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破裂,又重归于好

18

那天我对樱说不再去蓬莱俱乐部,那并不是我的心里话,只不过是为了摆脱当时的窘状采取的权宜之计。

我是个自恋的男人,被伤害自尊心后夹着尾巴逃跑的事,我绝对不会做。不仅如此,把蓬莱俱乐部的恶行昭示天下的想法,在我心里也一天比一天强烈。

听起来好像在说漂亮话。我承认,与其说是所谓正义感在心中觉醒,倒不如说是为了自己的虚荣心。作为一个业余演员,我在很多电视剧里演过配角,但没有演过一次主角。如果我能把蓬莱俱乐部的恶行昭示天下,那我就成了为正义而战的大英雄,对,也就是主角!人这一辈子,难道不应该有当一回主角的雄心壮志吗?

所以,我打算伤好以后,重新开展侦探活动。

可是,这个打算持续了还不到三天,我就萎靡不振起来。

原因之一,是我想不出再次潜入蓬莱俱乐部的办法。

不用说,再化装成清洁工是不行的。其他如假装电器维修、消防检查,也都不适合我。我这张脸被他们看见过,这是最致命的问题。我没有天知茂[1]扮演的明智小五郎所具备的变脸术,也没钱雇一个好莱坞特效化妆师。

蓬莱俱乐部内部的情况大致掌握了,可以考虑深夜撬开门窗进入,在保安到达之前把文件偷出来。重要文件肯定在老板写字台的抽屉或保险柜里,那个保险柜不太大,我跟阿清两个人完全可以把它抬走。问题是,阿清恐怕不敢去了。就算他敢去,偷出来的文件也不能保证就有关于久高隆一郎的证据。要是没有,再想进去可就没有什么可能性了。他们肯定要加强戒备,我这个业余侦探就只有打败仗的份儿。

那么,抛开蓬莱俱乐部总公司办公室,通过其他途径能不能找到杀害久高隆一郎的证据呢?我苦思冥想,想不出任何办法。

原因之二,就是我伤得实在不轻。

受伤以后,腰部疼痛总是不见好转,到医院检查才知道是骨裂。我平时那么注意锻炼,摔了一下居然骨裂了,这对我打击很大。虽然自我安慰过,平时练的是肌肉而不是骨头,摔的部位太容易骨裂,不拄拐杖也能走路……但心情无论如何也好不起来。

唉,我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如此。想到这里,我意志消沉,糊里糊涂,转眼间两个星期就过去了。

十月五日星期六,吃完午饭我上街了。

自从认识了麻宫樱,我就不再乱找女人了。不是因为我觉得那样做对不起她,而是忙于侦探工作,没有那么多精力和体力。现在不干侦探了,自然就想找个女人上床运动。加上有意克制自己不跟麻宫樱发生肉体关系,身体里积聚了太多的性欲,太想发泄一下了。

今天我不打算追求所谓心灵的沟通,这方面樱已经满足了我。我今天只想要女人的肉体,所以我不找一般的女人,勾搭到手需要时间,太麻烦。我要找专业妓女,她们才能最大限度地满足我现在的欲望。

我在涩谷站前拨通所谓交友俱乐部的电话,然后到他们指定的咖啡馆里去等人。按照俱乐部的规则,对于派来的妓女,嫖客觉得满意就带她去情人旅馆,不满意的话可以马上换人。

今天来的是一个叫松本早苗的女人,名字当然是假的。我玩这种女人的时候也使用假名,以免将来碰到不必要的麻烦。

早苗胖乎乎的,长相也不是我喜欢的那种。不过我嫌换人麻烦,就带着她直奔附近一家情人旅馆。

我跟樱的关系越来越好。特别是那出美女救英雄的戏码上演以后,我们的亲密程度一步两个台阶地增进,一周见三次的时候都有。但是,我们没有发生肉体关系,接吻也只有在我家那一次,我不希望越过那条线。

于是我就找别的女人来满足我的性欲,真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家伙。

我已经跟樱约好明天见面,傍晚,在麻布的十番集合后一起去超市买东西,然后来我的光明庄公寓。樱要做几个拿手好菜,我们一起共进晚餐,就像一对新婚夫妇那么恩爱。

可是,在这前一天,我却要跟别的女人**,我这样做算不算犯错?

以前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今天的女人跟昨天的不一样,在我看来就好像今天的食谱跟昨天的不一样,明天抱着另一个女人上床的时候,连今天抱过的女人长什么样都忘得一干二净。

想**,却不去拥抱樱。既然不拥抱樱,那么,我是应该彻底禁欲,还是应该跟樱分手去满足性欲?我随便找一个只**的女人,应该是跟樱不同的女人吧?那她们的不同之处又在哪里?

