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令人郁闷的星期日午后。
清澄寒沁的天空占去大半个公寓的窗户。往下俯瞰,下面是低矮杂沓的灰瓦屋顶和零落的树丛。这栋建在高地的公寓下方就是低谷,对面可以看到东京大学基础学院高大的树林,那些向上伸展的枝梢犹如朦胧的青烟。
元子将账簿和发票摊在餐桌上,埋头写着请款单。她住在公寓的二楼,三房一厅的格局。她单身一人却住这么宽敞的房子,主要是因为店里的小姐偶尔会来此串门。她也知道这样有点虚荣浪费,但还是勉强而为。当然,这有夸饰的用途。这栋宽敞的公寓和她两个半月前造访里子位于市谷的破旧公寓截然不同,不过,这些“差异”就得额外支出。里子姐妹所住的家徒四壁的房子,就是她住在千叶时的写照。可是,即使现在住在舒适的房子里,她也不觉得生活质量有所提高,而是半上不下。
可能是在银行工作时养成的习性,元子不习惯坐在四坪大的和室做事,只好移坐到餐桌前。她一边核对酒客的签账单,一边写请款单,然后将请款单放入写有姓名的信封。她写的数字比文字漂亮,大概是曾长年担任银行职员的缘故。
请款单上的金额以六万日元至十万日元的居多。公司职员倒是不多,几乎都是个体户,半数以上是中小企业的老板。
其中,楢林谦治每个月大约花费三十万日元,但主要是捧波子的场。他偶尔会带医生朋友来店里,最近他经常带一个补习班的理事长来,听说对方是开设专考医科大学的“医科大进修班”的理事长。
这名叫桥田常雄的理事长,五十岁左右,体格矮壮,额头秃了大半,鼻子扁平,嘴巴很大。最近,他偶尔也会单独来捧场。他喜欢喝酒,波子也坐台服侍过,但大都是由润子负责陪酒。桥田也知道波子是楢林医师的情人,不便过于亲热。他有个习惯,总是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每个月在店里大约消费十六七万日元,看来补习班的理事长收入颇丰。
店里每晚大概有三组消费十万日元左右的客人,元子心想,要是再有十组消费三万日元的客人该有多好。星期六、日休息,每个月的营业额有一千二百万日元——元子如此盘算后才开这家酒吧。其计算是以烛台俱乐部的业绩为基准,元子原本估计可做到该店五分之一的营业额。
元子开店已经一年多了,但其估算失准,眼前的账目就是最好的明证。
开店初期,有些客人觉得新鲜前来捧场,但在那以后每个月的平均营业额大约只有六百万日元。
一个晚上只来了十二个客人,平均每人花费两万日元。这样持续下去,每个月的营业额只有四百八十万日元,加上楢林的三十万日元和最近桥田的十六七万日元,勉强才有五百二十万日元。
扣掉人事费用,还要支出一百三十三万四千日元。房租和水电费的开销要六十五万日元,这家店位于银座的黄金地点,又是在新大楼里,房租自然不便宜。酒类进货要四十二万日元,因为店里用的是日本国产的高级威士忌。
威士忌一瓶八千日元,以九折进货要七千二百日元。卖给客人的话,一瓶算一万八千日元,加上小姐的坐台费,以及不管有无吩咐都端出的三种小菜,客人的花费就将近四万日元——元子在烛台俱乐部学会这套计算公式。
小菜的成本占营业额的百分之四,大约要二十一万日元。另外,冰块的费用也得要三万日元。
元子的店里有一只九谷窑的花瓶,每个星期换插鲜花两次,得花两万四千日元。这些插花费用看起来有点夸张浪费,可是客人看到精美的插花就称赞不已,已经形同这店的招牌,所以说什么也不能省下。以上粗略估算,就将近一百四十万日元。
店里的人事费用最令元子大伤脑筋。她每个月要付给酒保二十万日元的薪水。这个四十几岁的酒保,曾在银座和新宿的酒吧待过,跟前妻离婚之后,目前跟一名在新宿上班的酒吧小姐同居。
店里的会计小姐月薪十五万日元,她曾在乡下的地方邮局待过。
波子的日薪是两万五千日元。不过,波子的情形比较特别。里子和润子日薪一万八千日元,美津子、明美、春子和敏枝四人各一万二千日元。一个月出勤二十天,每月就要付两百一十八万日元,再加上元子自己拿日薪三万日元,合计就要两百七十八万日元。简单地说,包括酒保和会计的薪水,人事费用高达三百一十三万日元。
若再加上进货的一百四十万日元,支出总额就要四百五十三万日元,以眼下的营业额五百二十万日元扣除,所得毛利勉强不过七十万日元。
而这只是毛利而已,若扣掉看不到的杂支费用,净利要少得更多。
由此看来,楢林院长的三十万日元对这家店里的营运是何等重要!不过,楢林来店里的机会大概不多了。不久之后波子就会另立门户开店,到时候,店里可能没有半分利润可言。
是不是哪里估算错误了?
