为不堪象鼻虫在树内的不断繁衍而着起火来。这些象鼻虫会在枝节横生的树干钻洞、孵卵,直到它们破茧而出,然后飞出树干去感染下一个寄体,如此往复循环……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就连菩提树也不能永远留存。

贾迪摸了一下自己的眉毛,手指扫过眼睛上方灰白色的半月形眉骨,现在一根眉毛也没有。他到现在还没有完全适应自己刮眉剃度的状态,一切都变了。他抬头注视着菩提,凝望着佛陀。

“我一直在沉睡,从未苏醒,我从来不懂。”

如今,他瞅着这棵残存的菩提树,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一切有为法,禅房就是牢房。自己锒铛入狱,而掳走沙雅的人却逍遥法外。一切有为法,这是佛陀的核心教义。事业、制度、妻子、菩提树,没有一样是永恒的,一切都在变。只有变才是永恒的。

他伸出一只手指向墙上的画,手指沿着颜料剥落的地方移动。他心想,画此画的人是否参照了一棵真正的菩提树?这个人是否有幸与所参照的菩提树生在同一个时代?或者他只是照着菩提树的图片作的画,把图片上的菩提树画到了墙上而已?

一千年以后,人们是否还能知道菩提树曾经存在过呢?尼沃特和苏拉特的子孙后代是否会知道曾有其他种类的无花果树,也和菩提树一样消亡了?他们是否会知道曾经树木种类繁多、数量众多呢?不仅仅是盖茨柚木和基因破解纯卡公司香蕉树,而且还有大量其他树种?

“他们会不会理解我们不够聪明、行动不够迅速,所以没能一一拯救这些树呢?他们能不能体会我们的身不由己呢?”

在大街上传播教义的格雷厄姆教徒整天把他们的《圣经》挂在嘴边,为人们讲述着各种救赎的故事——诺雅菩萨乘着巨型竹筏,拯救了所有的动物、树木和花卉,帮助他们横跨海洋。他将所有这些构成整个世界的林林总总都载在竹筏上,去寻找新的陆地。但泰王国现在没有诺雅菩萨来拯救众生,有的只是帕·瑟伯。瑟伯看着泰王国遭受磨难,虽然痛心疾首,却无力拯救;除此之外,他们还有环境部的泥塑佛像,能够起到一点儿阻挡洪水的心理安慰作用。

泪水打湿了贾迪的脸颊,菩提树也随之变得模糊。不过他仍然仰头望着它,还有冥想中的佛陀。谁能想到,卡路里公司会攻击无花果树,又有谁会料到,菩提树也会跟着遭殃?法郎不尊崇任何事物,他们的眼中只有钱。贾迪揩去脸上的泪水。认为事物永恒存在是多么愚蠢的想法。也许就连佛法也是会消亡的。

贾迪站起身,敛起他身上的白色僧袍,然后向坐在如今已不复存在的菩提树下、颜料剥落的佛陀行了个合十礼。

寺庙之外,月亮发出明亮的光。在庙门处,甲烷街灯发出绿光,透过基因改造的柚木树照到庙门上,门前的道路昏暗了许多。抓住逝去不返的事物不放是愚昧。一切事物都会消亡。他失去了沙雅,这就是一种变化。

庙门现在无人守卫。人们都断定他将遵规守矩,认为他会俯首帖耳以祈求沙雅回到自己身边,以为他定会自生自灭。他重创了普拉察将军,也让环境部蒙了羞,发挥了自己应该发挥的作用,他甚至不确定,是否还会有人在乎他的归宿。既然如此,留下还是离开,又有什么干系?