我找不到答案,于是先按照以往的惯例去做。

虽然找不到答案,但有一点是清楚的。自从这个叫麻宫樱的女人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的内心深处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我和早苗在道玄坂往右拐,走进百轩店商业街,正要穿过一条脏乱小路的时候,忽然看见从情人旅馆区那边走过来一对挽着胳膊的情侣。

我“啊”了一声,赶紧拽着早苗转向路边的一台饮料自动售货机,我用早苗的身体挡住自己。

“干什么呀你?”早苗瞪了我一眼。

“买瓶饮料!”

“买瓶饮料用得着使这么大劲儿拽我吗?疼死我了,肯定骨折了。”

“别啰嗦了,快买!”我背冲着小巷,背着手把零钱塞给她。

“买什么?”

“你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

丁零当啷,一阵硬币掉进自动售货机的声音。

“对面那一男一女走过来了吗?”我问。

“过来啦。”早苗不耐烦地说。

“他们过去以后拍拍我的后背。”我点燃一支烟,心脏剧烈地跳动。

“你认识他们?”

“这跟你没关系,他们过去以后,你只管拍拍我的后背。”

“咚”的一声,饮料掉了下来。

“你不喝吗?”早苗问我。

“你喝吧!他们离开咱们十米,不,二十米的时候,拍拍我。”一支烟转眼之间就抽完了,我的心脏几乎要把前胸撞一个大洞飞出来。我又点燃一支烟,不管我怎么拼命吸,也止不住肺部的剧痛。

“唉呀!”早苗叫了一声。

“怎么了?”

“还不到二十米就拐弯了。”

“你这个笨蛋,不早说!”我扔下早苗去追那一男一女。

在第一个路口拐弯以后,我立刻看见了挽着胳膊走在一起的一男一女。男的穿一身休闲装,头戴鸭舌帽,女的穿着连衣裙,没戴帽子。

我蹑手蹑脚地追了上去,将跟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五米左右。

女的腰带上系着一条围巾作装饰。我再靠近些,围巾上的图案也看得一清二楚。茶色基调的有光泽的面料上,一匹装备着黄金马鞍的骏马,拉着一辆带伞盖的四轮马车。

我愣愣地站在了路中间。

那是樱!

麻宫樱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从情人旅馆区走了出来!

远远地我就认出来了,看背影,更是我熟悉的樱!不到一米五的小个子,细瘦的身材,烫成波浪大卷的黑发。绝对不会认错人,两天以前我刚刚跟她见过面。

我见过她穿这件连衣裙,她腰带上的围巾是我送给她的爱玛仕,那是我为了祝贺她找到新工作,花两万一千日元给她买的!

樱挽着那男人的胳膊渐渐走远,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她为什么挽着那个男人的胳膊?

我呆呆地站着,动弹不得。

樱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从情人旅馆那边走了过来!

我拼命摇了摇脑袋,质问自己:你看见他们从情人旅馆里出来了吗?没有!你只看见他们从情人旅馆那个方向走过来!情人旅馆区那边还有漂亮的住宅区,还有公园,有美术馆,那男人也许是家人,哥哥或者弟弟。可是,为什么挽着胳膊?又不是小孩子,兄妹或姐弟之间会挽着胳膊走路吗?

这时候有人拍了拍我的后背,回头一看,是早苗。

“你还没回去啊?”我恍恍惚惚地问道。

“啊?你也太过分了吧?”

“你回去吧,我今天不想了。”我无力地向她挥挥手。

“回去?别开玩笑了!”

“实在没有那个心情。”

“那好啊,拿钱来!”早苗伸出手来。

我从裤兜里掏出钱包,抽出一万日元。我往外抽钞票的时候带出一张发票,那是前天在加油站加油的收据。我送樱回家的路上顺便给我的迷你车加了油。那个男人也曾送樱回家,甚至在她家里跟她上床吗?

对了,那天吃完河豚鱼,她曾拒绝我送她回家,大概是怕我看出她家里有过男人的痕迹吧?他妈的!

我的心情突然又变了。我把钱收起来,把钱包重新装进裤兜,拉起早苗的手。“干就干!”我也不管早苗大声喊痛,拉着她直奔最近的一处情人旅馆。

进屋以后,我立刻就动手扯她的衣服,扣子噼里啪啦地掉了,胸罩也扯坏了。

“等等,先冲个澡……”

不等她把话说完,我用嘴唇塞住了她的嘴巴。我用双手抱着她的头,把她推到在**,轻咬她的嘴唇,吸吮她的舌头。

我掀起她的裙子,把连裤丝袜和**一起扯下。我听见丝袜被扯破的声音。

用舌头舔,用手指摸,用牙齿咬,用嘴巴吸,我疯了似的爱抚早苗丰满的**。

早苗突然用清醒的声音说道:“时间快到了,延长是要多收费的。”

“操你妈的!”我用拳头狠狠地捶打着床垫。为什么我不能**?

