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第二部 虹色浪潮Iridescent Wave3

已经等得太久了,眼中的冰块在阳光下开始融化,露出灼人的火苗。

小米看见了文哥,他站在人群中间。没有标语,没有口号,只是沉默,但当他们看见小米在硅屿人中被裹挟着出现的瞬间,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人群中漾开,强化肌肉绷紧的声音如风吹稻浪,掀起荷尔蒙沸腾的气息。

林逸裕主任开始对着手机怒吼。

小米感到自己的意识如流沙般迅速分化为两个主体:小米0过于虚弱以至于陷入混沌中,而小米1明白他们是为自己而来,她也知道该如何挑起或化解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争。她必须作出选择。

她停下,挣脱陈开宗的搀扶,看着这张曾经自信满满的面孔如今变得犹疑不定,她微微一笑,缓慢而坚定地独自向前走去。日光灼人,她感觉虚弱,似乎每一步都踩在绵软的淤泥里,找不到着力点。铁门发出隆隆巨响,谨慎地滑开一道缝隙,门外的人群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感觉自己像是坐在小船里,漂浮在夜晚的海上,海浪温柔,将她的身躯托起,又沉下。

她站在那道窄门前,几乎可以嗅闻到铁栅上腥甜的锈味。小米回过头,看见在身后亦步亦趋的陈开宗,举起手,像是要告别,又像个发起冲锋号的战士。她终于到达极限,身体一软,向地面瘫倒下去。

人群中发出一声齐整的惊呼。

她并没有撞向坚硬的大地,陈开宗一个箭步,在最后一瞬托住小米的身体,将她环入怀中。

这举动却激怒了铁门外的人群,他们的忍耐冲破了限度,从胸腔中迸出野兽般的咆哮,以血肉之躯撞向已半滑开的铁门,发出巨大的崆峒之声。警卫们始料不及,想重新把门关上已来不及,芯片狗狂暴吠叫,扑向如潮水般涌进的垃圾人。

小米望着陈开宗笼罩在白光中的模糊剪影,感觉他坚实炽热的怀抱,不明白这究竟是自己,还是小米1用心良苦的谋划。她只听得一股低沉的振动由空气中传来,如同巨浪拍岸前的次声波,搅动五脏六腑,令人不安。

她看见一个黑影如高速摄影般以超慢速率朝开宗头部袭去,一声拖长尾音的闷响,陈开宗陡然松开怀抱,他的头颅向后仰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血痕。她想呼喊,想起身,身体却如脱线傀儡般不受控制。

温热**滴落小米脸颊,腥甜浓烈,她开始确定,自己不过是这无常棋局中的一颗弃子。

12

罗锦城坐在花梨木沙发椅中,林逸裕站着,他们面前横着一张硕大坚实的红木办公桌,桌后的人用椅背对着他们,只露出发根稀疏的头顶。那个人入神看着嵌入假墙的巨型水族箱,某种柔软而庞大的生物在绚丽背景前缓慢蠕动。

他似乎完全忘记了身后这两名焦急等待指示的访客。

“翁镇长……”林逸裕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又把话头掐断。

“如果不及时采取措施,恐怕会出更大的乱子。”罗锦城鄙夷地瞄了一眼林主任,大声说道。

皮质转椅背后仍是许久沉默,正当二人耐心濒临崩溃之际,传来迟缓却有力的反问:“更大的乱子?”

“你倒是告诉我,有什么乱子会比虐杀幼女,引发数百号外来务工人员集结,与警方发生暴力冲突更大更严重?噢,罢工损失的是你罗家的生意,所以硅屿就得替你买单?”

罗锦城一时语塞。他几乎可以感觉到林逸裕在一旁小人得志般地偷笑。

“林主任,你知情不报,这乱子也有你一份功劳哪。”林主任的嘴角像被抽了一巴掌,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临时抽调警力这种事情,可大可小,还好没搞出人命,可美国人那边,我看你怎么摆平。”

“是!已经从省里请来最权威的眼科专家,正在尽全力救治中。行凶的垃圾人也已被控制。”

座椅后传出一声怪异的嗤笑声。

“所以我说林主任啊,你办事情做人都没问题,但政治觉悟还需要提高啊。‘垃圾人’这种词,谁都可以随便说,唯独你除外。”

“是是是……”林逸裕已是满头大汗。罗锦城努力忍住才没有笑出声来。

“这次项目招标受到各方关注,省里打过招呼,要把硅屿作为一个中美合作试点来抓。罗老板,不帮忙可以,别给我捅娄子啊。现在三家就你最不配合,问题最多,要不我把这镇长位子让给你,想怎么搞就怎么搞,你看怎么样?”

“翁镇长,瞧您说的,我不过是想让美国人一次多出点血,这也是为了硅屿好嘛。”罗锦城口气是软的,话里却还藏着硬刺。

“这可不止出点血,连眼睛都快瞎了。林主任啊,你站了这么久,是不是找个位子坐坐,还是怕坐不稳摔下来啊?”

“站着就好,站着看得远。”林逸裕故意瞄了罗锦城一眼。

“看得远?嗤。我看是视而不见,你们看。”他俩顺着翁镇长的话音望向大玻璃缸,满腹狐疑。

这个水族箱貌似普通,但据称其中的沙石土壤、珊瑚、水生植物均是从原生海域精心移植,甚至水质、微量元素、酸碱度、光照、温度、波浪模式……无不通过技术手段竭力模拟真实海洋环境。但鱼类并不是这里的主角,这个小世界的最高统治者,是一条体长超过半米的八腕真蛸,属于硅屿海域的常见品种,此刻正用腕足上的两千四百个吸盘懒洋洋地趴在玻璃壁上,不时蜷曲扭动腕足末端,等待着下一次喂食。

罗锦城看见镇长的手扬起,摁动一个白色遥控器。

水族箱的背景在瞬间由海底风光变为一片炽烈熔岩,闪烁着骇人的红光。几乎是同时,罗锦城注意到那条章鱼如同喝醉酒般,由头部到腕足唰地变为赤红色,甚至也如同背景中膨胀破裂的岩浆气泡般,皮肤上浮现一个个亮黄色的圆形痕迹,随即消退不见。

再次按动遥控器。熔岩变为沙漠。章鱼全身披上一层沙砾般的黄褐,带着热风吹过时绘出的沙浪暗影。

沙漠再变为热带丛林。章鱼的绿色显得有些灰暗浑浊,与背景稍有色差,镇长解释这是章鱼体内虾青素的作用。

热带丛林又变为一段猛烈变幻的动画,色彩喷射交织,毫无章法,如同疯子的即兴涂鸦。章鱼似乎试图努力跟上节奏,却只能捕捉到画面的部分内容,变化节奏明显减缓。

动画消失,背景变为一面镜子。

章鱼似乎受到了惊吓,改变了身体原先闲适的姿态,仅用三条腕足吸附玻璃,其余五条高高扬起,像是在宣示主权,镜中的国王也同样耀武扬威地挥舞触手。两条章鱼的皮肤表面开始闪烁,色素细胞中的扩张器控制各种颜色扩大缩小,仿佛显示器上的像素阵列,又像是快速旋转的万花筒,组合出无穷无尽的图案。