元子托着腮帮思考着。楼下传来邻人开车出游的欢快声响。复归平静后,连屋内的瓦斯暖炉燃烧的细微声音都听得到。屋内很温暖。
事到如今,元子无须多想也知道自己错估的原因。当初,她估算每个小姐的日薪是一万日元,而且顶多只雇五个小姐。
但用那种薪水几乎是雇不到小姐的。她必须透过酒吧掮客介绍,支付预付款和定金向其他酒吧挖角,那些超豪华的酒吧,也想要像波子那样手腕高超的小姐。雇用波子以后,元子便很清楚个中状况。
总归一句,虽说元子在烛台俱乐部实习过,但终究只是实习的程度,没有深入的了解。无论是店里的会计做账或雇用小姐的行情,都只是一知半解而已。
波子起初答应日薪只拿一万八千日元,但不到三个月,就要求提高到两万二千日元,因为最近楢林迷她迷得神魂颠倒。
事实上,波子长得并不出色,但她的容貌却能强烈吸引男人,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挑逗情欲的魅力。不只楢林,其他男客也对她眷爱有加。
——妈妈桑,我每天都得整洗头发,光是到美容院做头发,每个月就要花掉三万。下班太晚,每天得坐出租车回家,从银座到我家,夜间加成的车资就要一千二百。而且我还得买衣服呢。我穿和服上班,平均两个月做一件,一件要价二十万,每个月得花十万日元呢。我总不能老穿着同样的和服在客人面前陪酒吧,这样未免太丢脸了,还比穿洋装来得划算。再说,妈妈桑您也知道,我每个月还得寄七万给家乡的母亲呢。另外,还要付八万的房租。
波子搬进这栋豪华公寓以前,时常对元子叨念着每个月的开销。
从那时候起,波子的确经常穿和服上班。虽说她穿的并不是最高级的和服,但比以前的更精致,每件要价二十万日元看来所言不虚,或许更贵也说不定。这从元子自身买过纺织品的碎花和服的经验来看,就可猜得出价钱。
不过,依元子看来,波子从那时候起所买的新和服大概都是由楢林支付的。元子很想当面问波子,那些和服都是院长买给你的吧?可是,元子就是开不了口。
三个月后,元子主动向波子表示将她的日薪调到两万五千日元,因为她深知波子是店里不可或缺的王牌。
同时,里子和润子的日薪也调到一万八千日元。虽说波子答应元子不会擅自张扬自己拿多少薪水,但其他的小姐凭直觉总会知道的。她们若因此闹情绪而跳槽到其他酒吧,就难以收拾了。
其他四个小姐的日薪只要给一万二千日元就行。一来她们还年轻,也没什么捧场的客人。美津子以前是百货公司的店员,敏枝是新剧的研究生。
总而言之,小姐的薪水超出元子原先的预算,的确是始料未及。元子到烛台俱乐部实习的时候,酒吧小姐的薪水并不高。后来的薪水调涨也是其错估预算的原因之一。此外,当初她认为依店里的规模只需四名小姐,显然也是估算错误。因坐台小姐愈少,客人愈会觉得无趣而不来酒吧消费。
万一少了像楢林这样出手阔绰的“大户”该怎么办?到时候店里的经营肯定会更加困窘。
从东林银行千叶分行“拿来”的七千五百六十八万日元,在元子到烛台俱乐部实习的一年期间的开支,和投入卡露内开店的各项费用,已经花掉五千多万日元了。当下,还得留着一千万或一千五百万日元作为周转金,这令她心中不安。
她必须想出起死回生之计才行!而且急需一笔资金,一笔庞大的资金!这时候,电话声响起。
“我是波子。妈妈桑,你在家里啊,太好了。”
“噢,什么事呢?”
