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第三部 狂怒风暴Furious Storm

从不完美中发现完美,便是爱这世界的方式。

——斯拉沃热·齐泽克

《作为意识形态的批判生态主义》

15

雨在傍晚时分落下,似乎再也不打算停止。

亮黄色的警戒线在风中颤抖,发出瑟瑟声响,路灯洒下圆锥形的光,温暖昏黄,夹杂着密集如鱼群游过的倾斜雨滴。岗哨换班,敬礼,黑色橡胶雨衣垂落水珠,湿湿地淌入雨靴,在脚底聚成浅浅水洼。新到岗的警卫打了个哆嗦,呼出一口白气,又迅速消散在风里,这是盛夏的硅屿,此刻却阴冷如牢。

警戒线的那端依然一片死寂,偶有几声富有节奏感的犬吠在暮色中互相应和,勾勒出遥远空旷的空间感。工棚区像一片乱葬岗,黑色棚屋如尸体般被潦草填埋,毫无章法,只是从眼耳口鼻般的门窗缝隙中透射出幽暗的光,似乎在作垂死挣扎,无声呐喊,这尚存的一息随着风雨抖动飘摇,仿佛随时都会耗尽。

“听说明天的淡水食品供应就会减半,”李文透过薄光,望向窗外黑凉的夜,雨水不停敲击着廉价波纹铁皮搭成的屋顶,发出炒豆般的碎响,“他们快憋不住了。”

“我们会比他们快一步。”小米淡淡回答,将一管红色**推入肘间的自动注射器。在接下来的十二小时内,它将向静脉匀速注入高能果糖组合剂,以保证她代谢率过高的大脑能够从中获得足够的ATP,维持正常运转,代价则是呼吸急促、体温上升、情绪不稳。类似于人类坠入爱河的感觉。

这是她手头仅剩的最后一管。

“所有人都准备好了。”李文听着屋里的芯片狗低狺了两声,他破解了芯片狗的控制模件,并在小米的帮助下把它们改造成通信工具,必要时,也可以是杀人武器。

“观潮滩的神灵充好电了吗?”

“已经在棚架里待命。我还是不明白,你是怎么破解无线通信协议的?”

“就跟你用钥匙开锁一个道理。”

这正是让李文备感不安之处。他能理解其中原理,却无法参透实现的路径。小米已经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单纯而无知的垃圾女孩了,或许她从来就不是,面前的小米,如同一位训练有素久经沙场的老兵,心思深不可测,无法猜度。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李文满脸忧虑地看着小米戴上增强现实眼镜,并打开耳边一副小巧的附属装置。蓝色荧光亮起,“人的运气总有用完的一天。”

小米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当她还是小米0的时候,文哥经常向她展示自己的能耐。利用一套改制过的无线传输装置和破解软件,李文可以绕过限速防火墙,短暂地将增强现实眼镜接入高速网络,享受自由观看世界的快感。这套成本低廉的玩意儿在硅屿黑市里被炒到高价,即便如此,也并不是每个买家都有胆量使用它。

你要非常、非常小心。文哥这样告诫小米。不要登录,不要评论,不要留下任何痕迹。一旦红灯亮起必须马上切断网络。那意味着警戒蜘蛛已经察觉到蛛丝的异常颤动,将会以疾速循迹而来。它一旦锁定猎物,你就再也逃不掉了,蜘蛛会用毒牙刺穿你的身体,注入麻痹神经、融化肌肉的毒素,再慢慢将你撕开、嚼碎,消化成**。

违反限速令,这是一项重罪。甚至不会有人觉察到你的消失。

而现在,这个女孩试图带着一群人一起冲破低速墙,这就像从摩天楼上抱团往下跳,而你只背着一顶降落伞。

蓝紫荧光笼罩小米的脸庞,她的柔和轮廓像是飘浮于太空中,显得神秘而完美。

李文近乎痴迷地看着她,又恼怒地清醒过来,这种虚幻的崇拜感不过是人工植入的小把戏,并借助视觉病毒感染每一个垃圾人,他明白自己将为这场疯狂游戏付出代价。他回忆起从前小米经常一边享用数码蘑菇,一边接入高速网络,神情迷离恍惚,就好像浏览信息的行为只不过是大脑对于幻觉的代偿作用,以预防彻底坠入主体意识崩溃的深渊。

或许那并不是小米,而是她潜意识中的另一重人格在利用这具肉体进行学习?

李文忽然一个激灵,如有蚂蚁列队行走于他的脖颈,再慢慢攀上后脑勺。他悄悄打开眼镜的图像识别功能,如同青蛙静候飞虫,期待着那张一闪而过的陌生笑脸。

如此完美精致、令人窒息的容颜,如一袭光的薄纱,交叠在小米脸上,随即融化。

抓住了。

搜索结果返回到李文视野中,带来更多疑团。海蒂·拉玛,好莱坞巨星,在二战中发明了跳频保密通信技术,成为日后CDMA无线数字通信系统的基础,曾被誉为“全世界最美丽最高智商的女人”。

他终于想起来那款叫作“HEMK Ekstase”的陌生毒品,HEMK是海蒂·拉玛的原名首字母缩写,Ekstase是一部拍摄于1933年的捷克电影,当时还是少女的海蒂在其中奉献了大量的**镜头。

可这个死了几十年的天才美女为什么会出现在小米的脑子里?

“给我来点音乐。”

被李文赋予虚拟人格的少女斜躺在靠椅上,姿势宛如马奈笔下的奥林匹亚,她不动声色地说。李文终于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心甘情愿地铤而走险,像条被重新编程的芯片狗。那种状态下的小米,竟像极了一个能够穿越不同层面世界的赛博女神。

“要带劲儿的。”

斯科特的高大身影立在铁门前,宽阔黑伞挡住了摄像头的角度,黑色雨水不停滚落,由伞沿跌入混沌中。射灯亮起,冒着丝丝热气,从不同角度聚拢在伞面形成高亮光斑,某个隐秘的发声装置传出生硬呵斥,那是斯科特并不熟悉的语言。他微微挪开雨伞,让自己苍白的异族面孔暴露在射灯光束中,雨水打湿他的皮鞋。

铁门发出痛苦嘶叫,向两侧缓慢滑开,门内芯片狗开始狂吠。

斯科特侧身进入,回忆起在下陇村与这凶猛造物初遇的那个下午。

那张在资料中出现过多次的熟悉面孔,正笑意盈盈地候在大宅门前,身旁几名肌肉发达、神情暴戾的年轻人扫视四周。

“布兰道先生,这场台风居然把您这贵客吹来了,失敬失敬,怎么不见您的助理啊?”罗锦城握着斯科特的手,示意边上人接过湿漉漉的雨伞,把客人迎入会客厅。

“我知道罗先生懂英语,见过世面,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两人入座后,罗锦城挥手退下身边喽啰,便自顾自在八仙茶几上忙活开来。点火,煮水,捅茶,装茶,烫杯,热罐,高冲,低斟,盖沫,淋顶,一套烦琐得近乎艺术的工序之后,斯科特目瞪口呆地看着罗锦城用初沏之茶浇冲三个核桃大小的紫砂茶杯,又复倒掉,一股醇厚冲淡的茶香氤氲而起,撩人心脾。

然后,他再次将刚开未开的鱼目水冲入茶罐中,巡回穿梭于围合成“品”字形的茶杯间,直至每杯均斟至七分满,再将罐中余津一点一抬头地依次滴入三杯中。罗锦城终于将斟毕的茶,双手奉到斯科特座前。