罗锦城出神地望着这一幕奇观,开始理解为何镇长对此这般着迷。

变化仍未停止。镇长按动遥控器,一切又回到最初宁静场景。章鱼懈怠地瘫软下来,滑入沙砾间,与之融为一体。

“这小东西,是地球上与人类差异最大的生物之一,有三个心脏、两套记忆系统,身上有超级敏感的化学和触觉感受器。”镇长像个真正的章鱼专家般娓娓道来,“但另一方面,它又和人类极其相似。

“对外界敏感,随时改变、伪装自己,甚至会被自己所迷惑,陷入死循环。我曾经耐心等待,想看到镜中章鱼变化出一个稳定的图案,结果,我得到了一条死章鱼。于是我明白了,稳定即死亡。”

那张皮椅终于旋转180度,将背后真面目展示于人前,翁镇长神情淡然,目光似有倦意。

“无论是林主任主张的临时宵禁,还是罗老板说的切断所有外来人员信道,都有可能导致这样的结果。没有小乱,离大乱也就不远了。”

罗锦城与林逸裕无奈对视了一眼,知道今天在翁镇长这里将得不到任何正面答复,只好悻悻告退。正当他们要离开房间之时,只听见一声语重心长的道别。

“我还记得硅屿是怎么被打入低速区的,但愿你们也没忘记。”

罗锦城咬咬嘴唇,绷紧下巴,似乎作出了某个决定。

斯科特在午夜12点过5分时拨通临时翻译的电话,说自己饿了,想去夜市转转。他能听出电话那头强忍的不快,说要先问过林主任的意思。五分钟后电话响起,翻译语气已大为不同,殷勤有加地推荐硅屿最繁华的一条夜市食街。

陈开宗还在医院里接受住院观察,他只能接受林主任的这个临时安排。翻译是个叫新煜的硅屿小伙子,大学还没毕业,暑期回乡探亲便被拉壮丁,他的口音不纯,许多表达方式也欠地道,但却比陈开宗更了解硅屿现状。

新煜常挂在嘴边的借口是“硅屿话是现存中国方言里最远古、最特殊的一支,很多词我连怎么用国语表达都拿不准,更别说英语了”。

斯科特便会耸耸肩说:“我可没对你抱这么高的期望。”然后大笑着拍拍一脸受伤状的年轻人。

尽管已过半夜,硅屿这条食街却还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各色香气颜色在空中交织缠绕,勾动游人的食欲。斯科特像一名真正的游客,在新煜的引领下,一家家地探询各种本地食物的材料、做法、文化背景,许多菜式的复杂微妙程度远超他的想象。毕竟他来自一个建立才近二百五十年的年轻国度,在饮食文化上,可以说离茹毛饮血也不过几英里的距离。

斯科特不时假装驻足欣赏,一边用眼角瞟探身后。有一名小个男子从他们离开酒店便如影随形,保持十来米的距离。自从上次出海归来后,跟踪斯科特的眼线布置得更加紧密,只是他一直也没搞清楚究竟是哪一方的手下。

鱼档。一座没有水的水族馆,腥气四溢。半个小孩高的石斑鱼头和鱼段被高高挂起,细碎冰碴铺就的展台上,陈列着体形色泽各异的海洋生物:巴浪鱼、乌耳鳗、赤鲫、红目鳞、乌尖、竹仔鱼、梭子蟹、膏蟹、毛蚶、蛏子、响螺、象拔蚌、鱿鱼、墨斗鱼、沙虾、虾蛄……

斯科特被这一连串名词和那些滑腻鳞光惊得目瞪口呆,他对一盘青黑色的节肢动物产生浓烈兴趣,那看上去就像是刚从海里捞出来,完全未经烹调的原料,可店家却大力怂恿他尝试。新煜捏开虾蛄的背壳,露出晶莹剔透的半透明虾肉,递到斯科特面前。

斯科特使劲翕动鼻翼,却闻不出半丝异味。他小心翼翼地撕下一条,放入口中,一种胶糯弹牙的质地携着极度鲜甜的味觉激活他的味蕾。斯科特尝试过东京赤坂顶级的刺身料理,从三浦海港打上来直接切割的金枪鱼下巴,一条鱼只有两片的极金贵之物,带着雪花状脂肪纹理及深海鱼油的浓郁香气,令人入口难忘。但不像这个,一点也不像。

他惊喜的表情也感染了新煜,忙解释道这叫生腌虾蛄,将新鲜原只虾蛄在盐、料酒、淡味酱油、蒜头、辣椒、芫荽等调料中腌制十到十二小时,取出后在-15℃至-20℃的温度下冷藏,让肉质纤维收缩以获得爽脆口感。

斯科特又撕下一大块细细品尝。新煜略带伤感地补白道,可惜近些年由于海水污染以及食道癌高发,政府已经多次劝告镇民不要食用生腌海鲜。斯科特突然一呛,猛烈咳嗽起来,眼含热泪,脸涨得通红。

新煜微笑着拍拍他的后背说,别担心,就一口,死不了的。

斯科特领会了他的报复之意,哈哈大笑起来。他谢绝了店家试吃河豚干的诚挚邀请,和新煜坐进了一家牛肉馆。

“硅屿人真会吃。”斯科特瞄见跟踪的男子也在对面食店落座,“你在外地上学一定很想家里的饭菜吧。”

“可不是嘛,硅屿人到了哪里都会怀念家乡的味道。我带过一个老华侨游客,离开硅屿几十年了,他就在那边那家飘香小食店,一口气吃掉四大碗干面,然后什么话也不说,眼泪就流下来了。”新煜激动起来,挥动着筷子。

“那你毕业后会回来吗?”

“……不好说。”新煜刚才的劲头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爸妈让我出国,说环境好、有前途……你懂的,硅屿是个低速区。”

“硅屿人都这么说。”斯科特微微一笑,不经意扭头与跟踪的男子四目相对,又迅速移开视线,“说不定我还能帮上忙呢,推荐信什么的,你知道,惠睿也算是家国际大企业。”

“我知道!世界500强呢!那太感谢你了布兰道先生。”

“举手之劳。对了,一会儿你能帮我个忙吗?”

“尽管吩咐!”

“帮我到这家店取份外卖,就说是我让你来拿海胆。”斯科特给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店名地址,“然后我们在食街牌坊那儿碰头。”

“没问题。不过……”新煜若有所思地提醒斯科特,“听说海胆里富集重金属元素,可不要多吃哦。”

罗锦城年轻时有种极端迫切的占有欲,无论是玩具、汽车、金钱、土地、女人,或是权力,想要的便不惜代价、不择手段地去得到。他把这种欲望归结为童年的匮乏,随着年月增长,又将其美化为自己成功的源动力。

但他慢慢发现,仅仅是占有,并不能将资产的价值最大化。只有流通,才是信息时代发家致富的不二法门。

罗锦城建立起一套行之有效的情报体系,搜集整合了来自各重要港口、各渠道收购商及国际市场原料价格波动的即时信息,从而在电子垃圾交易链条中牢牢掌握议价权,低收高卖。他还记得盲人摸象时代的交易,把持货源的头家一般只会打开集装箱,让收货的下家瞄一眼以判断价钱。他们往往会将高利润的垃圾堆放在表面,狡猾地掩藏起低廉无用难以加工的废料,以哄抬价格。