19

我离开早苗后去了白金台的健身俱乐部。

举八十公斤重的杠铃还嫌不够分量,先增加到八十二公斤,后来又加到八十五公斤。练完杠铃练哑铃,练完哑铃蹬健身脚踏车。受伤以来第一次这么大运动量地锻炼,很快就累得气喘吁吁,肌肉酸疼。

我把自己的身体折磨得几乎没有半点力气,还是不能把樱赶出脑海。回家后,我早早钻进被窝,可是躺下一个多小时,翻了不知道多少次身,就是睡不着。

我索性放弃睡觉的念头,掏出手机查出存在里边的麻宫樱的手机号码,不按拨打键,就那样放在榻榻米上。过一会儿拿起来看看,再放下。反复多次后,终于按下了拨打键,但不等接通就挂断,这样也反复了好几次。

最后,我总算下决心等到电话接通,但我在樱的手机号码前加上了184,这样樱的手机上就不会显示我的手机号。

“喂?”是樱的声音。

我屏住呼吸。

“喂?”

我竖起耳朵听着,那边没有男人的声音。

“喂?哪位啊?”

我不回答,挂断了电话。

数分钟之后,我又拨通了一次。

“喂!”还是樱的声音。

我屏住呼吸。

“喂?”

我竖起耳朵听着,那边还是没有男人的声音。

反复多次后,樱不再接电话了。

我这是怎么啦?成跟踪狂了吗?

对!我成了跟踪狂!等我猛然清醒时,已经站在了樱住的太子堂附近的小山庄公寓前边。一层有四户人家,二层也是四户。樱就住在一层右数第二户。

时间是晚上八点,樱的房间里没亮灯。

我躲在一根电线杆后,点上一支烟抽了起来。这里离大街很远,来往车辆和行人都很少。

八点半,我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两包烟,樱的房间里还是没亮灯。

我又拨通了她的手机。

“喂!”是樱的声音。

我挂断电话,看了看樱的房间,依然黑着灯。

九点了,樱的房间没有任何变化。我终于忍不住走进公寓,来到樱的房间门前。门上用图钉钉着一张纸,纸上写着“麻宫”两个字。我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听不到任何动静。

我攥紧拳头,闭上眼睛做了一次深呼吸,睁开眼睛用拳头敲起门来。一次、两次、三次……没有反应。抓住门把转了转,门是锁着的。我在信箱里、电表上、煤气表后边、花盆下边,到处找起来。我知道有人习惯于把钥匙放在这些地方。

我这是在干什么?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尽管不明白,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好像是身体自发地要去确认某件事情似的。

我绕到公寓后边,摸了摸后窗,窗户的插销插得好好的。窗帘很厚,根本看不见里头的情况。

我再次回到公寓正面,查看信箱里边的东西,里边有水费通知单、广告等等,看不出有男人的痕迹。

我唉声叹气地回到停在路边的车上,抽完一支烟,再去小山庄公寓那边看看,看完再回到车上抽烟。

过了十二点,日期变成了十月六日。我还在重复着上述那些机械性动作。

我的大脑一直在思考。在思考什么呢?我说不清楚,但肯定是在思考。

圆圆的月亮在云块之间时隐时现。天空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一会儿白惨惨,一会儿灰蒙蒙,就像人的心情,很不安定。

四周一片静寂。云块浮动得那么快,可身旁那棵大树的树叶却没有丝毫的动静,也听不见鸟啼虫鸣。

黑暗中,浮现出一只手电筒的光环。

借着这微弱的光线,男人踩着松软的泥土一步步前行。他双手抱着一个用毛毯做的大包袱,包袱大得惊人,几乎要从他的手上掉下去。

前边是一个大坑,是他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挖成的。

他来到大坑边上蹲下,轻轻地放下那个大包袱,再轻轻一推,那个大包袱就滚到坑里去了。

他蹲在坑边上看了看坑里的大包袱,然后双眼紧闭,双手合十,好久没挪动位置。两行眼泪顺着面颊无声地往下流。

这样呆立很久之后,男人拿着铁锹站起来,开始将挖出来的土填回坑里去。

唰,唰,唰……

他像个机器人似的,有规律地挥动着双臂。

他脸上的泪已经干了,眼神里流露出坚毅的神色,似乎已经下定了什么决心。

云块之间可以看到圆圆的月亮,惨白的月光照在男人的脸上。

一阵音乐声响起,我猛然抬起头,发现我坐在迷你车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音乐声还在响,是从裤兜里发出来的。

我掏出一号手机,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屏幕,没有显示电话号码。我按下通话键,把手机放在耳朵上。

“啊罗哈——”[2]

一听这傻瓜似的声音,就知道是绫乃。

“这几天你好好吃饭了吗?”

