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大结局

24

“怎么会呢……这不可能……怎么会有这种事?”我就像一台出了故障的机器人,坐在蓬莱俱乐部总经理的皮椅上,重复着同样一句话。

这里怎么会有安先生的保险证书呢?安藤士郎早已不在人世,都去世一年多了!

我忽然发现信封里还有东西,掏出来一看,都是保险!人寿保险,伤害保险……一共四份。我的脑子混乱极了。安先生是在他自己家里上吊自杀的,而且是我亲眼看见的,安藤士郎已经死了,他没有必要买保险啊!

莫非是以前买的保险?也不对!安先生把身后事全都委托给了我,保险金是我交到千绘手上的,安先生自杀的理由是为了帮助身陷困境的女儿,如果还有别的保险,应该一起交给我来处理才对!

要不就是很久前买的保险,连安先生本人也忘了?可是看看手上的几份保险,都是最近的,甚至有一份是今年十月投保的,也就是这个月的。

给死人买保险干什么?不,死人不能买保险!我的脑子更混乱了。

突然,我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这是什么地方?这是蓬莱俱乐部!是为了骗取保险理赔金杀死久高隆一郎的蓬莱俱乐部!

难道一年前安藤士郎的死也跟蓬莱俱乐部有关系?难道那不是自杀而是他杀?

蓬莱俱乐部

诈骗理赔金

久高隆一郎

东京都港区白金

安藤士郎

保险证书

二〇〇二年十月二十四日

羽田仓库管理公司

一个接一个的语句在我的脑海里浮起又沉下。

羽田仓库管理公司!

对了,如果安藤士郎的保险受益人是羽田仓库管理公司,就可以间接证明久高隆一郎的死是一起诈骗保险理赔金杀人案!

“啊!”安藤士郎的保险受益人果然是羽田仓库管理公司!

我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我精神上受到的冲击有多大!惊愕、混乱、困惑、茫然、恐慌、眩晕……海啸般一波又一波涌上来,将我吞没。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整理纷乱的思绪。

就在这时,第二轮冲击又来了。

“这个小偷够文雅的呀!”黑暗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随后头顶上闪电似的一阵闪光,房间里所有的荧光灯都亮了。

我用手遮着眼睛,雪亮的灯光晃得我什么都看不见。

“真是个找上门来送死的傻蛋!”村越把肩膀靠在屏风上,用嘲笑的目光看着我。

25

“本来我想对你说句欢迎光临,可你搅了我的三连休,我很生气!”从村越身后走来的另一个男人说。

那人看上去年纪比村越大得多,大概有三十五六岁,个子不高。他嘴上说生气,却不像村越那样疯狗似的狂叫,表情比较平和。我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但一时想不起来,也许是在这个房间里,也许是在别的什么地方。

“喂,站起来!那不是你坐的地方!”村越凶恶地吼道。

“算了算了,让他多坐会儿吧,留个纪念嘛!”小个子说。这么说,他就是蓬莱俱乐部的老板吴田勉?没见过他在这把皮椅上坐过。

“对不起……”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啊,你们辛苦了!回家吧,路上小心!”小个子转过来,对站在旁边的堀场和优子说。堀场冲小个子鞠了一个躬,优子则向我摆摆手说了声“拜拜”。

两个女孩走后,村越狞笑着对我说:“还不知道吧?你小子上当啦!我不知道你小子跟她们说了些什么,你以为她们会相信你,才大摇大摆地坐在这里吧?”

堀场香织假装被我说服,然后推说到里屋去换衣服,向她的上司报告。

“我有这么热爱自己的公司的职员是我的幸福啊!应该发给她们一大笔奖金!”小个子满足地仰着头。从他的口气来判断,肯定是总经理吴田勉。

“想起来了,您不是那位医学博士吗?”我终于想起来了,“只不过今天没戴眼镜,也没穿白大褂,我一时没认出来。”没错,这家伙就是那个自称野口英雄的所谓医学博士,原来野口英雄就是吴田勉!

“你见过野口先生?”吴田勉把垂在前边的头发往上一撩。

“你们在本庄骗人的时候,有一对夫妻已经成了你们的锅里的鸭子,结果又飞了,还记得吧?”

“整天到处转,哪记得住啊。你是说本庄?”吴田勉歪着头抓了抓鼻子尖。

我跟绫乃觉得那天的经历就像电影里的大冒险,没想到这家伙连一点儿印象都没有,我不由得感到有些屈辱。

“老板!”村越不耐烦地说。

“嗯,不跟他啰嗦了,”吴田勉不紧不慢地审问起我来,“说说吧,你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你来这里搞鬼不是第一次了吧?”

“搞鬼的是你们!”我厉声喝道。

“混蛋!”村越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弹簧刀。

吴田勉制止住村越,继续审问我:“说!你是干什么的?谁派你来的?”

“神派我来的!”

“谁?”

“神!神派我来惩治你们这些食人肉喝人血的妖魔鬼怪!”

“我先宰了你这个桃太郎!”村越猛地打开弹簧刀,挥刀把文件盒砍了一个大口子。

“部长,不要损坏东西嘛。”吴田勉皱了皱眉头,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我,“你跟久高隆一郎是什么关系?”

“果然是你们害死了久高隆一郎!”我怒目而视。

“什么?久高隆一郎是谁?我只不过听村越提起过这个名字,随口问问而已。”

“你还装什么蒜?身为公司老板,原来是个胆小鬼!”

“混蛋!死到临头还嘴硬!”村越把弹簧刀合上又打开,打开又合上。

“你不是参加过我们的免费保健讲座吗?你也看见了,那么多人,我怎么记得过来?”吴田勉耸了耸肩,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精致的小锉刀,修起指甲来。

“杀人太多,多得都记不过来了是吧?”

“你说话这么不客气,可是要吃亏的!”

“反正我也不打算从这里出去了,你索性把话说明白了吧!久高隆一郎,南麻布的久高隆一郎,你们是怎么杀死他的?不至于想不起来吧!”

“老子杀了你!”村越挥动弹簧刀,刀尖掠过我的鼻尖。

“胆量不小嘛,我简直喜欢上你了。久高隆一郎?你让我想想啊。”吴田勉冲我笑笑,吹了吹指甲。

我也冲他笑了笑,藏在桌子下面的膝盖却一直在发抖。

“总经理,别跟这小子啰嗦了。应该是我们审问他,他倒审问起我们来了!”村越说完,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不着急,夜还很长。死囚犯上刑场之前,总是要让他们听听牧师或和尚的教诲。慈悲为怀,慈悲为怀!”