就像一场赌石游戏。在买家切割开石料之前,谁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水灵剔透的翡翠,还是粗粝的灰沙头。一夜暴富或者倾家**产,往往就在一念之间。废品收购自然没这么高的风险,但像罗锦城这样的大买家,每次仍然会烧香拜佛,祈祷铁皮柜里的货色能有赚头。

而当他掌握了信息的流通后,便可以根据港口的航运线路、货柜序号、装箱时间、出发地托运企业明细等公开数据来判断箱中电子废品的价值,再以处理回收周期推测届时出货的市场均价,从而决定最后的谈判出价。这一思路保证了罗氏企业在每宗交易中都能达到平均线以上的利润率。他也因此在业内树立了信誉,罗大头威名远扬。

这也是为何当他看到李文拍在桌上、威逼三大家族的账本时,内心涌起复杂的感受。这个年轻人的思维方式和魄力颇像当年的自己,若不是他的垃圾人身份,倒是可以邀其入伙,说不定会有一番大作为。可惜这一切假设都因为一个小小前提而灰飞烟灭。

罗锦城只是心存疑问:有如此天赋才干的人,为何会混迹于硅屿的垃圾人间,做这些永无出头之日的下等营生?

他很快就忘记了这个问题,或许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他只注意到,李文是在硅屿接受行政处罚指令,被划入低速区后第一批到来的垃圾人。这批工人的身价较之前有所看涨,因为降速之后有大批劳工外流,造成暂时性的缺口。

外流的不只是劳工,许多世代生养在这片土地的硅屿家庭也随之外迁。在一个信息流速决定一切的时代,降速意味着没有价值、没有机会、没有未来。谁愿意自己的子孙后代生活在没有未来的地方,哪怕是根植血脉的家园?

关于硅屿降速事件,官方始终没有出台确切说法,坊间倒是流传着不少都市传说,惊险离奇程度不亚于好莱坞电影。得益于与政府的特殊关系,罗锦城从官员们酒余饭后的谈资中收获不少零星碎片,拼凑出事件的大概面貌。

事情从一名外地少女被拐骗到硅屿打工开始,后被官方解释为离家出走。

这样的事情本来并不稀奇,在地处东南沿海的经济发达地区,到处可以看到这样“被出走”的少男少女。他们拿着微薄的薪水,怀揣着有朝一日飞黄腾达、衣锦还乡的梦想,在不属于他们的繁华边缘里日复一日地从事最为机械、繁复、琐碎的流水线作业。

少女与家里联系了几次,大致是说自己在硅屿打工,生活过得挺好,不要担心之类。之后便再杳无音信。家人心急如焚,可怜远在西南,且家境贫寒,只能借助网络联系硅屿警方协助寻人。结局是可以想见的“下落不明”。

少女有一个在大城市读书的哥哥,据说当年由于家境贫寒,父母只能在兄妹中选择其一供上大学。哥哥聪明、成绩好,寄托着家里出人头地的希望,但他却宁愿把这个机会让给妹妹。在他看来,男孩就像蛮牛,还有一线希望凭借自己的才干、努力和运气在这个世界上犁出立锥之地,而女孩却像珠蚌,要用**的灵肉面对疾流涌动的海洋。他不放心这唯一的妹妹。

正当他准备放弃升学考试时,妹妹作出了更极端的选择。

她离家出走了,留下一封信。她了解哥哥,知道他计划作出的牺牲,但除非他考上梦想中的学校,否则将永远见不到自己的妹妹。这段旧事被官方利用来作为少女“习惯性离家出走”的有力证据。

哥哥知道妹妹的执拗脾气,他控制好内心的焦灼忧虑,如预料般高中状元,考上名牌大学,他发誓要用余下的生命来回报妹妹,给她最好的生活。但就当他结束四年苦读,正欲踏入社会掘取第一桶金时,妹妹失踪了。

“下落不明”四个字如同冰锥般一下下凿在他的胸口上。他决定不再相信任何人,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找回妹妹。

一种定向传播的电脑病毒,在硅屿区域IP号段间以低调途径交叉感染,悄悄接管了垃圾人群时常出没的网络端口。它并没有任何显性发作症状,只是以特定算法筛选过滤人群间的交互信息,如果匹配事先定义的语义值,便会向目标地址丢出数据包。目标地址同样以动态方式巧妙隐藏,如果试图从数据包追踪到源地址,其难度不亚于根据枪响时间定位由疯狂过山车上随机射出的子弹轨迹。

他以极大的耐心,得到了一段流传在硅屿某地下论坛的加密视频。

这是一段真实的视频。昏暗背景下,三名男子的脸部均被抹掉,只留下半裸的身体和手中的工具,他们的声音也经过处理,但仍能分辨出硅屿本地口音。视频是用增强现实眼镜录制的,带着强烈的第一人称视角风格,摇晃、失焦,却又具有无比真切的代入感。

一具勉强可以看出性别的人体,像破烂的布团蜷曲在墙角,断续发出非人的呻吟。奇怪的是,她的头上还戴着处于休眠状态的增强现实套件,黄色呼吸灯时隐时现。

视野中的两名男子聊着天,不时发出怪笑。经过翻译软件,哥哥得知他们几个被老板派来处理这件“垃圾”。这名举目无亲的外地女子,因为用电子蘑菇过量而成瘾,丧失了劳动能力,成为妨碍上级检查的一个“卫生黑点”。他们还说,她的前庭系统已经受到不可逆的损伤,命不久矣,这是在做善事。

拥有主视角的那个人突然蹲下,用手中的坚硬物件敲击地板,发出脆响,他口中还发出类似逗猫的啧啧声。只见那件“垃圾”突然长出了一口气,极其迅速地朝镜头爬来,夺过那件物体,插入自己的眼镜卡槽。灯光由黄变绿,快速闪烁,似乎在读取数据。那个女子低垂着脸,喉咙中发出爬行动物般的嘶叫声,似乎某种对于神经刺激的渴望已经彻底吞噬了她为人的尊严。

你可以让她干任何事情,只要给她这个。一直没说话的那个人开口了。

女子的眼镜突然亮起,在黑暗中绽放着奇异的光。她突然吟唱起来,带着某种地方戏曲的腔调,尖细婉转,像一条冰冷的蛇在夜里蠕动,连带着她四肢的动作也变得扭曲机械,随着吟唱舞动起来。

劲噢,还会唱曲儿。两名男子笑说着,也装模作样地和着女子跳起来。

突然女子口中的曲调一转,变得粗粝刺耳。她发疯般朝其中一名男子扑去,死死抱住他的大腿不放。其余两人似乎被吓到,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这时主视角抄起手中的铁锹,在女子头上一记重击,女子应声倒地。

看来她不太喜欢我的货哦。动手的男子说着,靠近地上瘫倒的女子,扳过她的脸。

哥哥多么希望视频就此停止,最好永远不要露出那名受害者的面孔,这样他才可以保留一丝幻想。他强迫自己看下去,漫长得难以忍受的晃动,光线昏暗得令人眩晕。那名女子的面容猝不及防地拉近放大到他眼前,眼睛无神地半睁着,瞳孔不均匀扩散,口中微弱地吐着气息,深色**从她额角上如浓缩的泪水缓慢滑落。