“嗯……”烟抽得太多,我的声音都哑了。

“老在外边吃饭会造成盐分摄取过量。”

“无聊不无聊啊?”

“夜里经常出去鬼混吧?”

“没有。”

“昨天晚上往家里打电话,打了好几次都没人接。在哪个浪女人家里吧?”

看看车外,一辆送晨报的摩托车疾驰而过。

“我值夜班。”我清清嗓子,又叼上一支烟。

“再编个稍微像样点的谎好不好?”

“你就为这些屁话花钱打国际长途?”

“我超替你担心哎,还以为你病倒住院了呢!”

“你到底有什么事,快说!”

“确认一下你还记不记得我后天回家。”

“记着!”

“071次航班,十五点十分到。”

“知道知道!”

“一定去机场接我哟!对了对了,美波来电话了吗?”

“没。”

“没有为杰尼斯运动会[3]的事来电话吗?”

“没有!”

“奇怪,明明下个礼拜就要举行了。喂,我说小虎,帮我给美波打电话确认一下嘛!”

“我太忙了。”

“忙着夜里找女人?”

“烦人。你有钱有工夫打这么长时间的国际长途,你自己给她打!”我实在忍不住了,大吼一声把电话挂断。

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六点四十分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好像还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我发动迷你车,开着它跑到七环路边上的一家餐厅。

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什么都没吃,但一点儿食欲也没有。我叫了一杯可以免费续杯的热咖啡,坐下来慢慢喝。

喝完第五杯咖啡的时候,正好十点。我开车回小山庄公寓。

敲敲麻宫樱的门,还是没反应,于是我去敲旁边一号的门。

“谁呀?”里边传出一个男人有气无力的声音。

“对不起,我想打听一下,隔壁二号住的是一位女士吧?”

“啊。”

“有男的跟她一起住吗?”

“这个嘛……”

“这位女士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比如说是不是爱交际,是不是很喜欢玩,等等。”

“这我可不知道。见了面最多点头打个招呼。”

“没见过别的男人跟她一起进出吗?”

“没有。”

“一次也没有?”

“不记得有过。”

“她屋里有没有过男人说话的声音?”

“好像没有过。”

“从昨天到现在她一直不在家。她经常不在家吗?”

“这可说不好,不过,安静的时候多。”

我又问了三号的人,没有得到任何关于男人的信息。

20

回到家里,我一直躺在**发呆。

手机响了,是樱打来的。我决定不理她。响了大概有二十多次才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又响了。

“你怎么了?”我按下通话键后,樱担心地问。

我不说话。

“见面的时间应该是今天下午四点吧?”

“不对吗?”

“喂!喂!”

“喂!你没挂电话吧?是不是信号不好,我这边信号挺好,你到底怎么了?”

“你扪心自问吧!”说完我就把电话挂断了。

手机又响了。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莫名其妙!”樱生气了。

“你这女人,太过分了。”我不冷不热地说。

“你什么意思?”

“我真是个大傻瓜!”

“你什么意思?”

“拿别人的真心耍着玩儿!”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不想听你这么教训我,拿别人的真心耍着玩儿的是你吧?你一直都在骗我!”

“当侦探的事我已经对你解释过了!”

“那你的生日呢?”

“生日?”

“连生日你都骗我!你早就讨厌我了吧?”

“那还不是为了帮你!”当时我救她干吗?早知现在,当初还不如让她自杀了呢!

“算了,跟你说不到一块儿去,再见!”樱说完挂了电话。

混蛋!说再见的应该是我!谈恋爱真他妈的费劲,对方的每个行动都想问个究竟,真是大傻瓜!我累了,还是只保持肉体关系轻松。

这回是我把电话打过去。

“想道歉吗?晚了!”樱怒气冲冲地说。

“昨天你干什么去了?”我控制着感情问道。

“我干什么去了,没有义务告诉别人!”

“下午一点左右,在什么地方?干什么来着?”

“啊?”樱说话的声音发生了变化。

“涩谷道玄坂,穿连衣裙,腰带上系着我送给你的围巾!”