“真不愧是总经理,肚量就是大。”我嘴上虽然这样说,但我不知道吴田勉将要怎样处置我,吓得都快昏过去了。今天霹雳娇娃恐怕是不会再来救我了。

“久高隆一郎……哦,那个老头子呀,想起来了,南麻布的大款,曾经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一个人就买了十套羽绒被,真是空前绝后,花钱太大方,叫他买什么他就买什么。为了他,我们特地开发了金观音、金佛像,还有可以杀灭活性氧的强力石,都是专门为他一个人订做的。我们愿意永远跟他合作,可是,这老家伙居然怀疑起我们商品的效果来。只是怀疑也就算了,还威胁说要诉诸法律!对,就是威胁!他要跟我们吵架,我们只好奉陪,吵完就分道扬镳,不过嘛,损失费我们不能少拿!”

“可惜你们的阴谋没有得逞!”

“这回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保险公司的规矩多了,就算是我们作为法人跟他们签合同,也不会把钱支付给我们,而是要支付给被保险人的法定继承人。所以呢,我们必须跟法定继承人合作才能拿到钱,太麻烦,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而且久高那老头子一直嚷嚷着请律师,这回我们就不在乎钱了,让他在这个地球上消失才是当务之急。当然,万一保险公司审查得马虎一点,我们能拿到钱,就算撞大运了。”

“是你们杀了久高隆一郎吧?”我想确认一下事实。

“久高那老头子死于交通事故,我们只是为他买了保险。”吴田勉冷笑着,村越则满脸不高兴地转动着弹簧刀。

“刚才你说‘这回’,意思是说,除了久高隆一郎,你们还对别人干过同样的事,对吧?”

“其实我们并不想那样做。老人的保险理赔金不高,效益很不好。就拿你手上那份叫什么安藤的老头子来说吧,死亡保险也才只有四五百万。”

“那你们就不要做!”

“对方如果有绅士风度,我们也就报以绅士风度,但是他们突然变脸,不但拿了东西不付钱,还要退货,并且威胁说要法律解决。碰到这种不遵守游戏规则的老家伙,真是叫人头疼。你不是参加过我们的免费保健讲座吗?我们强买强卖了吗?现场气氛非常融洽,大家都是自愿买我们公司的商品的,一个个都高兴得不得了,甚至流下感激的泪水。过不了多久却又说三道四起来,这就不对了吧?不管我们怎么对他解释都无济于事,而且这年头媒体也好法院也好,都无条件地站在这些被称为消费者的傻瓜一边,根本就不追究他们的责任。我们有什么办法,只能采取正当防卫手段来保卫自己的利益。得到一点保险理赔金,算是对我们的精神补偿。”

听着这些歪道理,我气得胸口发堵,呼吸困难。

“另外,我们这样做也是为了整个社会。”

“为了社会?”

“对呀。老年人是社会的负担!最近,老年人活得太长,八十九十也不死。如果对社会有用,像尤达大师[1]那样活上九百年也没有什么关系,可是现在这些老头老太,除了吃什么都干不了,简直是浪费粮食!国家财政预算这么紧张,还要负担三千万老头老太的养老金。三千万!计算一下吧!全国人口的四分之一,开什么玩笑,到头来吃亏的是年轻人。国库里没钱,只好让年轻人多交养老保险,而且现在交保险的年轻人,都不敢保证将来能拿到养老金,所以很多人不交,于是国家又提高养老保险,形成恶性循环。另一方面,由于医学的发达和生活水平的提高,老头老太们活得越来越长,领养老保险的人越来越多。还不光是养老保险,医疗保险、乘车免费,侵占了国家多少资产,非把这个国家拖垮不可!而且这些老头老太也不自觉,你越是照顾他,他们越是臭来劲,上车坐在老幼病残席上,还在身边的座位上放自己的包,别人都没法坐,简直就是老不死!这种只知攫取不懂感谢的人,纯粹是社会的渣滓。为社会做点贡献吧!赶紧把老家伙们送到西方极乐世界去。所谓‘余生’,就是多余的人生,把这些多余的老家伙剔除出去,难道不是为了社会吗?”

我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对了,谈到为社会做贡献,我再给你说一个令人激动的事实。我国一千四百兆资产中,大约有一半掌握在六十岁以上的老家伙们手里,其中大半是现金和存款。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这些钱根本就不在社会上流通,只要不流通,眼下经济不景气的状况就得不到改变!你看,我们是在为日本的经济复苏做贡献!让老家伙们花掉死攥在手里的钱,对盘活经济该是多大的贡献!啊,蓬莱俱乐部,对社会是多么有益啊!”

“你小子也有变老的一天!”我再也忍不住,低声骂道。

“是啊,会变老,不过对我来说那是遥远将来的事。”

“活得挺自在嘛!”

“傻瓜!”吴田勉继续用小锉刀修着指甲,“我哪有时间去自在,我得趁着年轻拼命工作,拼命攒钱。攒够了钱,趁这个国家还没有灭亡,我就跟它拜拜。知道吗?到了二〇二五年,社会保障费将达到一百七十兆,其中百分之五十得由国民负担。日本肯定得灭亡,我要在它灭亡之前逃脱,到澳大利亚养老去,听说西班牙也不错。”说完他在左右两个耳朵边交替拍手,模仿起西班牙弗拉明戈舞的动作。

一股热流从我的腹部涌上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控制着眼看就要爆炸的感情,一边慢慢吐气,一边一字一顿地说:“你们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今天犯了一个错误。虽然只是一个,但却是致命的错误。那天,是你小子把我绑起来的吧?”我轻蔑地用下巴指点着村越。

“够了!告诉你,我可没有总经理那么好脾气!”村越晃着弹簧刀恶狠狠地说。

“那天你为什么把我绑起来?因为你是一个人,我们这边是两个人,你人数上不占优势。但是今天,你们那边是两个人,我是一个人,如果加上那两个女的,今天是四对一,你觉得你们占绝对优势。对了,你手上还有刀,优势更明显了。可是,你们错了!你们只看见我的表面,心想这个臭小子,对付他还不跟对付小孩子一样。你们懂个屁!都他妈的还没长熟,人生经验太少!老子今天穿着长袖衣服,你们看不出来,别看我这样,我要是脱了衣服,吓死你们!”说到这里,我突然停下不说了,我的两腿早就不发抖了。

吴田勉和村越互相看了一眼,村越用刀尖指着我说:“那就脱了衣服给我们看看吧!”