那是他的妹妹。

给我一个垃圾袋。视频里的男人最后说。我要把她带走。

他关闭了视频,在黑暗中用抖动的手点烟,猛吸两口,又在地上狠狠碾碎。他沉默一夜直到天明,终于明白自己异乎寻常的愤怒并非来自暴力本身,而是来自呈现暴力的方式。暴徒利用第一人称视角的技术,让每个观看视频的人都成为罪犯,体验施虐的快感。他努力抑制生理上的强烈厌恶,仿佛自己才是那个杀害了妹妹的人。

当然,这一切只存在于说书人的想象中,现实中发生的是,少女的哥哥将这段视频交给硅屿警方,希望他们能根据这条线索找回妹妹,哪怕是尸体。但警方选择了另一条逻辑线路,他们抹掉这段视频在网络上流传的所有痕迹,并封锁消息渠道,像把脑袋埋入沙堆的鸵鸟,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是他们习惯处理危机的方式。

哥哥陷入深深的绝望,愤怒在数千公里距离中被拉扯摊薄成不成形的数据碎片。他终于明白,悲剧的起源在于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墙,这堵墙将一脉相承的同宗同种分隔开来,给生命贴上高低贵贱的标签。他准备反戈一击。

修改了参数的病毒以风暴之势席卷了硅屿所有防护羸弱的数据终端,如同贪婪的蝗虫咀嚼过滤任何可触及的信息,数据包经层层跳转被投掷往各家新闻媒体,其中不乏涉及硅屿政府重大工程招投标决策过程的机密文件。如同一根根点燃的火柴穿越无尽黑夜,投入一簇微弱跃动的篝火,艰难而缓慢地将锅里的青蛙煮熟。

媒体曝光弊案的狂欢之余,失踪少女案却逐渐丧失了吸引力,人们的热情被冲淡、转移,新的丑闻和新的明星层出不穷,消费着如美德般稀薄的注意力。然而余波未平,上级主管机构对此次硅屿泄密事件大为震怒,不是因为贪腐舞弊,而是因为媒体的炒作抹黑了政府形象,影响到相关领导的仕途。

他们作出最终裁决,硅屿必须为自己疏于管理的数据安保系统付出代价,由沿海发达地区的高速区连降两级,坠入与边远落后地区为伍的低速陷阱。再也没有增强现实,再也没有企业级别的云端数据服务,更不要说数字特区的特殊优惠政策。

硅屿之光从数字世界的地图一角熄灭了。

许多损失惨重的财主砸下重金,想找到病毒的始作俑者,废掉他的双手双目,或者干脆做掉他的肉体,把头颅接在维生机器上了却余生。但他们从来没有成功,那位失踪少女的哥哥就像一条首尾相吞的沃洛波罗斯之蛇,最终把自己彻底吞噬,消失在茫茫的物理/数字世界,不留一点痕迹。

罗锦城每当回忆到故事的尾声,便不禁联想到,倘若那位天才少年仍存活于世间,恐怕还在苦苦追寻杀害他妹妹的凶手吧。又或者,他已经放弃了生的希望,转投向死的决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突然打了个冷噤,仿佛那对燃烧着复仇之火的眼睛便在自己身后。

不,那不是我的错。

他会安慰自己,在那个年头,所有的宗族都在干类似的事情,卖非法的电子蘑菇给垃圾人,以保持对他们的控制,如果一些自制力薄弱的瘾君子使用过量,丧失劳动力后,派人处理以避免麻烦。当然,每家都有自己的处理方式,有的驱逐出境,有的可能直接人间蒸发。

保护幼崽是所有动物与生俱来的本能,尽管当年他所包庇的,仅仅是一条跟随自己多年的狗崽子。如今这条烂狗再次栽倒在同一块骨头上,而这次掀起的波澜,却仍在海面下逡巡暗涌,不见天日,酝酿着另一场狂怒风暴。

这一次,他决定牺牲这条名为刀仔的狗。

那名脸色阴沉的男子看见斯科特和新煜告别,犹豫了片刻,还是跟上了斯科特。

凌晨两点的食街人流略见稀疏,但食肆和店家的LED招牌依然鲜亮闪烁。斯科特加快了脚步,灯光在他眼前摇晃飘忽,拖出长长的尾影,千奇百怪的香味窜入鼻腔,带着受体所不熟悉的化学成分,产生略带警觉的刺激反应。

要是硅屿人把烹饪的智慧匀一点给环境治理就好了。斯科特不无遗憾地想到。那个男子跟得更紧了,他几乎能听见背后急促的脚步声。一座自动贴膜亭闪烁着荧光色系出现在街旁,乏人问津。他心生一计,钻了进去,把门轻掩带上。

这是一个封闭狭小的空间,斯科特的庞大身形几乎只能佝偻着勉强站立。荧光屏上的虚拟人偶面带制式微笑介绍当季最新纹样及机器使用方法,墙壁上有一块足球大小的柔性硅胶圆盘,连接着多向伸缩臂,用来灼印一次性感应贴膜。斯科特投入硬币,选择了一个花哨的心形图案,并把灼印温度调到最大值。此温度仅供坚硬物体表面贴膜。虚拟人偶不停发出“喔噢”的警告声。

然后他屏息等待。

三分钟过去了,门外没有丝毫动静。当斯科特的耐心几乎燃尽时,他看见一只好奇的手缓慢拉开虚掩的门。鱼儿上钩了。

斯科特一把抓住那只手腕,用狠力将那人扯入亭中,将门撞上。那名跟踪的男子惊惶失措,脸部几乎贴在斯科特壮实的胸大肌上,他口中不停地用英文重复着抱歉,试图开门退出这小小的两人世界。斯科特抬起膝盖,死死顶在他的腰间,同时左手扼紧咽部,另一手扣住男子意图掏出家伙的右手。

“你替谁卖命!”斯科特左手加力,男子双目圆瞪,额角青筋暴起,脸涨得通红。

“Sorry!Sorry!”他像台卡带的自动答录机不停重复。

“说!”斯科特怒踢他的膝关节,男子应声跪地,脑袋被有力的铁掌按在显示屏上,鲜艳的荧光色在他脸庞周围闪烁不定。斯科特拉过加热的硅胶圆盘逼近男子脸颊,心形图案在中央嗞嗞作响,男子显然感觉到灼热温度,汗珠渗出,滚落,眼露惧色。他不再重复拙劣英文,而是叽里呱啦吐出一长串硅屿方言。

“说名字!”斯科特也被那高温烘烤得焦灼难耐,汗水湿透他的衬衣。

“……”男子挣扎着似乎还想作最后努力,圆盘已经吻上他的左脸,发出食材跌入油锅时的密集爆裂声。斯科特闻见一股熟悉的肉焦味,男子口中发出超乎想象的高音尖啸,继而减弱成为嘶叫,配合着急促的喘气,像条烈日曝晒下的芯片狗。

圆盘拔脱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吻响,男子虚弱地滑倒,蜷缩在不足两平方米的空间里,左脸上一枚醒目的心形纹章散发粉红色微光。

斯科特搜出他身上的刀具及老式手机,又给他当胸一脚,男子呻吟了一句便再无下文。斯科特钻出自动贴膜亭,将刀子掷向远处灌木,揣好手机,整理好湿透的衣服,向约定的碰头地点走去。

“你去哪儿了,布兰道先生,怎么一身大汗?”新煜已经等了有一阵子,“你的海胆外卖。”

斯科特接过那个散发凉气的小方盒子,抹了抹额头的油汗:“只是突然想起好久没运动,就慢跑了一小段。”

“慢跑?在硅屿?这天气?”新煜满脸狐疑,“我懂的,这就叫文化差异吧。”

状态:连接中 加密:启动

乙川弘文:干净?

