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在贾迪心中,对潮州华人是有几分敬仰的。潮州工厂规模庞大,经营良好。他们搬迁至泰王国已有数代人之久,而且对童女皇陛下忠诚。他们和从马来亚移来的华人难民不一样,马来亚华人割断了与家乡的联系,逃难到这里,未免悲惨。若是马来亚华人能有潮州人一半的智慧,他们早就皈依了伊斯兰教,融入泰王国,成为这块大织毯中的一针一线。

和潮州华人不同,马六甲、槟榔屿的华人,还有西海岸的华人,总是自视甚高,认为自己会因原教旨主义的盛行而受牵连。如今,他们却祈求泰王国,希望他们的潮州姊妹向他们施以援手,因为仅仅凭借自己的智慧,再也不足以生存下去。

马来亚华人的愚昧之处,正是潮州华人的智慧所在。潮州人已经与泰国人无异。他们讲泰语,取泰国名字,或许他们内心深处,还留着华人的根,但他们已经是泰国人,而且对泰王国效忠。据于此,贾迪总会认为,潮州人和自己是同族,而不是阿卡拉特之流,更不是阿卡拉特贸易部的爪牙。

因此,贾迪对他们会心存恻隐之心。无论这些穿白色长衫、身着松垮的棉布裤子、拖拉着凉鞋的潮州商人在他面前如何高视阔步,向贾迪抱怨自己的厂子因为超出煤炭使用限额就被关停,还是向贾迪哭诉明明该缴纳的钱一分都没少给,然后指责他无权关闭整个工厂,贾迪都会表露出他的同情。

某个商人甚至咒骂他为“王八蛋”,虽说贾迪明了这个称呼在汉语里含有辱骂之意,令人惊讶,贾迪都对他怀有怜悯之情,对他的情感宣泄表示宽容。华人骨子里就有一种热血,有时候会情绪失控,而这一点,是泰国人不能纵享的权利。

总之,贾迪同情他。

但贾迪绝不会容忍咒骂他的同时,还拿手指在他前胸戳来戳去。因此,现在,贾迪正踩在这位商人的胸膛上,手拿黑色警棍,顶着他的喉咙,教育他白衬衫需要尊重。

那位商人的喉咙处发出咕嘟声,挣扎着要摆脱。贾迪拿警棍碾压他的喉咙,不让他动弹。贾迪看着他:“煤炭限量供应,你该知道的,曼谷就要淹没了。你用的煤炭几个月前就超过供应量了。”

“嘎啊。”

贾迪听到这回应,思忖着,然后摇头:“不行,我觉得,我不能让你继续开厂了。拉玛十二世陛下已颁布法令,童女王陛下也明意支持,所以我们永远不会将这座天使之城弃之不顾,不会任由它被上涨的海水吞没。之前缅甸军入侵,大城府的那些孬种弃城而逃,我们绝对不会。海水可不是入侵的兵士,我们一旦投降,就永远无法将他们击退。”贾迪瞥了一眼冷汗直流的潮州商人,“我们必须人尽其责,我们都要斗争,像烈血暹士村民一样去战斗,不让海水涌向我们的街道,你觉得不是吗?”

“嘎啊。”

“很好。”贾迪露出微笑,“很高兴你能明白。”

这时,某个人进门,然后清了清喉咙。

贾迪抬头,循声看去,压住自己的不悦,说道:“你好?”

清嗓子的是一位士兵,士兵身穿崭新的白衬衫,恭敬地说道:“贾迪先生。”接着,士兵头压低,双手合十,行合十礼,“很抱歉打断您。”说话时,士兵仍保持合十礼的姿势。

“怎么了?”

“普拉察将军要见您。”

“我现在很忙。”贾迪说道,“我们这位朋友终于冷静下来,愿意理性地和我谈谈了。”贾迪看着商人,和善地笑着。

年轻士兵回道:“我要告诉您……将军说……”

“说。”

“将军让我告诉您,让您——对不起——让您这个‘好大喜功的浑蛋’滚回环境部。立刻回去,不得有误。”贾迪听了皱起眉头。“如果您没有扭簧单车,你可以骑我的回去。”

贾迪苦笑:“啊,嗯,那好吧。”他收起踩着商人的脚,然后朝坎雅点头,“中尉?你是不是可以跟我们这位朋友讲讲道理?”