“来,布兰道先生,试试我们上好的凤凰白叶单枞茶。”罗锦城神情泰然,仿佛刚耍完一套太极,浑身舒爽。

“工夫茶果然名不虚传。”斯科特端着精巧茶杯,杯中茶汤金黄透亮,异香扑鼻,除了茶味之外,他似乎还闻到了桂花、茉莉与蜂蜜的气息。

“此茶生长于千米之上的凤凰县乌岽峰顶,常年云雾缭绕,汲取天地精华。所谓‘单枞’,意指每一株茶树都有不同香气,需要区别对待,精心加工。”

斯科特赞叹不已,抿一小口,再抿一小口,花香与清醇茶味在他口腔中翻滚旋转,入喉后竟在舌尖泛起一丝甘甜回味,这是机械化加工流水线上所无法生产的微妙味觉。罗锦城示意他可以再喝一杯。

“硅屿人食茶,不管是两人,还是四人,都会准备三个杯子,永远是先人后己、以客为上。做生意也是一样。”罗锦城端起剩下的杯子,双目微闭,细细品味。

“用我们的话说,叫双赢。”斯科特若有所悟。

“不知布兰道先生今天光临敝舍,有何指教?”

“一笔双赢的好生意。”

“噢?”罗锦城睁开眼,望向门外的风雨,“那我就老丑呾[1]白话,直话直说了。你想要的是那个垃圾女孩吧。”

斯科特默不作声,这只老狐狸比他预想的还要机警。

“虽然她只是个垃圾人,可也是我罗家的垃圾人。就像那乌岽峰顶上的茶树,天资虽好,可怎么采,怎么发酵,怎么揉捻、烘培,都会决定最后的品相价钱。我要对年轻人负责任啊。”

斯科特几乎要哑然失笑,这个无恶不作的魔头此刻竟然大谈责任感,仿佛之前小米经受的所有苦难都与他无关。他总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中国人,可现实却一再突破他的想象阈值。这个民族就像经典的太极图案,能将最极端的特质融为一体,互为张目。

“就凭惠睿的实力,还怕给不了最好的价钱?”

“那你打算给我什么样的价钱?”老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

“你该知道,下周项目才正式签约,在这之前,一切皆有可能。”斯科特放下茶杯,露出职业笑容。

“我以为蛋糕都在谈判桌上分好了。”

“你能吃到更大的一块。”

“多大?”

“如果让我顺利把人带走,你可以比原协议多拿3%的股份。”

“我不信哪一家会把到嘴的肥肉吐出来。”

“惠睿可以。”

罗锦城陷入思索,许久,他平静地看着斯科特,说:“那个女孩有这么值钱?如果我选择把她留下呢?”

“那将会升级成一场没人愿意看到的政治事件。并且,最终,我还是会把她带走。”斯科特的语气变得冰冷坚硬。

对于罗锦城来说,小米是所有霉运的起点,却远远不是终点。他亲眼目睹少女邪灵附体般的大能,尽管她唤醒了自己的儿子,却有意无意地留下一个嘲讽般的后遗症。他知道,这个垃圾女孩并非暴力、金钱或权力所能掌控,更远在自己智力所能理解的边界之外。对于斯科特提出的条件,他毫无异议,只是习惯性的好奇迫使他去试探对方的底线。

“我会考虑的。”罗锦城又斟满三杯茶,恭请斯科特自行取饮。

“明天等你答复。”斯科特举杯一饮而尽。

一喽啰慌忙奔入会客厅,向罗锦城递上手机。罗锦城只看了一眼,便站起身来,说突然有急务缠身,招呼不周,请多见谅。

斯科特知趣地离席道别,刚走出两步,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折回,从兜中掏出一部手机放在八仙桌上。

“请转告那位兄弟,我对他的脸很抱歉。”他诚恳地笑了笑,转身在护送下走出门厅,撑开伞,步入瓢泼大雨中。

罗锦城望着斯科特远去的背影,脸不自然地**两下,将手机贴近耳朵,扩音组件中传出硬虎变调的声线。

“罗老板,慢箭有反应。”

陈开宗的雨衣被狂风掀起,向后拖拽,仿佛展开巨大蝠翼,在暗淡街灯下边缘闪烁不定。

雨滴变得愈加密集,在风的加速下如子弹射中暴露脸庞,冰冷灼痛。他的右眼由于预置增益作用,亮度超过了正常肉眼,两眼不均衡的视野相互交叠,欺骗大脑达成妥协。只有当雨水溅入一侧眼睛时,世界会不自然地突然暗下或亮起。他后悔自己没有戴上护目镜,可是垃圾人不会拥有那样新款的眼镜。

他趔趄走近岗哨,警卫伸手阻止他继续前进,陈开宗举起电子卡,靠近警卫手中机器,一声脆响,警卫狐疑地比对照片,他湿透的发绺贴在额前,故作镇定拨开,露出光洁脸孔。警卫挥挥手示意放行,陈开宗长出一口气,他知道若是自己反向而行,定然没有这么轻易蒙混过关,进入镇区。

夜风刺骨,毫不留情地穿透雨衣带走热量。陈开宗在泥泞小道上艰难行走,雨水积聚成深浅不一的洼地,如不规则的镜面折射微弱光亮,指引他的方向。他忆起模糊的童年往事,台风袭击硅屿有如家常便饭,镇区地势导致内涝严重,于是年幼的陈开宗便会坐在木桶中,以手为桨,在浑浊肮脏的黄泥水中与邻家小孩打一天水仗。这或许是他关于硅屿所剩无几的快乐记忆。

就像一个节日,台风每年都来,甚至慷慨得不止一次。农民们渐渐放弃了与天地斗,荒废了田地,改行从商、从渔、从垃圾回收。人们说这是进步,陈开宗表示怀疑。

陈开宗借着远处的亮光摸进工棚区,这里有数百间外观同样粗糙简陋的棚屋,他不知该从何下手。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像从前一样,从门口走进去,直截了当地找小米,可现在是特殊时期,那些煽风点火的传单撒遍硅屿的大街小巷,如果轻率地暴露自己的硅屿人身份,下场恐怕不会太妙。

小米当下的态度又是另一个不确定因素。

他要找到小米,说服她跟着自己离开硅屿,飞越数千公里宽的太平洋,然后让一群美国专家打开脑壳,排除里面的定时炸弹。这听起来比本地的传说更加离奇。她会相信他吗?

更大的问题是,她还需要陈开宗的拯救吗?