“什么?你……”在我的猛烈攻势下,樱明显动摇了。

“我看见你跟一个男人从情人旅馆里出来了!”我口气虽然很硬,但心里却希望她否认。

“为什么……”

“是你吧?”

“等等,你听我解释。”

樱的这句话把我仅存的一点希望打得粉碎,我把电话挂了。但樱马上又打了过来。

“我不想听你做任何解释!”其实我特别想听。

“求求你,请听我解释,你现在在家吗?我马上过去。”

“别来!”

“电话里没法说。”

“别过来!”现在见面,真不知道我会做出多么过分的事。

“我确实有难言的苦衷,求求你,让我向你详细解释。”

“那……明天吧。”

“谢谢你!我几点过去合适?”

“不要到我家里来!”

“可是,这不是在咖啡馆里能说出口的。”

“不许来!”我不敢保证明天心情能平静下来,两人同处一室是很危险的,“明天下午五点,我在广尾的有栖川宫纪念公园附近的中央图书馆门口等你。”

“知道了。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话,行吗?”

“问吧!”

“你为什么在涩谷那种地方?”

“我去锅岛松涛公园拍电影,从那儿经过。”到了这时候还编这种谎话,我觉得我自己卑劣得很。

21

第二天,按照约定时间,我们在中央图书馆门口会合。我觉得好像有一年没有见过麻宫樱了。

樱向我打招呼,我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走下台阶,一直走到图书馆前的一座小喷水池前,在池边坐了下来。

附近有拄着拐杖遛弯儿的老人,有滑旱冰的年轻人,附近的草坪上有小孩子在追逐嬉戏,还有牵着狗散步的家庭妇女。

樱一边说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一边往后退。但是我坚持认为这里也许正是谈秘密事情最合适的地方。我觉得公园里人多,众目睽睽之下我可以克制自己的感情,避免对樱造成伤害。最后樱向我屈服,在我身边坐下。

“对不起!”樱向我低头道歉。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因为我对你隐瞒了。本来我不打算这样,结果还是欺骗了你,真的很……”

“不用道歉,快解释你的行为吧!”我打断她的话。

“我……借了很多钱。”

“你跟我说过。”

“两千万。”

“哦。”我掩饰着吃惊的表情,故意淡淡地说。

“也许是三千万。说实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多少,总之是听到会让我晕倒的数字。一小时七百二十日元的捏饭团工作连利息都还不上,所以才……找男人……”樱吞吞吐吐起来,小手指头摸着那颗泪痣。

“卖**?”我露骨地脱口而出。

樱默默点头承认。

“不止一两次吧?”

“不止。”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年前。就这样也只能勉强还上利息,根本看不到出路。我身心疲惫,觉得这样生活下去还不如马上死了痛快……”

所以她才卧轨自杀。

“你阻止了我自杀,开始我真的非常恨你。你把我拉回地狱,我觉得你太残酷,简直是魔鬼。但是之后不久,我渐渐平静下来,心想再努一把力,再忍耐几年,也许一切都会好转,于是我又有了生活下去的勇气。我非常感谢你救了我,这是我的真心话。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现实还是跟以前一样残酷。只要活着,就得不停地还债;要还债,就得去挣钱。正经工作解决不了我的现实问题,结果就只能去找男人。对了,我说我找到捏饭团的工作也是谎话,捏饭团的时间,还不如用来招那些需要女人身体也能给我援助的男人更实际一些。”

说完上面一大段话,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头沉重地垂下。

草坪上的人越来越多。有的牵着大狗,有的抱着小狗,大家都在向众人显摆自己的爱犬,人人都很快乐。狗儿们都毛色姣好,聪明伶俐。但是,不管是人还是狗,谁都想不到就在离他们十米远的地方,有一个女人因为借了高利贷,不是走投无路卧轨自杀,就是为了还债出卖肉体。现实就是这样残酷。

“为什么要借高利贷?”我小声嘟囔着问道。

“还有一件事隐瞒了你。我……十九岁的时候结过一次婚。对不起!”

