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

当时已有人指责武藏冷酷无情,甚至一直流传到后世。武藏对孙之丞事件的态度是他蒙受这种指责的事例之一。对此,他确是无情。但从武藏的性格与思想观之,却是无可奈何的;对武藏本人而言,这是深邃的悲剧。

当天早上,武藏到新太郎家,对寺尾家人及尾藤金右卫门,以冷严的表情,开口说道:“新太郎、松小姐、信行、孙之丞,最后的时刻已来临,武藏是为此事而来的。”

众人赫然瞪目惊视。尾藤金似乎比谁都要惊讶,他不禁促膝说道:“宫本先生,是什么事?”

“尾藤先生,且慢!”

武藏用手制止,而后继续说下去:“尾藤先生虽然尽了非凡的力量,但是藩议已内定处孙之丞死刑。”

“啊?!”

出声的是尾藤金一个人,其他的人都没有表示意外惊奇,只无言地低垂着头。

武藏接着告诉他们昨晚寄之捎来信息之事,这时连尾藤金也默然含泪致歉道:“在下力有未逮。孙之丞,对不起……”

武藏像要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似的说:“不,不,尾藤先生,谁像你这么有心!各位,终生都不能忘怀尾藤先生之情呵!”

“是。”众人齐向尾藤金俯伏致谢。

尾藤金慌忙说:“这,这怎么可以?”

“尾藤先生,这次事件本来是起因于我对维久论述佛身垂迹说之不当。其后,我也未代尾藤先生为孙之丞请命。”

说着,武藏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新太郎开口说道:“师傅,说哪里话!新太郎师事师傅多年,深知师傅之意。我也了解寄之先生在未裁判未公布之前,特意拜望师傅的本意。”

接着,他回视孙之丞说:“孙之丞,你已下决心了?”

一直低垂着头的孙之丞,静静仰首新太郎,看尾藤金,最后望着武藏,以凛然的声音说:

“师傅,过去多承教诲,孙之丞自初即已下定决心。”

他双颊泛红,两眼清澄辉耀。

“嗯。”武藏表情顿然明朗。

武藏并未具体教导孙之丞在类似这次事件中所处之道。武藏所教的是任何事情都要自主思考,自主行动,对其结果,无论善恶,均须自行负责,武藏自己亦如是为之。独行道中所谓“吾处事不悔”的信念,即源于此。

就这次事件而言,在解决方案上,尾藤金那丰厚的人情使武藏感受到近乎艳羡的魅力,但他自己却不流于情,甚至不能流之于情,最后只凄凉地期待孙之丞自承责任,但也不能强迫。武藏夹在情与信念之间,默默忍受痛苦,观其变化。

寺尾一家人,以父亲新太郎为首,信行及阿松也都亲身体验过武藏的此一信念。孙之丞不仅直接受武藏感化,而且自幼即受父兄和姑姑的熏陶。

因而,孙之丞本人不待言,新太郎和信行、阿松及新太郎妻子,自初即决定:“切腹……”

“让他切腹……”

这种决意并未因尾藤金拼命奔走以求和平解决的方案而消失。不过,大家都很快乐,因为在尾藤金情爱的蕴涵下,那冷严的决心已变得温暖而辉润。

尤其当事人孙之丞在最后时刻将来临时,在培育自己的师傅面前,能够在尾藤金深邃的目光守护下就死,想来心里也觉得欣慰无比。

武藏默默颔首道:“孙之丞,这决心下得好。这样才是真正的武士、武藏的门人,次于信行,领会吾二天一流奥义的人。”

称扬孙之丞以后,他又对众人说:“寄之先来找我,就像新太郎所察觉的一样,目的在孙之丞被提诉为罪犯之前,先行自决,以维护武士的身份。此外,殿下也下达难能可贵的秘谕。”

“啊,殿下下了秘谕?”