坎雅面露困惑:“出什么岔子了?”

“看来普拉察将军恼羞成怒,少不了要跟我咆哮了。”

“我要不要跟您一起?”坎雅瞥了商人一眼,“明天再教训地上这只蜥蜴也不迟。”

看着坎雅担忧自己的安危,贾迪露齿而笑:“不必担心我。你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要是他把我们流放到南部,让我们以后的日子都去看守黄卡人,我会告诉你的。”

士兵和贾迪走向门口,商人见状,又鼓起勇气:“你今天这样待我,我定会要了你的命,浑蛋!”

坎雅的警棍重重落下,然后传来了商人如狗吠般的惨叫声。贾迪听着,继续向前走去。

工厂外,阳光倾泻而下。方才处理那个商人,已是让他汗流浃背。此刻,太阳炙烤着大地,让人觉得难挨。他待在椰子树树荫下,等着将军的传信人把车子推过来。

一会儿,这位年轻士兵回来,看着贾迪满脸的汗水,露出担忧的神色:“您想要休息一下吗?”

贾迪笑了:“不用担心我,我只是上了年纪。刚才那个浑蛋不好对付,我不再是以前那个斗士了。不过等天气凉爽一些,我就不会这样流汗了。”

“您打过很多胜仗了。”

“有一些吧。”贾迪露齿而笑,“我受训时,天比这热多了。”

“您的中尉可以代您做这些事情。”士兵说道,“您不必再这么辛劳了。”

贾迪伸手抹了一下自己的眼眉,摇头:“那我手下的人会怎么想?他们会觉得我变懒了。”

士兵喘着粗气,说道:“任何人都不会这样认为。永远不会。”

“等你当了上尉,就会更理解我一些。”贾迪纵容地笑着,“当你事事亲力亲为,你的下属才会对你尽忠。让下属们浪费生命给我的曲柄扇上发条,让他们拿棕榈叶给我扇风,让我过得更舒适些,这些事我不会做的,我不是贸易部那些浑蛋。虽然我管着我的下属,但我和他们都是兄弟。以后你做了上尉,答应我,你也要待下属如兄弟。”

士兵眼睛里闪烁着,他再次行合十礼:“是,先生。我不会忘记。谢谢您。”

“乖孩子。”贾迪迈开腿,跨上士兵的单车,“等中尉处理完这里的事情,她会骑双座单车送你回去。”

贾迪骑着单车,淹没在车流里。在这炎热的季节里,没有雨水,路上人并不多,只有少数的疯子或是踌躇满志的人,才会跑到这阳光直射的室外。至于其他人,则都躲在有遮檐的拱门里,又或是有顶棚的小巷子里,这里是售卖蔬菜、炊具还有衣物的集市。

经过帕那空区时,贾迪双手松开手把,向着城市之柱神殿行合十礼,向着曼谷的宗教中心默诵经文,企盼它矗立不倒。当年就在这座神殿里,拉玛十二世陛下首次宣告,泰王国不会离弃曼谷,不会任由上涨的海水将它淹没。这时,神殿里僧侣为曼谷祈福的经文传诵声音传来,给贾迪带来了一丝平和。贾迪再行三次合十礼,经过神殿的其他人也都在行合十礼,那场景像是一条涌动的河流。

一刻钟后,贾迪来到环境部。环境部有数座办公楼,建筑外墙均用红瓷砖铺就,屋顶从繁茂的竹子、柚木和雨树环绕中倾斜而下。环境部外围筑有白色高墙,墙上喷绘着迦楼罗[1]、印度神狮,一起防卫着环境部,只是白墙已为雨水侵蚀,生起了霉菌和青苔,显得有些斑驳。

贾迪曾和几个人一起乘飞艇巡视曼谷,所以曾在空中审视过环境部建筑群。那时,环境部还在侪颜努赤的领导之下,整个环境部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也在那时,瘟疫在全世界肆虐开来,各地庄稼大面积枯死,瘟疫蔓延速度之快,以至于无人知道他们能否度过这次灾难。