“这用不着道歉。”

“还生了孩子,是个女孩。”

“结婚生孩子,理所当然。”

“结婚不久就离婚了,原因我就不详细说了。孩子被她父亲领走了。确切地说,是被她爷爷奶奶抢走的……”

“这种怨恨你还是对三野文太说去吧。”我叼上一支烟。

“一年半前,那孩子突然得了一种难以治愈的病,医生说,在日本现有的医疗条件下,她最多再活两年。据说有一种最先进的化疗技术有希望治好这种病,可惜日本医学界还不认可这种技术,必须去澳大利亚,疗程半年,之后还需要康复治疗,费用之高无法计算。日本的医疗保险在澳大利亚当然无效,全部费用都需要自理。这时候孩子的爷爷奶奶来找我,让我也拿一部分钱。虽然离婚以后,我跟孩子连一面都没见过,但不管怎么说她是我亲生的女儿,我没有理由拒绝。我没有存款,就到处借钱,凑了整整三百万给她爷爷奶奶送了过去。孩子总算住进了墨尔本的一家医院,我长出了一口气,但我的地狱生活也就此开始。我救孩子心切,借了很多高利贷,利滚利的那种,交款通知单上数字增加的速度吓死人,转眼就是五百万、一千万、一千五百万……现在连我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欠着多少钱。为了还债,我只好去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次樱说的时间更长,说完以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双肘支在膝盖上,仰着头愣愣地看着图书馆上方的流云。流云被落日染成了淡红色,草坪上那些牵着抱着狗儿的人们的脸已经看不清了。过了秋分,天黑得一天比一天早,但穿着短袖衫的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凉,好像每年更换秋装的时间都在往后推。地球的环境确实在发生变化,但不可思议的是,日落的时间却跟以前完全一样。

沉默良久,我问:“孩子得救了?”

“治疗进行得很顺利,目前情况也很稳定。”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争取不让利息再增加,然后一万一万地还。还有就是买彩票碰运气。”说到这里,樱自嘲地笑了笑。

“不要再卖身了。”我说。

“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挣钱。”

“我来想办法,你就不要再卖身了。”我抬起头来。

“可是,你所说的办法是……”

“不是说了我想办法吗?我想办法就是了。”我转过身去,直视着樱的眼睛。

“可是……”

“不要再说可是,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就算我求你,不要再伤害你自己了。”说着我紧紧地把樱抱在怀里。

有人从我们面前走过,旁边的草坪上也有很多人,还有很多人从图书馆里陆陆续续走出来。可是我根本不在意人们的目光,紧紧地抱着樱。

现在我才清楚地认识到:我爱上这个女人了。

22

我手握迷你车方向盘,在有栖川宫纪念公园大道与木下坂街、南部坂街构成的三角形上转着圈跑,副驾驶座上坐着久高爱子。闲聊一会儿之后,我切入正题:“这事打电话说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为了表示礼貌,决定跟您当面谈。”

“这么郑重其事,什么事?”爱子文雅地用手遮着嘴巴。

“那件事用不了几天就可以解决。”

“是吗?果然是蓬莱俱乐部吧?”爱子的表情紧张起来。

“不,现在还说不准,但是,很快就会查清楚的,一定为您查清楚!”

“谢谢您,我等待着您的好消息。”爱子把身体转向我,行了一个鞠躬礼。尽管是在车上,身体不能自如活动,爱子还是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礼仪端正。

“然后呢……现在才提这个可能会使大家感到不愉快。我们好像忘了一件大事。”

“大事?”

“对。我帮您侦破这个案子,不应该白干吧?”

“哦,您是指钱的问题呀。当然不会叫您白干,肯定要付钱给您。另外,交通费、电话费等等,您也不用拿发票来,您说个数,我马上就支付给您。”

我点点头,干咳几下清了清嗓子:“您打算付我多少钱?”

“我不知道这方面的行情,您说个数,您说了算。”

“这么说,我说多少您就给多少?”

“是的。不过,如果您说要一亿,我就没法答应了。”爱子又文雅地用手遮住了嘴巴。

“您要是让我说了算,我就不要您付钱了。”

“啊?”

“我不要报酬,也不报销交通费、电话费。”

“可是,成濑先生您刚才不是……”

“报酬我不要,但有交换条件。请您借给我一笔钱。”

“借钱?”爱子歪着头,感到不可思议。

“对,但不是借十万或二十万的,也不是借几百万,而是以千万为单位。”

“一千万嘛……”

“不行吗?”我斜眼看着爱子,她的头一会儿歪向右边,一会儿歪向左边,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不是不行,只不过您突然说了这么大一个数目,靠我一个人还是有些困难。”

“那当然,不过,我不是向爱子您一个人借,而是向久高家借。有关蓬莱俱乐部的调查结果出来以后,我就正式拜访久高家,提出借钱事宜。到时候只求爱子您助我一臂之力。”

“啊,要是那样的话……”爱子仍然歪着头在思考着什么。

“钱我一定会还的。不但要打借条,还要找担保人。”

“我相信您。”

“我投了一笔五千万的意外人身保险,受益人是我妹妹,我可以留份遗嘱,万一我出了意外,保险理赔金由久高家接受。”

“您言重了,不要这样……”

“我也可以再加入一个保险,总之是我用生命担保,钱,我绝对一分不少地还给久高家!请您一定要帮我这个忙!”我猛地低下头去,额头差点儿撞在方向盘上。

“您这是做什么?怪吓人的。”爱子缩着肩膀说。

“是怪吓人的,突然向您提出借钱,而且是一千万。”

“到底是为了什么事?”爱子盯着我的眼睛问。

“这个嘛,说出来挺不好意思的。”我摸了摸鼻子尖说。

“不说也没关系,不过,我挺替你担心的。”

“担心什么?”