众人皆肃然端坐。

“殿下下谕说,如果孙之丞的罪状未决定前,像武士般就死,将恢复孙之丞父亲金弥的臣籍,以待日后重振家名。这也是寺尾家长年忠诚服勤的结果。这次尾藤先生的尽力,殿下也有所知。”

尾藤金及众人皆双手俯伏,似有无上希望……于是,年仅十四岁的少年孙之丞,就在视为己子,慈爱有加的新太郎夫妇、阿松、兄弟信行、师傅武藏、尾藤金右卫门的守护下切腹而亡。

对外公开是病死。检验官原田岩见以吊问使名义来访,为其壮烈的死感叹不已,并将详情报告光尚。

孙之丞的头七过后,武藏应光尚之召,与尾藤金右卫门、新太郎同上花畑馆奉职。武藏已经很久未上殿奉职了。

“武藏,你消瘦了,没事吧?”光尚和气地说。

果如三人所预料,光尚并没触及孙之丞杀人之事。他对新太郎说:“孙之丞是你亲弟藤芳金弥之独子,他病死,你必定懊丧不已?”

他接着又说:“藤芳家也是有传统的家门,加上你多年的功勋,许其重振家名。如果信行之外还有其他儿子,你可立刻让他继承藤芳家名。

另赐禄米。”

新太郎俯伏说道:“谢尊谕,但信行之外别无他子。”

“噢,是吗?”

光尚想了一下,说:“新太郎,你隐退承续藤芳之姓,如何?并赐一百五十石为隐退费。”

真是出乎意料的话。

新太郎是知节度的武士,也是深谋远虑的人物,念及社会舆论而回答道:“是,谨奉尊谕,新太郎即日隐退。藤芳之姓暂置一旁,愿改名为寺尾孙之丞。禄米时时增加,迄今已承领过多,属下愿辞退。”

光尚也颇以为然,轻轻说道:“这也好。在你领养继承家名的养子之前,藤芳之家名与禄米暂寄我处。就这么办!”

最后,光尚向尾藤金右卫门说:“金右,到底有什么亲戚关系?孙之丞生病时,你这样热心照料,真是奇特。想必伤心欲绝!”

有点讥讽似的安慰。

武藏和新太郎很高兴地从御前退下。光尚只留下尾藤,若无其事地说道:“以前跟你曾有所约定。终因事情繁忙,未克履行。我很赏识你的特异性格,现在要依约实行啰!”

光尚这时打算提出阿松。

“噢,约定?”

尾藤金状似不解。

“你忘啦?是娶继室之事呀!”

尾藤金微微一笑,像平常那样浮现了“当意即妙”的答辩。

“啊,若是此事,已无须烦劳主上了。”

“什么?”

“已找到意中人了。”

“噢,意中人……”

光尚吓了一跳,但立刻就看穿,这只是借口。

“噢,那太好了。这妇人是何许人?”

“殿下,只有这件事是秘密的秘密,不能说出来。”

“很美吧?”

“相当出色。”

“那一定是女杰啰?”

“是,无可置疑。”

“既是意中人,可不能有错失哦。”

“殿下,不会有错失。”

“哈,哈,哈,金右,今天我输了。”

尾藤金虽然凯歌高奏,但内心深觉难为情,而羞涩不已。他本来只为封光尚之口,故意回答说已有意中人。但在一问一答中,阿松的面影突然渐渐浮现眼底。尾藤金本来一点也没想到娶阿松为妻。

使世人喧嚷一时的小次郎被杀事件,因孙之丞的自决而告一段落。

世人相传孙之丞豪勇切腹,不惜多加褒扬。

不过,也有人怜惜孙之丞,怀疑地说:“这难道不是少年同志之争吗?而且错在小次郎父子。除了死之外,难道没有其他的方法?”

当时流传着一则消息说,有吉曾向人透露,如果武藏向他要求,因是门人同志之争,只要让孙之丞出家就行了。由此,舆论的矛头便指向武藏,大多数人都指责他无情。

当时真正了解武藏心情的只有寺尾一家人、被称为武藏高徒的若干门人,和严流岛决斗以来一直支持武藏的长冈一家人。

以武藏而言,因孙之丞是爱徒,所以对这次事件,他也非常不忍,而且觉得可惜,同时也为法与理的矛盾尝尽了前所未有的痛苦。然而,由于平时的修炼,再加上孙之丞自主的自决,武藏才忍受下来,但苦闷的后遗症仍然持续不绝。

最后,武藏终于超越了舆论和伤心,一心一意继续修行前进。自己所指向的真理存在于岩殿山岩顶附近。武藏为最后的决战,期待着新刀的完成。

一天,永国来访。

武藏欣悦地问道:“永国,刀打成了?”