长风沙:干净。

乙川弘文:进展顺利?

长风沙:陈开宗手术还算成功,正在恢复中。这场意外倒成了我们谈判的额外砝码。

乙川弘文:听起来不像什么好兆头。

长风沙:哈,放心,在我死之前一定把合同签完。

乙川弘文:如果有任何潜在风险请务必及时沟通。

长风沙:说起来倒是有一个。

乙川弘文:?

长风沙:SBT-VBPII32503439。我查过SBT的所有产品序列号,包括研发中的原型机,没有一点线索。这显然不是你所说的“小意外”,它甚至不是为人类设计的。现在它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引爆,也不知道会对硅屿项目带来何种影响。

乙川弘文:……

长风沙:我能理解,经济杀手在执行荒潮基金会下派的连带任务时,不享有充分知情权,但同样的,我也没有责任承担连带风险。我要求将这一条写入雇佣合同,如果你继续保持沉默,我会找到愿意开口的人。

乙川弘文:……这会是个很长的故事。

长风沙:硅屿现在正是漫漫长夜,我应承你,我会醒着听你讲完一切。

13

夜色尚未完全褪尽,街灯仍长明,勾勒出海岸的轮廓。地面有些积水,似乎是半夜落过微雨,湿湿地氤氲着靛蓝天光。天边隐隐能望见一线金红,在燃烧、蔓延、酝酿着挂起一幅霞光万丈的火烧云。树木死死地站在阴影中,枝条垂坠,这将是又一个酷热无风的晴暑天。

斯科特和衣躺着,望着窗外渐渐亮起,他知道自己该补充睡眠,至少胸腔里的心脏需要。但他没有一丝睡意。大洋彼岸西八区的接头人“乙川弘文”在他的胁迫下解答了部分谜题,却又带出了更多的疑问。他在脑中像玩沙盘游戏般不断建起迷宫,又复推倒,抹平痕迹。

斯科特觉得自己的神经系统已经关闭了反馈回路。他决定出去走走。

路过酒店奢侈品展厅时,他被橱窗中某件稀有藏品吸引住眼球。

一台限量版的Diesel×Ducati Monster 1100EVO摩托车,出厂日期2015年。与其他同型号机车不同,这台Diesel定制版杜卡迪不再是一贯张扬的抛光高亮金属质感,从引擎罩到排气管,从车轮到前后叉轴,都被亚光绿和碳素黑所笼罩,活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大甲虫。

斯科特感觉脑中某片区域一下被点亮。他在硅屿这块低速区已经压抑得太久,龟速的网络与深陷泥沼般的项目进度令他艰于呼吸,他突然明白了自己需要什么。速度感。不顾一切、风驰电掣的速度感,哪怕将脆弱肉体抛掷于刀刃边缘。一种强烈得几乎让人窒息的渴望驱使着他,他恨不能马上用皮肤和血肉去紧贴这具冰冷的钢铁怪兽,随着它震颤、低吼、狂奔。无休无止。

十分钟后,他再次凭借林逸裕主任这块金字招牌拿到了钥匙、防护镜、头盔及免费油卡。

负责租赁的小伙子战战兢兢地再三强调各种注意事项,斯科特不耐烦地挥挥手,我开机车横穿美国时,你还在你爹的精囊里呢。

风冷式L型双缸引擎低声轰鸣,稳定输送100匹马力,1078cc最大排量经由两根单侧炭黑运动型排气管喷出,有如被挑逗的愤怒公牛打着响鼻。斯科特俯身跨骑其上,感受着精确人体力学设计所带来的舒适感,他戴好头盔护目镜,轻扭油门,身体便随着这只大甲虫朝杳无人迹的街道飞去。

天色仍早,运载电子垃圾的货车尚未到埠,硅屿人还在睡梦中,偶有醉汉躺卧路旁,身前一摊粉红色呕吐物残留余温,自动清洁车循环播放着复古八比特电子乐缓慢扫过,出海的渔船鸣动汽笛,如同远古巨兽在雾气中吹响号角,光明逐寸驱逐黑暗,太阳终将升起。

斯科特如风般掠过这一切。景物在他视野中拉长变形,虚化如同后印象派的狂野笔触。他抑制不住要呐喊,声音被气流裹挟着抛向身后,迅速衰减。他换挡变速,感受低转速下的高扭矩输出,似乎**那头机械怪兽已与斯科特融为一体,无论何种路况,都能敏感而又妥帖地将他的意图转化为运动。

那件编号为SBT-VBPII32503439的神秘义体是用来替代颅骨中冠状缝往后、人字缝往前的顶骨加枕骨部分,能够包裹住后半个大脑。只不过它不是为人类头颅而设计,中间凸起的矢状脊,是为了配合黑猩猩、大猩猩、倭黑猩猩等未进化完全的灵长类头型特征。

故事还得回到荒潮计划。正如二战中,美军用于引导鱼雷航向,提高命中率的跳频加密通信模式专利,日后铸就了高通公司(Qualcomm)的霸业根基。荒潮计划关闭后,军方将三百多项专利通过各种方式转移到不同领域的新兴民用企业,其中便包括SBT及惠睿公司的核心技术。

“荒潮”计划并未真正停止,它以一种更为分散隐秘的方式渗入人类技术的各个领域,改变着世界前进的轨迹。经过数轮融资、拆分、并购等复杂运作后,“荒潮财团”控股企业的军方背景已被漂洗干净,但许多绝密科研项目依然在地底运转。

其中便包括了铃木晴川晚年致力推行的利用基因改造病毒来修复QNB患者乙酰胆碱受体的项目,但目的已经迥然相异。这种被称为“铃木变种”的攻击性病毒经过重新靶向编码,衍生出多种具有惊人商业价值的子类。

其中一种或许是人类对抗大脑衰老的终极武器。

人类大脑约有1000亿个神经元,每个神经元通过突触与其他上千个神经元相连,它们释放神经传导素将信号传给其他神经元,实现信息共享、协调运作、形成记忆等功能。然而突触连接的损伤及老化,将会导致神经紊乱、记忆力下降、自闭症、老年痴呆等神经退行性疾病。这种伤害有如时间之矢,无法逆转。

然而新种病毒却可以配合强化突触连接强度的HDAC抑制剂[8],在受损老化轴突上建立起新生连接,这将是人类走向永生的关键一步。前提是人类愿意放弃脆弱易老的哺乳类躯壳。

后视镜中出现了一辆不起眼的银灰色国产沃尔沃,不合时宜地闪着大灯,似乎在示意斯科特靠边停下。他拧紧眉头,对这场无休止的猫鼠游戏感觉厌倦。杜卡迪油门一轰,加速往前一飙,又灵巧地拐入小道。