“有件事要拜托你啦,三十分钟就好,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你来啊,我正闲着无聊呢。别说三十分钟,再久都没关系。”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店里的小姐说“拜托”或“有事”来元子家里小坐,通常没什么好事,不外乎是预借薪水,要不就是同事间闹别扭。如果是后者,小姐说完便会嘤嘤地哭着,这时候她就得出言安慰,从中主持公道。至于若是要预支薪水,则从周转金中支出。
可是,波子的“有事”跟上述情况不同。元子约略可以猜想得出来。她原本想,波子大概还会在店里待一阵子吧,但事情发展比她预期得还快。
虽说刚才波子在电话中语气兴奋,但说话的方式已经有点狡滑,显然是“对等”的态势。
波子虽然说“有事拜托”,但绝不是来乞求元子,而是单方面来作宣示。
元子想起了里子的妹妹和江来信的部分内容。那是和江的第三次“报告”:
“不久以前,我打扫了院长的房间。跟楼下办公用的院长室不同,院长的房间在二楼。平常,院长在那里休息或看书。那次,我以为院长不在楼上,正提着吸尘器要去打扫,刚走上楼时却吓得停下脚步,因为我听见中冈护士长在里面大哭,而且哭得非常伤心。
“那哭声背后夹杂着院长的怒骂声。院长对护士长说:‘我最讨厌你这种胡思乱想爱嫉妒的女人,你给我听清楚,以后我要做什么是我的自由,不需要你来干涉!’
“这时候,护士长一边号啕大哭,一边哭诉道:‘院长您太无情了,我跟您在一起那么久,现在您居然把我当破鞋一脚踢开。快带我去找那个狐狸精,我要跟她拼个死活!’院长气冲冲地骂她说:‘你少跟我说这种蠢话!’与此同时,传出一阵闷响。好像是有人倒地的声音。接着,护士长哇哇大哭,哭得非常凄厉。
“我吓得急忙跑到楼下??”
想起和江来信内容的元子看着窗外邻近的红砖公寓,脑海中还叠映着波子所住的那栋有着咖啡色外墙的高级公寓。
波子果真是在附近打电话,没多久就来敲元子的房门。
打开门,眼前是穿着毛皮大衣的波子。元子有点惊讶,波子露出被外面寒气冻红的脸庞,对着元子微笑说:“妈妈桑,您好!”
波子脱掉毛皮大衣,伸出纤细的脚踝脱下鞋子。她穿着新做的套装,不同于在店里常穿着的和服打扮,煞是好看。
这是波子第四次来元子的住处,但她仍带着与自己的公寓作比较的目光打量着。这次,她带着银座著名的高级水果店的礼盒当伴手礼。
元子精心地为来客泡了杯红茶。因为她知道波子此行的目的。
“妈妈桑,我想开店了。”波子态度有点客气,但仍充满夸耀的口气。
“恭喜你啊,波子。”元子由衷地祝贺道。
“妈妈桑,谢谢您长期以来的照顾,真不好意思,我可不可以只做到这个月底?”
“这点小事,当然没问题啊。”
元子又想起和江的“报告”。
——快带我去找那个狐狸精,我要跟她拼个死活??
“对不起!”波子形式上地向元子赔不是。
“决定在哪里开店呢?”
“银座。”
“我猜也是,在哪一带?”
“我有点难以启口??”
元子心想,波子的酒吧大概地点欠佳,才难以启齿,但这回她猜错了。
“妈妈桑,你知道卡露内的楼上有间叫‘波惹’的酒吧吗?”
“嗯,知道啊??”
“我买下那间店了,把它取名为‘巴登?巴登’。”
那家酒吧跟卡露内在同一栋大楼里。
“请问您是哪一位?”一个年轻女子公式化地问道。
下午三点半。元子看准这时候是护士们最不忙碌的时刻,于是在楢林妇产科医院附近打电话。
“敝姓原口,我有事情想跟护士长商量。”
“您是患者吗?”