永国搔着头。

“先生,还没有。已经打制了四只,都不满意。再过三个月,到十月以后,一定可以完成。”

这是无可奈何的。武藏答允说:“行!行!”

永国突然双眸辉耀。

“先生,如果这把刀打成了,我也想结婚娶妻了。”

“噢,很好。有属意的人啦?”

“是的,是先生认识的光小姐。”

“什么,是阿光?”

是从江户追踪松山主水而来的阿光。主水的私生子已在泰胜寺出家,阿光则因由利公主的周旋,在某武家府邸做事,生活舒畅。因武藏的关系,永国早已认识她。

“先生以为如何?”

“是阿光,那还用说!”

“谢谢。尾藤金右卫门答应做媒人。”

“什么,是尾藤先生?”

武藏哑然:“那讨厌女人的人……真不可思议。”

永国莞尔微笑:“以前,我就跟他来往甚密,昨天到家里来,对我说,永国,你虽然也以讨厌女人闻名,但光杆一个不觉有所不便吗?所以我大声地提出了光小姐的事,他说,很好,我替你做媒。”

“噢,很好……”

武藏不禁大乐,出声笑了,真是难得。

武藏除了孙之丞切腹那天,就没在寺尾家出现过。而尾藤金右卫门却每七天来访一次。

他仍然豪放,善说趣事,使众人大笑。但是,他非常同情孙之丞,每次在牌位前焚香之际,都沉静哀伤。

四十九日的法事结束后,新太郎改名孙之丞,与新牌位一起搬到以前由利公主所住的白梅庵隐居了。

这一切均已就绪后的九月某日,阿松为致谢往访金右卫门。

是三千石的高官,所以门前的迎接礼仪很是琐碎。被引进客室后,金右卫门以自己的方式,无拘无束地说道:“哇,是松小姐,欢迎欢迎。

请随意!”

阿松一看到金右卫门的脸,心情就很奇怪地和缓了下来。不只今天这样,一向都是如此,而且不仅仅觉得说话有趣,甚至气氛舒畅,心境鲜朗,有一种不可言喻的亲密感。这当然是源于金右卫门对孙之丞所显示的情爱,但最近,这种亲密感已愈发强烈,充满了她整个心。

在武藏熏陶下的寺尾家,任何事情都是武藏式的,有一种家庭亦战场的严肃与紧张感,因此暖意甚鲜,冷严的气氛到处漂**,加上,阿松自己天生端庄,持身谨严,早已习惯于自己家庭的氛围。而今,阿松已完全为武藏的思想与人格所迷。

这时,金右卫门突然出现了。如果是为别的事情出现,阿松也许会视之为无聊的男人,而视若无睹。但金右卫门是怀着天生的人情味来的,阿松自初即深怀感谢,以好意相待。

而且金右卫门天生洋溢着意想不到的情爱,这是武藏、哥哥新太郎、侄儿信行所没有的……

但是,今天,阿松却僵直地致谢,只追忆着孙之丞,然后就想见机辞别归去,金右卫门却说话了。

“松小姐,宫本先生病体如何?”

“我经常去探望,胃痛似乎不再发作了。”

“这样很好。真怕会因这件事情又复发……在下有件事情觉得很奇怪,宫本先生是讨厌女人的人,既不娶妻,居宅也不雇用女仆,而松小姐却能经常出入,看来先生一定很喜欢松小姐。哈,哈,哈。”

“哇,呵,呵,呵……”

阿松也被引笑了,但立刻认真地说道:“先生的居宅里全是男的,总难免有漏失之处。生了病,也没有一碗粥可吃,我看不过去,才去照料他。”

“诚然,这样看来,先生也是很可怜的。”金右卫门以认真的口气说。

阿松又恢复了平时的诚实表情。

“先生是此世无双的伟人,却也是最不幸的人。有那么多门徒,殿下和各家老都很看重他,但他的内心总是孤孤单单。他太热衷兵法,因而变成不敢爱人,也不敢被爱的不幸者。如果我不照顾他,他一定会在人所不知的状况下独个儿痛苦地离开此世。先生要是允许,我愿一直看护他。”

“嗯,只有松小姐才能这样。”

金右卫门摇首感叹,却有点儿失落之感。

这时,金右卫门的老母亲送来了薄茶。这稀贵的女客似乎很引起做母亲的兴趣。说是年过七十岁的老妇,却仍不失名门主妇的风范。

“呵,小姐,我这个年纪,已没法准备好茶,只好原样带来,请用!”