或许因为大雨的缘故,所有的芯片狗都被关进屋里,雨水和风也让它们的嗅觉失灵。陈开宗庆幸自己不用像老板斯科特一样徒手制伏恶犬,他蹑手蹑脚地靠近一间棚屋,从窗口边缘探头窥视。

一名陌生垃圾男子半**躺在**,头上的增强现实眼镜闪烁着蓝光。

陈开宗俯下身,像条搁浅的鲸鱼般笨拙地挪向下一间棚屋。这回是两个女子,身上佩满由废旧电子零件拼嵌成的繁复饰品,正随着增强现实眼镜同步闪光。他再次离开,在接下来的数间棚屋中目睹类似情形,陈开宗开始意识到这并非出于偶然。

他找到由两间紧挨棚屋中间穿过的狭长缝隙,雨水浸泡着垃圾发出令人窒息的霉臭味,墙壁是铁锈混合苔藓的颜色,胡乱涂鸦着抽象的男女**图案,一切都变得黏湿污秽。陈开宗强忍呼吸,小心翼翼地从两扇几乎无法同时开启的窗户下沿探出脑袋,如他所料,两间棚屋中都躺着佩戴增强现实眼镜的垃圾人,甚至,连蓝色闪光的节奏都如此同步,仿佛是一场无声静止的音乐会。

陈开宗没法不去回想小米过油火时的诡异情形。

不仅是光,那些人脸上的表情似乎也高度同步,时而紧张,时而惊叹,时而微笑,像有无数根隐形的丝线由某只大手指尖散开,伸入这污秽之地上的每一间棚屋,牵动着每一个垃圾人的表情肌。在陈开宗的经验中,只有高度移情的原教旨主义宗教仪式才能达到如此效果。仿佛一股湿冷之气吹入他的脖颈,陈开宗忽然间整个后背像过了电般,所有的汗毛齐根竖起。

“谁?”他分明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叱问。

他转过身正想解释,但脚底湿滑,陈开宗连滚带爬地跌入一洼泥水中,土腥味灌满他的口鼻,浑身湿透。陈开宗恶心地呛了几下,吐出嘴里的泥沙,还没等他站起身,一阵寒意已经逼近喉咙。

那是一把鱼骨状的利刃,在风雨中发出磷光,而刀的鞘部,竟没入那条小臂的大理石状肌肉中。持刀人背着光,面部一片黑暗,只听见雨点敲打在身上发出的脆响。

“你不属于这里。”那竟是一把女人的声音,“你必须死。”

16

一张割裂时空的网。罗锦城盯着会客厅墙上的投影,若有所思。

这是硬虎通过专线光纤传来的实时图像。

尽管实时动态图像经稀疏矩阵及傅立叶变换后,大大压缩了传送数据量,但在低速限制下仍然显得迟滞、跳跃、断裂。黑暗底色上,如银河般遍洒恒河沙数的光点,在三维坐标系中铺排成不规则拓扑面,如一张由亿万宝珠结成的因陀罗网,描摹出空间的起伏、扭曲与褶皱。每个光点都闪烁着不同颜色亮度的光,代表数据类型及流速,但单凭肉眼无法辨别差异,除非将尺度拉大到一定范围。

光打在罗锦城身上,如幽灵般在银河边缘剪出黑影,仿佛这实相世界中缺失的一块。

硬虎的低沉嗓音从扩音器传出,滔滔不绝地解释着所发生的一切,丝毫不顾及听众对于专业名词的艰难理解。

“我什么也看不见……”罗锦城喃喃地说。

银河中被截出一小块方形区域,迅速膨胀、扩大,观看者恍如置身于宇宙飞船,高速驶入陌生星系。那数百个光点如恒星燃烧,环绕着不断跳跃的密集数据。其中的几颗被高亮强调,剩余星体暗下模糊。

“慢箭系统感应到一些不寻常的动态。看这几个点,它们突然变得活跃,但并没有触及警戒线。”

“能找出它们的具体位置吗?”罗锦城大手一挥。

“这张网是按IPv6地址虚拟出方位与距离感,尽管会有跳转或掩藏,不过我们可以追踪到它在物理世界中的相应位置。不过,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

画面再次缩小,回到璀璨银河。数百个散落其中的光点同时高亮闪烁,排布位置寻不出丝毫规律。

“就好像夜空中彼此相隔数百万光年的数百颗恒星,同时爆发超级耀斑,它们发出的光和能量穿越宇宙,到达同一个观测点,所经过的时间差距之大,有如微秒与世纪之别。这是一种极其高明的跳频伪装技术,我不认为垃圾人的设备能够做到。”

美国佬在搞鬼。罗锦城的脑子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还有别的办法吗?”

“硬虎呾有,那就是硬虎(一定)有。”硬虎说了个冷笑话,声音暴露出兴奋难耐,“在我的系统里,每一个数据节点都会实时反映其他所有节点参数的变化,这也是能够克服限速的关键。我已经过滤出以同样节奏律动的数百个节点,这其中一定有一个是中心节点,但我还需要更多的数据。给我点时间。”

罗锦城转过身来,面孔隐没在浩瀚的数据银河中,看不清表情。他走到八仙桌旁,拿起斯科特留下的手机,瞄了一眼时间。

“你还有20分钟。”

“20分钟?”

斯科特坐在车里,听后座的新煜同声传译由手机内置窃听器传回的讯号。

“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新煜揉揉发烫的耳朵,对自己荒腔走板的翻译信心不足,“实在抱歉。”

“没关系。”斯科特开动雨刷器,在前窗的水帘中刷出一片扇形区域,罗家大宅便在不远处,像一座阴森的堡垒矗立在风雨中,“你不介意再等等吧。”

“我比较介意你现在让我出去。”新煜露齿一笑,“老实说,自从修了跨海大桥之后,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么猛的台风了。听老辈人说,水淹起来时,连汽车都会被冲走。”

“修桥和台风有什么关系?”斯科特心不在焉地搭话,边注视着罗家大宅内的动静。

“改了风水啊。在硅屿和鮀城的中间,大桥要横跨过一座凤岛,据说凤凰的翅膀便是被桥墩给镇压住,再也飞不起来。从此,特大台风总会绕道走,再也没有正面袭击过这片海域。当然啦,还有一说是鮀城和硅屿的运势也被压制住,一直在走下坡路。”

“有意思。”斯科特嘴上说着,心里却想着,你们中国人擅长在一切毫无联系的事物间建立因果关系,但就是不从自己身上寻找原因。

罗锦城将儿子的怪病归罪于小米;小米将自己的不幸寄托于神灵;陈开宗将一切简化为历史的必然性。这种懒惰而肤浅的思维方式似乎已经沉淀在他们的基因中,经过世代传承,不断自我强化,成为一个民族的显性文化表征。斯科特无法评判对错,只是单纯地觉得,有意思。

从窃听到的信息来看,垃圾人那边有所动作,而罗锦城的耐心似乎也濒临崩溃。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斯科特只能伺机而动,他希望一切都能按照自己设计的轨道顺畅前进,但这场游戏充满太多变数,任何一个小小的环节,都有可能颠覆整盘棋局。

陈开宗的手机始终无法接通,斯科特开始痛恨这种专供低速区使用的过时通信工具。

“斯科特,”新煜突然皱了皱眉头,“耳机响了。”

“继续翻译。”

“他们说……”突然一声锐利啸叫溢出耳机边缘,新煜浑身一颤,猛力扯下耳机,满脸惊恐地瞪着斯科特。

“他们知道了。”

当陈开宗说出小米名字时,那把鱼骨利刃终于停止了向他咽喉的挺进。

“你是谁?来这儿干吗?”女人粗鲁呵斥,并没有把刀尖挪开的意思。

浑黄的泥水顺着头发滴落,陈开宗尝到一种苦腥味,他眯缝起眼睛,试图阻止雨水进入,却又不敢抬手轻举妄动,只能结结巴巴地吐出不成文的残句。

“……救……救小米……她……有危险……”

那女人突然爆发出刺耳的尖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先救你自己吧!卵蛋!”