“不是,是个人的私事。”
“请您稍等一下。”
电话那端传来等候的铃声,看来护士长在。在等候的时间中,元子仿佛闻到听筒那端传来消毒水的臭味。
“喂喂,我是护士长,敝姓中冈。”
那是个年近四十的女人,略带低沉老成的声音。
“百忙之中叨扰您,真不好意思!初次打电话给您,我叫作原口元子。”
“咦?有什么事吗?”中冈市子焦虑地问道。
元子想起大约每隔两个月一次来东林银行千叶分行存款的那个长脸女人了。
“上一次,给您添麻烦了。”
“咦?您是指哪件事?”
中冈市子以为是自己跟患者间的关系。
“坦白说,我是在银座经营一家叫卡露内酒吧的老板娘。”元子低声说道。
听筒那端传来了轻微的惊愕声。看来对方知道酒吧的事。
“嗯,如果护士长方便的话,我想借您二十分钟到外面讲话。其实,我现在就在医院的附近。”
“请问您有什么贵事?”
中冈护士长也突然压低声音说着。或许其他护士就在她的身旁,蓦然接到突如其来的电话难免有些慌张。
“我向您致歉。”
“??”
“原本我得到医院亲自向您赔罪,但是又怕人多嘴杂。”
“??”
护士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酒吧的老板娘为了波子的事来到医院附近,中冈对此感到惊讶。可是,接着听对方的口气,她若拒绝外出讲话,对方很可能直接到医院来,这让她有点不知所措——元子听得出中冈犹豫的口气。
“另外,我还要跟您报告一件事,我们店里的波子已经辞职了。当我知道她给您带来麻烦之后,马上就把她开除了。”
元子这句话最具作用。
“您现在在哪里?”
中冈的声音依旧压得很低,但意志显然动摇了。元子告知中冈护士长自己的所在位置,交代她到步行十分钟距离的地下咖啡厅等着,十五分钟后自己也会前往。
现在,元子就站在医院外面打量,以私人医院而言,楢林妇产科医院的规模算是很大。三层楼建筑的医院,玄关前是成丛长着掌状叶片的粗大椰科树木,旁边有个没有种花的花圃。宽广的玄关上头,字间留有间隔地架着“楢林妇产科医院”的雕刻大字,三楼屋顶上还挂着红色大字的医院招牌,一到晚上大概会点上霓虹灯,凸显这间医院的设备齐全。
顶楼招牌的后面,与医院连接的是有着高大屋顶的病房专属建筑。那栋病房专属建筑可容纳一百三十张病床。不久之前里子的妹妹和江就在那里当实习护士。
元子走过小巷,看了医院的侧门一眼。那扇侧门可通往医院后面和病房,一个手拿铁制托盘的白衣护士看到元子站在侧门前窥探的身影时,便疾步从走廊走向病栋入口。那个人肯定是和江所说的坏心眼的护士之一。后门内侧两旁的花圃种着低矮的草皮。
“医院的生意兴隆,中午前就挤满外来的患者,他们都是为申请住院,大清早就来等候挂号的。约摸早上七点,医院旁的侧门会停着一辆冷冻货车??”