“好!老子这就脱给你们看!”我站起来,把椅子往后一踹,弓着腰,弯着腿,双手抓住桌沿,使出全身的力气将办公桌向那两个家伙推过去。

站在桌子前边的两个家伙被桌子撞个正着,应声倒地。我毫不客气地继续往前推桌子,桌子翻了个个儿,压在两个家伙身上,疼得他们鬼哭狼嚎。

我踏着桌子向门口奔去。

是的,我脱了衣服会吓死他们!如果您认为我锻炼身体只是为了跟女人**,那就大错特错了!

26

跑进楼道,我又用尽全身力气推倒门旁的一个架子挡住门,要尽量争取时间。走进电梯,我立刻掏出手机,先拨通爱子的电话。接通声响了二十多下爱子才接,这时候电梯已经到了一楼。

“已经睡啦?对不起!”

“啊……嗯……”

“我,听出来了吗?成濑!”我跑出写字楼,直奔停车场。

“啊,成濑先生,听出来了。”

“这么晚给你打电话,真对不起!情况紧急!”

“情况紧急?”

“蓬莱俱乐部的人也许会闯到你家去!”

“什么?”爱子好像完全醒过来了。

“也许会给你打电话,向你打听我的情况。你千万不要说认识我,绝对不要把我家的地址告诉他们!他们也许不说他们是蓬莱俱乐部,而说是警察什么的,注意不要上当!”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还有,搞不好他们会拷问你,逼你说出我的情况,你和你家里人也可能遇到危险!”

“啊?”

“所以不管谁来了,都不要让他进家门!现在你马上把所有门窗都检查一遍,看是不是都插好了,二楼的窗户也要插好!”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爱子慌了。

“没有时间详细解释,至少今天晚上要多加注意。保安公司负责你家的安全,大概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不要掉以轻心。”

“成濑先生您呢?您不要紧吧?”

“我活蹦乱跳的,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如果让那帮家伙知道了我家的地址可就麻烦了。明天一切都会结束,一切都会结束的!”我咬着牙说。

“这么说,您调查清楚了?”

“是的。”

“我家老爷子果真是蓬莱俱乐部杀的?”

“对!”我肯定地说。

“果然如此……”

“我再嘱咐你一遍,今天晚上要特别小心!还有就是千万不要采取轻率的行动。”说完最后一句话,我正好到达停车场,那里只有一辆车,就是我的红色迷你车。周围没有动静,看来吴田勉没有在这里布置人手。

我发动车子,把停车票和硬币塞进机器,横杆自动抬起,我一踩油门冲出来,上了大街。明明知道开车打手机是违反道路交通法的,我还是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喂!”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美波吗?”

“对,是美波!”

“绫乃呢?”

“洗澡呢。”

“那你给我好好听着!”

“哦。”

“看看门窗插好了没有。”

“明白!”

“大门上的防盗链挂好了没有?”

“挂好啦!”

“从现在开始,不管谁来都不要给他开门!”

“保证不给他开门!”

“告诉绫乃,我要带一个客人回家。”

“知道啦!”

挂断这边的电话,我又拨了一个手机号码。

“喂,晚上好!”樱马上就接了电话。

“你现在在哪儿?”

“在家里。”

“马上把电话线拔掉!”

“什么?”

“别多问,先拔掉!”

“为什么?”

“以后再跟你解释,先去把电话线拔了!”

过了大约二十秒,樱说话了:“拔掉了。到底怎么回事?”

“拔了就好,赶快出来!”

“啊?”

“从现在开始跟你谈情说爱!”

“什么?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十点半,还有车!”

“开玩笑吧?”樱笑了。

“不是开玩笑!快点儿出来,穿上鞋,赶快出来!”

“我穿着睡衣呢,就这么出去我可不干。”

“那就赶快换衣服!集合地点,涩谷那边,一〇九百货大楼前边!我开车过去,你打车!我帮你报销!”

“急什么呀?对了,为什么要拔电话线,你还没解释呢?”

“以后跟你解释!”

“刚才你不是说过拔了电话线以后跟我解释吗?”

“以后的以后,见了面跟你解释!”

“到底怎么回事?你总是这样,冒冒失失的……”

“别啰嗦!照我说的做!”我像村越似的吼叫着,打断樱的话,“见面后,我从一到十向你解释,到二十,到一百都行!”

“知道了知道了!”樱不高兴地说。

“还有,跟我的通话结束以后,立刻关掉手机电源!不是切换到静音挡,是关掉电源,一定要关掉电源!”

“行了行了,烦死人了!你今天这是怎么啦?”

“听见了没有?关掉电源!”

“知道啦……”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27

我在一〇九百货大楼前边接上樱,驾车飞驰一段之后,离开大马路,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路越来越窄,路灯也越来越稀,我减低车速前行,把车停在一所房子前,倒进车库。

“到了!”我关掉发动机,拔下车钥匙。

“这是什么地方?”樱看着外边问。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打开车门下了车。

樱也撅着嘴下了车。

我顺着石子铺就的小路朝房门走。小路只有五六步长,院子也只能放一副晾衣架。房子冲着院子的这一面有两扇窗,都用防雨窗捂得严严实实,通过缝隙可以看到房间里亮着灯。

我按了一下房门边上的对讲门铃。

“谁呀?”里边一个小女孩说话了。

“我!”

“名字?”

“成濑将虎!”

“生日?”

“十二月十六日。”

“血型?”

“O型。”

“毕业学校?”

“东京都立青山高中。”

“好的,确认完毕,哔哔——”紧接着是开锁的声音,摘下防盗链的声音,门开了。

我走进去,摸了摸美波的头:“好!干得不错!”

美波做了个鬼脸:“我已经长大了,不许随便摸我的头!”

“杰尼斯运动会怎么样?”我一边脱鞋一边问。

“昴[2]最棒!”

“木村拓哉呢?”

“**AP[3]没参加。”

“怎么?他们退出杰尼斯运动会了?”

“不是,人家大牌明星,不屑于参加!”

“哦对了,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家亲戚,叫时田美波。”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美波恭恭敬敬地向麻宫樱鞠了一躬,还挺懂礼貌的。

“这是麻宫樱。”

“晚……晚上好!”樱忙不迭地打招呼。

“请里边坐吧。”美波说着把拖鞋递了过来。

我走进大门旁边的一个房间,打开灯,忽然想起还没看见绫乃,就问美波:“绫乃呢?”

“去便利店了。”

“去便利店干什么?不是告诉你们要把门窗插好吗?”