贾迪走出庙门,来到神圣之城的街道上。他顺着河流,南向而行,穿过半数人口都已死去的街道,走向皇宫,去往曼谷那片灯火辉煌的地方,奔向防止法郎作孽而海水大作、即将淹没曼谷的海堤。

眼前,城市之柱神高耸,屋顶闪烁着金色光芒。神殿内的佛陀祭祀台上摆放着各种祭品。供香散发出妖娆的烟雾,将神像照亮,飘涌出来时,还带着些甜甜的味道。就在这里,拉玛十二世宣告永远不会弃城,不会重蹈数个世纪之前大城府的覆辙,不让大城府再次落入法郎手中。

那天,九百九十九位僧人身穿藏红色僧袍,念诵经文,拉玛十二世昭告整个泰王国拯救曼谷。就在这一仪式上,贾迪奉命担任环境部部长,负责防卫神圣之城。自此,他带领环境部修筑海堤,建立潮汐池,以便在季风洪水暴发时,暂时抵挡台风刮起的巨浪。天使之城将屹立不倒。

拉玛十二世。

贾迪继续走着,倾听着僧侣一成不变的诵经声,他们每时每刻不间断地念佛,召唤灵界的力量救助曼谷。在环境部就职期间,贾迪自己也曾几次跪在神殿内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俯身礼拜神柱,祈求先王,祈求神灵,祈求存在于曼谷的各种神秘力量。神柱能驱逐邪灵,给他信念。

现在,他穿着白僧袍,走过神柱,没有看第二眼。

一切都是转瞬而逝。

贾迪继续前行,来到了查若克琅运河后面的人口密集区。运河里水流轻轻拍打激起波浪。现在已是深夜,没人在这黑色的河面上撑船而破开一道道浪花。他的前方是一处处门廊房,沿运河的一面由屏风遮挡,在一处屏风后,一支蜡烛摇曳着烛光。贾迪悄悄潜过去。

“坎雅!”

贾迪故时的中尉转过身,面露恐惧。她眼前是被世人遗忘、脑袋和眉毛都光秃秃的贾迪,他站在门廊的台阶最下面,像疯子一般朝她笑着。坎雅立刻隐藏起恐慌的神色,但贾迪早已瞥见她看见自己时的表情。贾迪脱掉鞋子,穿着白袍子爬上台阶,如同一个鬼魂。贾迪知道自己如今是多么不堪,他不禁觉得十分有趣。接着,他拉开屏风,闪身进入房间。

“我以为你已经被发配到森林去了。”坎雅说道。

贾迪在她身边坐下,摆弄了一下僧袍,然后望向外面运河中臭气熏天的河水。窗外的月光照亮了运河,那流动的河水呈水银色,岸边的芒果树枝倒映在河中。“要找到一家愿意收留我的寺庙可不是一件痛快事,因为我会玷污了他们。得知我是贸易部的敌人后,就连帕·科里提庞也在重新考虑是否接纳我。”

坎雅苦笑:“大家都在说,贸易部现今如日中天。阿卡拉特都在公开谈论进口发条人的事宜。”

贾迪吃了一惊:“我还没听说过这事。几个法郎,可……”

坎雅皱眉:“我说此话并非对女王不敬,不过发条人终归不会暴乱。”坎雅把指甲陷进山竹果,剥开硬皮后,露出了里面紫色的皮尔,在黑暗中呈深紫色,“饕拉劈在量父亲蹄印的大小呢。”

贾迪耸肩:“世风日下。”

坎雅苦笑:“人们怎么能抵挡金钱的**?金钱就是权力。谁又能记住你的庇护人?当金钱如冲击防洪堤的海水般涌来时,谁会记得去承担责任?”她苦笑,“我们抵挡的不是高涨的海水,而是金钱。”

“钱很有吸引力。”

坎雅脸色更加难看:“对你没有。在他们把你送到禅房前,你就是个和尚了,不贪钱财。”

“可能正因如此,我才是个不合格的新僧吧。”

“你不是应该在禅房吗?”

贾迪露齿而笑:“待在那儿会磨灭我的行事风格。”

坎雅愣住了,死盯着贾迪:“你打算违背圣命吗?”