元子回想着和江的报告。
当然,目前侧门前面并未停着冷冻货车,小巷里也没有人影。医院内的停车场只停着五辆车子。现在,正是医院比较不忙的时刻。
元子走出了公共电话亭。眼前有辆出租车朝医院玄关驶去,车上坐着捧着鲜花和礼盒前来探病的妇女。公共电话亭位于医院的角落,刚好可以纵观楢林妇产科医院的全景。
从步道通往地下室的水泥阶梯既阴暗又狭小,咖啡厅里面没有半个客人。
一个娃娃脸的女服务生来到元子坐的角落询问她要点什么饮料,元子回答说,她的朋友待会儿就到,先要了一杯冰水。
元子心想,女服务生会怎样看待眼前这个穿着和服浓妆艳抹的三十岁女人呢?大概认为她在等候有钱的老人来赴会吧?元子从手提包里拿出香烟,低着头抽烟。自从开了酒吧,她不知不觉地学会了抽烟。
中冈护士长说她十五分钟后就来。或许楢林院长不在医院。据辞去实习护士的和江所言,之前院长是到傍晚六点时不见人影,看来他现在离开医院的时间愈来愈早了。他八成是去赤坂的爱巢。
最近,波子开店在即,院长肯定会跟她商讨各项准备事宜。因为店是他出钱投资,格外热心也是理所当然。
波子真是无耻的女人,居然买了跟卡露内同一栋大楼的酒吧!而且就在卡露内的上面两层楼。这绝不是普通的做法,与其说她不顾职业道义,毋宁说她摆出挑战的姿态。波惹那家酒吧还比卡露内大三坪左右,看来她付了不少预付租金。虽说是顶让的,但她打算将格局彻底改装,已经有许多木工师傅进驻。因为是院长出的资金,波子可以尽情挥霍。
不久前,波子为了离开卡露内的“请托”和开店的“问候”,来到元子位于驹场的公寓,那时她身上穿着新买的毛皮大衣。那是件高级货,少说也要五百万日元。她手指上还戴着一只两克拉的钻戒,至少值八百万日元。光是这两样东西,就让院长为她花掉了一千三百万日元。此外,波子大概又要求院长帮她买了许多洋装与和服吧。
波子长得并不漂亮,但有张吸引男性的脸庞。她丰满完熟的身材绝对可以取悦男人,而且皮肤光滑细致有弹性,上次穿和服的时候,还故意让客人从袖口上下其手。此外,她有着傲人的双峰,**的肌肤肯定是滑嫩有致。进一步说,她的**功夫更是一流。她有着令同性嫉妒的肌肤与身材,难怪楢林院长为她神魂颠倒。
波子的头脑非常机灵,可以跟客人天南地北闲聊,说起黄色笑话更是巧妙,与她可爱的脸庞相去甚远。日后,她若当上妈妈桑,手腕一定是更加厉害。
“欢迎光临!”
一个身材高瘦的女人走了进来,咖啡厅的服务生上前招呼。
元子从椅子上站起来。
元子起身之前,快速地朝对方打量了一下,心想果真是她!她就是来东林银行千叶分行,用蒲原英一的名义办理存款的长脸女人。在柜台办理人头账户存款时,她自称是蒲原英一的义妹。
中冈市子叩叩作响地走到元子的跟前,其步伐跟她当初快速走过千叶分行的大理石地板时一模一样。她穿着朴素的套装。
元子低头伫立着,等候对方的到来。然后她双手交叠在前,欠身致礼。
“您是护士长吗?我是刚才打电话给您的原口元子。”元子低声客气地说道。
“敝姓中冈。”对方也低声响应道。
元子觉得正被一个身材高瘦的女人居高临下看着。可是,这样她反而比较容易开口致歉。
“我是专程向护士长您道歉而来的。我若不亲自来赔罪,总觉得过意不去。”
虽说这番话已在电话中提过,但元子觉得应该当面表达,又得欠身致意才有效果。
“??我们先坐下再说吧。”中冈市子表情僵硬地说道。
“谢谢。”元子带着罪犯般沮丧的表情,诚惶诚恐地坐了下来。
女服务生又来询问她们要点什么饮料。两人各点了杯红茶,接着,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元子抬起头来。“这次,真的给您带来莫大的困扰,非常抱歉!”元子说道,又低下头。
护士长的额头和脸颊马上红了。光是“给您带来莫大的困扰”这句话——虽然加上电话中,这是第二次提及,但中冈市子知道,她的事情已被波子的妈妈桑全部洞悉。
“可是,您又不是当事者。”中冈市子极力地冷静以对。
