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

31

“随便说说而已吧?”节子缩着脖子说。

“今天可是认真的。”我深情地看着她。

“你爱的女人是谁?”

“在本人面前,好意思说出口吗?”

“别拿我开玩笑了!谁会喜欢我这样的女人?疯子似的购物,傻子似的借钱,满脸皱纹还去卖身,还帮着蓬莱俱乐部杀人,我是人类的渣滓!”节子轻轻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

“我喜欢上你的时候,不认为你是这样的女人。”

“现在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女人了吧?”

“一旦喜欢上了,就不会简单地讨厌。想想自己的恋爱史就会明白这个道理。”

“你现在刚刚了解了我的一切,还能这么说,到了明天,你连我这张脸都不愿意想起。”节子用双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了解你的一切之后,就更喜欢你了。”

“算了吧,别耍我了!”

“我喜欢充满活力的女人,你就充满活力。”

“别开玩笑了!”

“你听我说。”我打了个手势,制止住她,“你每天把‘想死’‘这辈子算完啦’等消极的话挂在嘴边,实际上对活下去非常执着,你根本不想死。你成为罪恶的帮凶,也是因为你选择了生的道路,也是为了不给孩子添麻烦。一个抛弃人生信念的人,不会考虑给孩子添麻烦与否的问题。对于人生,你还没有绝望,你也不想绝望。欠下巨款,被蓬莱俱乐部剥夺自由,生活被糟蹋得七零八落,你却仍没有抛弃希望。你总是在想,只要活下去,就会出现转机,所以你还顽强地活着。也许你自己没有意识到,但你内心深处绝对是这么想的,你有非常强烈的生存愿望。

“我觉得,我就是被你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的活力吸引了。当然,不管是多么的无可奈何,我都不能原谅你成为蓬莱俱乐部的帮凶,而且绝对不能袖手旁观!把你带到警察局之前,我恨不得揍你一顿。但是,你犯的错误跟你的活力是两码事。人们经常运用喜欢好人、讨厌坏人的绝对观念来处理人际关系,但我绝对不这样做。美国著名棒球运动员彼得·罗斯因涉嫌棒球赌博案被终身停赛,但他的四千二百五十六次安打,我绝对要给予最高的评价。我永远忘不了他在日美棒球赛中的出色表演,那前扑滑垒,多漂亮!怎么能忘得了!那是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五日,在后乐园棒球场,第四局——算了,先不说这个,总而言之,虽然你成了帮凶,我也不会全面否定你的人格。”

“听起来倒是挺顺耳的。”节子的头一会儿歪向左边,一会儿歪向右边。

我点上一支烟:“信不信由你。”

“谢谢你这样苦口婆心地鼓励我,不过,你这些话对我来说仅仅是一种精神安慰,没有任何现实意义。我要是被警察抓起来,这一辈子就算完了。什么时候才能从监狱里出来?还能活着出来吗?”节子朝我伸脖子,挑衅似的说。

“你别老是提监狱,如果律师辩护得好,也许会判个缓期执行,用不着进监狱。你这种情况,酌情量刑的余地很大。”

“你不用让我期待这种不可能的事。”

“就算进了监狱,只要你保持活力,人生就不会结束。”

“漂亮话谁不会说!”

节子的心情我不是不能理解,但我还是不放弃,换了一个角度继续说服她:“阿清你还记得吧?芹泽清!”

“就是跟你一起被绑起来的那个?”

“对,就是那个秃头。你别看他老成那样,他可是个在校高中生!这小子以前只念到中学毕业,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六十岁一退休就进了青山高中的夜校,念完高中还要考大学!可笑吧?就算他能考上东京大学又有什么意义?还能当上外交官吗?还能到电视台或银行去当高级职员吗?医生和律师没有退休年龄的限制,难道他还能当上医生或律师吗?实际上,就算他能拿到毕业证书,也没有任何利用价值。那么,他为什么还要考大学?为了提高文化素养?他有那么高的觉悟吗?他只是在找乐子罢了。你又该说了,要找乐子的话,更轻松的选择有的是!摆弄盆景、唱卡拉OK、钓鱼……干什么不行?干吗非要玩命苦读微积分?真是个大傻瓜!但是,我对阿清表示理解和支持。他的挑战没有任何功利性,帅!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文化!”

节子点头称是。

“绫乃,就是我妹妹,看电影、唱卡拉OK、游泳、出国旅行、跳弗拉明戈、弹大正琴,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她昨天刚刚参加了黄昏恋联谊会,今天又跟孙女一起去杰尼斯事务所组织的少年运动会。六十八岁的人,参加什么少年运动会?我想劝她别去,免得惹笑话,但话到嘴边没说出口,她愿意去就去吧!年轻的时候国家穷,个人也穷,每天为了吃饱肚子竭尽全力,哪有时间玩?现在有时间也有钱,就去弥补年轻时留下的遗憾!所以,不管她参加什么活动,我都表示支持。最近她又要学花样游泳,大概是因为听说横滨有一位七十岁的拉拉队员,她也要挑战年龄极限,真不知天高地厚!不过,我也打算学跳芭蕾舞!”