“我是个斗士,不是和尚。”贾迪耸肩,“坐在禅房冥想无济于事,我之前丧失了理智,失去沙雅让我看不清一些事情。”

“沙雅会回来的,我保证。”

贾迪看着他昔日的副官,微笑着,心里却顿生悲怆。坎雅充满希望,信念满满。这个不苟言笑、悲观厌世的女人突然相信在沙雅这件事上,事情会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着实令人惊讶。

“不,她不会回来了。”

“她会的。”

贾迪摇头:“我一直以为,你才是那个悲观的人。”

坎雅的脸色非常痛苦:“为了向他们表示屈服,你已经做了一切你能做的。你已经颜面无存了,他们一定会放了沙雅。”

“不会的。他们攫走沙雅的那一天,她就死了。我之前一直没有放弃希望,是因为我对她的爱蒙蔽了我的眼睛。”

“你还不知道她已经死了,她可能还被关着。”

“像你说的,我已经没有了任何尊严。如果这就是他们要给我的教训,那沙雅现在应该已经回到我身边了。他们绑走沙雅的意图和我们想的不一样。”贾迪注视着运河,里面的水似乎已经静止不流,“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尽管说。”

“借我一把扭簧手枪。”

坎雅瞪大了眼睛:“先生……”

“别担心,我会还你。你不用跟我一起,我只是需要一件像样的武器。”

“我……”

贾迪露齿而笑:“别担心,没事的。没必要毁掉两个人的前程。”

“你要跟踪贸易部的人?”

“我要让阿卡拉特知道‘曼谷之虎’的牙齿还很锋利。”

“你都不知道是不是贸易部做的。”

“还会有谁呢?”贾迪耸肩,“我一生树敌很多,但归根结底,只有一个敌人。”贾迪笑了,“最后的仇怨还是要在我和贸易部之间做个了结。当初我太傻,听信了别人的鬼话,是我没认识到这一点。”

“我跟你一起去。”

“不,你待在这儿。帮我照看尼沃特和苏拉特。这是我唯一求你的事情,我的中尉。”

“求求你,不要这样做。我去求普拉察,我去求……”

贾迪打断了她,他不想让坎雅说出一些丑恶的事情。以前沙雅跟着自己的时候,他会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损失颜面,会让她对自己没完没了地道歉。现在再也不会了。

“我没有什么别的期盼。”贾迪说,“我心里很满足。我会去贸易部,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一切都是报应。我命里注定不会永远留住沙雅,她的命里也并不是一直有我。不过,我们若是坚持正法,还是要去匡正一些事情的。坎雅,我们都有自己的职责要去恪守,无论是对我们的庇护人,还是对我们的下属。”贾迪耸肩。“我这辈子,经历过很多不一样的生活。我曾是一个男孩,当过泰拳冠军,做过一名父亲,也是一名白衬衫。”他低头看向僧袍上的褶皱,“甚至还做了和尚,”他笑着,“别担心我。在放弃今世去地下见沙雅前,我还有几种生活要去经历。”他声音哽咽了,“我还有未竟的事业,没做完,我是不会安心走的。”

坎雅看着他,眼神里尽是悲恸:“你不能一个人去。”

“嗯,我会带宋柴一起。”

贸易部是一个逍遥法外的地方,他们随意地侮辱他,掳走他的妻子,在他心里留下无法治愈的伤口。

“沙雅。”

贾迪观察着贸易部的大楼,里面灯光璀璨。他感觉自己像是荒野中的蛮人,像是飘**在山地民族的鬼魂医治师,看着一队奔袭的巨象。一瞬间,贾迪的使命感崩塌了。

“我可以去看看孩子们的。”贾迪自言自语道,“我可以回家。”

但此刻,他却站在黑暗之中,看着街对面环境部灯火通明的大楼。环境部肆意浪费着煤炭资源,全然不顾他们正生活在收缩时代这一事实,也不在乎有多少高墙筑起来阻挡肆虐的洪水。

在这大楼里,那个人一定蹲在某个角落里,盘算着——那个很久之前在锚地监视他的人。在他眼中,贾迪不过是一只蟑螂,等着被碾死。所以那晚贾迪发现了他,他也只是吐出槟榔,信步离去。自己在神殿里跪倒时,也是他站在阿卡拉特身边,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受辱。找到他,就能找到沙雅。他是关键人物,而他就在这栋灯火通明的大楼里。