“不,这是波子在我店里期间闯出来的祸,我当然难辞其咎。”
护士长沉默了。
“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知道那件事以后,立刻就把波子找来骂了一顿。”
“您刚才在电话中说,已经把她开除了是吗?”护士长确认似的问道。
“是的。我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就开除了她。”
元子只在这句话上加强语气。
红茶端上来了,她们的谈话暂时中断。
中冈市子从元子推到面前的糖罐里舀了一匙砂糖,放进自己的杯中,她那握着汤匙的手指,长而骨节突出,手背微微浮现青筋。
她的脸颊消瘦,颧骨凸出,鼻梁尖细,眼角旁已出现皱纹。下颚的皮肤有些下垂。她穿着套装的肩膀看似平顺,但隐约可见突起的肩胛骨,尽管在胸前塞上衬垫,但一眼就可看出是平板胸。与当初来千叶分行时有着男人般的臀部相比,她消瘦多了。
依这样的姿色是绝对敌不过波子的。
根据和江的报告,医院的护士说,这半年来护士长突然明显消瘦,虽然她原本就不是身材丰满的女人,却还是因为精神的折磨而消瘦不少。
元子若无其事仔细地观察着中冈市子,可是市子却没察觉眼前这个女人就是她当初去千叶分行办理人头账户存款时的银行女职员。不过,一方面是因为那时候元子原本就坐在柜台较后面的位置。
然而,为了慎重起见,元子特别化了浓妆,还穿着和服。这副打扮跟脂粉未施、穿着米色制服的银行女职员模样判若两人。
“您为什么要开除那个女人呢?”护士长盯着原口元子问道。
护士长问话的声音有些凄楚沮丧。
中冈市子所说的“那个女人”,有其特别的含义。她当然知道那个女人叫作波子,连她的全名是山田波子都知之甚详。可是,市子不直呼对方的名字,而是以“那个女人”代称,无疑是站在妻子的立场指称丈夫的情妇。这句话**裸地表现出妻子对丈夫的情妇的憎恨、轻蔑和厌恶。护士长之所以不由自主地说出“那个女人”,是因为她下意识里认为自己是楢林的“妻子”。
“院长和护士长的关系匪浅,医院里的护士都说,护士长是院长的情妇!”
辞去楢林妇产科医院实习护士的和江这样告诉过元子。
“护士长住在外面的公寓,但听说他们多半在涉谷的旅馆幽会。有时候,院长会带护士长去旅馆过夜,隔天早上再佯装不期而遇,一起来医院上班。”
院长夫人在自家过着卧病在床的生活。夫人知道院长和护士长的暧昧关系,但从来不表现出来。她原本就是沉默寡言、性情文静的女人,或许是长年疗养的缘故,更加重忧郁症的倾向。
“医院里有个资深的行政组长,但医院特殊的财务状况都由护士长掌控,毕竟院长还是比较信任在医院工作二十几年的护士长。可是男人就是喜欢拈花惹草,在外面金屋藏娇。护士们异口同声说,护士长之所以大闹情绪,是因为得知院长在外面有了女人。”
“我开除波子,”元子对护士长说,“是因为像那种女人,会给其他的酒吧小姐带来错误示范,还会打坏我们店里的名声。”
元子心想,这个即将被院长抛弃的女人,应该很想知道这方面的情报。
“最近波子的穿着愈来愈奢侈。不久前,她身上还穿着毛皮大衣呢。而且是长毛的。依那质料来看,少说值一千万日元吧。此外,她还戴着钻戒呢,那么大颗应该有2.5克拉吧,依我看来,它至少得要一千四五百万日元。半年前,我只买了颗质量普通的墨西哥猫眼石就把它当宝贝呢。”元子夸张地说道。
“??”
“波子还对店里的小姐炫耀,她手上那只镶嵌着碎钻金边的淑女表,是瑞士著名的一流厂牌,还是最新的款式呢。我向来都不准店里的小姐戴那么贵重的东西,因为买不起的人可能因此心生嫉妒,彼此明争暗斗起来就不好收拾了。作为酒吧的经营者,这样处置是应该的。可是,波子居然背着我在其他小姐的面前大肆张扬,还毫不掩饰地说那些东西都是院长买给她的。”
护士长低着头抿着嘴唇。
“我制止波子不要这样张扬,她还嘲笑我呢。我简直被那个女人羞辱了??”