侪颜努赤清晰记得瘟疫暴发之初的情形,没有多少人敢声称自己能记得。那时,贾迪还只是一个新兵,他庆幸自己为侪颜努赤效命,不过只是负责文件派送。

侪颜努赤明白这场灾难危及之广,也明了他该采取何等措施——封锁边境、孤立政府的几个部委、清扫普吉府和清迈——他都一一采取了坚决的措施。当北部丛林瘟疫暴发,他下令毁林,大火烧啊烧。侪颜努赤和国王陛下同乘飞艇巡视,贾迪有幸同往。

那时,泰王国只是在做清理工作。农机公司、帕卡公司以及其他外国公司,将抗瘟疫作物种子运至泰王国海岸,要求从中获取高额利润。而泰王国那些深爱母国的基因破解者,早已开工试图破解这些卡路里公司的抗瘟疫产品。缅甸、越南、高棉早已在灾荒中沦陷,而他们则在竭力解决泰人民的温饱。农机公司及同类公司因泰王国侵犯自己的知识产权,而威胁施行种子禁运。但泰王国还是活下来了,冲破一切困难,终归是活下来了。很多国家都在卡路里公司铁骑的践踏下覆灭,但泰王国矗立不倒。

种子禁运!侪颜努赤笑了,禁运正中他下怀。泰王国本欲实行闭关锁国了。

于是,泰王国在边境筑起高墙。这些高墙,不曾在石油危机中筑起,也不曾在内战中、在封堵饥饿难民时筑起。如今,这些高墙却成了抵抗外界攻击泰王国的最后屏障。

迪只是新兵,环境部熙熙攘攘,繁忙似拥挤的蜂巢里的蜜蜂。白衬衫来回奔波于办公室和大街小巷,忙于将各种危险物品贴上“有害”标签。环境部工作之迫切,超过了任何部门。瘟疫的袭击不会等任何人做准备。即使在外围区发现一只基因破解象鼻虫,泰王国的响应时间也只有几个小时。白衬衫第一时间踏上扭簧火车,在乡间穿梭,奔往重灾区。

每经历一些节点,环境部的办事范围都在扩大。瘟疫只是对泰王国存续的最近一次侮辱。此前,海平面上升,白衬衫只得建起大坝和防波堤。之后,因为需要监控电力合同签订,监管污染份额交易,惩戒违反气候法规行为,白衬衫被赋予甲烷气捕捉和生产的行政审批权限。再后来,白衬衫要负责监管鱼体内毒素积累,确保渔业健康发展。渔业是泰王国卡路里供应最后的宝藏,由于法郎卡路里公司采取了内陆式思维,对泰王国渔场的侵袭只是零散性的,反而成了对泰王国的馈赠。时间再往后推移,白衬衫则要负责监控病毒、细菌暴发,保证泰国人民身体健康——H7V9, b型、c型、d型疥病,发绀穗病,咸水贝类感染病,而且感染贝类的病毒变体会轻易地从水域传到内陆,诱发疱锈病暴发。白衬衫的履职从不停歇。

贾迪骑着单车,经过一位售卖香蕉的妇女。他不禁跳下车子,买了一根。这里的香蕉是环境部试验原型的新品种,这些香蕉树生长迅速,可以抵制麦运嫦瞒的虫卵,这些黑色的幼小虫卵能够使香蕉花染病,在本来就恶劣的环境下,香蕉便不会再结果。他一边推着车子,一边剥开香蕉皮,吃了起来,吃相一度贪婪,他多希望,自己能有时间来真正享受一顿饭。他吃完,将香蕉皮扔到雨树树干下。

一切生命都会产生废物,活着本身会产生成本,造成危害,并且带来垃圾处理问题。因此,环境部总是处在所有生命活动的中心。普通大众产生的废物,他们都要去调减、引导、监管,他们中有些人目光短浅、贪得无厌,为了谋取短期利润,甚至不惜以他人生命为代价。

环境部的标志是一只“龟眼”,取目光长远之意。他们懂得,任何廉价取得或是快速得来的事物,都带有潜在的风险。如果有人称环境部为“王八部”,甚至,那些要无限量生产扭簧踏板车的潮州华人,因遭受白衬衫的阻挠,而称环境部为“王八蛋”,那就这样吧。如果那些法郎嘲讽环境部行动像乌龟一样滞缓,那就这样吧。泰王国倚靠环境部而得以苟延残喘,而贾迪,对待泰王国往昔的尊荣,怀有敬畏。