陈开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如果说出实情,恐怕会遭受更加凶残的对待,雨水不停地在泥洼里打出密密麻麻的涟漪。想,使劲想,像垃圾人一样去想。

他看到了一道深深的印迹从身边的泥地向远处延伸,像是有什么极其笨重的物体被拖进了棚户区里。陈开宗想起了罗锦城手机里那张跪倒在沙滩上的机械人照片,他突然明白了。

“你们挪动了观潮滩的神灵,”他抬起头,用一种不容置疑的眼神回瞪那个女人,“它很生气,非常生气!还记得被杀死的那几个罗家打手吗?那只是个开始。”

鱼骨的斜刺收拢,回缩,像是某种温顺的宠物,服帖地回到手臂肌肉形成的腔体中。女人用单手将陈开宗从水洼中拎起,甩到一边,像是对待一袋垃圾。

“你要是敢骗我,我把你的蛋割下来喂狗!”她声音里的杀气已经被某种敬畏感所代替。

陈开宗尾随健硕女人行走于泥泞中,他摸索兜中湿透的手机,如一块顽石无法激活。狂风呼啸,半空中有银色蝶群翻滚飞舞,女人不时停下躲闪,那是锋利的金属薄膜碎屑,只消轻轻一划,便能叫人皮开肉绽。

“她在那里面!”女人指着某间棚屋大喊,声音在强大风压下迅速衰减,“但你现在不能进去!”

“为什么?”陈开宗用尽力气回喊。

“不行就是不行!”

陈开宗突然发力,闪过女人扑空的手臂,朝棚屋入口奔去,脚下的泥浆溅起,绵软恶心。他几乎能看到屋里的蓝色光亮了,忽然只觉背上遭到一记重击,陈开宗狠狠地扑倒在地,手脚随即被一个无比专业的十字固锁动作牢牢控制,关节传来剧痛与不祥的脱位声。

“我叫你他妈的别动!”女人揪住他的左腿,把浑身瘫软无力的陈开宗拽入一个堆满义体垃圾的临时棚架。她从垃圾堆里抽出一根橡胶**,以极强的臂力把它抻拉成绳索,将陈开宗的双手结结实实地绑在自来水管上。

“你最好长点儿记性!下一次我会直接用你的烂屌。”女人怪笑一声,走进了小米所在的棚屋。

陈开宗既愤怒,又感觉荒诞滑稽,手腕被变形的假阴茎勒擦得火辣辣地疼,他试图挣脱,可那该死的疯女人打了个死结。风势越来越猛,义体弹跳着撞向开宗,他尽力闪躲,却仍被数次击中,幸好还只是硅胶制品。他听见金属刮擦变形的声响,顶棚的铁皮被强风掀开一道缝隙,缝隙正在扩大,铁皮如薄纸般扭曲褶皱。

他心里暗叫不妙,倘若棚架倒塌,所有的重量势必瞬间倾泻到他的身上,即使不被重物压死,也难保不会在窒息中一命呜呼。陈开宗更加疯狂地摇撼着水管,希望能够把身体挪开下风位置,至少还能保住性命。可那根长满锈斑的水管纹丝不动。

陈开宗用牙咬住那根**,死命撕扯,他甚至寄望于能够咬断这种邵氏硬度90A的聚合材料,可那阴茎上连个牙印都没留下。这是我这辈子干过的最尴尬的事情,陈开宗心想,而我这辈子马上就要结束了。

几声短促的金属迸裂声,陈开宗眼看着顶棚铁皮像块魔毯般消失在夜空,整个棚架结构猛地一颤,发出缓慢而尖厉的变形嘶叫,它即将失去平衡、解体、散成一堆垃圾。而陈开宗将伴随着上千件肮脏的废弃义体,被深埋其中,活像一座达米安·赫斯特[2]的前卫装置艺术作品。除了不会有买家花上亿英镑为其尸体买单。

嘶叫似乎到达了极限,戛然而止,四周陷入一片死寂。

陈开宗紧闭双眼,开始祈祷,希望上帝可以原谅他迟到的虔诚。

小米耳畔轰鸣着的,是来自英国老牌电音组合The Prodigy的《Stand Up》,收录于2009年的第五张录音室专辑《侵略者必死》(Invaders Must Die)。当然她并不知晓这些,只是视野随着强劲电子节奏与激昂旋律线微微颤动。她正在驾驭一群惊惶的野马。

数百个垃圾人通过增强现实眼镜与小米互联,共享视野。小米眼前掠过无数片天花板的碎片,亮度、角度、色泽各异,她努力摒弃这些数据干扰,试图让高速数据流随着音乐节奏,分散到各个端口,像八音盒簧片弹拨音筒上的金属凸点,通过不同的频段传递信息片段,再由接收端的解码程式,恢复成一首完整的乐曲。这是李文的功劳。

我们只能接入最近的鮀城服务器。他说。

那就够了。小米回答。

小米0能够感受到自己背后幽灵般飘浮的散乱意识,她即将带领他们展开一段奇异旅程。只是她永远无法理解另一个自己如何做到这一切,就像是潜藏在体内的本能,像细胞分裂,植物趋光避害,动物觅食、**、繁衍后代。唯一的进步只在于习惯两个小米间的对话,像某种人格分裂的前兆。

她似乎听见小米1像个导游般微笑着说,坐好了,这就出发。

在感官抑制的隧道里,小米的意识与众人分离,时间感被拉扯延长,视野中的数字计时器仿佛停顿,然后艰难跳过一秒,嘈杂混乱的人群重又附体。

要有光。小米0心想。

她看见了。数以十万计的动态画面同时扑到眼前,那是人类大脑所无法处理的庞杂数据,她感觉眩晕、恶心、迷失方向。

欢迎来到鮀城的“复眼”系统,联结数十万摄像头与人工智能图像识别技术,7×24小时地严密监控着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处角落、每一个表情,寻觅任何可能引发犯罪或恐怖袭击的蛛丝马迹,捍卫城市居民的生命财产安全。现在,小米侵入了它的核心。她在寻找一些特别的东西。

很快,她发觉这种大海捞针般的寻找方式过于低效。小米1重新组织了图像的呈现逻辑,按照街道地理位置与摄像头方位构建起第一人称视角的鮀城。与正常人类视觉不同的是,任何一个视角都以360度呈现,如同拉特兰·圣乔凡尼大教堂的天顶壁画《圣母升天》,每一个观看点的四周景物呈圆环状展开,而透视消失点被设置于圆心。随着主体的移动,向内展开层层叠叠不断延伸的壮丽空间,无有尽头。

想象世界是一个变异的苹果,两头凹陷位置不断加深,连接,形成一个管状的中空腔体,然而果皮完好,且能够像跑步机的皮带般,沿着腔体内壁上下滑动。观看者便是位于这腔体中心的某个虚拟点,他所看到的,便是一个圆环状展开的世界。

更为神奇的是,当观看者向着圆环的任何一点移动时,那一点都会自动展开围拢成为新的视野圆环,完美的自组织分形结构。

数百名游客在小米的长翼下蠢蠢欲动。

小米开始移动。尽管理智告诉她,自己的肉体仍然被囚于狭小铁皮屋,在风暴中摇晃颤抖,甚至她的意识,也仅仅是在十几公里外一所数据中心的沉闷铁盒里逡巡徘徊。然而画面所营造出的幻觉,却仿佛是她化身天使,在这座钢筋水泥的丛林中低空飞行,虚拟的肉身快速掠过道路,穿越房屋、商铺、桥梁、公园、电梯、车厢,在无数灯火通明的窗前投下匆匆一瞥,不放过任何死角。

夜色初降,城市却已开始闪烁苏醒。

雨天中,缓慢绵延的堵塞车龙,如同闪光的血液流淌于城市的主干道与毛细血管中。数十万同样焦虑麻木的表情隐藏在车窗后,雨刷不时摇动,擦亮潮湿霓虹。自动驾驶汽车被困于守旧的经验主义者队伍中,喇叭长鸣,噪音监测器分贝数上扬,无数后视镜中不怀好意的倾斜嘴角。