贾迪潜到另一个暗处。和他同行的是宋柴,他们身穿夜行衣,浑身上下不带任何表露身份的标志——他们融在了夜色里。宋柴是贾迪的下属干将,他身手矫捷,行动起来能快速逼近目标,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给敌人以重击。他还懂得如何开锁。此外,和贾迪一样,他和贸易部也有未了结的恩怨。

宋柴看着大楼,表情非常严肃。贾迪看着他,觉得他的严肃甚至可以与坎雅媲美。坎雅的严峻似乎慢慢感染了所有的白衬衫,在一起办事,难免受到影响。贾迪想着,泰国人不像传说中那样爱笑,每当他听到自己的两个孩子爽朗大笑时,他都感觉像是森林里绽放起美丽的兰花。

“他们都把自己贱卖了。”宋柴小声说道。

贾迪轻轻点头:“我记得以前贸易部只是农业部底下的一个小部门,瞧瞧现在。”

“您暴露年龄了,贸易部历来就是大部门。”

“不,一个‘小’部门,一个笑柄。”贾迪指向一座新建的大楼,大门前是带拱顶的门廊,窗户外沿撑着遮阳棚,整栋大楼装有高科技对流通风设备。“时代又不同了。”

两只柴郡猫突然跳到了一道栏杆上,得意扬扬地整理着自己的皮毛,仿佛是在嘲讽贾迪。它们忽地出现,忽地消失,丝毫不顾忌是否有人发现它们。贾迪举枪瞄准了其中一只:“看看贸易部给我们带来的伤害,他们就该佩戴柴郡猫徽章。”

“别开枪。”

贾迪看向宋柴:“杀死它们不会遭报应的,柴郡猫没有灵魂。”

“它们一样会流血。”

“那你这么说,象鼻虫也会流血。”

宋柴微微点头,没再回应。贾迪一脸愤怒,把枪插回枪套。不杀也罢,反正这些柴郡猫倒杀也杀不尽,只会浪费子弹。

“我以前的职务就是专门毒死柴郡猫。”宋柴终于开口。

“你也暴露了年龄。”宋柴耸肩。

“那时候,我家人还活着。”

“我不知道这个。”

“118.Aa疥病,死得很快。”

“我记得,我父亲也是得那病死的。毒性很强的一个变种。”

宋柴点头:“挺想他们。希望他们投个好胎。”

“他们肯定转世到了好人家。”

宋柴耸肩:“但愿吧。为了他们,我做了一年和尚。整整一年,我为他们诵经,上了很多香。”接着,他重复了一遍,“但愿吧。”

宋柴看向柴郡猫,猫拉长声音哀号着:“我毒死了上千只柴郡猫。好几千只。我一生中杀过六个人,但我从没后悔。可这几千只猫命丧我手,我的内心却从未能平静。”他顿了顿,伸手抓了抓耳后因发绀穗病而结的花状厚痂,“我有时候会想,亲人们死去,是不是我的业报?”

“不可能的。柴郡猫不是自然长成的。”

宋柴耸肩:“它们会流血,会吃食物,生活,呼吸。”他浅笑,“你要是抚摸它们,它们就会心满意足地咕噜叫。”

贾迪面露厌恶。

“真的,我摸过它们。它们是真实的,就和你我一样。”

“它们只有躯体,没有灵魂。”

宋柴耸肩:“或许,就算是日本人发明的那些畸形怪物也是有生命的。我很怕诺伊、查特、玛丽还有普拉姆会投胎到发条人的身体里。不是所有死了的人都能成为收缩时代的鬼魂,我们中会有人转世为发条人的,然后在日本的工厂里夜以继日地工作,你知道的吧?泰王国死了这么多人,活着的人少了这么多,灵魂都到哪里去了呢?或许就是去了日本,进入发条人的身体里?”