现在,贾迪在环境部大门口,停下车子,跨下身来。一个男人对他怒目而视,一位妇女则转身离开。即使在他自己的环境部,他努力保护的人,却拂袖而去,也或许就只是在这里,人们才会如此吧。

贾迪苦笑,推着车子,穿过大门的警卫。

环境部大院里,仍是人来人往,与他初入伍时却已是大不同。墙壁上开始生霉,大楼上爬满了藤蔓,墙壁似乎不堪重压而开裂。一株古老的菩提树斜倚在一处墙上,它正在腐烂,申述着环境部的失败。这株菩提树已斜倒十年之久,腐烂着,其他植物也早已枯死,所以与周遭的环境也很调和。环境部整个透露着残败的气息,似乎是丛林——这大自然的雕刻作品——在抢夺曾属于它的地盘。如果人们不清理掉环境部院子道路上的藤蔓,他们都会因染病而永远消失。在以前那个时代,人民视环境部为英雄,见到环境部官员就会三次单膝跪地,像膜拜僧侣一般崇敬他们。单单他们的白色制服就能唤起人们的尊崇和敬爱,那是一个不同的年代。如今,贾迪看着这些平民百姓,他们一看见自己经过,就会疾步走开,躲得远远的。

贾迪现在充当的角色就是一个恶霸,他心酸地这样想着。他就是一个徜徉在水牛间的暴徒,想慈善待人,却一次又一次地扬起手中的长鞭,用恐惧支配他们。环境部上下都实行高压策略,至少,对那些清楚泰王国所面临威胁的官员,那些认为地面上喷绘着的白色警戒线应该继续起作用的官员而言,高压政策势在必行。

我是一个恶霸。

贾迪长叹一口气,然后把车子推到行政楼前。办公楼如今急需粉刷,而财政预算却一年比一年少,因而只能作罢。贾迪看了一眼大楼,想着环境部是由于过度扩张,还是因为取得了盛极一时的成功而面临危机。泰国人民已经丧失了对外部世界的恐惧。环境部预算在紧缩,而贸易部预算却在增加。

贾迪在办公室外找到一个座位坐下。白衬衫官员走过,对他视而不见,动作却又小心翼翼。自己在普拉察将军办公室外等待这件事,就该给他带来满足感,因为带官衔的召见贾迪并不是常事。他此前做过一件正确的事,就那一次。这时,一名男性走近,犹犹豫豫,然后向他行合十礼。

“贾迪先生?”

见贾迪点头,这位年轻人笑了,他头发剃得很短,眉毛颜色也很淡——他刚从寺庙还俗回来。

“先生,刚才就盼着是您来着。”年轻人犹豫了一下,然后递给贾迪一张小卡片。卡片的图画是古老的素可泰风格,描绘的是一位年轻拳手,他脸上流着血,正把对手打倒在擂台上。画中人的面貌并非写实,但贾迪看到这张照片,还是忍不住微笑。

“你从哪里弄的?”

“我在现场看了那场擂台赛。在那个乡村。当时我才这么高——”年轻人张手在自己的腰处比画着,“也就到我的腰这么高,有可能还要矮。”年轻人毫无意识地大笑,“我受到您的鼓舞,才想成为一名战士。当时,迪萨卡把你击倒在地,您满脸是血,我以为您要不行了。我觉得您的体格比他小多了,他的肌肉……”年轻人声音渐渐小了下来。

“我记得,那一场打得不错。”

年轻人露齿而笑:“是的,先生。我当时想着,以后我也要成为一名斗士。”

“看看你现在挺拔的样子!”