三十万扇窗户自动亮起,智能传感装置知悉归家主人心情,自动调节室温、灯光颜色、电视频道或者音乐风格,向五千家餐厅下达定制化菜单,健康媒介与身体贴膜同步体温、心律、摄入/消耗热量、皮电传导方式变化等数十种数据,制定明日生活注意事项与建议。一张又一张疲惫的脸。

写字楼亮如白昼。巨大瞳孔降临,从电脑摄像头中窥视十万张凝视屏幕的脸,他们的紧张、焦虑、期待、迷惘、甜蜜、猜疑、嫉妒、愤懑快速刷新,眼镜镀膜折射信息跃动之光。他们眼神空洞而深刻,对于生命与价值的对等关系毫无概念,渴望改变却又惧怕改变。他们凝视屏幕仿佛凝视彼此,厌倦屏幕仿佛厌倦彼此。他们拥有同一张冷漠无聊的脸。

年轻女教师面对屏幕中的家长们,表达对孩子沉迷虚拟世界的担忧,关闭通话后,她迫不及待地登入游戏界面。

想赢得学校Maker Faire大奖的男孩,拿着神经改装套件悄悄接近父亲心爱的德国牧羊犬。

**男子进入加密频道,贴满感应器的白化鳄鱼与机械章鱼在沼泽中缠斗,鳄鱼体感讯号转为性刺激,输入男子大脑皮层,频道里还有另外一万五千名同好者。

社区广场上一群退休妇女以整齐节奏无声起舞,她们陶醉地搂着自己订制的AR舞伴,还是记忆中年轻时的模样。

豪华公寓中一名男人呆坐床前,面无表情地欣赏着电视中表情浮夸的搞笑明星特写。他看着巨型屏幕中自己的脸,无声哭泣,举起手枪。

夜空中鸟群被惊起,如一阵黑烟散开,又复聚拢,在靛青色背景前变幻出不规则形状。偶有探照灯扫过之处,黑烟化为银色沙砾,闪烁不定。画面切换不同角度,焦距拉到极限,试图捕捉其中某只飞鸟运动的轨迹。所有的鸟看起来都像同一只鸟,跟从鸟群的方向,模仿身旁同伴的姿态,从不掉队,从不特立独行,在森林里,这意味着食物和安全。

她以极快速切换镜头,拼贴成跳帧流畅的动态画面,如同飞鸟俯冲,滑过数百米高玻璃幕墙,镜中倒映光怪陆离的城市景象,霓虹浮嵌闪烁,将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刻入观众视网膜,随着眼球飘移变幻。她看到一切,唯独看不见自己。

小米看见更多的孤独者、赌博者、成瘾者、无辜者……他们躲藏在城市明亮或昏暗的角落里,腰缠万贯或不名一文,享受着技术带来的便利生活,追逐人类前所未有的信息容量与感官刺激。他们不快乐,无论原因,似乎这一功能已经退化,如同阑尾般被彻底割除,可对快乐的渴望却像智齿般顽固生长。

小米竟然开始同情这些文明的宠儿。

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座VSAT[3]卫星通信移动基站,安置在一辆略显破旧的房车顶部,外观标志似乎说明属于某家私营电视台。小米没法从摄像头侵入网络,她需要真的动起来。

时间不多了,咱们去找点儿乐子吧。她似乎听见小米1对大开眼界后兴奋莫名的游客们说道。

别乱来!小米0警告小米1。

为什么不呢?小米1回以笑脸。

她切断图像以节约带宽,沿网络跃入虚空,迅速找到转播车位置,但车载网络并没有接通VSAT系统。小米脑中浮出多种方案,又被自己一一推翻。

少说废话!有本事你来!小米0出离愤怒。

很简单。小米1突然夺过她手中的方向盘。只要,松手。

像是高速行驶中的大巴突然失控,撞上一堵透明的墙,小米感觉被两股力量猛地一夹,喘不过气来。本来一直在后座的游客们像子弹般弹向前车窗,只不过那里并没有玻璃,所有承载意识忽然获得了自主权,如同数百匹未脱缰绳的野马,朝着不同的方向奔去,却又被车身重量羁绊住,他们不停吞并彼此,快速交流,达成妥协,最终会聚成一股统一的力量。

小米瞬间知悉了他们的目的地,胃中泛起一阵惊慌,但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游客们火速侵入建在城郊的鮀城监狱安保系统,借助小米1授权的破解工具,解除了所有监犯牢门的电子锁,同时将狱警反锁于办公室内。犯人们花了数秒钟才反应过来,他们没有浪费这天赐的大赦良机,争先恐后夺门而出,奔往雨中的自由世界。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小米0怒斥小米1。

等着瞧。小米1示意她回到转播车。

鮀城“复眼”系统在2.37秒内捕捉到监狱异常,启动II级警报,紧急召集全城警力,私营电视台通过内线收到情报,下令卫星转播车赶赴现场拍摄第一手画面。快速反应便是他们得以战胜国营电视台的不二法宝。VSAT系统绿灯亮起,开始定位卫星信号。

瞧?小米1揶揄地做了个请的动作。小米0不再搭理她,径直侵入系统,试图将信号重新定位到另一个地址更为隐蔽的低轨道服务器站点群(LOSS, Low Orbit Server Stations)。

地面干扰太强,信号不稳。VSAT所选用的C波段与地面微波中继线路频段部分重叠,而波长较短的Ku波段受雨衰[4]影响严重,加上车体快速行驶,地面颠簸,上行信号无法精确定位到服务器。

那我们来想想办法吧。小米1似乎早有预料,带着戏剧性的腔调,试图再次发动那群垃圾人游客的失控力量,却被小米0一把制止。

别……她无力地说。

你知道我们时间无多。我们没有选择。小米1摇摇头。

狂欢的游客如逆放的烟花,由四散状态逐渐靠拢,嘈杂无序的思维噪音自发调谐成一种节奏,一股呐喊,如一道强烈激光刺穿交通控制中枢,信号灯混乱闪烁,司机惊惶闪躲,车辆撞击翻滚,发出接连不断的沉闷声响,喇叭尖啸如荆棘丛生,浓烟滚滚,火光撩动,人们捂住伤口仓皇爬出车厢,在地上拖出一道道血痕,哭叫声、呼喊声、爆炸声、玻璃碎裂声、雨声,交织成声部复杂的无调性音乐,悲怆浓烈。

转播车在连环相撞的数十辆车龙旁停下,摄影师兴奋地扛起高清机器跳出驾驶室,捕捉这幕难得一遇的爆炸性新闻。路人纷纷驻足,先用增强现实眼镜拍下现场,分享到社交网络,之后才想起救死扶伤。这是在短短一分钟内爆发的第二个信息热点,涟漪迅速扩散、扰动,吸引之前越狱事件的注意力能量。

我没有。小米1淡然处之。是他们。

VSAT终于接通那台名为“安那其之云”的低轨道空间站服务器。通过验证后,小米带着数百名制造惨案的罪魁祸首,经碳纤维棱形扇面天线,被发射到400公里高的地球上空。这里空气稀薄、炎热,充满离子和自由电子,令小米在数个微秒间有回到家乡的甜美错觉。

“时间已经过了。”罗锦城斩钉截铁地说,“就算踏平整个村子我也会把她找出来。”

“三分钟,不,两分钟……”硬虎的声线带着几分抖动,“这关乎我硬虎的声誉!”