“可你并没有说不准外出。”

“我是没说不准外出,不过,既然说了把门窗插好……”

“因为你说有客人要来,她出去买东西去了。”美波满脸不高兴地转身把门插好。

我叹口气,招呼樱坐下。

樱把整个房间打量了一番,坐在了沙发上。坐下之后,还继续扫视着书架上的文学书、墙上的油画和桌子上的德国瓷器。

“想问什么你尽管问,今天你问什么我都如实回答你。”我点上一支烟慢慢抽了起来。

“这个嘛……那个……”大概是由于脑子一片混乱,樱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要不我就从刚才为什么要你把电话线拔掉说起吧。”

“不,还有比那个更重要的,你刚才的话是不是很奇怪?”

“刚才什么时候?”

“刚才在门外。”

“我说的都是真话。”

“刚才你说什么成濑……没说吗?”

“说了呀,成濑将虎。”

“那是……”

“那是我的名字,怎么了?”

“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叫成濑将虎?你……你不是叫安藤士郎吗?”

28

“不,我不叫安藤士郎,我叫成濑将虎。”

樱瞪大了眼睛,眼珠子都快迸出来了。

“你……不是……安藤士郎?”

“不是,我是成濑将虎。”

“可是,你……你说过你叫安藤……”

“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我叫安藤士郎?是你自己这么认为的吧?你到你卧轨自杀的广尾站,向车站工作人员打听出来的。”

“那……”樱只说了一个字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肯定是想说些什么,可是下嘴唇**着,无法开口。

我也不说话,静静地观察樱的表情变化。一支烟抽完了,樱依然在那里发呆。

门铃响了,我听见美波跑出去开门的声音。绫乃回来了。

“门窗插好门窗插好!到底是为了什么?”绫乃“哐当”一声推开门。

“为了防止坏人闯进来。”

“你不把话说清楚,谁知道是怎么回事!”绫乃鼓着腮帮子气鼓鼓地叫喊着。

“这有什么难理解的?告诉你插好门窗,你还要跑出去!”

“你不是说要带客人来吗?家里什么都没有,你要我拿什么招待客人?”

“没有也没关系嘛!”

“小虎没关系,我有关系!啊,您来啦,家里乱七八糟的,真不好意思,您坐,您坐!”绫乃跟樱打过招呼以后出去了。

“我妹妹。”我对樱说。

可是樱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死鱼般的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

“我没跟你说过我跟妹妹住在一起,不是故意瞒着你,只是因为一直没有机会说。”

“那光明庄的房子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安藤士郎的房子,因为租金一直是我付,也算是我的房子。不过我真正的家在这里,港区白金台。”

“你真的不是安藤士郎吗?”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叫成濑将虎,从一生下来就叫成濑将虎。我不记得我被安藤家领养过。我出生在这里,也在这里长大。除了高中毕业以后离开过这个家两年,一直住在这里。”

“可是,你跟我说过,你叫安藤……”

“我刚才不是也说过了吗?我对广尾站工作人员说过我叫安藤士郎,但我从来没有这么对你说过。当然,我也没有说过我叫成濑将虎。”

“为……”樱又只说了一个字。我以为她又要半天不说话,没想到这次只停顿了几秒:“为什么要骗我?”樱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她脸色苍白,眼角嘴角都吊了起来,那架势活像个横眉怒目的金刚。

“喂喂喂!你搞错了吧?该生气的是我!我可是险些被某人暗杀了!”我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冲她笑了笑。

樱后退一步,躲开我的视线。

“游戏已经结束了。我把我的真实身份告诉了你,你也坦白交代吧,安藤樱女士!坐下,坐下来谈!”

可是,樱并没有动弹。

我又点燃一支烟抽起来,樱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打破沉默的是绫乃。她走进我的房间,看见客人站在那里,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这是怎么了?”

“她痔疮发作得厉害,坐不下。”我说。

“小虎,开玩笑也得注意分寸!”绫乃瞪了我一眼,然后非常客气地笑着对樱说,“对不起啊!”

可是,樱那丢了魂似的表情还是没有一点儿变化。

绫乃觉得有些尴尬,弯下腰在桌子上摆放红茶和三明治。

我拉起樱的手腕:“再介绍一遍,这是我妹妹时田绫乃。”

绫乃把托盘抱在胸前,冲樱微微一鞠躬:“谢谢您对我哥哥的关照。”

我继续介绍说:“刚才那个活泼的小姑娘是她的孙女,从长野县到这里来玩几天。”

樱呆呆地点了点头。

绫乃说:“孩子们都独立了,老爷子,不,我丈夫死后,我就回娘家来住了。把这个老头子一个人丢在家里,我不放心!”绫乃斜着眼睛看着我,嗤嗤地笑了。

“回娘家?现在这里可是我家!”这栋房子本来应该由我哥哥龙悟继承,但他上前线之后再也没回来,我就代替他继承了。

“对了,这位是麻宫樱小姐。”我向绫乃介绍说,“啊,麻宫是她以前的姓,现在姓安藤,安藤樱!”

“安藤?”

“对,安先生的夫人。”

“白金的安先生?经常跟小虎一起喝酒的那位?”

“对。”

“什么时候结婚的?”绫乃问。

樱没有回答,身体好像冻住了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好像是最近吧。我也是刚刚知道,吓了我一大跳。”我在蓬莱俱乐部总公司发现的安藤士郎的人寿保险和伤害保险,受益人都是他的配偶“安藤樱”。

“哎呀,真是大喜事啊!恭喜恭喜!对了,今天安先生怎么没来?”

“这个嘛,现在正是个好机会,我给你详细解释一下。”我让绫乃在我身边坐下,又强迫樱坐下,从认识安先生开始一直到他自杀,将来龙去脉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你不是在这里编故事吧?”绫乃小声嘟囔着,呆若木鸡。安先生自杀的事,我一直没有告诉过她。

“这是千真万确的。他委托我去为他领保险金,可是我马上想到,刚刚上了保险就自杀是拿不到分文的,签合同后至少要经过一年以上!”

“那……”

“这不等于白死了吗?我当时就傻了,安先生的死让我感到震惊和悲痛,但更让我难过的是,他豁出命来想为自己的女儿留下几个钱,可是一分都得不到!”