听了宋柴的一番话,贾迪不安起来。接着,他收起焦躁,说道:“不可能。”

宋柴再次耸肩:“可是,再去杀柴郡猫,我受不了。”

“那我们就去捉人吧。”

街对面的贸易部大楼里,一扇门开了,一名员工走了出来。贾迪疾步穿越街道,上前逮捕。这人大步走向一排自行车,弯腰开车锁。贾迪边碎步加速向前,边抽出警棍。这人抬起头,看见眼前挥舞警棍的贾迪,大喘一声粗气,立马拔枪瞄准贾迪。贾迪一棍打掉他的枪,然后近了他的身,一棒朝他的头上打去。

宋柴跟上:“你这老家伙,动作还挺麻利。”

贾迪微笑:“拽住他的脚。”

他们俩把晕倒的员工拖到街对面,扔到两根甲烷路灯柱之间的大泥坑里。借着夜色,贾迪搜了他的口袋,钥匙在里面叮当作响。贾迪露齿而笑,举起钥匙向宋柴展示战利品。接着,贾迪把泥坑里的人蒙眼,堵嘴,绑紧。一只柴郡猫靠了过来,闪现出印花布、影子、石头的形象。

“柴郡猫会吃掉他吧?”宋柴想着。

“你要是担心他的生死,你早就该杀死那两只猫了。”

宋柴思考着贾迪的话,没有说话。贾迪捆绑完毕,说道:“行动吧。”他们又越过大街,溜到大楼门口。他们轻松地用钥匙打开门,进到了大楼内部。

贾迪看着靠电力供应的灯光,忍不住要找到电灯开关,让整个大楼陷入黑暗之中。

“让大家工作到这么晚,得烧掉多少煤。”宋柴耸肩,“虽然很晚了,但我们要抓的人,可能还在这座楼里。”

“要是他命好,可能就不在这里了。”不过,在贾迪内心,他和宋柴有同样的感觉。他想着,如果看到杀害沙雅的凶手,他不知道能不能控制住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控制自己。

二人穿过几座明亮的大厅,里面只有几名工作人员,没人多看他们一眼。他们大步向前,行进间带着一种威严,那种让他人驯顺的气质。贾迪从他们身边走过,微微点头示意。最终,两人来到目标文件室的玻璃门前停下了脚步。贾迪扬起警棍。

“玻璃门。”宋柴说道。

“你来开锁?”贾迪说道。

宋柴看了一眼门锁,掏出一套开锁工具,然后开始捅锁眼,扭动扳弄锁芯。贾迪站在一边,焦急地等待着。走廊的灯光发出耀眼的光。

宋柴继续摆弄着门锁。

“嗯,别弄了。”贾迪举起警棍,“让开。”

玻璃门立刻碎掉,声响回**,又很快隐没。他们以为会听到脚步声,但无人前来。两人进入文件室,翻找文件存放柜。终于,贾迪找到了人事档案。接着,他们花了很长时间,翻阅了一份又一份员工资料,查看他们略显模糊的头像,找出跟目标人物相像的人物,筛选并分类。

“他认识我。那晚他盯着我看。”贾迪说道。

“大家都认识你,你是名人。”宋柴说道。

贾迪苦笑:“你觉得他出现在锚地是想要取货吗?还是只是去检查?”

“或者他们想要卡莱尔飞艇里的一些货,或者是放弃着陆,然后飞往兰纳卸货的飞艇?可能性太多了,对吧?”

“找到了。”贾迪指向一张档案上的图片,“就是他。”

“是吗?我觉得他的脸更瘦长。”

“我很确定。”

宋柴从贾迪肩膀后扫视着档案,皱起眉头:“品阶很低啊,不是什么大人物,没什么势力。”

贾迪摇头:“不是,他有权力。我记得他看我的神态。我被贬职时,他就在那儿。”他皱眉:“没有具体的住址信息,只写着曼谷。”

文件室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两名守卫站在破碎的玻璃门外,手里拿着上膛的扭簧枪:“不要动。”

贾迪皱眉,将文件放在身后问:“怎么了?有什么事?”

守卫端着枪,跨过玻璃门,扫了一眼文件室,询问道:“你是谁?”

贾迪看向宋柴问道:“你不是说我是名人吗?”