“你登台演出的时候,我一定去看。”节子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我也是,又当临时电影演员,又当电脑教师,又当自行车存放点的保安,每天都很忙。其实我根本用不着工作,我退休时拿了一大笔退职金,又有养老金,而且一直单身,也有些积蓄。住房也有,就是这个不大不小的家。可是,我还要去工作,因为我想看看外边的世界在发生着怎样的变化。我甚至想当巨人队的教练,当国会议员,还想参加宇宙开发团队,当一名常驻空间站的宇航员!你笑了?我可不是在开玩笑,能不能实现,不去尝试一下是不知道的。只用脑子想想就下结论的家伙成不了大器!只要活着,我就要不断挑战。我当临时电影演员,只能得到一份盒饭的报酬,但我每天都在做着进军好莱坞的梦。原美国参议员约翰·格林登上航天飞机的时候是七十七岁,我比他年轻多了!还有,我要看看我的头发到底能留多长……”

我还想说,我还想有可以唤起我**的邂逅,还想拥抱更多的美女……不过没有好意思说出口。

“总而言之,我想说,最重要的是精神,只要你想干,年龄不成问题。你本就是个充满活力的人,只要不丧失这点精神,不管遭遇怎样的逆境,你都不会悲观失望。你总是说自己老了,你知道你到底多大了吗?六十九?”

“已经七十了。”

“你知道现在日本女性的平均寿命是多少吗?八十五岁!到八十五岁还有多少年?十五年!十五年的人生,你打算轻易抛弃吗?你打算到死都过这种没有灵魂,只剩一副躯壳的日子吗?也许你又不想活了,那怎么办?还去自杀?十五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从出生到上高中那么长的时间!就这么抛弃也太可惜了吧?就算被判刑,进了监狱,难道就没有零头可找了吗?”

“可是……”

“你的可是太多了。”

“你说的这些话我都明白,我打心眼儿里感激你,可是,一旦被警察抓起来,一切就全完了。那时候再让我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太难!”节子双肩下垂,一副丧气的样子。

她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人上了岁数,衰老得最厉害的不是体力也不是智力,而是心力。但是,我不能就此罢休,我要继续说服她。

“你怎么这么笨!也不好好想想,我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苦口婆心地劝你呢?动动脑子不行吗?我想帮你啊!”

节子歪着头看着我。

“你还要我说多少才能明白?只要你愿意鼓起生活的勇气,肯定会有人帮助你!这个人就是我!”说出来的话想收可就收不回来了,不过这确实是我此刻的心情。

节子惊讶地盯着我看了许久,分明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不许说可是!”我指着她的脸警告说,“我跟你的约定还没有兑现呢。”

“约定?”

“我说过,你的欠款问题我负责帮你解决!”

“那是你听了我编造的谎言才那么说的吧?我借钱的真正原因一点都不美好。”

“真正原因是什么并不重要,你有欠款是事实吧?”我又耍帅了一把。

“你哪有那么多时间管我的事?你可是要进军好莱坞,要上太空的呀!”节子说是这么说,但一直阴着天的脸明显放晴了。

“让我感到快乐的事情当然要先做!”

“你现在已经不是说这种轻松话的年龄了吧?”

“喂,我才七十啊!”我掐灭香烟,站了起来。

“还差两个月就七十一了,等不到娶我做新娘,你的人生就结束了。日本男性的平均寿命是多少?”

“七十八。”

“只有七年了,是我的一半。”

“你懂不懂平均寿命是什么意思?有人比七十八活得短,也有人比七十八活得长。我才不打算再活七年就死呢!有这么个数据,日本男性一旦活到六十五岁,就可以再活十八年,这也是平均数。但即便是按平均数计算,我也可以活到八十三岁,不输给约翰·格林!”我边说边从桌椅之间的缝隙中走出来。

“那个人是特例。”

“我也是特例。我至少可以再活二十年!如果不能再活二十年,我想做的事情就做不完了。像我这种欲望特别强烈的人,是不会简单地衰老和死亡的!”