她语气苍老,劝阿松用茶。

“真不好意思,我是寺尾之女,名叫阿松。”

阿松恭恭敬敬地接过茶碗。

“味道如何?”

“真不错。”

放下茶碗,从别的房间传来了幼儿的哭泣声。老母亲倾耳听着。

“松小姐,这是我可爱的孙子。我带来给你看看。”

老母亲眯着眼睛走出房门,不久便抱着幼儿进来。是个出生才八九个月的男孩。

“这孩子的母亲已经过世了。”

老母亲特意这样说。孩子长得白白胖眫,天真地笑着。阿松当然知道这是金右卫门亡妻所遗下的孩子。

“喂,阿和呀,让这位阿姨抱抱看。”

老母亲很骄傲地把幼儿递给阿松。

阿松微笑着接过来。幼儿毫不怕生,用小手抚弄阿松的脸。乳香阵阵。阿松不禁抱着贴脸。

见此,金右卫门大笑道:“哦,阿和好像很喜欢松小姐,哈,哈,哈。”

“是啊!是啊!非常喜欢。”

老母亲也笑容满面。

阿松满脸通红,仍然继续抚摩着婴儿的脸。信行和孙之丞小时候,阿松很少抱他们。已经遗忘的乳香,肌肤的感触逐渐扩大,不禁唤起了长眠心底的感觉。

出乎意料地,阿松在金右卫门家待了很久才离去。内心为自己也不了解的昂奋冲击着,她不禁加快了脚步。今天,她本来预定要到武藏府邸去的。

阿松在脑海里喊着:“武藏先生,我要一生服侍你……”

过了十多天,一向康健的老母亲突然病倒在床。这时,尾藤金金右卫门想道:“哎,怎么搞的,我竟迷上了松小姐!”

老母亲似乎早已觉得可能一病不起,当天晚上,把金右卫门唤到枕边说道:“金右啊!我已经不行了。在我还见得到的时候,快娶个继室吧!先前见到的寺尾之女如何?据说,她是藩里首屈一指的女剑士。我一眼就喜欢上她啦!”

“什么,娶松小姐?”

金右卫门吃惊地反问。这当儿,阿松成为自己妻子的形象逐渐浮现在眼前,低声自语道:“嗯,怎么搞的,我竟迷上了松小姐!不,我喜欢松小姐,要娶她为妻。”

但立刻又反省。

“不过,即使向她求婚,松小姐会答应吗?不,一定不会。松小姐是要一直照料宫本先生的女人。”

于是,他尽力拂去浮现眼前阿松的倩影。

可是,四五天后,金右卫门上殿奉职时,他最亲近的栉山左卫门说:“金右,有话跟你说。”

于是,把他带到没人的庭院。

“有什么话?”

“你的继室呀。”

“哦……”

“你想娶寺尾的阿松吗?”

金右卫门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回事?”

“昨天你不在的时候,我去探望令堂。令堂说,金右好像也很喜欢,要我替你做媒娶阿松。”

“真是没办法,母亲竟说了这种话?”

“是啊,你真的很喜欢松小姐吧?自孙之丞事件以来看你常常去探望松小姐……”

说着,左卫门莞尔一笑。

金右卫门“啪”的一声,拍了额头,哈哈大笑道:“左卫门,我只好向你弃械投降了,确实如你所说,但,绝对无法娶她为妻。松小姐说,她要终生照料宫本先生。”

“哈,哈,哈,你终于说了真心话。喂!金右,彼此互不相关呀!

拿出勇气来!若说要做宫本先生的媳妇,那无话可说。如果只是默默照顾宫本先生,那就无关紧要。宫本先生本来就讨厌女人,所以府邸不用女人,只有许多仆人和弟子。松小姐不会如愿以偿的。”

“哦……”

“金右,事不宜迟,快向殿下请求去!”

“且慢,左卫门!”

金右卫门慌忙阻止,但左卫门一溜烟奔驰而去。

此事一旦传入光尚耳中,光尚想必拍掌大乐。他一定会以主君的权威替阿松和金右卫门做媒吧!

但是,阿松呢?