“成濑先生说得那么悲壮,别是慷慨赴死吧?”爱子的声音有些颤抖。

“慷慨赴死?”我把爱子的话重复了一遍,不禁笑出声来,“我才不会死呢!我这不是正想向久高家借钱吗?死了还借钱干什么?”

“您说的也是。”爱子还是满脸不放心,双手捂着面颊。

“不管怎么说,事情很快就要办成了,您再耐心等几天。”这话是对爱子说的,也是对我自己说的。

那句话之后,我再也没说话,默默地握着方向盘,一直把爱子送回高家府邸。

分手之际,我对爱子说:“请您千万不要冲动。”

“冲动?”

“我觉得您想做一件不该做的事,但愿是我多虑了。”

“您这话什么意思?”爱子看着半空的眼睛游移不定。

“沉溺在痛苦的心境中不能自拔,会给周围人带来不幸。”

“您怎么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这样的人能干什么呢?”

“我是您的同盟,但是我不愿意看着您一意孤行。正因为我是您的同盟,才不想让您朝不好的方向走。”

“真奇怪,净是些听不懂的话。”爱子勉强笑了笑。

“听不懂没关系,请您把我的话记在脑子里,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要急着去死。对了,谨言慎行,不是久高家的家训吗?好了,再见!”

这是十月十三日星期天的事。

我终于披挂上阵,走上了决战的舞台。

23

跟久高爱子分手数小时之后,我来到了五本木。不是六本木而是五本木,位于目黑区正中央的一个住宅区。

在祐天寺与学艺大学之间,顺着驹泽大街往北走不了多远,有一座叫做“佛罗伦萨五本木”的单身公寓,也不知道这座公寓为什么取了这么个奇怪的名字。我走上三楼,按响了三〇三室的对讲门铃。

“来了!”对讲门铃的小喇叭里响起一个女孩的说话声。

“这么晚来打搅您实在对不起,我是刚才打过电话的……”我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家快递公司的名字。

“好的,马上给您开门!”

不一会儿,漆黑的大门打开,露出一张年轻女人的脸。

“您就是堀场香织小姐吗?”我问。

“在平城写字楼四层蓬莱俱乐部工作的堀场香织小姐,没错吧?”

“诶?啊?”她满脸疑惑地看着我。

“这么晚到您家里来实在是对不起,这种事我绝对不再做第二次。”我低头赔礼。

“那个……我的包裹呢?”堀场拿着印章的右手不知所措地晃动着。

“没有包裹。”

“啊?”

“我不是快递公司的。您不记得我了吗?”我向前伸着脖子,用食指指着自己的脸。

堀场皱起了眉头。

“想不起来?也难怪,这张脸上总是戴着眼镜和口罩,还像个海盗似的在头上缠着一条头巾。”

“啊?”她惊得瞪大眼睛,用手捂住了嘴巴。

“今天特意到此有事相求。”

“我……我喊人啦!”堀场后退了一步。

“等等!别乱喊乱叫的,先听我把话说完,求求您了!”我边说边伸出左手去抓她的手腕。

“别碰我!”她又往后退了一步。

“安静点儿,我不会把您怎么样的。我向天发誓,绝对不会把您怎么样的,求您听我把话说完,一分钟就行。”我举着双手,表示没有拿任何凶器,也不会动她一根手指头,“我就这样说。”

“什么话?快说!”堀场退到冰箱一侧,并没有听我说话的意思。

“我想进你们蓬莱俱乐部的办公室,请帮帮忙。”

“什么?”