不知是恼怒还是速度,斯科特的心脏鼓点开始变得不稳。他松开油门,减缓车速,等待心律调节器开始工作。

另一种变体则带来了电池业的革命。

科学家找到使动物细胞聚集金属原子的遗传密码子,将痕量单链DNA导入病毒内,在其表面形成特异性分子,能够选择性黏附金属原子及颗粒。这种通过黏附形成的复合物便成为有效的电池阳极,从而形成理想导体。

病毒电池技术的革新是全方位的:它可以灵活地改变病毒内的遗传物质,从而制造不同种类的金属电极;将相应成分在室温下混合便可以自组织成病毒电池,避免了传统电池制造过程中的高温危险;但最关键的一点在于,通过这种技术制作的电极,可以实现从纳米水平到10厘米大小的灵活尺寸,这就意味着电池不再庞大、笨重,可以嵌入你所想象得到的任何物体。

摩托车驶上一条海滨路。略带咸味的海风扑打着斯科特的脸庞,他贪婪地呼吸着难得的新鲜空气,望着海面上一字排开的涌浪,被喷薄而出的朝阳染成道道金边,巨大的不规则云团拖着长长的尾痕,如同万千匹金铜铸造的烈马跃出海平面,响蹄踏着浪花间的礁岛,朝中天撒欢驰骋而去。

这尘世间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陈开宗看着镜中的自己,先闭上左眼,睁开,又闭上右眼,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手术做得很成功。破裂的右眼球被彻底摘除,换上SBT出品的最新款Cyclops VII型电子义眼,瞳膜色号经过精心校正,几乎看不出差异,除了造得过于完美澄澈,缺少了岁月给左眼留下的色斑和血丝,却显得更为明亮。

我最终还是变成了义体人。陈开宗心头涌动感慨万千,不知面对极端保守的父母时该如何开口。或许不说是更好的选择。他想起母亲时常念叨的教义,尤其是在观看新闻时,那些花里胡哨的第一视角画面如何令她头晕目眩。

人只该用自己的眼睛来看世界。任何以超越自我的视角去感知世界的企图,都是对上帝的僭越。

人工视网膜工作得很好。医护人员趁陈开宗在睡梦时,用功能核磁共振成像技术(fMRI)将电子义眼的使用手册“载入”他的视觉皮层,之后的睡眠纺锤波显示,信息已从海马区转移到皮质永久储存,好比U盘中的数据拷进了硬盘。右眼的观看之道,便像骑车、游泳、说英语一样,成为陈开宗无法轻易忘记的一项新技能。

For All Tomorrow’s Parties.全为明日派对。

每当陈开宗有意识地去琢磨右眼的工作状况时,脑海中便会有这两句广告词飘过,或许是使用手册自带的提醒功能,就像一个信心标志,拍着胸膛自信满满地对用户说,别担心,SBT提供三年保修服务,不管是眼睛、心脏、肌肉,还是其他别的什么。

但在他所属的世界里,更新身体部件的周期要短得多,媒体戏称之为“身体快速消费品”。SBT的科技把买卖义体变成像手机应用、球鞋、流行服饰、网络游戏一样的生意,每个人都能像逛超市般,找到适合自己、负担得起、售后服务又到位的产品。何况黑市里还流行诸多破解工具,为义体增添不合法的乐趣。

人们聚会时炫耀的再也不是新数码产品、首饰或发型,而是提高平衡感的义体耳蜗、超强伸缩的人造肌肉、意念控制的拟肢或者增强感官敏锐度的升级版软件。

SBT革命性地开发出连接生物体与电子器件的转换介质,这种由鱿鱼羽状壳提取出来的改性复合物壳聚糖,能够将生物体内传输大脑信号的离子流,转换为机器可解译的电子流,无缝地搭建起生物神经与机器的反馈回路。从此,人体的边界得到了超乎想象的扩张。

嗑得五迷三道的特德搂着新女友告诉他,就像拿一个红色燃烧的铅球直接砸你脑门上,和用一根滑腻冰凉的胶质触手穿透你七窍,来回摩擦**。差别就是那么大。

陈开宗表示完全无法理解。

他成了一个局外人,游离于时尚之外,藏匿于过时的书架间,与死去数百上千年的先贤智者隔空对话,写成无人问津的生僻论文。只有这样才让他感觉安全,才能够将自己隔绝于外面疯狂的世界,他怕会忍不住随着工业碎拍跳起舞来,加入这场感官的祭礼,然后迷失在肉体深处。

有一天晚上,特德神色怪异地敲开他的房门,说哥们儿,有事需要你帮忙。

陈开宗合上书,听室友用嘶哑声线陈述经过。

他的女友瑞贝卡,在厄瓜多尔旅行途中遭遇意外,与同屋旅友葬身火海,烧成一堆焦炭,只剩下一堆燃点过高的义体残骸。特德和瑞贝卡结识于一场夏季露天派对,为了取悦彼此,维护稳定关系,他俩频繁更换身体部件以保持新鲜感。问题便在于此。

DNA检测手段无效,义体受损严重,数据丢失,验尸官们面对一堆结构精密的高分子复合物无计可施,只能集中打包寄回美国。悲痛欲绝的瑞贝卡双亲像所有其他美国父母一样,每周一个电话已经是他们对子女了解的极限,更遑论身体。他们寄希望于特德能认出女儿遗体,好进行安葬仪式。愿上帝收归她迷失的灵魂。

遗憾的是,特德面对着四对眼球、两对半熔化的硅胶义乳、一只右手和两条左腿,大脑一片空白。瑞贝卡更换义体的频率太快,以至于他根本就记不得版本之间的细微差异。特德突然想起了陈开宗上次见到瑞贝卡时说的话。

他说,你的右眼很特别,像中国人古代有一个成语叫明眸善睐。

那是什么意思?瑞贝卡笑意盈盈地说。

意思是,眼睛明亮得像会说话。陈开宗说着自己脸就红了。

噢,哥们儿,没看出来你还挺会讨姑娘开心的。特德捶了开宗一拳,转头深情望着女友。看来这只眼睛对我很沉默呢。

它是新来的,还有点认生。瑞贝卡将两片热唇献上。

如今,特德眼窝深陷,浑身上下邋遢不堪,他揪着陈开宗,几乎是在哀求。找出那只会说话的眼睛,求你了。

可……陈开宗一脸为难……可那是当瑞贝卡还活着的时候……

你是中国人,你不信上帝,是死是活对你来说有什么区别!特德失控地咆哮着。

陈开宗强忍住恶心,逐个端详,那层本应光滑透亮的高分子塑料覆膜被烧成半熔态,软软地包裹着里面露出的精密结构,像个被啃了一口的夹心冰淇淋球。它们曾经被嵌入几颗美丽的头颅,而其中一颗还向陈开宗展露过迷人微笑。

如今它们看起来同样丑陋,毫无生气。

陈开宗扭头,想打退堂鼓,特德绝望的神情堵住他的嘴。他犹豫了片刻,随手指了指其中的两颗眼球,用力点点头。

那两颗电子义眼被放置在洛可可式雕饰的灵匣内,牧师诵念经文,父母亲友低声饮泣,手在胸前不停比画十字,电子赞美诗响起,阳光透过教堂顶部的镶嵌玻璃画,定格在瑞贝卡那经过多次手术的完美面孔上。

陈开宗终于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对于追逐时尚的发达国家新一代,义体不再是残障者的辅助工具,也不仅仅是身体可自由替换的零部件或装饰品,义体已经成为人类生命的一部分,它储存着你的喜怒哀乐、你的阶级、你的社会关系、你的记忆。