说到这里,其实也是元子自身的感受。
卡露内在三楼,波子的酒吧开在五楼。波子买下之前的酒吧,改名为巴登?巴登,对外大肆宣传,内部的盛大装潢正接近完工。
从早到晚有木工、泥水工、水电工、瓦斯公司和电器行人员等二十几人在五楼施工,工人白天会使用电梯,傍晚六点起各楼层的酒吧开始营业后,他们本应搬着工具改走狭窄的楼梯间。不过,来不及的时候,他们照样跟酒吧的客人一起搭乘电梯。由于施工时的噪声很大,而且客人不喜欢跟穿着脏污的工人同搭一部电梯,各酒吧向他们抗议,但那些工人却相互推卸责任。波子只在中午前到工地视察,以后未现身,因此傍晚才来酒吧的经营者和经理始终无法跟波子碰面,工程照样持续进行。遇到晚上赶工的时候,强烈的灯光照得通亮,众多工人大兴土木,人声嘈杂,看起来景气兴隆。
据小姐说,波子打算把它装潢成豪华的酒吧,好像不惜砸下重金。即将完工的巴登?巴登比卡露内的坪数大三坪,包厢也多,一口气就雇了十个坐台小姐,听说还从其他酒吧挖角。这样的话,势必要支付预付款,还得付很高的薪水。此外,酒吧的角落还设有乐队,前面的场地可供客人跳舞。
这些传言愈加使元子的神经紧绷起来。波子显然是站在卡露内的头上向元子挑战。不,与其说是挑战,毋宁说是炫耀。元子觉得波子仿佛在宣示,像卡露内这种不成气候的小店,不需多久就要倒闭!
波子的酒吧若正式开始营业,来这栋大楼喝酒的客人,很可能搭电梯不停三楼直接到五楼吧。而卡露内的小姐送客到电梯门口按了按键,门开后也可能已经站满从五楼下来的客人。不仅是店里的小姐,当元子送客人搭乘电梯时,也可能在电梯里跟同样在送客的波子不期而遇??
妈妈桑,你店里的生意如何啊?
到时候,波子肯定会露出胜利的笑容,口气傲慢地对她说,我们店里的顾客跟你店里的可大不相同呢——波子就是这种女人!
元子对中冈市子说,我简直被那个女人羞辱了,其实正包含着这种愤怒之情。
偌大的儿童公园里看不到半个小孩。可能是就读幼儿园和小学的孩童尚未下课,也可能是因为天气阴霾寒冷,家长不让小孩到户外走动。秋千架和滑梯上都空无人影。
元子和中冈市子铺着手帕并坐在儿童公园的长椅上。风微微吹动树木的枝梢,石栏外的空地摆满上学族或通勤族的脚踏车,对面则紧挨着中华料理店、杂货店和理发厅等商家。楢林妇产科医院离这里有段距离。
“波子目前住在赤坂的高级公寓。那公寓盖在高地上,属于高级地段。我曾经去过波子的住家,房间宽敞豪华,装潢得像贵妇人的沙龙。她使用的东西都是高级货,室内摆满观叶植物的盆栽,水族箱里养着悠游的热带鱼,地板铺着外国制的长毛地毯,天花板吊着华丽的枝形吊灯,上面还吊着小盆栽,让人犹如置身在植物园的温室里。当然,她时髦地挂了深红色的窗帘,让人觉得好似到了国外。看来这些装潢花了不少钱哪。”
在元子的想象和渲染之下,波子的公寓变得比实际来得豪华百倍。这并不是为他日中冈市子造访那栋公寓故意编造出来的,而是夸饰性的成分居多,元子知道这样肆意渲染可激起对方无限的想象。
“我十几年前开始住的那栋公寓简直是老旧不堪。”中冈市子低声怒说着。
“波子也曾是如此啊。不久前,她还住在那种破旧的公寓呢。大家都说,波子有办法抓住楢林院长真是走运。”
“这女人太不要脸了!”
“就是嘛。我想院长在波子身上肯定花了不少钱。院长买了栋高级公寓送她,下次就是让她开酒吧吧?应该还不止,以后波子还会要求院长帮她买衣服啦,或服饰用品之类的东西。那样的女人最贪得无厌了。虽说赤坂的生活费很高,我们也不便苛责,但是赤坂离青山、原宿、六本木和银座很近,外出购物很方便嘛,何必都买那种高档货呢。我看她每个月的生活费少说要八十万日元,那个女人根本就奢侈成性。”
“我在医院工作了二十年,现在的月薪才二十二万日元,生活还过得很辛苦呢。”
将青春埋在楢林妇产科医院,把身体献给楢林谦治的中冈市子凄楚地嘟囔着。看得出她已有四十岁女人常见的疲累与老态了。
“你的月薪只有二十二万日元?”元子惊讶地问道。
“是的。”护士长显得有些羞赧,却又目含怒意地低下头。
“这点薪水太少了,您都工作了二十年。而且那医院都是靠护士长您一手撑起来的吧?”