男孩摸了摸自己的短发:“啊,嗯。当战士比我想得要难。我以前觉得……可是……”他顿了顿,“您能在上面签个字吗?在这张卡片上?麻烦您了。我想把卡片给我父亲,他很欣赏您打的那些擂台赛。”

贾迪微笑,然后叹气:“在所有的拳击对手中,迪萨卡不是最聪明的一位,不过他很强壮,我很希望每次比赛都和那次一样利落。”

“贾迪上尉。”一个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交谈,“要是您和您的仰慕者已经交流完了……”

年轻人再次向贾迪行合十礼,然后跑走了。贾迪看着年轻人小跑离开,想着或许新一代人中,并不是每个人都是无能之辈。或许……贾迪转过头,面向将军:“他只是个孩子。”

普拉察凝视着贾迪。贾迪露齿而笑:“我拳击打得好,您也不能怪我。那几年也是环境部赞助我打拳的。我觉得那些年我给你赚了不少钱,而且,很多人也是慕我的名来投奔您的,将军先生,长官。”

“别在这儿喊我‘将军’,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别跟我客套。进来。”

“是,长官。”

普拉察苦笑,摆手势示意贾迪进门:“进来吧。”

普拉察关上门,然后在他宽大的红木桌子前坐下。头顶上,一台曲柄风扇漫不经心地抽打着空气。房间很宽敞,百叶窗是拉开着的,光可以打进来,却可以避免绝大部分阳光直射。顺着百叶窗的窗隙看去,就是环境部破败的地面。在大楼外面的一堵墙上,喷绘着各种油画和照片,有一张是普拉察和环境部干部毕业班合影,还有一张是侪颜努赤,当代环境部的创始人。还有一张是童女皇,坐在皇位上,看上去如坐针毡。在这面墙的角落里,有一张是僧侣神殿,里面摆放着焚香和万寿菊,用来供奉佛陀、帕·皮卡奈特与帕·色武布。

贾迪情不自禁地向神殿行合十礼,然后才察觉自己正坐在藤椅上,面对着普拉察:“你从哪里弄来的那张班级合影?”

“嗯?”普拉察回过头,“啊,我们那时候还很年轻,对吧?我从母亲的一些物品里看到的。这些年她都收藏着,放在衣柜里。谁会想到这位老太太感情如此丰富呢?”

“能看到她的这一面是件好事。”

“锚地的事情,你过火了。”

贾迪看向普拉察。小报散乱地堆在桌上,在曲柄扇的吹拂下沙沙作响——《泰国晨报》《一针见血》,还有《经理报》。很多报纸的封面都是贾迪:“这些报纸的报道可不是这么说的。”

普拉察愤怒地看着贾迪,然后把这些报纸都丢进堆肥桶。“报纸宣扬英雄,这样才能有销量。不要相信什么把你捧成‘打法郎之虎’之类的。法郎对于我们的未来至关重要。”

贾迪看向大楼外墙上导师侪颜努赤的图片,就喷绘在童女皇的图片之下:“我想他不会同意你的观点。”

“时代变了,我的老朋友,人们都想要你的脑袋。”

“你会摘掉给他们吗?”

普拉察叹气:“贾迪,我们已经认识多年,我很清楚,你是个战士。我也知道你有一腔热血。”见贾迪要争辩,普拉察抬起一只手,“对,你也有一颗仁慈之心,就和你的名字一样[2]。可是,你太鲁莽,一点儿也不冷静。你以制造冲突为乐。”普拉察咬紧嘴唇,“如果我指挥你,你会反抗,如果我惩治你,你还会反抗。”

“很多人受到了冒犯,不仅仅是那些愚蠢的法郎。空运货物的不仅仅是法郎,我们的利益涉及很广——泰王国的利益。”

贾迪审视着将军的桌子:“原来环境部检查货物,只是为他人之便,我之前都不知道这个。”

“我在和你谈道理,我手上的‘老虎’够多了。疱锈病、象鼻虫、煤战、贸易部渗透、黄卡人、温室气体排放限额、发绀穗病……而你现在还要给我添乱。”

贾迪抬头问:“是谁?”

“什么意思?”

“我惹怒了谁,让你吓得要尿裤子,都来让我停止战斗了?贸易部,对不对?贸易部的人抓住你的卵蛋了?”