义体就是你。

罗锦城需要一个慢箭手。

垃圾人在密谋一些事情,而他却一无所知。他们要求罗锦城交出谋害小米的凶手,否则拒绝恢复生产。他知道这只是表面上的要求。

在正常速率的网络世界里,即便是一个普通人,也可以轻易地借助各种工具去追踪倏忽而过的特定目标。就像一个猎人手持弓箭,在森林中寻找猎物,他可以把弓箭换成高精度自动武器,装上夜视镜、红外探测器或者声呐定位系统,他也可以驾驶林间代步的两足外骨骼机甲提高巡逻速度,更可以发射霰弹,诱使目标移动,暴露自己方位,一举射杀。

但这里是低速区,任何超出阈值的数据流都会触发警报,引起国家安全部门的注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有弓箭是最安全的武器。但最糟糕的还不止于此,设想一下如果光速降低一亿倍,当3米开外的猎物影像投入你的视网膜,触发神经冲动时,那已经是一秒钟前的世界。即便你的猎物也以同样的慢速运动,但所有的辅助定位手段都将面临着几何级数的效用递减,这与盲人在大海里捞针无异。

慢箭手的存在,便是为了解决低速区的种种数据跟踪问题。当然,就像赏金猎人,他们接手的案子大多见不得光,风险巨大,更无法纳入官方的标准化流程。这便是慢箭手的核心竞争力。

他们将自己的诀窍称为“慢箭撒网”。从概念上理解,就像同时朝水平方向及空中射出数以万计的箭,箭镞之间由无形的信息链彼此联系,在低速森林中,以缓慢得近乎静止的速度,穿透树木,交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轨迹之网。猎人所需要做的只是等待,等待猎物撞入网中,牵一发而动全身,邻近的箭便会闻风而至,缓慢而有力地将猎物撕开皮肉,钉入树干。

但在数字世界里,这一切都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高度抽象化的算法和程式,将纷繁复杂的现象世界化约为数学上的拓扑模型。就像一张蛛网。任何撞入网中的飞虫都将引起拓扑形变,这种形变传递的速度超过了限速规则下的信息流速。“两点之间线段最短”在这个空间中不再是公理,尽管违背人类直觉和逻辑判断,但却真实有效。

就像当年搞垮硅屿的病毒升级版。

罗锦城走入一家名为“振昌”的五金店,店内昏暗似煤窑,他的眼睛适应微光模式后,被墙上挂满的前工业时代器械所震慑。这些来自旧时代的低效工具流淌着金属油光,凝结着数百上千个小时的人类劳力与技艺,有一种拙朴却坚实的美感。每一件都是手工打造,线条独一无二,连瑕疵也是,仿佛掺进了打造者灵魂的碎屑,这是工业化生产线上出来的完美压模制品无法比拟的。

他取下一把造型特异的短砍刀,刀把鞘口位置饰有一枚古拙的虎面纹章,刀身略略反射出磨砂般粗粝而寒冷的光。

“好刀!”罗锦城赞叹道,“就是有点太快了。”

“太快了?”看店小伙子不明就里,“老板想要钝一点的收藏品?”

“我想要慢一点的。”

小伙子思忖了片刻,说:“要多慢?”

“二潮映月的海水那么慢。”

“跟我来。”小伙子一侧身,让开里屋一条更加漆黑的过道,示意罗锦城随他进入。罗锦城感觉自己先往上走,再往下走,几次担心脑袋会撞上墙壁,但却没有,过道的空间比想象中要宽敞许多,只是空气湿热难耐。走了不多会儿,眼前突然有了光,光里还飘浮着白色水雾,那是一扇门,门里渗出强劲冷气。

“虎兄,有老板找。”小伙子把罗锦城领进门,又恭敬地退出。

这或许是罗锦城此生见过的最脏乱无序的房间,仅次于垃圾人蝇虫飞舞的废料工棚。数不清的电线像肠子般盘绕在地板上,又蔓爬连接到各部机器,几乎无立足之地。除了几台顶到天花板的机架外,大功率空调机组喷吐着白雾,冷却四处散落的不明功能机箱,绿光闪烁,蜂房似的盘旋着无休止的嗡鸣声。那个被称为“硬虎”的慢箭手披着黑色长袖连帽衫,缩在角落狭小的书桌前,数个大尺寸显示器被分割成碎屏,有跃动数字,有自动切换网页,有程序进度,还有几具呻吟抖动的**肉体。

他正埋头吃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丸粿条,口中呼噜作响。罗锦城耐心站在他背后等着。

罗锦城从屏幕一角看见五金店的监控画面,还有根据他头像匹配出的数据资料。

“硬虎兄果然眼观六路,既然知根知底,我就不多废话了。我要你帮我监控几个人的数据动向。”

“几个?罗老板太谦虚了,您名下的垃圾人至少有四位数。”黑帽衫终于转过身来,露出一张不甚整洁且睡眠匮乏的倦脸,“即使单算罢工队伍的话也有好几百吧。”

“这些都是细节……”

“细节关系到价钱。”

“你怕我付不起钱?”

“我怕没人敢向您讨债。”

“好,预付一半。”罗锦城不快地转动双眼,估摸着数额,“事成再付尾款。”

“七成。另外,”硬虎自信地笑了笑,这个名字在方言中代表“一定、肯定”之意,“还需要罗老板答应一件事。”

“说。”

“把您现在规划中的购物广场往东挪一条街。我不想搬,我厝边头尾的邻居也不想搬到新区和垃圾人做伴。你不缺这条街,但只要硅屿一天还在低速区,你就需要一个慢箭手。”

罗锦城眉毛一挑,突然感觉手心被硬物硌得生疼,原来自己无意间把那把虎纹短砍刀带了下来。他拔刀出鞘,刀身反射出慢箭手惊惶扭曲的神情。他以迅雷之势挥刀砍向硬虎,在刃口即将劈开肉身的刹那,腕口一抖,砍刀重重插入桌面,木屑四溅。

“成交。”罗锦城像是说服了自己般,轻松微笑作答。

李文趁着绛紫的夜色,与几十名“违法情节轻微”的垃圾人回到村里。人数太多了,硅屿镇有限的警力根本应付不过来,更别提拘留收押了,何况他们确实也没干什么太出格的事,于是在数字档案里留了记录,口头警告了事。打伤陈开宗的倒霉蛋被揍了个半死,羁押候审。

“打谁不好,偏偏打美国人,把一起民事纠纷活活升级成外交事件。”做笔录的警官还不忘调侃几句。

“虐杀怎么能算是民事纠纷?”李文问道,“何况小米才刚刚成年!”

“一切都在调查中,”警官闪烁其词,“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

“我们要的不是交代,我们要的是公道!”