罗锦城不说话,只是盯着地上那台被踩碎的手机,零件中露出一件小小的豆芽状窃听器。白皮黑心的骗子!他已经不再相信斯科特开出的任何条件,决定自己将小米这枚筹码握在手里。美国人的不诚实举动惹怒了罗锦城,除了自己该得到的部分,作为补偿,他想要更多。

投影中的亮点逐个熄灭,剩下的星星几乎可以组成一个想象中的事物,一个新的星座,代表欺骗、背叛,还有出卖。可他看不出那到底是什么。

“把刀仔带上来。”罗锦城低声吩咐手下,“召集所有的人手。”

战争中永远不缺的便是牺牲。

近乎赤身**的刀仔四肢着地,爬进了门厅,他的鼻环被套上一根粗大的铁链,牵在一名喽啰的手里,他嘴里呵斥着刀仔,脚踢着刀仔肋部。刀仔背部肌肉隆起,眼露凶光,嘴角流涎,那名喽啰不由得咒骂着往后退去,一边勒紧手中的铁链,刀仔痛苦地仰起头大口喘气。

“怎么不给他穿上衣服?”罗锦城不悦。

“一给他穿上就撕碎放嘴里啃。真是贱狗一条。”

“把铁链给我。”罗锦城接过铁链,抚摸着刀仔伤痕累累的脸颊,眼中流露怜悯,那头猛兽竟瞬间如同温顺的羔羊般蜷缩在罗锦城脚边,用脖颈蹭着他的裤管,喉咙中发出讨好的呜咽声。似乎只有以这种扭曲病态的方式,刀仔才能释放出心底囚禁已久的对正常情感的渴望。

“好狗,好狗。阿爸这就带你去吃食咯。”罗锦城挠着刀仔的耳后,看他舒服地眯缝起双眼,表情复杂。

“找到了!”空气中传来硬虎兴奋的叫喊。

罗锦城扭头望向投影,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亮点,在整个宇宙的中心闪烁金光。还没等硬虎将亮点放大呈现详细数据,整面墙突然间熄灭,没有星星,也不再有银河。黑暗中只有硬虎的干涩嗓音在空旷房间里回**,和一枚视觉暂留的暗红色光斑。

“罗老板……整个硅屿的网络都被切断了……”

欢迎来到安那其之云。

我们将为您提供基于低轨道服务器站群的数据存储及远程计算服务。我们的经营实体不归属于任何国家、政党或者跨国企业,将能最大限度地帮助您规避诸如美国《爱国者法案》或者欧洲《第29条数据保护法规补充条款》等法律以反恐之名对数据隐私的侵犯。

这是一段自动应答信息,在400公里高空中,没有摄像头,没有拾音器,也没有感应装置,一切不必要的设备都被剔除,以减轻重量以及随之激增的成本。

请求人工应答。小米1发出指令。没有回答。

我们到底来这鬼地方干吗?小米0终于忍不住发问。

请求人工应答。只有尼克松能去中国[5]。重复。只有尼克松能去中国。

什么?小米0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虚拟听觉,更难以置信的是,安那其之云回话了。

安那其之云:哇哦,看来是个老手。大半夜把我吵醒,你最好找个够辣的理由,中国妞。

小米:我们需要一条独立信道,接通我和我的伙伴们,要快!

安那其之云:哦呵呵,看起来你们惹了不少麻烦。还有30秒,抓狂的警戒蜘蛛就会咬到你,还有另外一个狠角色在追踪你,台风“蝴蝶”即将登陆你所在的物理位置,中心最大风力高达每秒55米……

小米:你只需要告诉我,行,还是不行。

安那其之云:听着宝贝,你们缺少必要的设备,你所要求的,是他妈的反侵入,我们以前从没有试过……也许有那么一次,但我不敢保证……最重要的是,你能给我们什么?

小米:海蒂·拉玛的意识模型。我知道你,或者你们中的某个,对收集名人意识模型有特殊爱好。

安那其之云:……你是认真的?我从未听说有机构在做这件事。

小米:2000年1月19日逝世,大脑被锁进大冰箱,十年后解冻,开始进行神经元图谱绘制。NeuroPattern公司接手。

安那其之云:听起来像是那么回事。

小米:想想吧,人类历史上最美貌、智商最高的女性,CDMA之母,而且**性感,一生艳事不断。你可以用她来干……很多事情。

她知道自己又试图开始操控对方的爬虫脑,尽管有点卑鄙,但却很有效。

安那其之云:呃……最后一个问题,你如何证明她在你手里?

小米:很简单,她被加密伪装成某种数码蘑菇,我下载了她,我嗑了她,现在她就是我的一部分。

安那其之云:难怪你的跳频技术用得这么熟练。

小米:我可以把这当作成交交交交交……

被突然切断的残留信息在小米脑中延宕,如同空谷回音。她的意识聚焦,眼前仍是潮湿阴冷的铁皮屋,带着浓烈的霉味,风雨声愈加猛烈,摇撼着屋顶,李文关注地靠近,嘴唇开合,像是在说什么严重的事情。小米起身,带着些微惯性的眩晕感,双腿一软,栽倒在李文怀里。

自从苏醒之后,小米还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一种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让她紧张,仿佛又回到昔日那个柔弱的垃圾女孩,金色“米”字熄灭,肾上腺素激起。

17

“别动!”

陈开宗睁开眼,看见那女子挥着鱼骨利刃朝自己砍来,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再次紧闭双眼。突然手腕一阵轻松,橡胶**拧成的死结被齐刷刷切断,刀口平整如镜。

他还没来得及道谢,便被女人猛力揪出棚架,身后传来钢架垮塌的巨响,各种义体碎块在重压下向四周迸射开去,如同一头自爆的义体巨兽。

陈开宗跪趴在泥地里,大雨浇透全身,他颤抖着,不知是因为过度惊恐还是寒冷,嘴唇发白,哆哆嗦嗦地挤出一句“谢谢”。

“算你命大,小米说要见你,再晚一步你就真成烂屌了。”女人粗鲁地笑笑,向他伸出结实有力的手臂,“我叫刀兰。”

冷风钻过铁皮屋的接缝在屋内乱窜,但在昏黄灯光下,还是显得比室外温暖许多。当小米看见狼狈肮脏的陈开宗时,却没有任何亲密的表示,只是走近几步打量着他。

“你怎么把自己弄得像垃圾一样?”小米嗔怪道。

“雨……很大。”陈开宗瞄了眼一旁略显窘迫的刀兰,搪塞过去,“你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消耗也很大。”小米敲了敲肘间的自动注射器,“等它滴注的速度跟上就好。你来这里干吗?”

“我要你跟我离开这里。”陈开宗握住她冰冷的双手,但那双手像滑腻的鱼儿般溜走。

“我不能走,至少现在不能。”小米摇摇头,避开陈开宗炽热的视线,“这些人需要我,他们现在有危险。”

“可你自己就很危险,你知道吗?”陈开宗背过脸,低声说,“医生告诉我,你的大脑随时都会有血管破裂的可能,斯科特答应我,要把你带回美国,给你找最好的医生。”

小米听了他的话,脸上却没有露出半点惶恐,她只是淡然一笑。

“我的命早就不属于我,在那个雨夜,我已经把它交给了神灵。”

周围的垃圾人同时双手合十,做了个祈祷的动作。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神灵又为什么要让我遇见你?”陈开宗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的身体微微抖动,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愤怒。

小米的眼神突然变得柔软,用手抹去陈开宗脸上的泥水,而后搭在他的肩上。

她轻声说:“也许这就是它的计划,把你带给我。看看你自己,现在的你已经不是原来的你,你不是美国人,不是硅屿人,也不是垃圾人,你是我们中的一员。你应该和我们一起战斗。”

所有人都把手臂搭在陈开宗肩上。

陈开宗无言以对,望着眼前这个貌似普通的女孩,却是这世间最为矛盾复杂的统一体,散发着难以理解的魅力,让周围所有的人对她言听计从,甚至目光中充满非理性的崇拜。他曾经为她的纯然无知而心动,而今,这个无知的人变成了他自己。在她柔弱的外表和语调下,是否潜伏着一个精于表演的魔鬼,只要时机成熟,便会撕下人类面孔,露出狰狞嘴脸,目空一切地奴役卑微的生命?