绫乃点点头,用手指擦着眼泪。

至于麻宫樱,刚才那幽灵般的表情不知何时消失了,她紧咬嘴唇,毫无目的地盯着烟灰缸里的烟头。

“我在安先生的遗体前呆呆地坐了很长时间,直到浑身燥热,既愤怒又窝心,大脑被复杂的感情塞得满满的。安先生死得太冤枉了,他要是知道这样上吊自杀得不到一分钱的话,是绝对不会把绳子往脖子上套的!不行,我不能让他死,他死了谁给千绘寄钱呢?当然,那时候就是打电话叫急救车也来不及了,我也没有让他起死回生的本事,所以我就当了安藤士郎。我冒充他继续领取国家发放的养老金,每月按时给千绘寄去。”

“什么?”绫乃双目圆睁。

“总而言之,采用不正当手段获取养老金。”

“什么不正当手段?完全是犯罪!”

“我知道这是犯罪,可是,我只能这么做,否则安先生就会死不瞑目,我也不能看着他这么白白死去。当时从丹田涌上一股热流,我决心替安先生完成他的未竟之业!”

“不光是决心,你还付诸行动了对不?小虎是在黑道上混过的,干得出来……”绫乃把手放在额头上,一个劲儿地叹气。

“当然,决心是一回事,行动是另外一回事。我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面临的难题太多,首先是如何处理尸体。我不能把他扔到深山里或大海里,那样太对不起他。没有死亡证明,火葬场当然不收,永远放在光明庄也不可行。左思右想,为了掩人耳目,我只能把他埋在谁都找不到的地方,我在心里默默请求安先生在九泉之下原谅我。

“我想起安先生曾经对我说,他的故乡流行土葬。如果那里现在还有这种习惯,把他的遗体埋到他的故乡去最好不过。于是我就赶快调查了一下,他的故乡还在实行土葬。”

现代人有一种误解,认为日本人有实行火葬的义务。实际上,即使是在大城市,也没有必须火葬的法律规定,如果拥有自家的墓地,你愿意土葬也没人干涉你。在山区或农村,实行土葬的地方还不少呢。

“我将安先生的遗体拉到他故乡的深山里,找了一处墓地挖了个坟坑把他埋了。没有任何正式手续,也没有请和尚来念经,这样做我也许会遭报应,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我并没有随便找个地方把他扔了,而是为他找了一处墓地,我的罪孽应该会减轻一些。而且那里是他的故乡,我想安先生会原谅我的。他的愿望并不是死后被厚葬,而是女儿能够幸福生活,他就是为此而自杀的。尽管葬礼简朴了一些,他也不会有什么不满意。”

这种说法只不过是自我安慰。埋葬安先生的事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我还经常做噩梦,反复梦见埋葬安先生时的情景,可见我内心的罪恶感非常强烈。其中违法的罪恶感占两成,没有好好埋葬安先生的罪恶感占八成。

“处理完安先生的尸体以后,另一个必须要考虑的问题就是他的人际关系,即如何对认识他的人隐瞒他死去的事实。他跟故乡的父母兄弟和亲戚们几十年没有联系了,用不着担心。自从决定每月给女儿寄钱,他跟所有的朋友都断绝了往来,连经常去的小酒馆也不去了,那些人不会特意来打听他是否还活着。

“但是,他住的公寓必须特别考虑。我不认为他跟邻居有什么来往。眼下这个时代,邻居之间哪会有来往啊?而且他的邻居都是年轻人,年龄相差悬殊。不过,大家一定知道三号住的是一个老头,如果连续几天甚至几周都没有动静,大家说不定会以为他死在了房间里,打电话报警,那样一来可就暴露了。

“于是,我就当了安藤士郎。每个星期在那里住上几天,不管看不看都把电视打开,有时候还故意大笑几声,为的是让邻居认为安藤士郎还活着。偶尔也会在楼道里碰上年轻的邻居,不过根本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就像咱们老年人觉得年轻人都长得差不多一样,年轻人也觉得咱们老年人都没啥差别。

“我也不必担心房东会发觉,因为房钱都是直接从安先生的存折里扣除,养老金也会打到那张存折里去。他根本就没有贴照片的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不用担心别人发现我是个冒牌货。他没有护照,驾照也主动吊销了,如果万一需要证件,我把不贴照片的医疗保险证拿出来就是[4]。

“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没了吧?我又不想假冒他十年二十年,等千绘长大成人,我就不再欺世盗名,两年就够了。实际上一年以来,我没有引起过任何人的怀疑。安藤士郎还活着,每两个月收到一笔养老金,不间断地给女儿千绘寄钱。

“虽然没有收手续费,但我无偿使用了安藤士郎的名字。为了找女人洗泰国浴的时候,借黄色录像带的时候,我都不用真名,成濑将虎这个名字太显眼了。

“还有,安先生的手机我接过来用了。我经常找女人,只有一部手机不太方便。我不愿意让那些不正经的女人知道我真正的电话号码。当然通话费都是我自己付,我想安先生也不会埋怨我的。这就是我的第二部手机的来由。”

“我可算是服了你了!”绫乃说着,用手为紧张得发热的脸扇风。

“对不起,直到今天才跟你说实话。”

“你说了实话更叫我为难。你说我是劝你别再干这种违法的事呢,还是帮助你继续干下去呢?”

“我已经做好精神准备,所以要跟你说实话。”

“什么精神准备?”

“我觉得到时候了,该去警察局自首了。”

听我这么一说,樱惊得肩膀抖动了一下。

“那还不得进监狱啊?”绫乃说。

“会进监狱吗?也许判个监外执行什么的。”

“不会判那么轻吧?哎唷!你看我,明天是西班牙弗拉门戈舞会,我还得上场呢!”绫乃拿着托盘站起来,两腿在发抖。

“这事与你无关,被抓起来的是我!”

“什么叫与我无关?太有关了!”

“哥哥被关在拘留所,妹妹在跳弗拉门戈舞,多么美妙的图画呀!”

“听了你说的这些话,我还有什么心思去跳舞啊?”绫乃说完,拖着沉重的脚步向门口走去,手搭在门把手上,回过头来,“诶?你刚才不是说安藤先生最近结婚了吗?”

“对呀,跟她!”我指着樱说。

“这么说,安藤先生自杀和你干的那些事都是你瞎编的?”

“那也是事实。”

“这么说……是小虎你跟樱小姐结婚了?”绫乃手上的托盘掉在了地上。

“你误会了,到底怎么回事,以后我再跟你慢慢解释。对不起了,请你给我们俩一段时间单独谈谈。”

绫乃再次叮问道:“小虎没结婚吧?”