普拉察一阵沉默:“我不知道是谁,不知道也是好事。你都不知道在跟谁作战,当然不能去打。”普拉察把一张卡片从桌上滑到贾迪面前,“今天传过来的,就在门缝底下发现的。”普拉察的眼睛锁住贾迪的目光,使他不能再看向其他地方,“就在办公室,在环境部的大楼里。你懂吗?有人渗透到环境部了。”

贾迪将卡片翻转过来。

尼沃特和苏拉特这两个孩子品性都不错,今年一个四岁,一个六岁,年纪轻轻的便已经是斗士。有一次,尼沃特回到家,鼻子上挂着彩,却目光炯炯地跟贾迪说道,他光荣地打了一架,虽然被狠揍了一顿,但他要继续训练,等着下次拿下那个浑蛋。

沙雅看到孩子如此好斗,感到十分绝望,她怪罪贾迪总是给孩子灌输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苏拉特整日跟在尼沃特屁股后面,怂恿他,说没人是他的对手,他就是老虎,是强者中的强者,说他会统治曼谷,然后为他们所有人带来荣耀。苏拉特自称是训练师,总是嘱咐尼沃特下次出手要更凶狠些。而尼沃特则不怕打架,他什么也不怕,因为他才四岁。

见到这种情形,贾迪就会痛心不已。他打过泰拳,那次站在泰拳擂台上,他胆怯过一次。而在他的日常工作中,他多次感受到恐惧。恐惧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也是环境部挥之不去的阴霾。除了惊恐,还有什么力量能让泰王国封锁边境、焚毁城镇?还有什么势力能让泰王国屠杀五十万只鸡,然后大片地填埋在干净的土地下面,再撒上一层层碱粉呢?当吞武里病毒暴发,他和部下只佩戴了简陋、不起任何保护作用的米纸面罩,把死鸡铲进巨大的坟冢,恐惧就像鬼魂一样萦绕心头。吞武里病毒已经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传播到曼谷了吗?感染还会继续蔓延吗?传播速度会加快吗?他们最终会因此丧命吗?任务结束,他和下属被隔离三十天——他们只能与恐惧为伴,等待着死亡的噩耗。贾迪所在的环境部,应对不了所有的威胁,这让他时刻都处在惊惧之中。

贾迪畏惧的自然不是战斗,也不是死亡,而是等待,是不确定的东西。令贾迪焦心的是,尼沃特对伺机而来的威胁一无所知,而这些威胁已经在吞噬着他们。很多事情,现在只能静观。贾迪崇尚行动,他在拳击场上搏斗,戴着他的幸运符,这个符是受到阿加恩·诺帕顿庇佑的,他在白寺求的;在北碧府,贾迪拿着他的黑色警棍,阔步冲进人群,单枪匹马地镇压暴乱。

然而,真正的斗争是潜伏在暗处的战争:那年,他的父母感染了疥病,咳出了肺叶,然后粘连在了牙齿上;那年,他姐姐和小姨子感染了发绀穗病毒,双手肿胀、开裂,像是花椰菜。后来,环境部从中国盗取基因图谱,然后研制出抗病毒药物,但是并不能根治。泰王国每日向佛陀祷告,不断练习着“勿牵挂”之道。他期盼两个姐姐能够获得重生,不会再像现世一样,手指肿成木棍,在关节处断掉了。他们向佛陀祈祷,等待着。

尼沃特根本不理解恐惧,这才是贾迪的焦心之处,而这也是苏拉特训练他的效果。令贾迪更痛心的是,他却不能妄加干涉,只能咒骂自己。为什么他非得毁掉孩子们战无不胜的幻想呢?非得这么做的为什么是他呢?他憎恨这个角色。

贾迪并没有打破孩子的幻想,相反,他和孩子们扭打在一起,高呼着:“哈,你们是曼谷虎之子!你们非常勇猛!比我厉害多了!”孩子们兴奋地大笑,再次朝他发起进攻。贾迪总是故意输给两个孩子,并向他们演示他从泰拳场上学到的拳击技巧,那些街头斗士必须习得的技巧。街头格斗没有固定规则,冠军也要学会这些技巧。他教他们如何格斗,因为他只懂打斗。至于另一件事——等待未知世界,无论如何,他都无法让他们做到未雨绸缪。

当贾迪翻过普拉察递给自己的卡片时,他心里就在念着这些。他的心绷得紧紧的,那感觉就像是一块巨石砸进自己的身体,坠着自己的五脏,掉落到一口大井,只留下自己的一具外壳。