“好,我留下。”陈开宗打定决心,如果不能把小米带走,便要留在她身旁。即便他心里清楚,自己并没有能力保护她。开宗想要那种感觉,不仅仅是为了加入小米那难以理解的计划,找到失落已久的归属感,更是因为这个女孩所带来的那种无法描述的生命力,让他觉得自己真实地活着。他是为了自己而留下,而不为任何人。

窗外飘入几声夹杂在风雨中的犬吠,屋里的芯片狗突然狂暴地狺吼起来。

“他们来了。”小米收起温柔,像个战士般握紧双拳,眼露怒火。

罗锦城身旁的喽啰矢志不移地与雨伞作斗争,在狂风中被不断掀翻,一如冲冠怒发。老大终于看不下去,呵斥他松手,于是那黑色雨伞如同蝙蝠般旋转着消失在半空中。

车子刚进南沙村不久便陷入泥坑,抛了锚。罗锦城牵着刀仔,率领了二十来位精兵悍将,冒着刚刚登陆硅屿的强台风“蝴蝶”,徒步寻找硬虎投影中最终定位的亮点。更多的人手由于网络中断无法联系上,罗锦城颇有不满却又无计可施。

他们闯进沿途每一间棚屋,辱骂恐吓,抄砸家什,只是为了找到那个垃圾女孩。

所有途经的芯片狗都发狂似的吠叫着,在蝴蝶翅膀扇动的暴风雨中断续接连,恍如一场盛大演出的前奏鼓点。

罗锦城举起手,示意所有人集合,已经没有必要进行地毯式搜索。他们所要找的人,现在就站在面前,在黑色大雨中显得那么弱小,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卷跑摧折。周围棚屋里的垃圾人开始只是不安观望,慢慢地一个个走出家门,站到小米身后,表情坚毅愤怒,身上的电子配饰由于受潮短路变得暗淡。他们像一尊尊雕塑,凝固静止,被淘汰的义体闪烁着粗粝光芒,如同沉睡千年的火山,藏蕴巨大能量,等待着引爆时刻。

“别误会。我们不是来找麻烦的。”罗锦城抹去脸上的雨水,露出宽厚笑容,“我们是来请罪的。”

垃圾人们短暂地发出一阵表示不解的嗡嗡声。小米却没有任何表情变化,陈开宗紧挨着她,怒目而视。

铁链脆响。浑身**湿滑的刀仔被罗锦城一脚踢到两拨人的中间。他摔倒在泥水里,不解地抬起头张望,又委屈地爬回到罗锦城脚下,正欲讨好主人,谁知又被更狠的一脚踹中肋部,他痛苦地嗷叫一声,飞出数米开外,蜷缩在地。

“他,就是虐待小米的元凶。我现在把他交给你们,任由你们处置。”

所有人都不知道罗锦城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但我也有一个请求。”罗锦城看了看四周的垃圾人,“就在刀仔行凶的那天晚上,我有两个手下惨死在观潮滩上,所有的证据都确凿表明,当时在场的只有一个人。”

“小米,你能告诉我,告诉所有人,凶手到底是谁吗?”

陈开宗明显感觉到身边的小米全身一紧,她的表情流露出一丝微妙变化。

“如果不能,那么可否请小米跟我回去一趟,协助警方调查呢?”

“想都不用想!”陈开宗往前一步,挡在罗锦城与小米中间。所有垃圾人同时身躯一震,抖落雨水,怒气外露,他们已经听过见过太多类似的故事,结局无一例外地悲惨。

“好一个英雄!”罗锦城假装鼓掌,“一个替垃圾人出头的硅屿人,一个宁愿牺牲自己眼睛也要保护中国人的美国人,陈开宗,你对惠睿公司可真是坚贞不二。能否透露一下你和你老板到底能从这笔交易里捞到多少好处,能让你们这么死心塌地地要把小米带回美利坚合众国?”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陈开宗厉声斥道,“人就是人,不分三六九等。”

“美国人在全世界到处乱倒垃圾乱撒野的时候,怎么就不讲人人平等了?虚伪!”

“人造了孽,迟早是要遭报应的。”陈开宗怒视着罗锦城,“迟早。”

罗锦城微微一笑,把手一挥:“既然谈不拢,那就别怪我们动粗了。小米要活的,别伤着美国人,我的意思是,别伤得太重。”

罗家打手们身上亮起各色贴膜,防水莱卡紧身衣勾勒出紧绷的义体肌肉线条,荧光色花纹如同符咒蔓爬其上,四肢上的金属电子配饰依然闪烁,在夜风中互相撞击铿锵作响。他们咧嘴邪笑,如同一群饥饿的豺狼,不紧不慢地朝垃圾人围逼过去。

陈开宗拉着小米往人群背后逃去,他能感觉到小米试图挣脱自己,但却无能为力。无论这个女孩曾经拥有多么骇人的能量,现在的她,尚未从鮀城之旅的巨大消耗中完全恢复,只是一具凡人的血肉之躯,她需要强有力的保护。但此时此地,超级英雄缺席。

垃圾人的废旧回收义体显然不敌装备精良的罗家打手。刀兰挥舞着鱼骨利刃冲上前,却被钳住手脚,荧光男子硬生生把刀刃从她手臂中拔出,又插入她的胸口,鲜血喷涌,和雨水混合在一起,溅湿她扭曲的面孔。夜空中响彻肉体沉闷的撞击声。打手们的义体肌肉被调到增益极限,在躯体上隆起不成比例的怪异形状。垃圾人的进攻被轻易化解,更多的人肢体被折断,义体被撕扯脱离,残躯像被捅破的垃圾袋,粉白色脏器垂坠流淌,他们被抛掷向尖锐硬物,被刺穿,被拧断脖颈,或者捂着外翻的伤口向着天空绝望号叫,随即被更加凛冽的风声盖过。

高贵者炫耀着人工强化的躯壳,踏过失败者的残骸,缓慢靠近最终的猎物:那个被叫作小米的垃圾女孩。暴雨倾泻,冲刷着大地的污血,汇聚成涓涓溪流,奔向大海。狂风摇撼着站立的一切,誓要将它们揉烂、拆散、撒向天空,看那些以精致坚固自居的文明造物,化为碎片,沉落大地,在泥沼中闪闪发光,迎接下一个轮回。

这是一场注定没有胜者的游戏。

小米试图用意识接通掩藏在棚架中的外骨骼机械人,就像她在那个漫长雨夜所实现的奇迹。可她不能。

或许是由于高能果糖尚未补足她在鮀城之旅中过度消耗的ATP,或许是身后传来的凄厉叫声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小米最不愿意承认,却最有可能的解释是,只有在濒死状态下的她,才能够激发出足以突破空间屏障的能量,才能不借助任何辅助无线通信设备,直接侵入战斗机甲的遥控系统,变身为小米-机械人。