我肯定地点点头。

“哎唷……我不行了!我的头要疼死了……对了,我的演出服还没缝好呢……真是的!”绫乃絮叨着出去了,连掉在地上的托盘都来不及捡起来。

29

我把长发梳理了一下,重新扎好,坐在了樱的对面。

“咱们刚认识的时候,我就说过我是个骗子,我还说过我是个小偷,现在你应该相信了吧?嗯?我不是骗子?你老不说话算是怎么一回事啊?”我故意冲樱笑了笑,樱还是满脸严肃。

我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可是樱一点儿都不生气。

“我一点儿骗你的意思都没有,我只想骗过广尾车站那个站务员。我怕告诉他真名以后会给我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就把安藤士郎的名字和手机号告诉了他。再说一遍,是告诉了他,并没有告诉你。你呢,特意找他问出了那个号码,把我当成了安藤士郎。我并没有故意骗你,是你自己一厢情愿这么认为的。不过,后来我没有及时订正,我应该为此向你道歉。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向你解释才好,如果想说清楚我不是安藤士郎,就得把我的犯罪行为和盘托出。不管是谁,了解我犯罪的事实后都会躲得远远的,我也怕警察来找我的麻烦。那天吃完河豚鱼,我没有把你带到这个家里来,就是因为没有勇气告诉你事实真相,所以一直隐瞒到今天。是我不好,我再次郑重地向你道歉。可是你,从一开始就有意骗我!”

“不是。”樱说话的声音很小。

“我不认为犯罪还有什么优劣之分,但我至少还没有想过要杀人。我甚至认为我的违法行为是为了正义,我为此感到自豪!可是你呢?你接近我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杀我!”

“不是的。”樱抬起头来,没有血色的嘴唇颤抖着。

“怎么不是?”我瞪了樱一眼。

“一开始不是的,那时我真的只是为了向你表示感谢……”樱痛苦地摇摇头。

“那么,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萌发了杀我的念头?”

樱没有回答我的问话。

我哼了一声:“我完全被你欺骗了!如果不是刚才去了蓬莱俱乐部总公司,现在还蒙在鼓里,说不定明天就被你送去另一个世界了!”

樱吃惊地眨着眼睛:“你又到蓬莱俱乐部去了?”

“去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我绝对不肯罢休!结果又被他们抓住了。”

“啊?”

“被吴田勉和村越抓住了。这回没有霹雳娇娃救我,我以为我完了。”

“你不要紧吧?”樱关切地问。

“要是有什么要紧,我还能坐在这里吗?”

“呃……”

“因为他们只从我的外表来判断问题,我才得以死里逃生。总有人以为老年人好欺负,不过这有时候也是一件好事。”

“你能够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樱双手捂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

“太好了?你可真会说话!”我闭上左眼,用右眼瞪着樱,“说到这里,可以跟你解释为什么要让你拔掉电话线了,为的就是不让那两个家伙跟你取得联系。如果他们把今天晚上发生在蓬莱俱乐部的事情告诉你,恐怕我们就不会坐在这里谈话了。让你把手机电源关掉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

樱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双手紧紧抓住裤腿,一声不吭。

我拿起烟灰缸,把里边的烟头一股脑倒进垃圾桶,并在垃圾桶边缘上使劲磕打,把烟灰都磕打进去。

樱抬起头来:“请你听我慢慢说。”

“说什么?”我又点上一支烟,冷冷地问。

“说事情的真相。”

“请吧!”

“我要说的话很长。”

“秋天的夜也很长。”

“我的真实姓名是古屋节子。”接着,她把自己如何受到蓬莱俱乐部的欺骗欠下高利贷,又如何在俱乐部的威胁之下成了罪恶帮凶的过程详细告诉了我,然后说,“麻宫樱确有其人,原来住在太子堂的小山庄,已经不在人世了。她也是俱乐部的被害者之一,由于实在承受不了高额债务自杀了。”

“所谓自杀,恐怕又是蓬莱俱乐部为骗取保险理赔金搞的鬼吧?”把人推下台阶摔死、冒领死亡保险、假结婚、在饭菜里下毒……我一想起蓬莱俱乐部这些罪恶勾当就义愤填膺。

“不,她是真自杀。蓬莱俱乐部确实计划好了要利用她骗取保险理赔金,但还没来得及签保险合同,她就上吊自杀了。阴谋虽然没有得逞,但她们知道麻宫樱退休之前是国家公务员,养老金比较高。”

“那不叫养老金,叫共济年金[5]。”

“麻宫樱活着的时候,蓬莱俱乐部就占有了她的共济年金,死了也不想放过她,于是命令我假扮麻宫樱,每周到小山庄去几次,造成麻宫樱还活着的假象,蓬莱俱乐部就可以继续占有她的共济年金。麻宫樱的尸体是村越他们处理的。”

“喂!这不是跟我……”

“对,跟你的做法一样,不过,本质完全不一样。”

的确,都是违法冒领养老金,但目的截然不同。

“除了麻宫樱,我还替蓬莱俱乐部冒领另外两个已死之人的养老金。”

我明白了。那天我请她吃完河豚鱼,她非常不愿意让我送她回家,最后把我带到了已经死去的麻宫樱住过的小山庄。

“蓬莱俱乐部是一群吃人肉、喝人血、敲骨吸髓的恶狗,而我呢,充当这群饿狗的爪牙已经两年多了,真是个坏透了的女人。”古屋节子用双手捂着脸,一个劲儿地叹气。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表情如此疲倦,但我告诫自己,现在还不是对她表示同情的时候。她继续坦白自己的罪恶,我被震惊得目瞪口呆。

“目睹久高被害之后,我决意跳下地铁站台卧轨自杀。促使我自杀的不只是罪恶感,还有对生活的绝望。那天我把非法领到的三个死人的养老金送去俱乐部,问他们,我帮俱乐部解决了久高,可以免除多少借款。没想到他们说,久高的保险理赔金拿不到,一分都不能免除。当时我想,这次我成了纯粹的帮凶,这样下去,我会一辈子被俱乐部当道具使用,永无出头之日。我痛苦又悲愤,一心只想结束这种毫无意义的生活,于是我就跳下了地铁站台。这并不是因为觉得对不起久高家,我还没有那么好心,我是个自私自利的女人,当时想的除了自己如何解脱以外,没有别的。”

离蓬莱俱乐部总公司所在的平城写字楼最近的车站,确实是地铁广尾站。

“卧轨自杀是假,引人上钩才是真吧?用这种办法接近救你的人,再骗他的钱。世界上还真有我这种傻瓜,居然上钩了。”

“哪有这种事?我怎么敢保证跳下站台就一定会有人来救我呢?”