宋柴耸肩道:“不是所有人都看泰拳比赛。”

“但每个人都爱赌博,他们最起码该下注赌我赢的。”

两名守卫走得更近了一些,然后命令贾迪、宋柴跪下,两人照做。守卫走到贾迪身后,伸手要绑住贾迪双手。贾迪一肘挥出,击中一名守卫腹部。接着一个转身,提起膝盖,正中其头部。另一名护卫见状赶忙连发数枪,一连串的扭簧片喷射而出,宋柴躲过,向前一步,挥拳捅向他的喉咙,护卫应声倒地,气管破裂,发出咯咯的声响,手枪也随即落在地上。

贾迪俯下身,一把拽住护卫,拖到自己眼前。“这个人是谁?”贾迪将目标人物的档案放到护卫脸前。护卫睁大眼睛,不住地摇头,挣扎着爬向他的手枪。贾迪一脚踢开,然后踹向他的肋骨。“告诉我这个人是谁!他是你们的人,阿卡拉特的人。”

守卫摇头:“我不说。”

贾迪一脚踢在守护脸上,守卫嘴角流出了血。接着,他俯下身,对着痛苦呻吟的护卫说道:“你要是不说,就会和你的朋友一个下场。”

两个人都看向那位发出咯咯声的护卫,这时已经因气管破裂喘不上气来。“说!”贾迪说道。

“没必要了。”

循声看去,贾迪苦苦追捕的人就站在文件室的门口。

众多守卫一拥而入。贾迪立马给手枪上膛。众守卫立即开枪,数片扭簧刃切进他持枪的胳膊。血液喷涌而出,贾迪弃了枪,转身向窗户边跑去。护卫在大理石地面上飞走,拦截贾迪,却由于地面过于湿滑,倒地一片,手脚缠结在一起。在远处,贾迪听到宋柴的怒吼声。不一会儿,贾迪被逮住,双手被别在身后,然后用藤条紧紧绑住。

“用止血带给他止血。”那人命令道,“我不想让他失血过多而死。”

贾迪低头看去,他持枪的胳膊血流不止。逮住贾迪的那个人拿出止血带,给他扼住血流。他感到头昏眼花,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太希望眼前的敌人死去。护卫们猛地把他拽起。宋柴也被押了过来,他双眼紧闭,牙齿里浸着血,鼻子里的血也一股股涌出来。在宋柴身后的地板上,两个护卫躺在地上。

那人审视着他们两个。贾迪也恶狠狠地盯着他。

“贾迪上尉,你应该在寺庙里当和尚的。”

贾迪费劲地耸了耸肩:“禅房光线昏暗。我想,还是在这里修行吧。”

那人微笑:“我可以安排。”那人朝下属点头,“带他们去楼上。”

护卫将二人拉扯出文件室,推搡着走过长廊,那人跟在后面。一会儿,护卫便把他们带到电梯口,这是一个真正的电梯,楼层按钮一按就会发亮,而且都印着恶魔之嘴。电梯厢壁上印着“拉玛肯”标识,在边缘处,胸脯丰满的泰妇女正在弹奏二弦。电梯门关闭了。

“你叫什么名字?”贾迪问那个人。

那人耸肩:“这不重要。”

“你是阿卡拉特的走卒。”

那人并未作答。

电梯门开了,他们来到大楼的楼顶,是十五层。护卫推着贾迪和宋柴走向楼顶边沿。

“继续往前走,”那人说道,“走到最边上,在那儿等着,不要离开我的视线。”

护卫命令二人往前,然后举枪瞄着他们,看着他们走到楼顶最外沿,才放下枪。二人向下看去,甲烷路灯泛着微弱的亮光。贾迪想着纵身跳下会是什么感觉。

这就是面临死亡的感受,他向下望去,深不见底,街道离他如此遥远,连空气都在等着他。贾迪冲那个人大喊:“你对沙雅做了什么?”

那人微笑:“你是为了沙雅来的?因为我们没及时把她送到你身边?”

贾迪从这话中听到一丝希望,感到一阵激动。难道贾迪判断错了吗?“你可以随便处置我,但请你放了她。”

那人看上去像是踉跄了一下,是因为愧疚吗?贾迪无从而知。他离自己太远。他愧疚就说明沙雅已经死了?“放她走,你怎么处分我都可以。”

那人不发一语。

贾迪想着,有些事他是否不该做。闯进贸易部是鲁莽的,可是沙雅已经走了。这个人没再做承诺,也没有嘲讽自己,说明她已经死了。他自己是不是太傻了?