“我现在就想进去,钥匙借我用一下。”

说服蓬莱俱乐部的人借给我钥匙,打开平城写字楼四楼那个办公室的门,这是我的最后一搏。好吧,拿去吧——绝不会那么简单。但是,除了说服他们之中的某一个人借给我钥匙,没有更好的办法。

当然我可以趁深夜把门撬开,在保安公司的人赶到之前拿走一些文件,可就算成功了。偷出来的文件不一定有用,而且为此还要做很长时间的侦查和准备工作。与这种方法相比,说服俱乐部的人借给我钥匙,是非常稳妥的办法,警报器不会响,可以不慌不忙地在里边一份一份地翻文件、找证据。

如何才能让他们的人借钥匙给我呢?说打扫房间的时候忘了东西?说想利用星期天给地板打蜡?这类谎话都行不通。

于是我决定实话实说,把蓬莱俱乐部干的罪恶勾当乃至杀人嫌疑都如实相告,唤起对方的正义感。

去说服谁合适呢?那些男的肯定不行,他们都作了太多恶,说不定为骗取保险金杀过人,这种人根本就没有正义感。相比之下,搞内勤的女职工很可能不知道内情,说不定能说服她。

我知道的女职员只有那么几个,怎么才能跟她们接触上呢?我想到了从日高手机里偷出来的电话号码,挨个一查,查到一个名字:堀场香织。

于是我用樱教给我的办法,冒充快递公司员工给堀场打电话,说包裹上的住址看不清楚,让她把地址告诉我。

“……事情就是这样。请借给我钥匙,我要把蓬莱俱乐部的恶行昭示天下!”说完后,我深深地向她鞠了个躬。

“明白了。”堀场说话声音很小,但我听得非常清楚。

“是吗?您肯借给我?”我松了一口气,身上的力气好像一下子全没了。

“不过,我担心你拿走后不还我,那样我就完了。”

“今天晚上一定还给您!”

“我跟你一起去不行吗?”堀场把手指插在钥匙环里转着钥匙问我。

“如果您不嫌麻烦的话,这样最好。”

“还有,我一个人跟你去有点儿……我叫上优子跟我一起去好吗?我的同事,你当清洁工的时候见过。”

堀场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大晚上的,一个年轻女人跟一个陌生男人在一起,确实有点儿害怕。

“优子家在哪儿?”

“下目黑。”

“很近嘛,可以!”

“那我现在就给她打电话。我还要换衣服,你稍等一下。”堀场说完就到里屋去了。

我又松了一口气。

我们在林试之森公园附近接上优子,向她说明事情原委,然后直奔平城写字楼,到达蓬莱俱乐部的时候是晚上九点。

如果是平时,这个时间可能还会有人加班,但今天是星期天,而且明天是十月的第二个星期一,即体育节,也就是说,今天是三连休的第二天。整栋写字楼黑乎乎的,没有一个人加班。我特意选择了这一天,万一堀场到什么地方玩儿去了,明天我还有机会。结果一下子堵住了堀场,这大概是今晚的作战计划一定会成功的好兆头。

写字楼虽然没有亮灯,但大门没有锁,电梯也能开动。上了四楼,堀场在蓬莱俱乐部门口写着保安公司名称的小盒子里插进一张磁卡,小盒子上的扬声器发出机械音:“监控已解除。”

“如果不插卡,一开门保安公司那边的警报就会响。”堀场解释了一句之后,将一把银色的钥匙插进钥匙孔里,“咔嚓”一声,门开了。

“非常感谢。我尽快结束这里的事情,请你们等我一会儿。明治大道那边的咖啡馆应该还开着。”我边说边打开钱包。

“我们唱卡拉OK去!”优子抢过我刚从钱包里抽出来的一万日元,冲堀场笑了笑。

“我这边的事情办完以后立刻打您的手机。估计最晚到十一点。”我说。让她们等我的目的,是请她们在事后锁门并重新启动保安公司的监控设备,那样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了。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推门走进蓬莱俱乐部。我知道右边墙上有电灯开关,但我的手没有伸向那边,而是把怀里的小型手电筒掏了出来。那是军队里和警察们使用的一种长约十厘米的小型手电筒,电池寿命很长,不但亮度足够,还有遮光圈。

翻了一阵,没有看到久高隆一郎的名字,却有一个我更熟悉的名字跳入了我的眼帘:安藤士郎。

“诶?”我不禁叫出声来。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把写着“安藤士郎”的信封翻来覆去地看,确实没看错。我拿出信封里的东西一看,那是一份人寿保险,被保险人也是“安藤士郎”。

“怎么会有这种事?”我小声嘟囔着,看了看被保险人的地址,没错,是位于东京都港区白金的安先生的住址,生日是一九二八年五月十四日,这个日子安先生亲口告诉过我。

“怎么会……”我坐在总经理的皮椅上愣住了。

[1]天知茂(1931年3月4日—1985年7月27日),日本演员、歌手。

[2]夏威夷语ALOHA,指爱慕、思慕、同情、怜悯、再见、你好等意思。文中指你好。

[3]日本演艺公司杰尼斯事务所举办的运动会。参加成员为事务所的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