这道理我当然明白,不过,不挖苦她两句我觉得不解气。我靠在沙发背上,双手十指交叉放在后脑勺下边,仰天长叹:“可是,我救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当初我还是死了的好,真对不起。”节子垂下了头。

“现在说这个已经晚了。后来呢?你没死成,却钓到一条大鱼,你是不是准备在我这个好色的老家伙身上下工夫了?”

“不是。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最初要见你,只是为了当面向你表示感谢,真的。”

“最初没打算骗我?”

“没有。”

“那你骗我说你叫麻宫樱!”

“那也是……在车站被询问的时候,我担心说出真实姓名将来会引来麻烦,灵机一动就用了麻宫樱这个名字,后来一直没有机会订正,后来……”

“嘿,又跟我一样。冒领养老金跟我一样,报假名字也跟我一样,咱俩性格相投!”我身体向后仰着,交换了一下跷着的二郎腿,“那么,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算钓我上钩的?在东京都饭店见面那天?对了,那天你问我结婚了没有,还问我在大门口跟我道别的女人是谁。单身是你钓鱼的首要条件,所以你才反复确认!”

节子的手在胸前稍稍摆了摆,“你误会了。那时候我觉得挺尴尬的,那些话只不过是没话找话,随便说说而已。”

“我提到蓬莱俱乐部的时候,你好像非常生气。”

“只是吓了一跳,没有别的意思。那时候我只想郑重其事地向你道谢,然后就再也不跟你见面了。”

“具体什么时候,怎么想到的,现在已经说不清了。被你救下以后,我曾有那么一段时间觉得死很可怕,还是活着好。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活下去的痛苦和无意义再次占了上风,非常痛恨那个救了我的命,名叫安藤士郎的男人。我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想骗你上钩的。以前我都是按照蓬莱俱乐部的指示去害死别人,可这次却是我自己制定计划害死你。我打算把我的计划向俱乐部汇报,并决定跟他们交涉,事成之后两清。”

“这回变成地地道道的恶人了。”我苦笑着说。

节子也有气无力地笑了。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你再三说要到我家来,目的是想在我家杀了我呀!你打算在饭菜里放什么毒药?霍乱菌?”

“不,我想让你吃大福年糕,噎死你。很多老年人吃大福年糕被噎死,我想用这种方法害死你,这样不会引起怀疑。”

“这是你想出来的主意吗?”

“是。”

“叫你费心了。”我耸耸肩挖苦道。

“但是,如果不硬塞给你吃是很难达到目的的,但硬塞的话,我一个人做不到,于是我打算到时候叫蓬莱俱乐部的人来帮忙。”

“可是我一直没让你进屋。”

“对。”

“既然你那么想杀我,那我在蓬莱俱乐部总公司被他们抓住的时候,你为什么还要救我?如果你放手不管,我不就被他们杀了吗?”

“这个嘛,那是……”节子说话吞吞吐吐的,“以前我对你说,是因为嫉妒盯你的梢,那是骗你的,其实那天我是去找村越商量怎么杀你的。”

“哦。”

“看见你的时候,我心跳都快停止了。为什么你会在那里?而且还被绑了起来。看到村越愤怒的模样,直觉告诉我,如果我放手不管,你们就活不成了。”

“所以我要问你,那时候你为什么要救我,村越他们杀了我,你不就省事了吗?”

“这个嘛……”节子还是吞吞吐吐,“因为那时候……还没给你买保险。”

“原来如此。就那样杀了我,拿不到保险理赔金,你就不能为蓬莱俱乐部立功了。”

“还有……算了,就是这么回事。”节子摇了摇头。

“你这是怎么了?说话吞吞吐吐的,想说什么就说出来!”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事到如今还隐瞒,有什么意思!”我生气了。

但是,节子低着头,摸着脸上那颗泪痣一声不吭。

我不再追问,静静地坐在沙发上耐心地等。

节子终于开口了:“还有……因为我喜欢上你了。”

“什么?”我没听清楚,皱了皱眉头。

“喜欢上我了?那你救了我以后又去为我买保险,不还是要杀我吗?”

节子用双手捂着耳朵,使劲儿摇着脑袋:“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沉默了。我可以理解她的心境,因为她的心境跟我是一样的。我也是,一边恨不得杀了眼前这个女人,一边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在意着她。

过了一会儿,节子又说话了:“从蓬莱俱乐部逃出来以后,我们到光明庄去了,对不对?”

“对。”

“你把潜入俱乐部的目的告诉我后,我全身的血都凉了。”

“我说什么来着?”

“你说你要调查蓬莱俱乐部的罪行,说是久高隆一郎的夫人委托你干的。”

“对。”

“听了你说的话,我想绝不能再让你到蓬莱俱乐部去了,你要是发现了有关久高隆一郎的文件可怎么是好?当时我想,光劝你还不够,必须把你收拾掉,否则你就会发现我跟蓬莱俱乐部之间的关系。”节子说话的声音很平静。

可是,我听后吓得脊背冰凉。

“所以我偷了你的医疗保险证,用那个作为你的身份证明,为你买了保险,做好了杀死你的准备。”

“医疗保险证?”

“在跟我谈起你要调查俱乐部之前,你上了一趟卫生间。”

“是吗?”

“我趁机把你的医疗保险证翻出来,不,确切地说是安藤士郎的,装在包里拿回了家。”

“我没注意。”我一般不使用安藤士郎的医疗保险证,腰骨骨裂后去医院,用的是成濑将虎,也就是我自己的医疗保险证。

“我一直想去你家,最终目的是为了杀死你,但在杀死你之前,我想把你的医疗保险证弄到手。医疗保险证上写着你的地址和出生年月日,我可以据此去区政府开居民登记证明,然后就可以开结婚证明,让麻宫樱成为安藤士郎的妻子安藤樱,并理所当然地成为安藤士郎保险理赔金的法定受领人。”

难怪那次我告诉她我的生日是十二月二十六日的时候她那么生气,因为安藤士郎的医疗保险证上写的是五月十四日。一般情况下,谁都会相信医疗保险证上写的日期。

“偷你的医疗保险证还有一个用途,那就是用它借钱。我到处借钱,白金的安藤士郎家里催缴单大概已经堆积如山了。”

我愤怒得过了头,只剩下吃惊了。

“蓬莱俱乐部那些恶劣的做法,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可是……”节子说到这里又卡了壳,“可是”了好多遍才接着说下去,“可是,我还是非常在意你。一个人独处时、跟你通电话时、和你见面时,就会忘记正在进行中的计划,完全意识不到你就是我要杀害的人。跟你在一起,即使是谈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也会非常快乐。可是,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因为喜欢你才接近你的,如果我不尽早杀死你,你就会要了我的命。然而,只要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就无法把杀害你的计划进行下去。我几乎每天都对自己说,再延长一天、再跟他约会一次就采取行动。就在这种矛盾的心理状态下,我把替你买好的保险合同送到蓬莱俱乐部,笑着交给村越,并且对他说,一切都准备好了。我就是打算杀了你,不,不只是打算,我已经采取行动了。上星期天是一个杀死你的好机会。那时候我们独处,你应该在那天被我用大福年糕噎死。可是,那天你劝我不要再卖身,还说要替我还清欠下的巨款。我该怎么办?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30

我喘不上气来,不是因为抽烟太多,烟雾充满了整个房间,而是因为眼前这个陷入沉默的女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这应该是我的台词!