沙雅。

沙雅蜷缩在墙边,眼睛被蒙住,手被绑在身后,脚踝处也被捆住,瘫在身前。后墙上写着“致敬环境部”,这几个字字迹潦草、呈棕红,那必定是用鲜血写成的。沙雅的脸颊处有淤伤。她穿着的是那条蓝色长裙,她就是穿着这条长裙,为贾迪做了咖喱配青菜浇头的早餐,然后笑脸送他出门。

贾迪怔怔地注视着这张照片。

贾迪的儿子都是斗士,但他们却不懂这种斗争,就连他自己都不晓得该如何打这场仗。一个不露容貌的敌人,伸出魔爪,抚着贾迪的下巴,扼住了他的咽喉,低语道:“我可以伤害你。”他都没有露脸,甚至都没有声明自己是敌人。

起初,贾迪说不出话来,最后才勉强地问道:“她还活着吗?”

普拉察叹了口气说:“还不知道。”

“谁干的?”

“我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

“如果我们知道,早就把她安然无恙地救出来了!”普拉察愤愤地揉搓着脸,然后瞪着贾迪,“我们多次收到投诉你的信,各个地方的都来投诉你,可我们根本搞不清投诉方是谁!这次绑架可能是任何人。”

一阵新的恐惧袭来。“我的几个儿子呢?”他一跃而起,“我必须——”

“坐下!”普拉察猛地越过桌子,攫住他,“我们已经派人去你孩子的学校了,派的是你的人,是你忠实的部下,也是我们唯一能信任的人。他们都安全无恙,正被送来环境部。你必须冷静下来,考虑一下你的处境。我们不想任何人做出草率的决定。我们都希望沙雅活着回来,平安无事。如果事情搞大,有人就会难看,那么送过来的,就只能是沙雅一片一片的血肉了。”

贾迪注视着躺在桌上的照片,然后站起身来,不停地在屋里踱来踱去:“一定是贸易部的人。”贾迪回想起在锚地的那晚,他和他的白衬衫下属在锚地查货,有个人一直在老远处盯着他们,他看起来泰然自若,还一脸鄙夷的样子。吐出一片蒌叶[3],仿佛是在吐血,后来溜进了漆黑的夜色。

“是贸易部无疑。”

“也可能是法郎,或者是粪肥王——他不喜欢你,因为你老不休战。也有可能是其他黑帮老大,你打击走私,让他们损失钱财。”

“他们绝不会这么卑鄙。一定是贸易部。那晚有个人——”

“别说了!”普拉察猛地一拍桌子,“每个人都可能干这么卑鄙的事!你这么快就给自己招了这么多敌人。一个职位跟我差不多的昭批耶都在皇室抱怨你。任何人都有嫌疑。”

“你在怪我?”

普拉察叹道:“这时候怪谁都没有任何意义。已经这样了,你已经树敌了,而你得到了我的首肯。”普拉察双手捂着头,“我们需要你发布公开道歉声明,说些能安抚他们的话。”

“不可能的。”

“不说?”普拉察苦笑道,“收起你那愚蠢的骄傲吧。”他用手指了指照片上的沙雅,“你觉得他们接下来会干什么?自从上次扩张时代以来,我们还没见过这样的浑蛋。为了钱,为了财富,他们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代价。”普拉察苦笑,“现在,我们依然有希望把沙雅救回来,你要是继续这样肆意妄为,”他摇摇头,“他们铁定会杀了她。他们是畜生。”

“你要为锚地的事公开道歉,我还要降你的职。你会被调到别的地方去,有可能是去南部,去审核黄卡发放,管理那边的拘留营。”普拉察嘘了口气,又端详起那张照片来,“我们谨慎行事,而且够幸运,那么,兴许沙雅就能回到你身边。”

“别这么看着我,贾迪。倘若你还在泰拳场,我一定会把所有钱都押在你身上。可这次的斗争不一样。”普拉察身子往前靠了靠,几乎恳求地说道,“求你了,照我说的做。你处在风口浪尖,低头吧。”

[1]迦楼罗是古印度神话传说中记载的一种巨型神鸟,在印度教中是三大主神之一的毗湿奴的坐骑。

[2]贾迪英文名为Jaidee, Jai意为“心”。

[3]东南亚人爱嚼槟榔,他们吃槟榔的方式是用抹上蛎灰的蒌叶,把切成小块的槟榔果,外加许多的香料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