就像在潮占中痛苦挣扎的生灵,愈是接近死亡,便愈是接近神明。

她屏蔽掉外界的干扰,那些哀号声瞬间变得遥远微弱,如同隔上一堵厚墙。小米再次聚集全部精力,如在无边黑夜中寻觅一丝烛火,她脸色惨白,身体冰冷,肌肉开始轻微抽搐。她再次失败。

小米。她仿佛听见有声呼唤穿透暴风雨拂过耳畔。

小米。呼唤似乎又近了几分。她关闭屏蔽。

小米——那吼叫几乎是从背后炸响的惊雷,绵延成漫长低沉的轰鸣,小米惊恐万状地转过身,看见陈开宗面容扭曲地以极慢速度咆哮着,在他身后,沾满鲜血的罗家打手同样以慢动作奔跑跳跃,身上荧光花纹在空气中绘出缤纷光痕,如凝固的潮水般滚涌而至。

陈开宗试图用身体阻挡他们,但只见一条畸形的肉臂轻轻挥动,他便异常轻盈地腾空而起,飘过人群,砸向一堆电子垃圾山,山体瞬间崩溃,倾泻而下,将他掩埋。

野兽们没有丝毫停顿,径直扑向小米,她几乎可以闻见他们口中喷出的腥臭气息。

增强现实眼镜亮了。

几乎是同一瞬间,小米的意识如同破堤的洪峰,所有被禁锢与压抑的力量喷薄而出,自由畅快地漫溢到所有的时空。她知道,安那其之云成功了。成交。她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在几个微秒内接通观潮滩的钢铁战神。

时候到了。

只听得一声爆裂巨响,小米-机械人从棚架中破壳而出,扭曲的铁片以极快速度溅射,切下荧光男凝滞在半空的肢体,深**入地面。小米还没来得及适应这具躯体的惊人重量,收不住脚步,以强大惯性从侧面撞飞几名打手,又失去平衡,缓缓倒向被吓瘫在地的一名恶徒。小米试图用双臂支撑,却在仓皇间碾碎了他的一只胳膊和半侧脑袋。

豺狼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入侵者惊呆了,但已被挑起的杀心难以冷却平息。他们试图以围攻之势寻找小米-机械人的薄弱环节,在他们有限的经验中,如此庞大体量的机械人必定代表着迟缓与笨拙。

他们错了。

很快地,SBT又增添了十来名忠诚的终身义体消费者。

她举目四望,逃逸的身影中并没有罗锦城,但她发现了另外一件礼物:龟缩在暗处的刀仔。小米-机械人跃到他面前,将系在他鼻环上的铁链轻轻拎起,聆听刀仔鼻中隔软骨的细微撕裂和动物般的狂啸,感觉美好。刀仔面容因极度恐惧而扭曲,涕泗横流,他试图挣脱,却又不敢过分用力,括约肌终于失控,深色排泄物顺着**大腿缓慢淌落。

小米感觉恶心,举起右臂,打算像劏猪般将他的污秽肉身从中轴线一分为二。

别杀他。小米1阻止。

为什么不?小米0带着怒气回应,却惊觉自己已在下意识间变成另一个小米,就像是在镜中模仿自我影像循环变色的章鱼。

留给更想杀他的人。

小米-机械人将刀仔如垃圾般放下,用铁链在他脖颈间绕了两圈,套在自来水管上,又将水管拧成麻花死结。她脱出钢铁躯壳,将这尊神灵留在刀仔面前,如同压在孙悟空身上的五指山,确保他不敢逃脱。

满目疮痍。台风与邪恶合谋,完成一场献祭,只是他们所召唤出的,却是一股足以摧毁自身的失控力量。

小米扶起一名被折断双臂的伤员,痛苦击中镜像神经元,令她感同身受,疼痛和绝望包围着她的意识,令她艰于呼吸,她颤抖着接通其他垃圾人的网络,请求支援。

小米发疯似的在垃圾堆中寻找陈开宗,后者倒伏在地,目测只是轻微擦碰伤,他在女孩的柔声呼唤中缓慢睁开双眼。小米喜极而泣,捧起男孩沾满泥沙的脸,她终于冲破了另一重人格对真实感情的抑制,忘情地将双唇紧贴上去。陈开宗感到一阵眩晕,望向深邃天空,云层间闪烁紫红色光芒,宛如梦魇。他似乎无法相信曾经发生,以及正在发生的一切,仿佛是被他人强行插入意识的幻觉。

斯科特跨在杜卡迪上,远远望着风暴中轮廓模糊的南沙村。

夜视模式下,冰冷雨点比黑夜更黑,阵风驱动暗色斜纹缓慢滑过夜空,村落的房屋缝隙泄漏热量,勾勒亮白轮廓。一场械斗刚刚落幕,血与残肢的热量被雨水和大地带走,变冷变暗,很快便会融入周围,成为无生命的死物。

还没到时候。斯科特庆幸自己抛弃了驾驶汽车的愚蠢想法。他看到那些笨拙的钢铁匣子漂浮于水面,被波涛推搡着卷入漩涡,或陷入路面隐秘泥沼,或受困于被飓风摧折的乱木丛中。不像这只机动灵活的大甲虫,可以随时在积水中急停、掉头,挤过极狭窄的路段,躲避突然砸下的电线杆,或是挂满挡冲上高处。

硅屿地形就像一座不规则的死火山口,只是坡度远为和缓,斯科特此刻便停靠在边缘的最高点处。向外是倾斜而下的电子垃圾处理区,一路延伸入海;向内则是低洼凹陷的盆地,硅屿镇区民居建筑大多坐落其中。

在古代,硅屿的建造者们为防止亚热带季风性海洋气候带来的内涝,修筑了许多由内而外的排水沟渠,利用阶梯布局和重力,战胜了自然环境的不利条件。数百年过去了,文明世界已经远非古人所能想象到的模样,破坏也是。土壤毒化、盐碱化、沙化,沟渠淤塞、坍塌,挪用为金属酸浴池,漫溢的雨水再也无法畅通排泄,只能如失去方向的猛兽,逆流喷涌,吞噬一切,摧毁一切。

风水也救不了你们。

斯科特看着镇区水位缓慢升高,许多人将从睡梦中惊醒,发现洪水已漫入家门,没过床沿,电线受潮短路,喷溅火花,网络中断,求救无门,婴孩的惊恐哭闹与狗的吠叫交织,房屋饱经雨水浸泡,在狂风摇撼中松垮,发出巨大声响,摇摇欲坠,而窗外是冰冷漫长的雨夜,看不到结束的迹象。

许多人甚至还没来得及惊醒。

斯科特像石雕般静立不动,灯塔的微光掠过,凿刻出他凌厉的轮廓。他下意识去摸防水包里的东西,索取自款冬组织的两件精致礼品,直到指尖触及那坚硬质地,他才放下心来。一道蓝白色的火焰从硅屿最高建筑物尖顶上升腾而起,弧光照亮不远处一个艰难跋涉的身影,进入斯科特的视野。

圣艾尔摩之火[6]。斯科特拉近焦距,嘴角浮出冷笑,是罗锦城。

斯科特观察着所有可能的路线,他不想犯下和罗锦城同样愚蠢的错误,那个丧失理智的男人,像条受尽惊吓的疯狗,正朝着回家的方向仓皇奔亡。

只有站在最高处,才能看清,那是一条水势最为湍急的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