“我就是这么傻。为了院长,我拼命地工作,从未替自己着想,也没结婚。十几年前楢林医院的经营还很困难呢。”
“这都是因为您的牺牲奉献,医院才有现在这么大的规模吧?您至少也有一半的功劳啊。太过分了!我认为院长太无情了。”
一个老人带着小狗来公园溜达。他先是晃了一圈,朝坐在长椅上的两名中年妇女瞥了一眼,悠悠地离去。有个女人哭了。
“话说回来,院长蛮有钱的嘛。”目送老人散步离去的元子,对着拿手帕拭着眼角的中冈市子说道。
“嗯。现在医院经营得不错。”护士长吸着半带着泪水的鼻水答道。
“院长花的钱应该是没有课税的私房钱吧,光是这半年来,他在波子身上就花掉将近两亿日元了。”
“他在那个女人身上花了两亿?”护士长的眼眶更加泛红。
“光是买下酒吧的预付租金和装潢费用就得六千万日元。雇用红牌小姐,还得预支她们在之前的酒吧所欠的借款,也就是必须代垫那些小姐以前负责的客户的赊账。我想这部分的花费现在已经在支出了,而且坐台小姐雇得愈多,金额就愈庞大。此外,还必须准备三千万日元周转金才行。光是买下那间酒吧就得花掉一亿日元吧?”
护士长听到这里简直不敢相信,整个人都呆愣住了。
“买下赤坂那栋高级公寓就花掉五千万日元,加上院长买给波子的奢华物品,以及每个月的生活费,已经超过三千万日元了。所以保守估算大概也花了将近一亿日元。”
“??”
“波子是个厚脸皮的女人。这次开店即使赚了钱,她也绝不可能把钱还给院长。岂止不还给院长,她绝对会把赚得的钱存起来,每个月继续向院长要生活费呢。”
“那个女人这么可恶!她根本不是人!”中冈市子呻吟地说道。
冬天的风将她的头发吹得披散于双颊,看得出那头发已经黯然失色了。
“没错。波子本来就不是简单的人物。她在银座的陪酒小姐之中,算是厉害的角色。依我猜测,院长以后还是会继续被她敲诈下去。”
“那样还不够吗?”
“她随时都可以编造谎言啊,比如说,故乡的父母生病住院需要钱啦,或是贫困的亲戚发生车祸,若不寄钱过去,他们的家计就会陷入困顿啦,等等。院长已经被波子迷得神魂颠倒,以后肯定对波子言听计从,任她挥霍。在我看来,院长迷恋波子的程度绝不是逢场作戏。他是中年过后坠入情网,肯定会陷入很久,任何人劝告都无济于事。再说,波子也不会轻易放过院长,毕竟这是她重要的摇钱树。”
“护士长,院长可以如此大肆挥霍,私人开设的妇产科医院应该很赚钱吧?”
“嗯??生意兴隆的医院利润的确不错。”护士长小声答道。
“最近报纸杂志时常报道,医生在必要经费上享有百分之七十二的税收优惠政策。”元子若无其事地逐步问道。
“是的。”
“这样很有赚头嘛。我还听说其中以开妇产科医院的医生最赚钱了。”
“大家是这么说。”谈到这里,护士长支支吾吾了起来。
“听说自费看病都是付现金,这部分医院赚得最多是吧?”
“或许是吧。我不大清楚。”护士长语带保留。
“我觉得院长可以这样任波子挥霍,正表示医院很赚钱呢。护士长,接下来您有什么打算?难道您打算继续待在那家医院?”
元子直打量着中冈市子泛着泪光的脸庞。
从云隙间洒下的阳光,将对面整排脚踏车的车把照得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