“她到底还有没有活着?”贾迪问道。

那人微笑:“我猜不知道才是最折磨人的。”

“放她走。”

“贾迪,我并非针对你。如果我当时还有别的选择……”那人耸肩。

她死了。贾迪现在确信了。这一切都是一个大阴谋。他本不该让普拉察说服自己妥协的。他本该立即调集人马,全力出击,然后给贸易部一个真正的教训。贾迪转身看向宋柴:“我连累了你,对不起。”

宋柴耸肩:“你是一头猛虎,这是你的本性。我跟你来之前,就知道这一点。”

“不过,宋柴,如果我们死在这里……”

宋柴微笑:“那你死后转世,就会成为一只柴郡猫。”

贾迪不禁笑出声。这笑声感觉很舒服,如幻影般的声音。他笑个不止,这笑声充盈着他的身体,他仿佛要飘离地面。就连护卫也窃笑起来。贾迪瞥了一眼宋柴,他的嘴咧得更开了,自己便也更爽朗地大笑起来。

二人身后传来了脚步声,然后是有人说话的声音:“如此有喜感的聚会,两个盗贼竟然笑得这么开心。”

听到这声音,贾迪情绪几乎要失控,急促地喘息着:“你可能搞错了,我们在这里工作。”

“我可不这么认为。转过身来。”

贾迪转身,贸易部长就站在自己身前,是活生生的阿卡拉特。在他身边……

贾迪的狂笑像是飞艇尾部喷出的氢燃料,一瞬间便燃烧殆尽。阿卡拉特两侧是黑豹党保镖,王室的精英斗士。这意味着,王宫已经授权贸易部可以随意调动黑豹党。贾迪心灰意冷。环境部官员从未享受如此规格的保护待遇,就连普拉察将军也没有。

看到贾迪如此震惊,阿卡拉特微微一笑。他看着贾迪和宋柴,好像二人就是市场上售卖的罗非鱼,不过贾迪不为所动,眼睛死盯着阿卡拉特身后那个人,这个他都不知道姓名、毫不显眼的人物。这个人……他脑中最后一块拼图终于咔嗒一声找到了属于它的位置:“你不是贸易部的人。”贾迪咕哝道,“你是王室的人。”

那人耸肩。

阿卡拉特开口说话:“你现在可不那么勇猛了,你是贾迪上尉吗?”

“看吧,我说过你很有名。”宋柴打趣道。

贾迪几乎又大笑起来。只是,他洞悉到这一点,给他带来无尽的苦痛:“我被贬职,你是得到了王室的支持?”

阿卡拉特耸肩:“现在是贸易部的天下,泰王国的对外开放政策得到了宋德特·昭彼耶首肯。”

贾迪默默测算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远了:“我很惊讶,像你这样的浑蛋,竟然敢离我这么近。”

阿卡拉特保持着微笑:“我可不想错过。你一直都是一根刺,除掉你可费了我不少钱财。”

“你要亲自把我推下去吗?”贾迪挑衅道,“你敢造孽杀死我吗,浑蛋?”贾迪的眼神扫向阿卡拉特身边的人,“还是让我的死,成为你下属的业力?然后看着他们转世为蟑螂,经历万世后才能摆脱被人碾死的厄运?你让他们冷酷地杀人,然后手上沾满血,而一切就是为了赚钱?”

阿卡拉特的护卫一阵**,神色紧张地看着彼此。阿卡拉特皱起眉头:“你才是投胎做蟑螂的人。”

贾迪露齿而笑:“来吧,展示你的男人气概,把我这个手无寸铁之人推下去。”

阿卡拉特踌躇不决。

“你是纸老虎吗?”贾迪怂恿道,“来吧。攻击我!站在高楼边上,我都眩晕了。”

阿卡拉特审视着他:“太过分了,你这个白衬衫,太过火了。”阿卡拉特大步走向前。

贾迪转身提起膝盖,一脚踢进阿卡拉特的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