节子说:“这个嘛,你这个人从来都是拣好听的说。”

“你这种消极的思考很有问题,为什么我就不能是特例?谁定的规矩?是不是特例,不活下去试试怎么会知道?跟优秀人物一比,马上就认为自己无法匹敌,等于还没上阵较量就先认输。只有相信自己的可能性的人,才拥有兑现这种可能性的资格。我只要活一天,就要凡事做做看,哪怕知道明天就得死,今天该做的事情我也要一丝不苟地去做。你呢,也不要随随便便地放弃人生。如果你真想放弃,等我死了再放弃也不算晚吧?在我死之前,跟我一起愉快地度过余生吧!”

我一边说一边绕过桌子,在节子身边坐下,把手搭在她的背上。一个很难再收回的诺言脱口而出。

节子没有回避,还把头靠在了我的肩上。我的另一只手摸到她的手,十个手指扣在了一起。香皂和化妆品的味道,还有她身上特有的味道,混合着钻进我的鼻孔。

“最近见过樱花树吗?”我轻声问道。

“没有。”她的声音伴随着轻轻的震动传到我身上,让我实实在在地感受到生命的活力。

“可不是嘛,樱花开过之后,樱花树就被人们遗忘了。到了五月,樱花树长出绿叶,那以后也会一直活着,现在正是长满茂密绿叶的季节,再过一段时间,就该变成红叶了。”

“红叶?”

“对,人们都不知道樱花树可以变成红叶。”

“红的?”

“有红的,也有黄的。没有枫树和银杏树那么鲜艳,是一种比较沉稳的颜色,谁也不会注意到她。可是你想想,春天赏樱的时节,日本有多少樱花树下聚集着赏樱花的人们,樱花树得到了多少赞誉。然而樱花一落,人们就完全忽视了她的存在。如果只是因为她不漂亮,那还有情可原,可就连她可以变成红叶这一事实都不知道,这不是太过分了吗?你也是这样对待樱花树的,你的名字还叫樱呢!”

“不,我叫节子。”

我笑了:“是吗?我们虽然活了七十多年,但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这里头也许隐藏着最适合我们去做的,连这些都还不知道就死掉,你觉得挺好是吗?反正我不干!”

节子在我的臂弯里默默地点了点头。

在明智侦探事务所当侦探的时候,我是盛开的樱花。那时的我清浊不分,看到世上的任何事情,都会兴奋得眼睛发亮。正因为这样,我才不顾后果,闯进了黑社会。

江幡京死后,我辞掉了明智侦探事务所的工作。那时候我特别讨厌我自己。一个连别人的心都理解不了的人,有什么资格当侦探!我回到白金台的家里,当了一名普通的公司职员。

我一心钻研技术,设计开发了数不清的产品。虽然高中毕业的学历并没有影响我的升迁,但是,为公司贡献了自己全部力量的我,却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最后连自己到底想干什么都不知道了,世上的人们称之为“长大成人”。

然而,我的热情并没有消失,只是暂时封存了起来。退休后,当我考虑要在余下的生命中做些什么的时候,愉快的心情难以言喻。摆脱了公司的束缚,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完全由我自己支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好像回到了二十岁。这时候我才发现,我想干的事情多得让我眩晕。

我常想,二十岁的我跟七十岁的我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当然,肉体上的变化是很大的。脸上手上布满皱纹,失去光泽,皮肤败给地心引力而明显下垂。头发又干又硬,没有弹性,白发太多,不染就见不得人。看报纸离不开老花镜,电视声音开小了听不清,记忆力也大不如前。虽然每天锻炼身体,但那次被村越摔了一下就造成骨裂,我的确不能不服老了。

可是,二十岁的我和七十岁的我,同样为巨人队的胜败一喜一忧,同样不服输,同样好虚荣,同样喜欢开车,同样喜欢借酒浇愁。追求女人的时候同样心跳加快,独处时就想拥抱接吻,这也跟二十岁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壮阳药我是绝对不用的。

二十岁的时候我当过侦探,七十岁了我也当侦探。同样步履轻盈,同样为发现新状况而情绪高涨,而且最终克服重重障碍获得成功,也许我还真的适合当侦探。在刚才的几次沉默中,我曾想象着自己在警察面前将是多么活跃,甚至为此感到兴奋。

樱花真的凋零了吗?不,她依然在我心中盛开。我感谢双亲给了我如此健壮的身体。

“女人也是。”节子突然说话了。

“什么?”

“二十岁的时候认为恋爱是年轻人的专利。”

“对,顶多到三十岁。现在你还这么认为吗?”我跟节子拉开一点距离,看着她的脸问道。

她歪头想了想,羞怯地垂下眼帘,轻轻摇摇头:“不了。”

我抚摸她的头发,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您如果只想在樱花盛开的时候赏花,快活一番,热闹一场,那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一生当中也有这种季节。

您要是不想看绿叶,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但是,我知道,樱花树现在还活着。她那已经开始变红、变黄的叶子,即便在瑟瑟秋风中,也不是那么容易掉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