“再嚷嚷你就在这里蹲着等公道吧。”

李文咬紧牙关,不再开口。他在脑海中理清思绪,一旦恢复自由便吩咐得力干将分头执行下去,小米虚弱瘫倒的景象不时插入、回放,打断他的思考,像有一只冰冷的爪子从脑神经向下攀爬,握住他的肠胃来回揪**。他知道,那是内疚在作祟。

他终于回到自己的垃圾工棚里,昏暗、肮脏、腐臭、混乱,可却令他心安,家,甜美的家。

“你,修改所有芯片狗的判断逻辑,只要罗家人一靠近,就让它们叫。”被点中的年轻人唰地燃起胸前的“战”字紫色贴膜,小跑着离开工棚。

“你,到陈家和林家的地头打探一下,让那边的兄弟随时待命。”

李文终于像个发号施令完毕的将军般长出了一口气,但随即,某件最忧心的事情又让他的神经重新绷紧。

“小米在哪儿?快带我去找她!”

医院的安保系统已经不可信任,昏迷的小米被送到一位专门为垃圾人服务的蒙古大夫家里。尽管环境简陋,设备还算齐全,被众人称为金大夫的中年男子为小米接驳好诊疗仪器,对着面板上的紊乱数字和图形,眉间拧起了“川”字纹。她的血糖浓度以异常速度下降着,低于警戒线水平,以至于无法为正常心肺功能提供足够的能量。

“她饿了。”金大夫宣布他的诊断结果。

但这只是第一步,分析结果表明,小米83%的能量被脑部活动所消耗,如此高的大脑代谢效率是任何哺乳类,乃至任何存在大脑结构的地球生物所无法达到的,同样,任何正常的食物摄入方式都无法填补这种惊人的能量消耗。可每一个赤脚医生都有他的独门秘籍。

金大夫为小米肘间装上了一部自动注射器,随后,他从隐秘的半地下存储间里拿出了六管亮红色的密封**。

“我只剩这些了。军方专用的高能果糖组合剂,可保证十二小时不间断ATP输入,特种兵就是靠着这玩意儿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持续作战。不过用完之后,只能你们自己想办法了。”

因此当李文再次见到小米时,她已经一扫之前的颓靡之态,甚至精神好得有点过头。小米嘴角微微扬起,双眼圆睁,好奇地望向李文,似乎对之前发生过的事情毫无印象。她在脑海中搜索了片刻,平静地叫出了李文的名字,而不是他所熟悉的“文哥”。

“小米?真的是你吗?”李文脱口而出,但顿觉自己失言。

“还能是谁呢?”小米露出旧日的甜美微笑。

李文打消了脑中浮生的怪异疑念,是啊,不是小米,还能是谁呢?他激活了增强现实眼镜,绿光亮起。

“打声招呼吧,我要把这好消息告诉所有自己人。”

小米出现在他视野中,但不知为何,她的形象开始模糊、闪烁,仿佛有不可见的外加光源由无限远的高空洒落,温暖、宁静、金碧辉煌。明明是平视,李文却分明觉得小米变得高大,带着无法直视的威严感,一股若有似无的吟唱飘起盘绕,他分不清是视觉引起的通感还是真的有附加的声音信息解码。小米的笑容似乎带着某种魔力,让他心旌**漾,莫名感动,甚至有几分落泪的冲动。某一瞬间,他疑心自己看到了另一个人,一张轮廓完美、气质神秘的西方女性面孔交叠在小米的微笑之上,他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

“我回来了。”死而复生的女神轻启双唇,对整个世界说。

这段神启以核爆般的速度扩散开去,分享到每一个垃圾人眼前。

14

不知为何,斯科特始终无法将那个故事从脑海中驱散。

由于美国联邦食品药物监督管理局(FDA)对本土人体试验的严格监管,许多高风险的新药临床试验被转移到发展中国家,罗马尼亚雅西、印度新德里、突尼斯麦格林、阿根廷圣地亚哥德尔埃斯特罗省……在这些监管不力、腐败横生的地区,只要付出极少的代价便可以招募到成百上千的自愿受试者,中间利润多半贡献给医院、医生和药头,医药企业拿到药物试验数据报告,通过FDA审核上市,赚取数以亿计的美元。

而受试者们,许多尚未成年却谎报年龄,由于贫穷买不起药,器官保持对药物有效成分的高度灵敏反应,被称为“最干净的小白鼠”。他们拿到手的是皱巴巴的几美元、一顿免费早餐,还有未知的副作用、漫长的疾病潜伏风险,以及概率极高的并发症死亡。

这就是进步的代价。赢家通吃,输者埋单。

“荒潮财团”控股的SBT公司却不能走这条外包道路,他们所涉及的是更为机密、更高风险的项目:与脑机界面相关的课题。SBT找到了另一座避风港。与人类基因相似度高达99.4%,智力水平相当于5到7岁人类孩童的黑猩猩和倭黑猩猩。

SBT的工程师打开它们的头盖骨,换成义体,以便随时接入各种电刺激信号,观察大脑特定区域与神经元集群的应激变化。这是一种介于侵入式与非侵入式之间的手段,既避免了电极探针穿刺所造成的不可逆损伤,又保证了电位刺激的精确性与强度。

一套类似斯金纳箱[9]的奖惩机制被创造出来。工程师们根据前人积累的实验数据,建立起简单的运动神经映射模型,经过充分训练后,黑猩猩可以用意识操控机械臂抓取肢体无法够到的食物。人类也可以通过输入电信号,刺激猿猴大脑中的恐惧或奖赏区域,来实现操控黑猩猩肢体运动,乃至完成简单任务的意图。

不知是哪个天才给义体头盖骨装上了病毒电池,由此他们得到了一台恒温热血、毛发茂密、会不定时排泄的遥控雌性黑猩猩,工程师们经投票将她命名为“埃娃”,以纪念某位英年早逝的西班牙色情女星。

埃娃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学习能力,她甚至可以在未经提示的情况下,独自完成步骤复杂的汉诺塔游戏。她成为团队的明星,接受有别于其他猿猴的特殊待遇,独立房间,每天不限量供应热带水果及她最爱的腌黄鱼,工程师甚至买来了性感内衣,每天替她更换。此荒唐行径随后遭到制止。

被“启蒙”的埃娃出现了始料未及的状况,所有项目测试得分均较之前有大幅下滑。埃娃似乎显得焦躁、惊恐、郁郁寡欢。监控录像显示,当四下无人时,她会尝试各种呼吸方式,让气流通过口鼻腔,引起各部分软组织的共鸣。事后证明,她是在模仿人类对气流的控制,通过隔膜与肌肉的振动学习发声方法。她想像人一样说话。

但埃娃最终失败了。百万年的进化不是一夜发生的。

工程师为她设计了特殊的触摸式键盘,并用电刺激结合图形识别教会她一些简单概念,比如“香蕉”“人”“高兴”“害怕”“吃”……但在教她区分“埃娃”与“其他黑猩猩”时遇到了较大阻碍,埃娃似乎始终无法将自己与其他黑猩猩区隔开来。语言学家试图让她理解自我的概念,但换来的却是愤怒、吼叫及手掌遮挡住双眼的恐惧感。

终于有一天,她用一个长长的句子表达了自己的愿望。埃娃的黑色双眼像玛瑙般饱含哀伤,柔软嘴唇不断噘起、外翻,手指抚弄着自己的腹部。埃娃感觉孤单。埃娃希望能回到其他黑猩猩中间去。尽管她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埃娃。

团队准备了一场盛大的回归派对。他们给埃娃穿上特殊定制的晚礼服,切蛋糕,吹蜡烛,像对待真正的人类一样对待她。然后帮埃娃脱下衣服,将她送入其他黑猩猩群居的大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