二楼传来电动缝纫机的声音,响一阵停一阵,大概是绫乃在赶制演出服。

“怎么办?”沉默了很久,节子终于说话了。

“怎么办?”我把她的话重复了一遍。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睡觉!”不知不觉已经凌晨三点了。

“起床以后呢?”

“去警察局。”

“我会被警察抓起来的,你也会被抓起来!”

“我虽然不愿意成为有前科的人,但现在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不能任凭蓬莱俱乐部继续为非作歹,还必须制止爱子的复仇行动。反正住监狱也是一种人生经历,凡事往好里想吧!”

“爱子?”

“久高隆一郎的遗孀。”

“啊……”

“她正在计划当人体炸弹。”

“啊?”

“把自己和吴田勉、村越等人一起炸死!”

爱子对我说过,一旦确认丈夫隆一郎是蓬莱俱乐部害死的,就立刻去警察局,请警察协助破案。其实这番话完全是谎言。

久高隆一郎的儿子为了保全家庭和公司的名誉,不愿意把父亲晚年的失态公之于众,尽管知道父亲那些莫名其妙的保险合同跟蓬莱俱乐部有关,也不去警察局报案。

但是爱子的想法跟儿子完全不同,她不但要去警察局报案,而且还要亲手杀掉蓬莱俱乐部那些坏蛋。

那么,爱子为什么不把罪犯交给警察,让他们接受法律的制裁呢?因为爱子已经老了。

蓬莱俱乐部是一个为攫取保险理赔金杀人的犯罪集团,把他们抓起来以后,肯定还会发现许多其他罪行,从审问到提起公诉到最高裁判所批准量刑,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而且还不一定判处死刑。

爱子设计了一个亲自杀死仇人的方案。如果爱子才十几岁或二十几岁,就不会实行这个冒失的方案,因为将来的人生之路还很长。但是爱子老了,将来的人生之路已经很短,她要采取非常极端的行动。

这不是她的一时冲动,而是非常冷静的复仇计划。如果是一时冲动,她很有可能抄起菜刀,冲进位于笹冢的林田写字楼。可那里不过是蓬莱俱乐部的仓库,冲进去也找不到仇人。

爱子怀疑蓬莱俱乐部,却并没有抓住切实的证据。如果轻易闯进去引爆人体炸弹,不但不能达到报仇的目的,还很有可能伤害无辜。因此爱子委托我调查,一旦确认自己的丈夫是蓬莱俱乐部杀死的,便立即展开复仇行动。

我当然不希望爱子这样做。

爱子是如此深爱着自己的丈夫。我为阿清感到遗憾,他是很难代替久高隆一郎的。

节子叹了一口气:“这么说,你无论如何都要去警察局?”

“去!白死一个安先生,已经足够了!”

“真有正义感。”

“我可以把这句话看作你对我的表扬吗?”

“到了警察局,你马上就会被抓起来。”

“刚才我不是说了吗,我有这个思想准备,而且我也对我妹妹说了。”

“是吗……也是,你的罪比较轻,也就是冒领养老金和非法遗弃尸体,警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可我的罪跟你相比,不能同日而语。”节子无力地摇摇头。

“原来你是为了保全你自己!你怕被警察抓起来,所以才阻止我去警察局报案!”

“那当然啦,天底下哪有愿意去坐牢的人,而且都这么大岁数了。”节子的脸扭曲了。

“到警察局去自首,也是为了保护你。”

“让我改过自新,重新做人?都这时候了,还做这种梦?”

“不,这样下去你会被蓬莱俱乐部杀人灭口,自首可以求得警察保护。”

“被他们杀掉?我?”节子呆呆地指着自己的脸。

“对他们来说,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怎么会呢?你知道在我的帮助下,蓬莱俱乐部得到了多少不义之财吗?我要是不在了,着急的是他们。”

“可以代替你的人有的是,而且他们的内幕你知道得太多,搞不好他们已经为你买了保险!”我轻蔑地笑了笑。

“胡说!”

“满不在乎地杀人越货的没有人性的畜生们,什么事干不出来!别以为你是蓬莱俱乐部的一分子,生命安全就有保障!”

“你……胡说……”

“算了,你也该休息了,总是按照别人的意志活着,你不觉得累吗?还要一个人扮演好几个角色。我这一年来,一个人扮演两个角色,都快累死了,咱们都轻松轻松吧!”我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不是说了吗,你的罪轻,没关系……可我都这个岁数了还去蹲大牢,等不到刑满释放就得死在里头。早知有今天,你还不如那天就让我死了!我还是恨你!”节子又抱起了脑袋。

“随你的便!”

“恨又恨不起来,还是死了好!”

“哭不顶用,又威胁起我来啦?”这个女人真不好对付。

“你那两个儿子会伤心的。”

“会吗?我这样的母亲,已经到了是死是活都没关系的年纪,他们不会伤心,甚至会觉得一身清爽。为了能让孩子们过安稳日子,我还是死掉的好!我死了,就不会给他们添麻烦了!”节子用力掐着自己的脖子,左右摇晃着脑袋。

“我可不觉得清爽。”

“我死我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死了我会伤心的!”

节子的脑袋停止摇晃,手也松开了。

“我喜欢的人要是死了,我都会心碎,心里的窟窿一年都塞不满。我爱的人要是死了的话,我得伤心成什么样子!”

[1]电影《星球大战》系列中的人物。

[2]涉谷昴,杰尼斯事务所旗下的艺人。

[3]杰尼斯事务所的偶像组合。

[4]日本人没有身份证,一般用来证明身份的是驾照或不贴照片的医疗保险证。

[5]日本公务员才能享有的养老金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